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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产理政对现代社会灾疫救治与公共危机应对的启示*

2023-02-06孙董霞

关键词:子产舆情

孙董霞

(大连理工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辽宁 大连 116033)

灾疫属于非常危急的公共事件。现代社会的灾异救治与公共危机应对一方面要积极应用现代化、大数据、快节奏、高效率的“现代化治理”体系,另一方面也有必要借鉴古人留给我们的宝贵经验和治理思想。回望历史,发现一些古人对突发公共危机的处置之道对当今社会仍然有借鉴意义。

中国古代发生过许多的灾疫,也留下了丰富的救灾经验和策略。《礼记》《管子》《救荒活民书》《荒政辑要》《康济录》等古籍以及朱熹、王安石、林希元、包世臣、林则徐、左宗棠、陈炽、经元善及沈葆桢等人的著述中均蕴含着丰富的灾疫救治思想,这些思想和策略都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如《周礼·地官·大司徒》记载的荒政十二策:“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一曰散利;二曰薄征;三曰缓刑;四曰驰力;五曰舍禁;六曰去几;七曰眚礼;八曰杀哀;九曰蕃乐;十曰多昏;十有一曰索鬼神;十有二曰除盗贼。”[1]《救荒活民书》辑录了宋前历朝历代的灾疫救治事例,总结出了“常平以赈粜,义仓以赈济,不足则劝分于有力之家,又遏籴有禁,抑价有禁”等救荒基本方略以及“检旱、减租、贷种、遣使、弛禁、鬻爵、度僧、优农、治盗、捕蝗、和籴、存恤流民、劝种二麦、通融有无、借贷内库”等“随宜而施行”的救荒之法[2]253-267,并且申述了上到君王下到县令各级行政执事者在救灾中的职责[3]。《康济录》在辑录前代救援典例之后,又分为“先事之政”“临事之政”“事后之政”三部分论述了无灾时的防范之策、临灾时的应对之策和灾后的补救之策[4]。

不同时空,不同的公共危机和灾疫状况有不同的具体应对措施,但也有跨越古今、普适通用的灾疫防治思想。灾疫救治是一种特殊状况下的社会治理,春秋时期著名政治家子产的理政思想对当代社会灾疫救治和危机应对具有如下镜鉴意义。

一、“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应急机制应纳入“实操演练”

“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意思是先学习掌握理政技能后再授之以政,而不是以政资学。此语出自《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子皮欲使尹何为邑。子产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愿,吾爱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学焉,夫亦愈知治矣。”子产曰:“不可。人之爱人,求利之也。今吾子爱人则以政,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伤实多。……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学者制焉。其为美锦不亦多乎?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猎,射御贯,则能获禽,若未尝登车射御,则败绩厌覆是惧,何暇思获?”[5]1192-1923

郑国的上卿子皮想要让他喜欢的尹何治理他的封邑,子产认为尹何年纪尚少,缺乏历练,恐难以胜任。子皮则说,让其到任上先去学习一下,他就会懂得如何治理政事了。子产指出,授人以政必须慎重,把一个不熟悉政务的人安排到重要行政岗位上,就如同让一个不会拿刀的人去用刀切割东西,不但治理不好,还有可能危及自身。漂亮的锦缎,是不能让人用它来学裁制的,必定要交给熟练的裁缝。重要的封邑,让刚学习治理政事的人来治理,就如同让人用贵重的锦缎学习裁制一样危害巨大。合适的做法是,先学习,等真正掌握了理政技能再去治理政事。就像是打猎,射箭和驾车技术都很熟练了,才可以获取猎物,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驾过车、射过箭,那么此时他只会担心车翻之后会被压到,根本无暇顾及如何捕获猎物。

子产所说的“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的道理很好懂,在实践中学习,在实践中锻炼,才能真正提高实操技能。但不能一开始就把重大的、性命攸关的、不可有差池的大事交给毫无实践经验的人去“练习”。灾疫是危及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大事件。灾疫救治作为一种特殊的“政治治理”,也需要全体社会和官员执事者“学而后入政”,这个“学”就是要提前制备和检验灾疫应对设施、应对机制的功效和反应速度,并事先进行情景模拟和实战演练。但不能拿灾疫本身当作学习的实训课。如果事先就抱着等灾疫发生了,在“救灾”中学习的观念就如同让生手用珍贵的锦缎来学习裁制一样,成本代价过于昂贵。灾疫一旦发生,人们在灾疫中学到的经验和教训,代价是惨痛的。其实,古人早就意识到了“预先实践”在灾疫救治中的重要性,提出新到任的官员应该“预讲救荒之政”。因为“救荒无定法、风土不一,山川异宜,惟在预先讲究而已”[2]268。

建立和完善突发事件应急机制是当下社会的共识,但需要强调的是除了建立和完善机制,更需要将“实战演练”纳入这一机制。重大灾疫是对整个社会应急机制的考验,需要社会各领域各部门的协调配合才能应对。社会就像一个巨大复杂的高速运行的机器,常态下协调有序,一旦发生重大公共事件,这个庞大的机器整体或者局部如何做出快速反应,尽快进入应急状态,也需要“学而后入政”的应对理念,即整个社会的应急反应机制需要经过“学”的实践锻炼,才可以运用这套应急机制去应对未来可能发生的灾疫,才能在灾疫来临之际做到“有备少患”,甚至“有备无患”。

规划再周密,机制再全面,再完善,都有“纸上谈兵”之嫌,与现实情境差距较大。国家可以将各种应急预案的模拟演练纳入统一规划。一些重大事件的应急机制要像军事演习一样进行定期的、制度化的实操演练。因为不论是个人还是社会,处于平常状态下太久,从精神状态到行为方式都会形成反应惯性和惰性,一旦出现紧急状况,很难有效应对。救灾如临战,只有将救灾演练如同平时的军事训练一样严肃对待,演练的程序、效果验收、奖惩制度、政绩考核也要如军事演习一样严肃对待方可深入人心。在演练中,发现漏洞,补齐短板,完善机制,这样在危机发生时才能临危不乱,很快进入应急状态,救治才能高效有序地开展,才能尽可能地维护国家和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二、危急关头坏馆垣:因时制宜、因势而变

重大灾疫事件发展迅速,情况瞬息万变,应对这样的特殊事件不亚于一场战争。在战争中,将军指挥三军,制定最高战略战术,作战部队执行具体的作战任务,在具体战斗中却有不同的作战方法和技巧。在具体环节上,要把握情势,随机应变,主动应对突发状况。危急时刻,需要因时制宜、因势而变的果断举措,子产就具有这样的执行力和魄力。《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记载了子产辅佐郑伯出访晋国,因为晋侯没有及时召见而“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之事。春秋时期,弱肉强食,郑国作为一个小国夹在晋、楚等大国之间艰难图存。经常要朝见大国之君,搜集全国珍贵的财物给势力强大的霸主缴纳贡赋。此次子产辅佐郑简公朝见晋国国君,准备了丰富的财物。晋平公因为鲁襄公新丧而没有及时接见他们。子产君臣只能先住在晋国为各国使者修建的馆舍之中,但晋国馆舍“门不容车,不可逾越”,郑国君臣“逢执事之不闲,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5]1187。要是不经过晋国君臣的面见审核就将贡赋送进晋国的府库,那就成了晋国府库中的固有财物了,所以不经过陈列聘享礼物的正式仪式是断不可奉献的。如果把礼物放在露天里,又怕日晒雨淋而腐烂生虫。给晋国的贡赋质量出了问题,郑国更是担待不起这个责任。面对“盗贼公行,而天疠不戒。宾见无时,命不可知”[5]1188的处境,子产权衡利弊,因时制宜,当机立断,派人把晋国宾馆的围墙拆毁,把运载财物的车马放了进去。

面临突发状况,之所以要因势而动、随机应变,就是因为危急关头往往面临着艰难抉择,或为制度的制约,或是规范的束缚,或者囿于常规的程序,或者面临世俗的责难,或者有强弱的制衡,或者要承担风险和罪责,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善并存取其重,只要有一颗赤诚之心,只要是胸怀正义,就要把握情势,随机应变,择善而从。否则,循规蹈矩,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必然酿成大祸,造成更大的损失,到那时即使一丝不差地按“程序”办事,也难辞其咎。危急之时,子产的做法可谓典范。随后,晋国派大夫士文伯来责问郑国坏馆垣之罪,子产义正辞严的一番应对,让晋国君臣有口难辩,心服口服。晋侯最后不但“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而且还接受了子产的批评意见,“乃筑诸侯之馆”。因时制宜,因势而动的决策关键在于对“时势”的把握,在于“情理之中”“势在必行”。规章制度总有不适应特定情势的时候,紧急关头需要魄力和担当,如果以不变之规制应对非常态之情势,还为自己的僵化思维和因循守旧开脱,就是典型的推诿扯皮,不作为,无担当了。

面对大灾大疫,因时制宜,因势而变,及时遏制灾情蔓延是灾疫救治的基本原则。灾疫发生,形势危急,情势如临战,“漏船之中”“烧屋之下”,救灾良机稍纵即逝,时间就是生命,灾区官员如墨守成规,不能因势而变,不采取果断措施,主动地救治,则往往失去救治良机。灾情得不到及时控制, 会给国家和人民造成巨大的生命财产损失。严重者,还会为社会稳定埋下隐患,不利于社会的长治久安。有作为、有魄力、敢担当的地方官员大多能相机处置,因势而动,果断救灾。中国古代就曾出现过许多不落窠臼、果断救灾的官员。如《史记·汲郑列传》就记载了汉武帝时,汲黯出使河内,途经河南时, 恰遇河南遭遇水旱之灾, 便行使自己“持节使臣”的权力, 当机立断,发河南仓粟救济灾民的事迹:

河内失火,延烧千余家,上使汲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不足忧。臣过河南,河南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持节发河南仓粟以赈贫民。臣请归节,伏矫制之罪。”上贤而释之[6]。

当时,汲黯见形势危急,迫不得已,“矫制”赈灾,归朝复命时, 他主动请求武帝处置其矫制之罪。汉武帝不但不治其罪, 反而赞赏他处置得宜,“贤而释之”。针对汲黯此举,宋人董煟在其《救荒活民书》中评价说:“古者社稷之臣,其识见施为与俗吏固不同也。黯时为谒者,而能矫制以活生灵。今之太守,号曰牧民,一遇水旱,牵掣顾望,不敢专决,视黯当内愧矣。”[7]《后汉书·循吏列传》也记载了第五访因势而变,及时赈灾的故事:

(访)迁张掖太守, 岁饥,粟每石数千,访乃开仓赈给以救其弊。吏惧谴,争欲上言。访曰:“若上须报,是弃民也。太守乐以一身救百姓!”遂出谷赋人。顺帝玺书嘉之。由是一郡得全。岁余,官民并丰,界无奸盗[8]。

面对饥荒,第五访主张立即开仓赈灾, 其他官吏则惧怕会受责罚,主张层层上报,等到批示后再赈灾。第五访认为,如果逐级上报而延误了赈灾救民的时机, 就是不顾百姓的死活, 是“弃民”行为。作为重任在肩的地方官,他愿意承担一切责任来拯救百姓, 当机立断,立即实施赈灾。最后其因时制宜,积极应对突发状况的救灾举措被“顺帝玺书嘉之”。

《宋史》卷三百二十四《李允则传》记载,李允则知潭州,湖南饥,允则 “欲发官廪先赈而后奏,转运使执不可。允则曰: ‘须报逾月, 则饥者无及矣。’明年荐饥, 复欲先赈, 转运使又执不可, 允则请以家资为质, 乃得发廪贱粜”[9]。北宋时期,像李允则这样打破常规,积极应对灾情的官员还有范仲淹之子范尧夫、忠定公张咏等。《拯荒事略》载:“宋范尧夫知庆州,饿殍满路,官无谷以赈恤。公欲发常平封椿粟麦济之。州县皆欲俟奏请得旨而后散。公曰:‘人七日不食即死,何可待报,诸公但勿忧,吾宁独坐罪。’”[10]5又:“宋张忠定公咏知杭州,岁饥。民冒禁贩盐,捕获者数百人,公悉宽其禁,官属执言不可。公曰:‘钱塘十万家,饿殍如此,若盐禁益严,则聚而为盗,患益甚矣。俟秋成敢尔,当痛以法绳之。’境内卒赖以无扰。”[10]5不论是范尧夫的“不俟奏请”,还是张咏的“特宽盐禁”都是危急关头的非常之举,是一种勇气和担当。他们心怀百姓,才会甘冒风险,因时制宜,大胆决策,应对危机。

类似汲黯、第五访、李允则、范尧夫、张咏这样的官员和事迹, 各代史书均有记载, 这类在赈灾中以人为本、不拘一格、把握情势、积极应变、敢于担当的官员受到人们的广泛赞誉。相反,在赈灾中因循守旧、拖沓误事者,大多会受到谴责和处罚。如唐德宗时,被誉为“资质重厚,有大臣器”的韩皋就因为瞻前顾后,救灾不力而受到惩罚:

贞元十四年,大旱,民请蠲租赋,皋府帑已空,内忧恐,奏不敢实,会中人出入,百姓遮道诉之,事闻。贬抚州员外司马[11]。

面对灾疫,一些官员为了解燃眉之急,甚至另辟蹊径,寻求救治良策。如宋代的赵抃为越州知州, 浙东、浙西发生旱蝗灾害,米价踊贵,饿死者十之五六。各地纷纷发布公告, 禁止抬升米价。赵抃在救荒时大胆决策,采取非常措施:“公独榜衢路,令有米者任增价粜之。于是诸州米商辐辏诣越,米价更贱,民无饥死者。”[10]4赵抃发布公告放任灾区抬高米价,以吸引他州客商云集灾区,反而让灾区米价大跌,最后帮灾民度过危机,这是一种在古代社会利用市场调控手段进行的暂时性救灾举措。宋代的范仲淹为杭州知州时,吴中大饥, 范仲淹“纵民竞渡,太守日岀宴于湖上, 自春至夏。 居民空巷出游。又召诸佛寺, 大兴土木之役。又新廒仓吏舍, 日役千夫。监司劾杭州不恤荒政, 嬉游无节,公乃条叙所以宴游兴造之故,皆欲发有余之财,以惠贫民也。由是两浙之间,惟杭州饥民不流徙”[10]3。这是借大兴土木之役来吸纳灾民,发有余之财补不足之民,平衡社会财产,使民食力役,而不至于流徙,维护社会稳定。

任何灾疫都会造成形势严峻的重大公共危机。山川异域,古今殊俗,灾情千差万别,具体的应对举措也各不相同。唯有因时制宜,因势而变,不落窠臼,积极应对,才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三、“闻忠善以损怨,不作威以防怨”:强化“显政”,引导舆情

重大公共事件和危机往往会带来汹涌的舆情。舆情随时存在,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舆情是一把双刃剑,特殊事件,声势浩大的舆情既可以凝聚成团结民众、鼓舞斗志的号召力、向心力;另一方面,也可能成为导致社会混乱的杀伤性武器。关于对舆情的应对问题,我们仍然可以回溯2000多年前子产的应对方式,从中得到有益的启发。《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何如?”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5]1191-1192

当郑国人在乡校议政,然明建议毁乡校时,子产不仅接受了“庶人议政”的事实,而且还将人们的议论作为自己理政的镜子,作为了解民意、知晓民心的重要渠道。借此可以发现问题,找漏洞,补短板,促提升,有针对性地调整国家的治理措施。总观子产对于社会舆情的处理,有四个要点:

第一,民众舆论不可避免。“人朝夕退而游焉”,就会对社会现象发表议论,包括政事。即使其口头不说,也不能阻止其心中所想。既然是客观存在,不如顺其自然。第二,以舆论为鉴的态度。对社会舆论进行研判,将其作为提升社会治理水平的依据和参考。第三,对社会舆情采取“闻忠善以损怨,不作威以防怨”的应对措施。也就是说,用自己的善政和好的举措消解民众的抱怨,而不是用一些过激的举措刻意消灭舆情。这里的“忠善”就是有利于国计民生的“显政”,用自己的显政引导舆情。第四,对社会舆情采取“小决使道,闻而药之”的指导思想,抓大放小。在把握大局安全和宏观舆情导向不动摇的前提下,释放并引导舆情。社会情绪需要适时地宣泄,如果一味堵塞反而危害更大。子产说:“大决所犯,伤人必多。”所以,不如小决使道,闻而药之。小决使道是解决舆情问题的明智之举。小的民众舆情就顺其自然,就像人的肌体,平时发发汗更健康。也像一条河,平时多疏通疏通河道,反而使流水更通畅。

四、“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赈灾官吏要有“舍我其谁”的担当和魄力

一切制度、机制、决策都要落到执行层面。不论是顶层设计还是具体方略都要由人去执行。所以行政官员的责任担当意识和执行能力至关重要。身居要职的官员应当具有怎样的素养才能应对突发事件和重大危机,子产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榜样。子产是一个国家至上主义者,国家、民众的根本利益、长远利益大于一切。一旦从大局出发制定出了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大政方针,子产会力排众议,迎难而上,彻底执行。本着“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的赤子之心,义无反顾,哪怕承受民众的责难,也要坚持去做。典型的事例是子产从国家大局出发,不畏艰难,力排众议的“作田洫”“作丘赋”之举。《左传·襄公三十年》:

子产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大人之忠俭者,从而与之;泰侈者因而毙之。……从政一年,舆人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及三年,又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5]1181-1182

公元前543年,子产执政后,在郑国推行田制改革,以此来应对贵族占田过限、井田制遭到破坏的情况。这次改革其实是鲁襄公十年,郑国子驷“为田洫”的继续。《左传·襄公十年》记载,子驷为田洫,司氏、堵氏、侯氏、子师氏皆丧田,因而聚众作乱。所谓“为田洫”就是“为田造洫,故称田洫。此四族皆是富家,占田过制。子驷为此田洫,正其封疆,于分有剩则减给他人,故正封疆而侵四族田也”[12]。这种田制改革必然会引发既得利益者的反对,子驷当年的改革就因四族丧田者的暴乱而失败。子产的改革也遇到了同样的危机,不过三年之后,子产的改革产生了良好的效果,人们对子产的改革由反对转变为拥护。在改革的三年里,子产克服重重阻力,承受着国人的毁谤,以勇于担当的责任意识坚持改革,惠及民生。

这次改革成功后,子产又“作丘赋”,这又是一项有利于国计民生的改革举措。《左传·昭公四年》:

郑子产作丘赋,国人谤之,曰:“其父死于路,己为虿尾。以令于国,国将若之何?”子宽以告。子产曰:“何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且吾闻为善者不改其度,故能有济也。民不可逞,度不可改。《诗》曰:‘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吾不迁矣。”[5]1254-1255

“丘”是地方基层组织之名。丘赋就是规定一丘之人出军赋若干。此前,鲁国曾“作丘甲”,郑作丘赋,大概与鲁作丘甲类似。这项改革主要是扩大征收军赋的范围,提升国家实力。因为郑国作为一个小国,受到来自晋、楚、齐、秦等大国的威胁,尤其要随时应付晋、楚两国的索取。这种改革是应付大国压迫的无奈之举,也是小国争取生存发展的长远之策。子产进行丘赋改革,因为触及了一些人的利益而遭到反对和阻挠,同时引发了民众的抨击与毁谤。当子宽将民众的话转告子产时,子产表达了自己“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的坚定信念。不论是“作田洫”还是“作丘赋”,都是从国家根本利益出发,提高郑国国力的大胆改革。子产从大处着眼,掌控全局,居安思危,坚决捍卫国家利益。即使不被国人理解也决不放弃。对子产来说,作为执政者,必须肩负起国家兴亡的责任,尽职尽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果面对困难和阻力就退缩了,那才是真正的罪责难逃。

面对始料不及的重大公共危机,行政官员需要拿出自己的勇气、魄力来面对问题。更要有一种不畏艰难的责任担当精神来投身灾疫救治工作。自古以来,行政不过万千职业中的一种,每一种职业都有自己的职业属性,也有特定的职业道德、职业操守。行政官员的职业素养不但要有组织纪律的规范约束,也要有来自儒家文化传统的感召。原始儒家的基本精神是积极承担社会责任,而承担社会责任更直接有效的途径是“学而优则仕”,在其位、谋其政。儒家文化具有“积极入世”的思想性格,上古时期,中国主流思想界通过从“宗教到历史”的思想嬗变潜移默化地完成了这一性格。从此,人们通过在现实世界中的积极作为彰显和扩充自己的历史价值,丰润生命的意义,消弭短促的生命在广袤宇宙时空中的虚无和缺憾,通过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找到适合自己的价值实现途经。实现“三不朽”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投身为国为民的社会事务中。能力越大,职位越高,责任就越大,给社会所做的贡献也应该更大。

原始儒家积极参与社会治理的主导思想其实产生于社会动荡的危难时刻,其产生的社会背景正是礼崩乐坏、战祸四起、民不聊生的春秋战国时代。面对社会混乱、生灵涂炭,儒家士人直面现实,勇往直前,积极参与社会政治,扛起恢复社会秩序的理想大旗,制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目标体系,逐步完成自己的理想价值。当儒家提出“学而优则仕”的人生设定时,本身就怀着一种“舍我其谁”的责任担当意识和献身精神。在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危难时刻,要挺身而出,知其不可而为之,铁肩担道义,必要时要勇于献身,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可以说,从政、做官在孔子的时代是一个高危职业,随时面临着政变杀伐带来的生命威胁,用朝不保夕、不知死所来形容毫不为过。孔子的学生子路的悲惨结局就是典型的例子。但儒家士人面对变乱纷争、动荡不安的社会勇于投身救世安民的伟大事业,勇于从政、入仕,具有崇高的“事业”自觉,在危难时刻积极践行“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职业担当。所以一个人一旦选择“从政”,就应该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职业道统,在国家社会的危难时刻挺身而出,责无旁贷。孔子和弟子正是这样的自觉者、担当者。他们将从政入仕作为不可推卸的职责,周游列国,寻求能够救世安民、实现伟大理想的机会。如果有朝一日天下太平了,就可以“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而后世的一些从政者,甚至一些俗儒,要么歪曲、不理解原始儒家的基本精神,将入仕做官变成以权谋私的工具;要么浑水摸鱼,不作为,行为恶劣者,贪污腐化,成为社会的大蛀虫。这些人早已背离了儒家入仕的初衷和使命感,曲解了儒家精神的实质。而子产理政中表现出来的一心为国为民,勇于担当,不惧艰难的精神,正是这一精神的先导和精准诠释。所以孔子才多次赞美子产。

社会在高速发展,社会治理也要与时俱进,不断提升应变能力和治理水平。但不论时代如何发展,千百年来人们在一次次危机中获得的宝贵经验,具有历久弥新的参考价值。历史上涌现的诸如周公、叔孙豹、子产、李允则、王安石、赵抃等政治家和官员的治理思想烛照青史。尤其是其面对重大事件的治理之道、人文素养和人文关怀,并不会因为时代的发展而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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