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向氏藏品的传递 以向水为中心
2023-02-04卢雨晴
卢雨晴
宋代向氏自宰相向敏中(949—1020)作为赵氏王朝的股肱之臣起,在政坛间逐渐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样的地位又因向敏中的曾孙女成为宋神宗赵顼的皇后而得以稳固。仅在徽宗朝,向氏家族就受到多次封赠,毫无疑问,向氏一族已是天水一朝的冠族华胄。
向氏一族三世好古,自向敏中始便颇爱收藏,“曾有人于向文简家见十二幅图,花、竹、禽鸟、泉石、地形,皆极精妙,上题云:‘如京副使臣黄荃等十三人合画’”1[宋] 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六,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67 页。。其上甚至有李煜之收藏印。众多承袭的宝物加之从小的耳濡目染,使得即便到了南宋,向敏中的此番偏好也依旧在影响族人,其中正以韩侂胄的掌眼人向水(生卒年不详)为代表,又以向子諲(1085—1152)、向子固(生卒年不详)为旁证。南渡之后向氏家门衰退,即便向子諲的官位在子字辈中已算杰出代表,但相比兴盛时期毕竟不可同日而语,至于向水更是无心仕宦、查无官名,然而三人的书画收藏与鉴定、影响又让他们成为中国书画鉴赏史上不能绕开的对象。但是比之鉴赏史上赫赫有名的大鉴藏家,对于三人的研究几近空白,故而本文将围绕这三位向氏族人的珍玩与庋藏经过以补足这段阙如,也借此增补三人的生平行迹。
一 现存向水藏品
依据向氏一族的辈分来看,向水当属向敏中六世孙一辈。向水私藏“未论画也,佳研凡数百只,古玉印每钮必缀小事件数枚,凡贮十大合。有雪白灵璧石,高数尺,卧沙水道悉具,而声尤清越,希世之宝也”,2[元] 周密,《癸辛杂识》,吴企明点校,中华书局,1988年,第79 页。想见其收藏是颇丰并佳。加之世传珍品及在韩侂胄府中亲见的各式真迹,更是练就过人的眼力,使其逐渐成为韩侂胄阅古堂书画的唯一掌眼人。其曾受韩侂胄委托刻《群玉堂帖》,就现存残本所呈现的品相而言,虽有存在真伪杂糅现象但摹勒镌刻均极精妙,近乎还原真迹。安思远藏本《群玉堂帖》中有《宋拓怀素千字文》一卷(图1),吴荣光跋论:“侂胄虽权奸,而颇有鉴目。又藉先世相门,收藏甚富。故得采其至者,既以真迹入石。又刻手精妙,能尽笔法,羌蜡得宜,古香满纸,真宋拓之最精者。”从而说明向水自身对书法也有较高认识。憾其身份隐匿,又为韩侂胄的奸相形象累及,相关史料流传甚少,甚至对于他的姓氏也众说纷纭。而其藏品散佚,及至今日仅剩:文彦博《行草书三札帖卷》、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卷》、李成《茂林远岫图》以及蔡襄《自书诗卷》四卷,卷上向水的钤印与题记成为探明向水身份不可或缺的材料。
图1 《宋拓怀素千字文》,安思远《群玉堂帖》本
当前学界有刘九庵先生《宋代书画鉴赏收藏家向水小考》3刘九庵,《宋代书画鉴赏收藏家向水小考》,载《收藏家》1994年第5 期,第50—53 页。一篇针对这仅存的四卷进行书画专文研究,马青云《南宋吴兴向氏的书画鉴藏》4马青云,《南宋吴兴向氏的书画鉴藏》,载陈野主编,《鉴藏·交流·史迹:地域美术史研究论文集》第五辑,2022年,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第24—33 页。进行少许补充,其余有关向水的身世散考见于向氏一族的相关考证之中。本节将继续深究此四件藏品,在刘九庵先生的基础上,由向水题跋补正其身世,也同时厘清几件作品的递藏脉络。
(一)文彦博《行草书三札帖卷》
向水在每帖后都钤有“松林居士”印,又在卷后作跋,跋文作于庆元戊午年(1198),为四卷之中最早的一卷。跋文共计十三行,字体全仿黄山谷,且字字浑厚,工整却笔笔相连。其跋文道:
公之勋德,举天下孰不仰而敬之。公之字法,则天下之所未闻。非未之闻也,兵火残烬之余,十真九伪,识者稀有,盖公之真迹,益艰得而见矣。此三帖,旧藏许仲谋家。观元晖之跋,在承平时,好事者已保而珍之,况今之日耶?然非元晖之明,则曷知公之于草法极留心也哉?尤当啬于袭室,而靳诸俗眼,期百世。
向水道出南宋文彦博真迹多损于兵燹且“十真九伪”,几近米芾的“无李论”。而这样的阐述不但是为了说明此时文彦博书迹的保存状况,更是为了炫耀自己持有少量真迹。“旧藏许仲谋家”之许仲谋便是帖中“浮玉道人许孝謩仲谋廓斋文籍之印”朱文印的主人,该印共出现三次,分别是第三帖前的骑缝印一行中的下端、第三帖中间以及帖一结束处,后二者的上方同时又有一方“许氏”朱文方印(图2)。“许氏”用印另有钤在前二帖帖后,在米友仁《潇湘奇观图》中亦有出现,并且《潇湘奇观图》上的许氏用印种类更为详备。端方以及张衎先生都将“浮玉道人许孝謩仲谋廓斋文籍之印”中的“孝謩”释为“孝慕”,概因此方印文中间一行稍漫漶,统合《潇湘奇观图》上“许孝謩仲谋”与“雒许孝謩”二印则可以清晰地看出“謩”字下方为“言”(图3)。《潇湘奇观图》中另有“旌阳之后”印,“旌阳”指晋代许逊,后人亦称其“许旌阳”。从“浮玉道人”可知许仲谋是入道之人,但自诩许逊之后,不知是单纯从姓氏与信仰方面考虑,还是暗含为同一道派的意味。《潇湘奇观图》卷后米友仁自跋此卷是“仲谋勤请不容辞”后戏作而成,作为受赠人的许仲谋和米友仁的关系不凡,《宝真斋法书赞》有《米元晖书简帖》七帖,其中一帖言及友仁送许仲谋赴官,更可见二人情深且年岁相差不大。文彦博《行草书三札帖卷》卷后第一跋也是米友仁落款,故而此卷也较大可能是由米友仁传至许仲谋。《潇湘奇观图》作于绍兴乙卯年(1135),是年米友仁已有四十九岁。后文将提到的蔡襄《自书诗卷》则是作于嘉定壬午岁(1222),彼时向水已自称“老人”,推算落款《行草书三札帖卷》时(即1198年)尚处中年,而许仲谋若在世此时应是鲐背之年,将珍贵真迹传予岁数相差如此大的后辈的可能性不能排除,若有,也只能解释为二人在书画或其余方面互为知己,但鉴于向水跋中仅称“旧藏许仲谋家”,未有多提二人情谊,个人更偏向于认为向水是通过他人之手获得此卷。
图2 [宋]文彦博《行草书三札帖卷》上许仲谋用印上:“浮玉道人许孝謩仲谋廓斋文籍之印”下:“许氏”印
图3 [宋]米友仁《潇湘奇观图》上:“雒许孝謩”下:“许孝謩仲谋印”
(二)黄庭坚《松风阁诗卷》
此卷于《六艺之一录》《大观录》《墨缘汇观录》《庚子销夏记》以及《石渠宝笈初编》有录。依据卷上所钤的印文以及诸多题跋,最先便是来到向水手中,后散出到贾似道府里,在南宋末贾似道被抄家时籍没入官府,故而卷前钤有“台州市房务抵当库记”。此后又由大长公主祥哥剌吉裹藏,再经由仇英、项元汴、梁清标、卞永誉递藏,最后经安岐入清内府。李泂落款“至治三年季春廿有三日”,又袁桷的题诗在其《清容居士集》中的《皇姑鲁国大长公主图集奉教题》一篇中原诗录入,5[元] 袁桷,《清容居士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 册,第1048 页。可以明确此卷正是在著名的天庆寺雅集中大长公主让各位大臣品鉴的其中一件,也是现存奉大长公主之命,大臣题跋最多的一件。
甲申之变中殉国未遂、被迫成为贰臣的孙承泽在入清之后开始了新一轮搜求书画,此时看到数卷黄庭坚真迹,其中就有一卷《松风阁诗卷》。孙承泽晚年甚爱柳公权之字,又以为《松风阁诗卷》全用柳法而偏爱至极。比起颜真卿、苏轼等人,黄庭坚并未明确指出师法柳公权,但确有承继其法。启功先生在评山谷于绍兴四年(1134)所作的《阴长生诗》说道:“黄书全用柳诚悬法,而出以动宕,所谓字中有笔者,亦法书之特色也。柳书必大字始极其笔势,小字虽《金刚经》亦拘挛无胜处,黄书亦然。”6启功,《启功书法丛论》,文物出版社,2003年,第162 页。是年黄庭坚五十二岁,与《松风阁诗卷》成书时间接近,墨迹刻本现可见《秋碧堂帖》(图4),二者皆为晚年之笔,其中不乏个人书风,然而亦不难看出颜筋柳骨,虽为行书实则更多楷书结体,长笔画夸张的同时又能中宫收紧、凝练有力,全卷遒劲整密、潇洒自然,孙承泽以为《松风阁诗卷》得柳法真传不无道理。
图4 左:[清]《秋碧堂帖》卷五《阴长生诗》局部,右:[宋]黄庭坚《松风阁诗卷》局部
孙承泽在认定此件“卷佳极矣”时,又怅恨其上有四点瑕玷:“嘉定间向姓者所题不称一也;旧在贾似道家,上有‘贾似道’小印及‘悦生’‘秋壑’‘封’字诸印,辱于权奸之手,二也;元大长公主不择人而命题,绝有可喷饭者,三也;项墨林收藏之印太多,后又载所买价值,俗甚,四也。”7[清] 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一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8 页。依孙承泽的记录,卷后当有项元汴题跋记录购价,今却未能见得,疑为在孙承泽之后为人裁去。孙承泽怏怏于向水等人款识的欠妥,对贾似道更是苛刻,甚至他仅因形象就遭人鄙弃。
向水跋文如下:
宣惠堂帖有涪翁所书宿虾湖诗。后云,女奴辈皆鼾寐,无为和墨者,故尽用一池淡墨。又尝在湖湘间用鸡毛笔,亦堪作字。盖前辈能书者,亦有时而来兴,不择佳笔墨也。此松风阁诗乃晚年所作,笔墨虽不相副,岁久光采差退,然书法具存,章章乎羲献父子之间,当有识者。嘉定壬申(1212)重午后四日松林道人向水敬跋。
孙承泽所谓“所题不称”当是指“笔墨虽不相副,岁久光采差退”。自己如此称心的一幅佳作却被评上近乎相左的看法,孙承泽自然是不乐意的。但向水其实并无全盘否定此卷,毕竟话锋一转,表明此卷笔墨“章章乎羲献父子之间”,给予极高评价。对黄庭坚之字的欣赏也存在于尚法之中,刘九庵先生以为四则现存的题跋皆能证明“向氏书宗山谷”,前文提及《行草书三札帖卷》时也提及过向水字仿山谷。纵观四则,向水用笔娟秀,乍看笔墨更偏向东坡之字却未有那般丰润的用笔,劲健的笔触与黄庭坚的《致景道十七使君帖》相对接近(图5、图6),只是结体更为瘦长,本人更偏向以为向水之字是宗山谷小字又兼及东坡。
图5 [宋]向水题跋字迹局部,从左至右分别取自:文彦博《行草书三札帖卷》、黄庭坚《松风阁诗卷》、李成《茂林远岫图》、蔡襄《自书诗卷》
图6 [宋]黄庭坚,《致景道十七使君尺牍并和王仲至少监咏姚花诗四首》,纸本墨书,纵27.8厘米,横47.4 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
(三)李成《茂林远岫图》
此卷于《清河书画舫》《墨缘汇观录》《式古堂书画汇考》《佩文斋书画谱》《大观录》以及《石渠宝笈初编》中皆有著录。本幅并无李成落款,仅根据其后三篇跋文将此作归入李成名下并定画名。针对画芯的真伪,前人如谢稚柳、杨仁恺先生们已多作考述。而就卷后的题跋,仅前人吴升对倪瓒的字迹做了判断:“但如云林跋题品之佳、书法之精,的系真迹,似确见营丘茂林远岫本以题者。”倪瓒自述至正乙巳年(1365)于卢山甫的听雨楼获观此幅,然而《清閟阁集》中未载此事。且将墨迹与《杨竹西小像》款识部分以及跋《唐人临右军真迹册》等年代相近的佳作相比(图7),不难发现此本的气息并不连贯,倪瓒的字富有个人特色然而书写此段的人只空得外表并不知道倪瓒笔法具体如何写就,故而是近乎半写半描的状态,诸如倪瓒在写横笔时虽也有尖锐的形却是笔锋十分包裹的状态,而此处许多横笔起笔都是尖刻裸露,作伪人未能达到倪瓒真正的高度。
图7 左:(传)[元]倪瓒于李成《茂林远岫图》的卷后题跋;右:[元]倪瓒,《杨竹西小像》款识,纸本,故宫博物院
张丑于《清河书画舫》里言明此卷尤其是向水一跋曾经重裱过,当然即便是重新装配成的一卷,张丑还是予以肯定,将此卷与米芾向见的两张李成真迹媲美,甚至到了以语言文字无法尽述其妙的地步。8张丑所评原文如下:“李成山水妙绝,古今无其人,米元章刻意搜访,生平仅见二本,至欲作无李论,一,山水四幅,在宝月大师处;一,松石在盛文肃家。其后元章购得之,著于《画史》。成之为画,精通造化,笔尽意在,扫千里于咫尺,写万趣于指下。峰峦重叠,林木萧然,凝坐观之,恍疑身在丘壑中矣。余向见成《茂林远岫》行卷、《晴峦叠嶂》小幅,笔法秀润精熟,皴斫分晓,其妙乃有语言文字形容不尽者,何幸生数百载后,得见元章所未见邪?《茂林远岫》在项氏,向若冰等有跋,乃文寿承鉴定也。近复得阅成画,为人折去,别购补之,故‘封’字印不全云。”载[清]张丑,《清和书画舫》溜字号第六,徐德明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81 页。只是张丑暗示了我们,向水的跋文原先并非配与此幅,甚至今日所见这卷的画芯以及卷后三跋皆不在同一纸上,于是仅凭一纸的真伪,我们都无法直接断定其他。
庆幸的是向水在《茂林远岫图》的题跋偏向纪事,明确了此卷在向家的递藏。跋文作于嘉定己卯(1219),字迹端正,仍能得见苏黄余韵。此件最初乃是向水曾祖母东平夫人,即吕公弼之孙女的嫁妆,9针对向水跋中提到的“申国文靖公”,徐邦达先生有考,以为是将吕夷简与吕公著混记。本人另考《吕惠穆公公弼神道碑》发现,吕公弼谥惠穆,与吕公著同为吕夷简子,共有四子:“希仁”“希明”“希逸”“希彦”,其中吕希彦之次女适时值保州军事判官的向纪。可见向水是将吕夷简、吕公著、吕公弼三人的身份混淆。详见[宋]杜大珪,《名臣碑传琬琰集》卷二十六,宋刻元明递修本,叶一至叶四。为向水的祖父在南渡时与徐熙、赵昌所作花卉一同带来。刘九庵先生依据向水在文彦博《行草书三札帖卷》后钤盖“推忠协谋,同德守正,佐功臣,相国燕王简王之裔”一印认为“推忠协谋”一句来自向皇后“皇后策问”,故而向水乃是向敏中直系,极有可能为向皇后同辈的向宗良或向宗回之子,但此推论在刘九庵先生发现后二人皆未有南渡记录以及所处朝代与向水相差过远之后立即被割弃。按照向氏族谱所载,向水的祖父确为“宗”字辈,但本人认为仅凭印文很难断定向水必然是向敏中的直系,在古人中不乏旁系直接冠以祖上先贤或是上古人名号的先例。当我们将向水并非向敏中本家的想法纳入考虑,放眼南渡后的官职表,就会发现有向宗厚一人在绍兴元年(1131)十一月任祠部郎官后兼权太常少卿、知温州,10[宋] 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四十九,清光绪间广雅书局刻民国九年番禺徐绍棨汇编重印广雅丛书本,叶一正。符合向水在跋文中所说的“大父少卿靖康间南渡”一句。有关向宗厚的史料并不多,若向宗厚正是向水的祖父,那么向宗厚即为东平夫人与向纪的子辈。此件传至向水手中的时候仍然完好无损,向水又将小曲屏改为卷轴形制,此卷在向家的流传大抵如此。
(四)蔡襄《自书诗卷》
蔡襄留存至今的佳迹比之苏黄等人并不算多,《道山清话》中有一段论及蔡襄部分作品的去向:
予顷时于陕府道间,舍于逆旅,因步行田间。有村学究,教授二三小儿。闲与之语,言皆无伦次。忽见案间有小儿书卷,其背乃蔡襄写洛神赋,已截为两段。其一涂污已不可识。问其所自得,曰吾家败笼中物也。问更有别纸可见否。乃从壁间书夹中取二三十纸,大半是襄书简,亦有李西台川牋所写诗数纸。11[宋] 佚名,《道山清话》,民国十六年至十九年武进陶氏百川学海本,叶二十。
学究手中的这批书迹源自其父罢官至此处时所带,去世时学究尚且年幼故而并不记得其祖上姓名。该书作者信息亦是不详,仅从书中内容推断可知作者活跃于元祐年间,可见蔡襄真迹仅在北宋中晚期就已散失颇多,及至《宝真斋法事赞》中,岳珂仅见得四件共二十二帖。12[宋] 岳珂,《宝真斋法书赞》卷九,载《丛书集成初编》,商务印书馆,1936年。
此卷为蔡襄皇祐三年(1051)抵京后择赴京路程中所作十一首诗而成,前端严整,仍能见到其中所含书学虞世南温雅的笔法,前几首尤可见蔡襄仍尚唐人法度;至《自渔梁驿至衢州大雪有怀》开始用笔放松,更能展现诗稿的即兴而作,已渐渐突破唐末以来的衰陋之习,合乎苏轼“本朝第一”的感慨。关于本卷,《平生壮观》《大观录》《珊瑚网》《书画记》等有相关记载,其中《石渠宝笈三编》将流传过程作了大致梳理。卷后第一位自称“子之子伸”者即蔡襄之孙蔡伸,也是第一位藏家。蔡伸字伸道,自号友古居士,历官左中大夫,与兄蔡伷、蔡佃俱入太学,号“三蔡”。作跋于政和二年(1112),时值徽猷阁待制;13[明] 陈效修、[明] 黄仲昭纂,《(弘治)兴化府志》卷三十七,清同治十年重刻本,叶十三。其后为杨时、张表臣与蒋璨作跋,三人未明确藏处,蒋璨于绍兴年间以“善书”闻名,多应他人之请在书画上题识,故而三人较大可能是观跋。杨时提及《题龙纪僧居室》下“此一篇极有古人风格”属于欧阳修之字,后人皆无异议。向水跋文道:“余旧得君谟所书诗十数幅一卷于秦忠献公家。今又复得此三纸,纸虽一同而界行不接,故难续于其后,因书以识。嘉定壬午岁除先五日,松林老人向水若冰甫。”秦忠献公即秦桧,仅凭“今又复得此三纸”很难判断是否也得自秦桧府中。此卷为四卷之中落笔最晚的一卷,字迹已稍显颓唐,所钤肖形印一枚极佳,即便是刻在坚硬的玉质上仍能看到刀法的使转与停顿驻笔之处。向水跋前另有一无名氏跋,从“予家之宝”可见也是藏家之一,学界对此跋的作者未有论断,本人推测此字或是毕良史所留。毕良史,字少董,文简公毕士安五世孙。少游京师,出入贵人之间,遭兵火,南渡遇见蒋璨,蒋璨“喜其辩慧,资给令赴行在”,在临安不仅“以古器书画之说动诸内侍,内侍皆喜之”,甚至解了高宗无人能辨古器书画真伪的燃眉之急,高宗为此给了毕良史每月五十千的高薪,加上门客送上的挚礼,尽能“月得钱几二百千”,这为日后毕良史搜获遗弃至北方的古器书画并成为“毕古董”打下了坚实的经济基础。14[宋] 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 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502 页。绍兴十二年(1142),沈该于盱眙设置榷场。15[ 元] 佚名,《宋史全文续通鉴》卷二十一,明刻本,叶十六背。绍兴十五年(1145),毕良史便知盱眙军,16同注10,卷一百五十四,叶七。开始在榷场为高宗收罗散佚书画。当然,物色到的遗珍并非悉数进献。即便深得高宗眷顾,毕良史仍然努力攀附权倾天下的秦氏父子。阮元在跋王厚之所辑《钟鼎款识》时言及全册收录五十九种款识,其中毕良史笺识的十五件皆为秦桧养子秦熺之物。17[宋] 王厚之辑,《钟鼎款识》,嘉庆七年积古斋影刻宋本,叶三十八背。至于如何成为秦熺之物,在《钟鼎款识》中的“夏壶”一条更明确提到:“毕良史少董得古器于盱眙榷场,摹十五种,贴以青笺。亲题其目,以纳秦熺伯阳,此其一也。”18同注17,叶二十五背。又王明清少时观得白居易所书《元稹告身》,后有毕良史跋识,而为秦熺所取,那么亦有可能是毕良史给秦熺的。19[宋] 王明清,《挥尘录》,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第20 页。可以想象,秦府中应当有一定数量的佳品源自毕良史。毕良史书迹只在《郁冈斋法帖》中钟繇《贺捷表》后见得所作跋文,符合对其“粗得晋人笔法”20同注14。“善作窠木、竹石、云龙,能写唐人小楷,书画俱妙”21[元] 夏文彦纂、[明] 韩昂纂,《图绘宝鉴》,刘淑丽整理,凤凰出版社,2018年,第79 页。的记载,但此风格却与《自书诗卷》后的跋文不甚相同。丰坊曾见得其《小楷萤火赋》《大鹏赋》《毛颖传》《招海贾文》22[明] 丰坊,《书诀》,民国四明张氏约园刻四明丛书本,叶三十九正。等诸多墨迹,这些今日均无法得见,这便使得我们无法对毕良史的书风有系统的把控,故而无法断定《自书诗卷》上的就不是毕良史所写,若确为其作,则蒋璨等人应是获观于毕良史手中,毕良史又将此卷给了秦熺,而在此之后便是来到向水手中。
在向水之后,张雨、张枢以及陈朴亦是观跋,前二者仅作盛赞未明何处观得,陈朴言及自己是在华亭陈世隆彦高处拜观,则元季为陈彦高所收。“管延枝印”为明人管讷之子的用印,依据匡山凷翁吴勤与胡粹中的跋语,二人同观于管讷寓所,则明代又为管氏父子先后裹藏。从卷上的多方梁清标印已经可以推断,清代必然是来到梁氏手里,《秋碧堂法帖》卷七有刻,但对于原卷每列字数的多少稍加改动,且卷后只择杨时、张正民与张雨三人跋文。卷最末端有王文治于吴中毕沅的经训堂观此卷后留下的一跋,《经训堂法书》卷三第一篇即为此卷,卷中细节之处在刻手手里皆有展示,几欲与真迹媲美,原卷后的题跋在刻帖中仅刻录至张雨一跋,各家用印也都照收,但原印更有变化,相较之下刻帖中就显得不够生动(图8)。毕沅之后进入清内府。朱家溍另有提起此卷在清朝败亡时,由太监携带出宫辗转至自家,又由张伯驹购得,最后献予北京故宫。23朱家溍,《从旧藏蔡襄〈自书诗卷〉谈起》,载《紫禁城》2005年S1 期,第36—39 页。
图8 [清]毕沅,《经训堂法书》卷三蔡襄《自书诗卷》刻帖(局部)
二 向水藏品之去向
关于向水的收藏,在古文献中目前所能找到最早同时也最详细的信息应是周密《癸辛杂识》中《向氏书画》一则,对向水藏品去向尤为备述,鉴于其中信息颇能令人玩味,便将全文摘录如下:
吴兴向氏,后族也。其家三世好古,多收法书、名画、古物,盖当时诸公贵人好尚者绝少,而向氏力事有余,故尤物多归之。其一名士彪者,所畜石刻数千种,后多归之吾家。其一名公明者,呆而诞,其母积镪数百万,他物称是,母死专资饮博之费。名画千种,各有籍,记所收源流甚详。长城人刘瑄,字囦道,多能而狡狯。初游吴毅夫兄弟间,后遂登贾师宪之门。闻其家多珍玩,因结交,首有重遗。向喜过望,大设席以宴之,所陈莫非奇品。酒酣,刘索观书画,则出画目二大籍示之,刘喜甚,因假之归,尽录其副。言之贾公,贾大喜,因遣刘诱以利禄,遂按图索骥,几百余品,皆六朝神品。遂酬以异姓将仕郎一泽公明,捆载之,以为谢焉。后为嘉兴推官,以赃败而死,其家遂荡然无孑遗矣。然余至其家,杰阁五间悉贮书画、奇玩,虽装潢锦绮,亦目所未睹。未论书画也。佳研凡数百只,古玉印毎纽必缀小事件数枚,凡贮十大合。有雪白灵壁石,高数尺,卧沙水道悉具,而声尤清越,希世之宝也。其他异物不能尽数,然公明视之亦不甚惜,凡博徒酒侣至,往往赤手攫之而去耳。景定中,其祖若水墓为贼所劫,其棺上为一槅,尽贮平日所爱法书、名画甚多。时董正翁楷为公田,分得其《兰亭》一卷,真定武刻也。后有名士跋语甚多,其精神烨烨,透出纸外,与寻常本绝异,正翁极珍之。然尸气所侵,其臭殆不可近,虽用沈脑薫焙,亦不能尽去。或教之以檀香能去尸气,遂作檀香函贮之。然付之庸工装潢,颇为裁损,所谓金龟八字云。24同注2。
从周密的记录可以看出,向水仅将平日最爱的几件奇玩书画带入墓中,其余悉数留给了后代。
牟巘在《题向氏山居图》里提到:
钦圣母仪三朝,实文简公诸孙,故其族益盛而多贤,无流水游龙之习。过江以来,忠毅以死节著。其子秘阁居衡山,从学于胡文定公。而节林居清江,尤有声绩,被知遇,号为博雅。居于霅者,今莫知谁下。三十年前,颇闻其家所藏名画古彝鼎器,皆入权门。以贤相尊戚之后,乃凛不自保,每为慨叹。此图出于散坠之余,尤使人把玩不能巳,岂徒以其画哉 ?25[宋] 牟巘,《陵阳集》卷十六,民国嘉业堂刻吴兴丛书本,叶十背至叶十一正。
“霅溪向氏”当为向水一支,更多的是被称为“吴兴向氏”。“其家所藏名画古彝鼎器,皆入权门”的描述与周密的相符。
综合王明清《挥塵录》中的《建州浦城有四甲族》26同注19,第16 页。一篇以及向氏家族成员的墓志铭来看,节录中的“士彪”为向水子侄辈,而“公明”则是孙辈。在《癸辛杂识》中另有一篇《向胡命子名》,其中记载道:
吴兴向氏,钦圣后族也,家富而俭不中节,至于屋漏亦不整治,列盆盎以承之。有三子,常访名于客,长曰涣、次曰汗、曰,古水字也。父不以为疑也……又胡卫道三子,孟曰宽,仲曰定,季曰宕音荡,盖悉从宀……宕则多收古物,其子公明悉献之贾师宪,得一官,以赃败。27同注2,第47—48 页。
公明在这段中反而变为胡家子孙,然则记述内容却与《向氏书画》中向公明的相关记述相符,鉴藏史上未闻宋朝胡家有收古物之好,且在《嘉兴府志·官师》里有看到向公明的名字出现在德祐年间的推官一列,28[清] 伊汤安修、[清] 冯应榴纂,《(嘉庆)嘉兴府志》卷三十六,清嘉庆五年刊本,叶十一背。当是贾似道得势时所助,故而周密在《向胡命子名》一篇中应当是混淆了向公明的身份。如此,向水便是有部分石刻流入周密手中,当然根据周密的意思,可以确认的是,向水的藏物更多的还是在孙辈向公明手中散尽并流向了权门贾似道处。
清人安岐偏向将贾似道从向家获得遗珍的行为归为强取豪夺、不择手段,29[清] 安岐,《墨缘汇观录》卷一,清粵雅堂丛书本,叶四十二背。认为贾似道以职务进行诱骗着实奸猾、不符义理。此般见解可能多少受到明清之后对贾似道的私见的影响,因为在牟巘的自述中,我们发现牟巘只是抱憾于向氏之后无法珍弆至宝;而从周密的著述中,我们看到贾似道确实“诱以利禄”,但同时周密也注意到不能忽视向公明“凡博徒酒侣至,往往赤手攫之而去耳”,向公明本身也对这批遗物不够重视。正是贾似道和向公明的你情我愿、双方的共同作用才造成向水藏物的流散。
向水现存的四件藏品皆经贾似道之手,二人之间再无其他人递藏的信息,可以推断这四件都是在向水之后直接入贾似道府中,也从而证明周密撰述的可靠。
四件之余,周密在《王子才英孙号修竹所藏》一条下还记录了米芾自作的《自书上清储祥宫碑》,也是“旧在向若水家,后归贾秋壑,今归子才”,30[元] 周密,《云烟过眼录》卷上,凤凰出版社,第30 页。惜今不见此碑。
四件所钤贾似道印章分别如下表:
悦生封似道贾似道印 台州市房务抵当库记贾似道图书子子孙孙永保止秋壑秋壑珍玩文彦博《行草书三札帖卷》 √√黄庭坚《松风阁诗卷》√√√√√√李成《茂林远岫图》√√√√蔡襄《自书诗卷》√√√√√√
其中《松风阁诗卷》与《自书诗卷》上的贾似道钤印可算作今天所见贾似道藏品中钤印最为丰富的两件,因两件的流传有序,其上钤印亦可作为研究贾似道印章的标准件。四件之中,《行草书三札帖卷》在贾似道处散出后便无迹象可循,直到清嘉庆年间成亲王永瑆才再次做跋;《茂林远岫图》则正如上文所述,画芯与题跋有补配的痕迹,单从向水跋所在的一纸来看,其上既有贾似道“封”字半印又有鲜于枢“困学斋印”,那么即便现在的画芯并非原作也能证明这三人都曾裹藏过同一件《茂林远岫图》。《松风阁诗卷》与《自书诗卷》上的“台州市房务抵当库记”充分说明在贾似道被籍没时,此二卷在其台州祖宅之中被收缴。
《向氏书画》中另提到景定年间向水棺椁被盗,导致当日向水带去随葬的奇品再次现世,其中就包含一卷《定武兰亭》,卷后有多位名人题识,即便为尸气所浸也不碍其“精神烨烨,透出纸外,与寻常本绝异”。俞松《兰亭续考》在记录家藏的不损本时曾表示,此本亦曾被向水旧藏,而向水则是得自施宿(字武子)。更令人艳羡的是,除这本以外向水更是藏有多本定武本《兰亭》,有肥有瘦更有五字损本。31[宋] 俞松,《兰亭续考》卷一,知不足斋丛书本,叶二十二正。董楷正是在此次棺被盗后分得其中一本并尤为珍重。董楷,字正翁,宝祐四年(1256)进士,当前仅能明确董楷与贾似道同为天台人,景定年间贾似道行公田法时,于江浙一带共设四司,董楷司安吉,但不晓得董楷是否入贾似道门下。董楷与贾似道另一门客赵孟坚相熟。赵子固于景定元年(1260)为皇甫子昌作《梅竹谱卷》,董楷于咸淳戊辰年(1268)有跋,另一题跋者钱应孙更是提到“宝祐丙辰(1256),子固与正翁校书法,累数千纸”,32[清] 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第2册,第643页。数千纸的较量展示的不仅是二人交情,也同时见得董楷自身尤善书法。但董楷与赵孟坚是否因贾似道而结识,又董楷具体如何在向水墓被盗后得到《兰亭》或者说董楷与此次盗墓行为是否有关,皆尚待商榷。
三 向子諲与向子固的藏品
向氏后人中另有向子諲与向子固在书画鉴赏方面颇具成就,二人皆活跃于高宗朝。即便蒙荫于祖上,彼时二人的地位也远不如北宋向氏显赫,但二人仅凭自身的一官半职与书画修养不仅颇得高宗赏识更是丰富自家所藏。
(一)向子諲
向敏中的后人向子諲亦继其衣钵。向子諲,字伯恭,自号芗林居士,为向敏中的玄五世孙,以钦圣宪肃皇后恩补官,官至徽猷阁直学士。本身留心书画,藏有李邕《娑罗树碑》以及卢鸿《草堂十志图》。33此本《草堂十志图》上未能找到向子諲相关题记或是钤印,仅凭卷后周必大所言断定。在朱熹《晦庵集》中,《书康节戒子孙文》写道:“康节先生邵公手书《戒子孙》语及《天道》《物理》二诗,得之芗林向氏。刻置白鹿洞之书堂,以示学者。淳熙庚子(1180)开基节日,新安朱熹谨书。”34[宋] 朱熹,《晦庵集》卷八一,四部丛刊景明嘉靖刻本,叶二十二背至叶二十三正。时值朱熹至江西赴任,于此期间以白鹿书院为中心办学育人,大力提倡北宋儒学。朱熹在此不久后便完成《四书集注》,形成自身的理学思想,而所刻的这几篇不单是构成朱熹的学术体系,也可从中管窥出向子諲对纲常伦理的判断,此番判断亦呼应了高宗御书石经以实现中兴的举动。向子諲于绍兴八年(即绍兴戊午年,1138)进徽猷阁侍制徙两浙路为都转运使,入朝与高宗论京都旧事珍玩,遭起居郎潘良贵“无益之言久劳圣听”的叱责,却被高宗维护,可见高宗对向子諲之欣赏。35同注10,卷一百二十,叶十四背至叶十五正。因与高宗就书画相谈甚欢且高宗赏识子諲为人忠耿,于是曾御赠自临《兰亭序》与《卫恒往来帖》,其中临本《兰亭序》为绍兴七年(1137)所书,后成为游相所藏百本之一。向子諲在收藏之余又好临池,书迹为世人珍藏,曾作有中楷《涪翁亭记》36同注22,叶四十正。以及《题米元晖横轴》。37[清] 曾燠辑,《江西诗徵》卷十二,清嘉庆九年赏雨茅屋刻本,叶四正。在现藏于大都会博物馆的韩幹《照夜白图》上,我们能见到向子諲所作的题记写到:“绍兴戊午芗林向子諲同观于凝香阁。”即便向子諲之字为世人所好,但可惜今日独见此条,使得他无其余墨迹可作对比。仅从此迹来看写得十分简单,只空有外在的形,无论是在笔笔之间还是字字之间都没有一气呵成的气势,向子諲此时仍是中壮年,结体应当紧凑才是,很难认定出自见过多件故物又常动笔书写者之手,故而个人猜测此题记恐非向子諲写就(图9)。
图9 [唐]韩幹,《照夜白图》上的向子諲题记,纸本水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当然《照夜白图》本身就存在一稿多本的现象,今日见到的这本既不类《南阳书画表》以及《佩文斋书画谱》上有高宗玺记,也不似《画继》中所述“内供奉韩干照夜白粉本”字样;对照记录相对详细的《平生壮观》,又在李煜题签与吴说题识所在的纸张方面与此件有所出入,故而大都会的这件本身可靠度是有存疑的。但既然存在一稿多本的现象,就不得不怀疑向子諲的题记内容抄自真本,则向子諲极可能确曾获观一本《照夜白图》。
在向子諲的墓志铭中提到共有“孙男四人,士伯士虎皆将仕郎,次士彪士叔”。38[宋] 汪应辰,《文定集》卷二十一《徽猷阁直学右大中大夫向公墓志铭》,学林出版社,2009年,第234 页。长孙向士虎字伯虎,自小受子諲影响于诗文颇有所得,不贪恋仕名,以荫授父茂名尉,固辞不就,自号桂隐散人,每有物外志趣。39[明] 林庭㭿修、[明]周广纂,《(嘉靖)江西通志》卷二十三,嘉靖三十五年刻本,叶八十六。或因看重士虎与自己同好又是长孙的特殊地位,故将邵雍手书《陶靖节诗》与黄庭坚《黄庭外景经》一篇传予士虎。40[ 清] 王铨纂,《佩文斋书画谱》卷七十六,清康熙四十七年内府刻本,叶三十三背至叶三十四正以及卷七十七,叶四十八背。当然向子諲的文房之好亦影响到其余子孙,例如岳珂在论及《高宗皇帝御临晋卫恒往来帖》时则有提到“臣从向氏得唐摹此帖,盖徽猷阁直学士臣子諲蒙上赐者”。41同注12,卷三,第32 页。在卷七《卫恒往来帖》一则时明确地表示“嘉定甲戌岁四月,从芗林之孙公起购得之”42同注12,卷七,第95 页。并说出高宗临摹的所谓的《卫恒往来帖》实际上当是唐代高闲的摹本。记录贾似道藏品的《悦生堂别录》中有《卫恒往来帖》一条,通过岳珂的记载我们可以大胆猜测,贾似道所藏或有可能并非卫恒亲书而是从向府流出的高闲临本。
(二)向子固
向子固,字叔坚,绍兴十二年以太府寺丞“直秘阁,知盱眙军”,43同注10,卷一百四十七,叶十二背。与沈该一同措置榷场。南宋初累官知盱眙军,比前文提及的毕良史更早的成为从榷场回购被金人掳走的名迹的人选。绍兴中,曾于淮南奉高宗密旨搜访定武本《兰亭》石刻,屡搜不获。其后遭弹劾时,亦有人趁机以子固已获《兰亭》石刻但隐瞒不报甚至广撅土地将石刻与其余珍品私藏为由陷害。将搜访《兰亭》石刻的重任委予向子固,除却向子固在政治上有独到见解、为高宗排忧,44绍兴五年(1135),宋高宗以“史馆秘书省四库书籍未备”为由下令诸州县学乃至民间搜访散亡图书以补文籍残缺,甚至定赏格鼓励臣民自发进献。绍兴十三年(1143),向子固提议在《新唐书·艺文志》与《崇文总目》所缺之书下注“阙”以便于让诸州搜访,得到官方“从之”的肯定。参见[宋]王尧臣等编,《崇文总目》,知不足斋丛书本,崇文总目辑释小引。也是因其自身对书画有一定收藏且颇具眼力。高宗御府曾收有《米南宫草书九帖》一册,后有米友仁鉴定恭跋,至安岐所见时已经仅剩《元日帖》《吾友帖》《中秋登海岱楼二诗帖》《两三日帖》四帖,45同注29,叶五十五背至叶五十六正。安岐笔下的《两三日》帖当是世人所称的《焚香帖》,此处安岐误将“雨三日”释为“两三日”故得名。其余五帖并帖后祝允明等三人跋文已在清初为人割去。依《平生壮观》以及《珊瑚网》等年份较早的著录表示,在九帖册完好时,于第四帖《葛叔忱帖》下有向子固钤印一方,《停云馆帖》在收录此册时亦有将此印刻入(图10)。
图10 [宋]米芾《葛叔忱帖》,《停云馆帖》刻本
怀疑向子固私藏《兰亭》石刻的最大理由是向子固明确收有一本《褚摹兰亭》,高宗甚至为此件御书二札派人取还:
闻知会稽县向子固有褚遂良所临兰庭叙,后有米芾题识,卿可取进,来欲一阅之。 十四日。付孟庾。押。
兰亭叙欲付卿。廿四日。押。46[宋] 曾宏父,《石刻铺叙》卷下,货园丛书集本,叶十三背至叶十四正。
按《书史》中的记载,米芾曾获观并记苏耆家的三本《兰亭》及第二本的摹本,其中又多有为其所得。其中仅有第二本题为褚遂良摹,上有苏耆在天圣年间所作跋以及范文正、王尧臣跋文,米芾以为“下真迹一等”故以徐熙《折枝画》等三幅易得。47[宋] 米芾,《书史》,民国十六年至十九年武进陶氏百川学海本,叶九至叶十正。高宗的书札中仅提及有米芾题识,即便彼时高宗已经倾心米芾之字,可是忽视其余诸公跋文却是难有的,故而为米芾所记的苏家第二本概率较小。苏沂摹第二本有十余本之多,其中一本转手来到滕中处(下简称“滕中本”),后归米芾,此本为高宗所述的这本可能性倒是大些。此外,苏家第三本为苏耆购于蜀僧元霭的唐粉蜡纸双钩摹本,虽不及第二本却也在第一本之上。此本先后传到苏舜钦、苏激父子手中,米芾“与激友善,每过公必一出,遂亲为背饰”,48[宋] 米芾,《宝章待访录 外五种》,韩雅慧点校,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8年,第5 页。这里仅提及米芾为此卷作背饰,不过见过数次的米芾理应免不了题上数字,是故笔者以为,高宗过眼的向子固藏《褚摹兰亭》当是“滕中本”、苏家第三本或是《书史》成书以后米芾才见到的苏沂摹本。
桑世昌《兰亭考》中又记汪逵所藏四本中亦有一本苏家藏本:“第四本无跋语。前有苏氏朱印。第一行下有‘墨妙笔精’印。中间合缝有许国后裔(谓苏许公)。又苏氏印。又内殿祕书之印。末有‘向子固印’。又绍兴二字御宝。”49[宋] 桑世昌,《兰亭考》卷五,清知不足斋丛书本,叶十九正。汪逵,字季路,南宋端明殿学士,与楼钥、尤袤等人交好。其自弱龄便嗜古,甚至到了“锦囊荷倾倒,快睹喜失声”50[宋] 楼钥,《楼钥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 册,第44 页。的地步,藏有李公麟《阳关图》《飞骑习射图》、黄庭坚《与刘仲远帖》、米友仁《蒋山出云》等。所有藏品中,当属四本《兰亭》最为可观。即便也是经手向子固且有绍兴内府印记,但是汪逵的这本上并无任何人跋语,与上文所述当非一本,但鉴于有苏氏用印,这本极有可能为苏沂摹本之一。故而,本人猜测向子固手中拥有过两本《兰亭》,且皆为苏家传出的《褚摹兰亭》一系。
四 结论
南宋偏安一隅的境遇似乎并没有停止时人对收藏的热忱,无论是文人墨客抑或是好事者总是被金石书画所吸引,南宋向氏即为其中之一。本文以向水所藏珍品及其所作题记、钤印为中心,认为向水实为向宗厚一脉,而平日间本以为只是依附韩侂胄权势的向水,事实上因蒙祖上恩荫以及凭自身眼力额外收获了不少瑰宝,且有着与韩侂胄无交集的交友圈。此外,向子諲与向子固二人的珍藏虽远不及向水,但仅就宋高宗赐予子諲自书、与其谈论京都旧事珍玩,子固奉高宗之名搜寻《兰亭》石刻而言,二人的书画成就在南宋时期仍不可小觑。三人逝世后,或是人为或者巧合,多数藏品在贾似道府里再次萃聚,这不仅彰显彼时的贾似道权倾一时,同时也在诉说进入南宋以后,向氏一脉已渐趋衰微,越往后越没有能力守住前代至宝,这倒也符合世家权势之盛无法经久不衰的规律。家族的渐趋没落使得族人或无心仕宦或仕途坎坷,随之埋首文学、艺术领域。裨益于向氏一族醉心收藏鉴赏,也叹息其后代不吝金玉,鉴藏史得以呈现更丰富、曲折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