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黄山松 墨渖泼不已 潘天寿三上黄山及相关诗画
2023-02-04周飞强
周飞强
民国廿三年,即1934年夏,潘天寿有一次黄山之旅。《姜丹书教育生活年鉴(自编年谱)》中对此记载较详:
六月,同邵裴子、潘天寿、吴茀之、潘玉良(女)游黄山。到汤岭关、茅棚、慈光寺、文殊院、狮子林、云谷寺等处,一路奇景,目不暇接,跬步变形,不可名状,气势雄伟,大阔胸襟。我经此行,非但添得许多画材,且笔墨从此敢破胆奔放矣。——朝从杭州乘杭徽长途汽车,经余杭、临安、昌化,过昱岭关,盘行许多曲折山路而达徽州府城(歙县),转车至万安,宿安徽省立第二中学。翌晨,坐长轿过蓝田,至高桥,宿小学。再翌晨,上午抵汤口,宿茅棚,洗温泉浴。再翌日,往汤岭关,画剪刀峰、听鸣弦泉、观虎头岩及人字瀑,午后上山,宿慈光寺。再翌日上山,经阎王壁、半山寺、天门坎、蓬莱三岛、穿岩洞而达文殊院,宿两夜,观云海、抚迎客松、近眺天都峰、松鼠跳天都、莲花峰、莲蕊峰,远望达摩渡江。第三日晨,爬莲花沟、上莲花峰、穿鳌鱼洞,至天平矼,遥观石笋矼,达狮子林,宿两夜,坐清凉台、观西海门、上始信峰、抚麒麟松及卧龙松。第三日晨,至丞相原,宿云谷寺,观九龙瀑,从此下山,回到茅棚宿。翌晨,乘原轿,经潜口镇,回到徽州府城,已天黑,宿旅舍。翌晨,仍乘汽车,傍晚到杭。此其大略。诸景细名,不可胜纪。1姜丹书,《姜丹书教育生活年鉴(自编年谱)》,《姜丹书艺术教育杂著(增订版)》,上海三联书店,2021年,第524 页。
从姜氏所记,大致可知民国时由杭赴歙县、黄山旅游的基本情状。他们这趟黄山之旅,前后约十日余。潘天寿诗兴很浓,有《夜宿黄山文殊院东阁》两首,及《夜宿黄山文殊院东阁意有未尽复成四截》存世。前诗写道:
神鬼空山万劫遗,高楼难禁动遐思。
无边暮色从兹下,尽有星辰向我垂。
金鼎丹砂烟久烬,璇宫灯火夜何其。
松声绝似涛声猛,不耐清寒强自支。
一椎清磬漏深中,枕上情怀自不同。
败榻灯摇伥鬼吼,荒天龙卷大王风。
极巅何碍群峰小,妙悟方知我佛空。
却幸文殊龛里宿,莫教游屐证匆匆。2潘天寿纪念馆编,《潘天寿诗存》“潘天寿诗賸”,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91年,第5—6 页。
后诗“其四”曰:
名山峰壑自相殊,气象高华意趣粗。
昨夜梦中颓甚矣,大风扶我上天都。3同注2,第6 页。
黄山以天都、莲花二峰为最高,当时“莲花有险道可达极巅,天都则直耸云霄,向无路可上”4同注3。;也因于此,潘天寿只能于梦中由大风吹着上了天都峰,可谓妙极;大约民国二十六年(1937),黄山才建成登天都峰梯道。
可以感到,画家的想象力也如黄山一般气象高华。恰如姜丹书所谓的“非但添得许多画材,且笔墨从此敢破胆奔放矣”,此次黄山之行对于潘天寿而言,恐怕同样是震撼心灵的,以致日思夜想,黄山不断地入他梦里来。比如1936年所作《梦游黄山图》(图1)上题诗曰:
图1 潘天寿,《梦游黄山图》,1936年,纸本设色,纵247.2厘米,横46.7厘米,潘天寿纪念馆
重向莲花峰顶行,海云无际夜无声。
平原笔力华原墨,如画千山铁铸成。
石险径悬银汉上,天青花放海云春。
何年得遂名山想,野鹤青松友此身。
这实乃诗画俱佳的杰作;想来那时潘先生所作黄山题材的画作并不止于此,只是如今不易寻得罢了。而那时潘先生还撰有《忆黄山简同游邵裴子姜敬庐先生及吴子茀之》长诗,收录于《诗賸》。起首便有“黄山之高岂仅高于四万八千丈,拔地参天劳止仰”,整首长古气局开阔、意象万千,文末是:“此是前夏初伏间,岁属甲戌,奇暑炎炎如鼎烹。忽然已是两年事,每多闷损乏情致。何当相约重作黄山游,遍搜山中秘藏无尽之诡异。启我胸中恢宏突兀不平思,诗成草草速相寄。”5同注2,第10—11 页。《潘天寿诗集注》中注解此诗说是作于1935年,我个人认为诗中既有“已是两年前事”句,更其为1936年所作更为合理。这与前述《梦游黄山图》的时间也刚好对得上。吴茀之的《读寿师忆黄山诗形诸梦寐,率赋此以酬》也作于1936年,曰:
一自前年六月黄山返,此心悠悠常共白云转。
白云忆我我忆云,每一仰止兴不浅。
昨宵忽读先生示我诗,气为壮,神为怡,
居然梦里复见之。
先生诗比黄山怪,我梦比诗奇更奇。
我本旅宿江之曲,瞬息狂风吹我到山麓。
云中行,云中坐,引吭发浩歌。
别有天地世非俗,竹杖芒鞋兴不穷。
峰峰回薄起而伏,伏者何峰记不清,
起者犹能一一指其名。
莲花莲蕊舞高空,天都犹觉见神功。
三峰兀峙反如鼎,一峰一态蛟相逞。
蓦地云海翻涛澜,万里迷朦杂寻影。
仿佛混沌天未开,我作盘古独徘徊。
此时斧糳正焦急,顿被山妻唤醒来。
妙哉此行,冥冥获神悟。
黄山与我不解缘,何妨终古魂来去。6骆风编,《吴茀之诗存》,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20年,第101—102 页
而潘天寿等人真正的黄山重游却要等到二十余年后的1956年。不过这中间,黄山松却屡屡形诸笔端,比如1944年所作上款为“风白学弟”的《黄山虬松图》(图2),行书长题《画松》一诗:
图2 潘天寿,《黄山虬松图》,1944年,纸本设色,纵106.5 厘米,横40 厘米,私人收藏
我爱黄山松,墨渖泼不已。
高者直参天,低者盈尺咫。
鬅鬙万叶青铜古,屈铁交错虬枝舞。
霜雪幹漏殷周雨,黑漆层苔滴白云。
乱峰飞月啸饥虎,世无绝笔韦偃公,谁能纤末起长风?
蔡侯古纸鹅溪绢,展付晴光凌乱中。
这首题画诗收录于1938年所辑《诗賸》,可证此前即有相关的画作,惜所见图版不多。另见一帧1943年所作《虬松》,上隶书题《画松》诗,实属珍贵。而20世纪60年代反倒有几幅题着这首诗的黄山松画作传世,很显然这个题材在潘先生的脑子里是有着非常深的印记的。当然这或许和1956年重游黄山有很大的关系。
潘先生款属1956年以黄山为题材的诗画,目前却未能得见;其具体行程各处也多有抵牾。比如在多处吴茀之和诸乐三年表中,都说是本年六月同潘天寿等人游黄山,实误。现有诸乐三寄蒋凤白一札,我觉得系年于1956年当是正确的,具体如下:
风白先生大鉴:上月奉上一函谅早达左右。暑期中所有积累之印章均已刻就。兄台一方亦已镌成。天寿兄谓此刻颇佳,当未敢信。兹先印出附寄一览请指疵。七月二日曾有拙作四帧,红荷花、石榴花、栀子花、蕉鹅,寄至你处,出版社迄无回音,殊念。希代查示,拜托拜托。日内将有黄山之行,有天寿、茀之、趣琴、邓白诸兄同往,十天后回杭。草草不尽,即颂
台祺
弟乐三于八月九日7卢炘、诸正昊编著,《诸乐三年谱(简编)》,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22年,第116 页。
当然即便有此材料,但缺吴茀之自己的一手材料为证,其最终有没有这趟黄山之行,也尚待考;因为一帧其1962年所作《西海门即景》中,明确写有“重游黄山”一语,所指的或是1934年与1962年这两次。而对于潘、诸等人此次黄山之行,其实诸乐三留下了数量不少的速写稿,上面有具体的年月,可以为证,并可知他们在黄山上的行程梗概。比如有“文殊院门口之古柏。五六年八月十五日”“天门坎望莲花莲蕊两峰。一九五六年八月十五日”“天门坎。五六年八月十六日”,可知他们8月14日住文殊院,第二、三日在文殊院及天门坎附近写生。又有“送客松。五六年八月十七日”“下莲花沟上文殊院途中,远山为天都峰。八月十七日下午”等,可知8月17日在迎客松附近写生。潘天寿恰好也传有一帧“迎客松,十七日”的速写稿(图3),我觉得正好可以和诸乐三的这些相合,并可推知潘先生这批黄山速写大抵都出自1956年这次黄山之行。因为中间还有一帧“始信峰石桥边古松”的速写(图4),明显是1960年所作《黄山松图》轴(图5)的母本,画上题曰:“黄山始信峰头之古松,柯铜根石,郁勃鬅鬙,真千年奇物也。偶然忆及,即记写之。”
图3 潘天寿,《黄山速写》,1956年
图4 潘天寿,《黄山速写》,1956年
图5 潘天寿,《黄山松图》轴,1960年,纸本设色,纵153 厘米,横117 厘米,潘天寿纪念馆
1956年11月的《文汇报》上亦恰登有时供职南京师范学院的王达弗《黄山国画写生散记》一文,中有“在黄山,8月14日那天,面对着玉屏楼迎客松写生的画家有杭州美分院的潘天寿、邓白、金浪等……”,大体与前述相合,其中玉屏楼即旧称的文殊院。而另据王氏所述:
潘先生一面看着大家的画,一面指出国画取景章法的重要。他指出画山要画出来龙去脉,要画出山与山石与石的关系,一个角落的一块石头或峰顶,都不是孤立的。要能引起人们的联想,要交代它的来路与去向。画松要取其奇。尽管黄山松是挺直平伸,要完全如实的画来,就会平极。取景要取其侧,要找最立体最适当的角度,不该都从正面去表现它。8王达弗,《黄山国画写生散记(上、下)》,载《文汇报》1956年11月23、24日,第3 版。
从诸乐三速写稿的款署看,8月18日,仍在文殊院、迎客松处附近;19日,在蓬莱三岛、白象峰、莲花沟、清凉台;20日,在清凉台、狮林精舍;21日,在清凉台、光明顶、始信峰。《天地绘心:中国画学国美之路》继学篇中有两纸标注1961年8月的“始信峰”“迎客松”的速写,图标说是潘天寿所作,当误。9许江、尉晓榕、高士明编,《天地绘心:中国画学国美之路·继学》,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5年,第133 页。这首先不是潘先生速写用笔的风格,其次潘天寿也没有此年的黄山之行。潘老先生实是在1962年8月,和吴茀之等三上黄山的。吴茀之的一些年表里说是10月,亦误。而且这一次,诸乐三应未同行。
潘天寿这趟黄山之行诗兴又一次大发,留有《三上黄山住北海宾馆访狮林精舍》四首,及《壬寅八月十六日夜宿黄山北海宾馆值大台风卧雨不寐口号》八首。诗题既明确了自己游黄山的次数,亦点明了第三次登山的具体年月日。后首“其一”曰:
争说晴晨好,重来黄岳游。
快登天都顶,眼底万峰收。10同注2,卷二,第11 页。
此行当是应美协安徽分会赖少其主席的邀请而来,《为黄山而生——童乃寿传》中有“潘天寿来合肥”一节,11周玉冰,《为黄山而生:童乃寿传》,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54—57 页。其中所述当为此次黄山之行的相关内容。当时中国画的境遇及潘先生等人的社会地位已非1956年时可同日而语,因此心情更为愉悦,热情也更为高涨。潘先生终于在六十六余高龄登上了天都峰顶;现在能见到的几帧与吴茀之的清凉台合照,也为此行所摄。现存一帧简笔《黄山松》(图6),上题“黄山狮子峰背之古松。六二年八月八日,寿”,可视为毛笔速写稿,右下角钤有“吴谿”印,许是当时草草勾好,即被吴茀之收藏的;当属此行的一个直接证据。
图6 潘天寿,《黄山松》,纸本设色,纵10 厘米,横40 厘米,私人收藏
而既然是应邀而来,潘、吴二人此行应该作了不少画留在安徽,只是现在基本未能获观,没准大部已不存,至为可惜。不过现可见一卷“严阵同志鉴可”上款的《黄山松图》卷(图7),乃“六二年壬寅初秋,寿于黄山紫云楼录书画黄山松旧作”,当为此行应酬之作无疑。1962年的8月8日正是农历立秋节气,与所谓“初秋”亦相合。严阵的《紫云峰下紫云楼》散文中,略述当时情形:
图7 潘天寿,《黄山松图》卷,1962年,纸本设色,纵23 厘米,横206.5 厘米,私人收藏
我当时和潘先生住的邻近,因此能常常碰到一些远远近近的高官,或亲自驱车前来,或派人特地登门,向潘先生索要字画。应该说,这些气指一方的高官大吏,都是一般人想方设法难以攀附的人物,如今送上门来,只要一幅画,便可结识,机会难得,何乐而不为呢?可是潘天寿先生却不这样认为,在这方面,他是铁面无情的,凡是未曾相识的,官再大,他也一概谢绝。在这种情况下,伴他前来黄山的吴茀之老先生,为了打个圆场,就往往把自己的画送给来人,做个应酬。
……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天气特别好,黄山群峰透天际,犹如碧波万里,身穿深灰色中山装的潘先生站在那里,旭日的金辉染亮了他高高的却又显得有些瘦削的背部。见到我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把卷在手中的一幅画递给我,说了声:“留个纪念。”
打开看时,我才知道,这不是一幅普通的画,而是一幅长卷。上面题的是潘先生自己创作的一首咏黄山松的长诗,而在诗的后面,则是一幅似经过刀砍雷击之后依然在悬崖峭壁上展开一片生机的苍松。12严阵,《严阵散文选》,大众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271—272 页。
严阵笔下的文字难免有文学加工的成分,但是所述大体可信,尤其是潘先生所赠的诗书画长卷可贵。而再回过去细读潘天寿后诗八首,“其三”写有:
云玄天地昏,松啸怒涛起。
待雨卧山楼,不使宽行止。13同注10。
“其五”:
游山莫怕雨,雨景最神奇。
万墨淋漓下,襄阳米虎儿。14同注10。
“其八”:
子夜推窗望,云中漏数星。
料知明日晓,还我万峰青。15同注10,第12 页。
诗句中透露出黄山雨中奇景的瑰丽景色。当年八月份,安徽大概也受到了当时强台风天气的影响;因潘先生诗题中明确写了8月16日值大台风落雨。潘先生的诗则亦如一幅幅山水画,呈现于我们眼前,这多少弥补了我们未能得见其雨中黄山画幅的遗憾。而潘先生素来是极重视诗与画的统一的,关于黄岳、雁山对于画家的重要作用,他也曾于《听天阁画谈随笔》中有所论及,曰:
黄岳之峰峦,掀天拔地,恢宏奇变,使观者惊心动魄,不寒而栗;雁山之飞瀑,如白虹之泻天河,一落千丈,使观者目眩耳聋,不可向迩:诚所谓泄天地造化之秘者欤。
山水画家,不观黄岳、雁山之奇变,不足以勾引画家心灵中之奇变。然画家心灵中之奇变,又非黄岳、雁山可尽赅之也。故曰:画绘之事,宇宙在乎手。16潘天寿,《听天阁画谈随笔》,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2—13 页。
潘天寿1964年所作《劲松》(图8),我觉得亦是一株黄山松。而1962年初秋,还见有与前述《黄山松图卷》几近相同的一幅传世。黄山松俨然是那个历史时期,人民不屈不挠精神的一个重要比附,因此屡屡出现于画家们的笔端。而潘先生以黄山为题材的诗作与画作,在各代作家中也属独树一帜,风格强烈。正如严阵所言:
图8 潘天寿,《劲松图》,1964年 ,纸本设色,纵207 厘米,横151 厘米
当我今日再把这幅画拿到面前欣赏时,我才忽而悟出,画上的黄山松不正是当年一夜雷雨过后潘先生一早就跑上山去看望的那棵古松吗?而早已离开我们的潘天寿先生,不也正是在一场一场历史的雷雨中傲然屹立于悬崖绝壁而却如屈铁一般坚强的那株古松吗?17同注12,第273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