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月书简
2023-02-04王文泸
【作者简介】王文泸,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45年生于贵德河阴。出版有 《站在高原能看多远》《在季风中逆行》《王文泸自选集》等著作。
田园将芜胡不归
初冬,老家花木一片萧条,很冷清了,但还得回去。立冬后十天之内,必须打冬水,给土壤保墒,明春,果树和花草才能正常萌芽生长;房顶上厚厚的落叶必须清扫干净,否则来年下雨房子就会漏水;花园也得打理,给牡丹们、芍药们、刺梅们清理出明春生长的空间。
梨树的高枝上还悬挂着冻硬了的果子,它们像死活不肯断奶的孩子,纠缠着母亲,又像是表达某种信念,又像是对主人的遗忘表达怨气。
哦,梨儿们,请理解我吧。长那么高,不架云梯够不着;就是架上云梯,我还敢上去吗?树,还是百年前的健硕体态,而我已经不是五十年前那个手脚利索的小伙子了。
在过去,谁家的果树上入了冬还悬挂着果子,必然会招致村人的嘲笑:“看看这家人,懒成啥啦?”而现在,这样的人家多的是,谁也别笑话谁吧,彼此彼此。村子里随处可见悬挂着冻果子的梨树,它们像实心的铃铛,在寒风中咣当,有点儿诗意,也有点儿滑稽。
再说了,风尚已经大变,懒惰已经不太受到人们的嘲笑,相反,人们更佩服那些四体不勤就能挣到大钱的人。
但是老伴还是不甘心,用一根绑着塑料绳的长杆子,从高枝上摘下来几个,算是对梨树的安慰吧。
扫好的落叶必须集中起来烧掉,把灰烬撒到花园里,埋土浇水,可以改善土壤的板结状态。
干累了,就搬一把椅子到台地上,一边看书一边休息,初冬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后背,抚慰着因为劳作而困乏的筋骨,像温灸一样舒服。我很快跌入黑甜之乡,书掉了也不知道,直到一只叫声响亮的喜鹊把我惊醒。
就在这块台地上,父亲曾教我诵读《幼学琼林》。年代久远了,依稀还记得几句:“风欲起而石燕飞,天将雨而商羊舞。”“岁歉曰饥馑之岁,年丰曰大有之年。”
父亲有时候会毫不费力地提起一块巨大的磨刀石放到台地上,熟练地磨刀,镰刀、菜刀、剪刀,还有一把家常用的五寸骨柄刀。他告诉我,磨刀一定要蘸青盐水,双手要压低、放平,这样磨出来的刀才不容易变钝。
就在这块台地上,母亲曾经边做针线边告诉我,她当初从一个小户人家嫁到这个大户人家时,知道这个家里规矩多,事事小心,每次用朱漆盘子端着面条往上房里送,经过这块台地时心里就害怕,如果吃到第三碗,面条已经软烂了,我爷爷就会问她,“这是你擀的面吗?剩饭一样!”所以每次擀面,她都用足了功夫,一大锅供十几口人吃的面条,吃到第三碗还不软烂,太不容易了。我从那时候就知道做人的艰难。
这个台地上,有过许多故事,它们并没有全都随风飘散,其中一部分还在我身上延续。比如,我一直用盐水磨刀;还有,我喜欢自己动手擀面。隔三岔五地擀,乐此不疲地擀,引以为豪地擀,而且确保吃到第三碗也不会软烂(当然现在也没有三碗的饭量)。我老伴手劲小,所以她擀不出那樣的面。
其实青盐水磨刀也好,手擀面也好,都不重要,这个院子把一些更加重要的东西种在我生命里,陪了我一辈子。此后我无论阅尽多少沧桑和冷暖,这些东西都没有变,比如诚实和厚道。
在这个台地上,我曾经给女儿讲,爷爷奶奶为人宽厚,心里很少有纠结,自然身体康泰,要不是那时候生活太差,他们肯定更加高寿。
今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炉火温暖。我要睡了,明天还得回西宁,但愿童年的生活进入我的梦境。
乡音没有了,乡愁还在吗?
青海人的后代如今大多不说青海话了。这未必是好事。何谓乡愁?乡愁就是乡土文化。而乡音则是乡土文化中最具特色、最恒定的元素。乡村消失了,有乡音聊可慰藉;乡音都没有了,乡愁还在吗?
普通话推广了半个多世纪,我们早就会说了,如今就连乡下人都会说了。其实我们还是说不好,我们说的乃是青普话。有人自以为说得很好了,前后鼻音分得清楚,或在词尾把舌头翘一点,来个儿化音。但是往往忽略了“二合音”的问题。那是很难解决的。你一说话,人家就听出你非陕即甘,非宁即青。
人的舌头具有运动记忆。即便你掌握了普通话的发音要领,单音节也许发得正确,但连缀成句,舌头自然往习惯的方向运动,不听驱使。除非从童年学起。
青普话就青普话吧,说着顺当就行,能和外地人交流就行,有什么讲究头。又不去当播音员,但是一代一代说下来,青海话说得不伦不类了,或者索性不说了,这是个问题。试问生活在城市的青海人,如今你们家的后代,三十来岁的,还乐于说青海话吗?二十来岁的,还屑于说吗?十岁以下的,还会说吗?
农村的孩子虽然还在说,但也不纯了。已经不大说“鹿羔儿”“牛犊儿”“马驹儿”“狗娃儿”了。就会说“小鹿”“小牛”“小马”“小狗”。
广播电台有一档节目,用青海方言聊天。初衷是挽留乡土文化,这很好。可是男女主持人根本说不好青海话。他们拿腔捏调,荒腔走板,夸张作态,听得人身上一阵一阵起鸡皮疙瘩。这还罢了,遇到“zi”“ci”“si”,一不小心就说成“zhi”“chi”“shi”。既然不伦不类,那还说它干啥呢?
相对来说,青海的回族同胞,说的方言倒还纯正多了。疫情初期,防控形势严峻。西宁某居委会为了劝阻辖区市民不要上街,贴出的告示,乡音感人。开头就是“阿爸们、阿娘们:下个话……”听听,“下个话”!下个话就是央及个、求求你的意思,多亲切。
青海人的孩子,让他们在家里说青海话,在外边说普通话,这没有什么不好。一则有助于孩子语言能力的培养,二则有利于地方文化的传承。但只怕是连孩子们的父母都已经不太愿意说了,或者不屑于说了。我在某朋友家里,看到他们相互交谈一直用蹩脚的普通话,听着让人着急。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用老本腔说话呢?莫不是方言自卑感在作祟?
一种文化,如果让拥有者感到自卑,那它离消亡不远了。
拔草思绪
进入暑天,老宅的杂草疯长。冰草,灰藋、龙葵,田旋花,还有狗尾巴草,都长得生机勃勃,咄咄逼人。蔬菜和花卉在它们挤压之下,委屈求全地活着。
操起镰刀和铁铲,就和杂草较上了劲。虽然告别这种古老的劳动方式已经很多很多年了,但是青草被铁刃摧折的感觉还和当年一样爽快,草汁散发的气味也和当年一样新鲜。
拔草就是拔草,没啥好想的,唯有拔起一丛丛灰藋时,不由不想。灰藋和苦苦菜曾救过我们这一代人的命。每天放学回家,书包一放,拿上铲子和竹篮,就去野外挖菜。
灰藋一点也不苦,在开水锅里焯熟,捞出,挤干切碎,撒一撮盐,就是一顿饭了。
灰藋碱性大,吃了很容易饿。但至少能获得暂时的填充感。
在那个夏天,我们托靠灰藋和苦苦菜的恩典,满脸菜色地活着,总算熬过来了。
我要是一位父母官,是经历过当年那场苦难的父母官,今天看见灰藋,会借古人的妙句,改造出这样一副联语:
此物易得,但须春夏田边采,
对它有愧,唯恐苍生面色多。
有多少传说都是胡说
神话和传说曾陪伴人类走过了蒙昧时代。即使告别了蒙昧,进化到尤瓦尔·赫拉利所说的“早期智人时代”,由于科学未萌,信息奇缺,文盲普遍,人类仍然难以舍弃神话和传说。因为舍此途径,无从认识未知世界,也无从凝望族群源头。
不难想象,在成功狩猎之后纵情欢唱的篝火旁边;在晚风轻轻吹拂妇女头发的打麦场上;在雪夜岑寂的农家炕头,多少双眼神沉浸于对神话和传说的倾听之中。他们一次次为故事中人物的命运庆幸或叹息;为其中张扬的某种道义血脉偾张。
而对其真实性往往深信不疑。
常言说得好:存在决定意识。有些传说今天看来荒诞不经,而在当时条件下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今天不同了。科学如此发达,资讯如此便捷,尽管未知世界仍然浩瀚如海,但谁还需要原始的解读手段呢?何况现代人的价值观与古人相去甚远,被岁月风干了的神话或传说,再也吸引不了见多识广的人们。甚至连孩童都难以吸引。大家都见惯了这样的场景:讲解员讲得绘声绘色,仿佛真有其事,听众心不在焉,不为所动。
既然如此,神话或传说就该终止于这个工商业时代了。实际情况正好相反,它们正以速成方式产生。有人或从故纸堆里拣来片言只语,添枝加叶,敷衍成篇;或借助山形水势,借题发挥;或干脆凭空捏造,胡说八道。然而其中的逻辑,往往经不起一驳!
说穿了,现代人并不相信神话传说,只不过想借助它们达到某种功利目的,仅此而已。
前几年,我偶然在省内一处著名的旅游景点上,听导游姑娘动情讲述一个美丽的传说。听着听着,猛然想起:这不就是我年轻时和文友一起编造的那个传说吗!四十多年过去,我早已把它忘得一干二净,谁料到它竟然还活着,成了讲解范本!
唉,这就是年轻无知,而且多事的结果!一时惊诧和愧悔之情,莫可名状。
面对导游姑娘期待回應的眼神,只好装出很感动的样子,频频点头。
假装感动也就罢了,只是——
我辈灰飞烟灭后,
此中真伪有谁知?
唉!当初闲迷枉枉的,编造那个屁谎做啥哩……
最怕遇到点金成铁手
2000年,三江源自然保护区成立,玉树通天河畔,要建一座纪念碑。我勉为其难地接受了撰写碑文的任务。我文言文底子太薄,力有不逮,所以感到困难。但山中既然无老虎,我这只猴子就得派上用场(也许山中有老虎,只是没发现而已)。
苦思千百度,捻断数茎须,总算鼓捣成了一篇骈丽体的碑文。虽然水平不算高,但最起码,句式是对称的,用词是典雅的,文意是流畅的。经省领导过目,首肯,报送林业部。谁知让他们一改,改坏了。“加强管护,再造秀美山川”之类套话,把整篇文章的文言风格给破坏了。就好像一面姹紫嫣红的花架上晾了一件衬衣,看上去那么扎眼。
这块硬伤就永远地留在了纪念碑上。
幸亏署名不是我。也好也好,别让硬伤跟我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人们常用“点石成金”来形容把别人的文章改成佳作的高手。但我遇到的却是“点金成铁手”。哈哈哈。
此后我一直提防着点金成铁手。虚心听取意见,但修改还是自己来,绝不让别人代劳。
不思量,自难忘
即使是漫不经心的阅读,有时也会遇到一些句子,让我的目光停留片刻。并且,此后多少年都忘不了。
这种句子,就是所谓“文眼”,有了它,通篇精气神立增。
至今还记得:
青海已故作家钱佩衡短篇小说《雪莲》中写草原夜景:
“山风偷偷地卷起草浪,拍打着远处的黛山。”
署名“村童”的作者来稿中写村口那棵古柳:
“秋天,老人和孩子们挥起扫把,从大树底下扫走了一层层金币;冬天,一身轻松的枝条在北风中舞蹈着,像小提琴手手中的弓弦。”
记者兰新天写互助东山乡学童结伴走读的情景:
“冬日黎明,星光还在闪烁,山里的孩子像一群早起的麻雀,叽叽喳喳地上了路。”
作家王海燕写北山林场老场长郑光荣:
“巡山是日常功课。十几年过去,凌厉的山风早就把那身蓝中山装吹成了灰色的旗帜。”
这些句子,我并没有刻意去记,是它们刻意地留在了记忆里。
回头再看,前两例着力于修辞,营造出清远的意境;后两例像是妙手偶得,自然天成。
但无论哪种情况,能让人过目不忘的,都是好句。
句子需要提炼修饰,方能隽永。但过于雕琢,处处斧凿痕迹,矫情尽显,反而不好。
句子发乎真情,方能动人。但完全不加提炼,轻率随意,拖沓拉杂,处处口水痕迹,更不好。
早年读《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有一处眉批忘不了:
“诗中知有炼字一说,不期于《石头记》中多得其妙。”
他指的是“宝玉猴到凤姐身旁”的那个“猴”字。
曹氏创作鸿篇巨制,尚且不忘炼字,何况短章。
良匠打铁,知道到了紧要处,多两锤,少两锤,结果都有差别。
写作也是一样。
五十年前二十八
每一代人以及每一类人,都曾有过大体相似的欢乐。当然也有共同苦难。
在我们的童年,谁没有玩过尿泥、摆过家家?谁没有翻过土墙偷摘过他人树上的青杏子?谁没有和伙伴们在野地里把土块烧红,焐熟一窝焦疤洋芋?谁没有蹲在小溪边,看自己用马莲草做的水车在溪水里嘟噜噜旋转?
玩尿泥、摆家家(青海人叫摆家家俬儿),今天的年轻人不懂。就是在野外玩耍时,尿泡尿把泥和好,想捏什么就捏什么。摆家家,用随手找来或制作的小物件擺放出家庭陈设或别的什么。
我们的童年并不寂寞。
昨天,受康辉旅游公司老总之邀,我去和他的员工们聊了聊有关读书写作的话题。说起我的年龄,我用一首打油诗作了自我介绍:
记得尿泥摆家家,
而今满头飞雪花。
阿芳问我年多少,
五十年前二十八。
说完,全场都笑了。
78岁的我,不太爱感叹岁月无情。我看岁月其实有情,它给了人们足够长的时间用来完成自我。再说,潮涨潮落,草青草黄,对谁都公平。
说颠盹
青海方言说的“颠盹”,疑是颠倒的讹音,就是颠三倒四,犯糊涂的意思,特指老人。但不像“老糊涂”那样损人,这就是青海方言的温厚之处,是古汉语留下的余绪。
新冠阳康后,我感觉有点颠盹了。
昨天因事去常牧乡周屯村。偶然看到村史教育展览馆门上的一副对联:
杵臼有情屯耕往事时回梦
犁锄无语开拓传奇犹在心
心里有一点不快。他们把对联换了。当初县上有朋友请我给周屯村史展览馆撰一副对联,我写了:
屯边青史一犁写
耕牧传奇半馆藏
但人家换了。显然不满意我写的,另请人写了。
身旁的村支书老徐说:“这是你写的,王老师。”
我说:“这不是我写的,不是。”
这么一说,老徐也有点恍惚。
不过客观地看,这幅对联也还不错。立意、对仗和平仄都没毛病。难得难得。
我对自己说,不要以为离了你就找不到能撰对联的人!
这么一想,顿时也释然了。
从周屯回到老宅,有点累。看到春阳温煦,就在廊檐下支了躺椅晒太阳。晒着晒着就睡着了。
小睡醒来,又想起这事。这是个什么人呢?水平跟我不相上下。有机会时得会会他。
忽然一拍大腿:这幅对联的作者不就是我自己嘛!当初不是撰了两副嘛,托人交给村委会,让他们任选一副的嘛!
于是哑然失笑了。
老了,真的有点颠盹了。
秋天的前奏和寂寞的村庄
盛夏还没谢幕,秋之前奏已从天边启程。它老谋深算地、不动声色地踱步而至,接管了田野、村舍,接管了枝头尚还青涩的果实。
但村庄好像无所谓。它除了寂寞,还是寂寞。如果不是鸟雀在深树中鸣噪和渠水哗哗流淌,村庄安静得像舞台布景。
我在巷道里闲转许久,也没遇到一个人。
忽然想起清代人的两句诗:
“五尺短墙低有月,一村流水寂无人。”
这样的句子大受诗人袁枚欣赏,认为这才是诗的意境。但他又说,也有朋友调侃:“这像小偷写的诗。”
哈哈,有点像!短墙低、流水响、村巷深,人迹无,不就是行窃良机吗?
同样的环境,在不同人眼里有不同景象。比如1987年的小镇德令哈,在快乐人的眼里,是市井繁华,生机勃勃,充满改革开放气息。而在落魄又失恋的海子眼里,竟然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话又说回来,小偷如能写出“五尺短墙低有月,一村流水寂无人”,那必定是个可爱的雅偷了。不妨开门纳之,温语慰之,酒食待之,薄礼赠之,笑颜送之。
如果谈得投机,不妨划上两拳。
三月过半
三月过半,贵德黄河两岸还没返绿,但风软软的,柳枝柔柔的,泥土潮潮的,草木气息冲得人心动。
一切迹象提醒人们,上坟的日子快了。
庄稼人们互相打听:谁家有宪书(历书)哩?看看今年田社是哪一天。
奶奶拿出几张毛票,打发我们弟兄上街,买回来两沓锡箔。一沓金箔,一沓银箔。然后在廊沿下的板床上坐定,开始叠元宝,金元宝,银元宝。我也跟着学,但总是叠不好。
田社这天,我们早早起来,跟着大人们忙碌。父亲用刀子把砍来的柳树枝削成上坟要用的烧火棍。母亲在厨房里整顿祭品。
母亲端出来一碟煮好的鸡蛋,让我拿到房子里去剥,每个鸡蛋分成四牙,再装盘。
母亲用一根细线给我示范:一头用牙齿咬住,一头用手拽紧,把鸡蛋勒成四牙。我很快学会了。
我勒着鸡蛋,咽着口水。终于没忍住,拿起一牙吃了。
香啊,香!我一年到头吃不到一个鸡蛋,鸡蛋的味道都快忘记了。
恰在这时,母亲进来看见,她惊慌地说:“老天吆!这是祭品,敬先人的,先人们还没动哩,你看你!”
我尴尬了。鼓起勇气问母亲:“先人们看见他的孙子偷吃了一牙鸡蛋,不会见怪吧?”
母亲愣了一下,随后佯装气恼地说:“哼,老先人们高兴着笑哩!”
上坟对孩子们来说,是渇盼已久的春游。
会同本族几家叔伯,一大群人,带着各色祭品、铁锨背篼,背着炕桌,浩浩荡荡出了村。
培土,燃香,献祭,烧纸,磕头,抛撒。仪式结束,大人们支好桌子开始猜拳喝酒,我们两手攥满了红枣和蕨麻,边吃,边在祖先们的坟堆之间窜来跑去。
一片坟堆,朴素而安静。哪个是祖父祖母的,哪个是曾祖曾祖母的,我们不在乎。反正都是死人。
冷不防有个念头像一根刺,扎痛了我: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躺在坟堆之下!
天哪!
我的嘴巴停止了咀嚼。沮丧极了。
我惊骇地扭头看了看酒桌旁边前仰后合的大人们,仿佛他们明天就会变成新坟堆。
然后是……我们。
天哪!
我以童年人不应该有的沉重深深叹了口气。
三月的暖阳抚摸着脸颊,像是在安慰我。早着哩,早着哩,早着尺码没有的事!
风是软的,地是酥的,天是蓝的,枣是甜的。这就是我的世界。我像赶苍蝇一样赶走了那个不好的念头。
太陽斜了,人们醉了,回到村口时,我早已忘记了那根刺。
然而那根刺毕竟还在。它从此牢牢嵌进灵魂深处,每当我跪在祖坟前时,它会突然刺痛神经:一定会有那一天!
似水流年来不及回味就过去了。从黑发如漆到满头飞雪,短暂得难以相信。亲人一个一个从身边消失,成为新的坟堆。我见惯了死亡。在一次次的悲痛中,我的心有了韧性。
年过古稀,每回上坟,就离最后的归宿又近了一步。然而我的自信也增了一份!我不再畏惧,我变得“皮实”多了。
去年腊月,新冠中招,我一度水米不进,偃卧床榻,病骨支离,行将不起。医院呢,那是一床难求。与此同时,有消息传来:火葬场24小时不间断工作,还排不上号。
形势对我严峻了。
但我并没有慌乱。我打起精神,和老伴讨论“万一”之后,如何处理这把老骨头的问题。说这些事情时,我奇怪自己就像说别人家的事情一样平静。我每天都在补充一些细节。老伴听着听着,禁不住骇然,她不敢再听,不想再讨论这种事情了。
我说,怕啥哩?怕啥哩?放松点吧。人生就是一场修炼。要是修不出这么一点定力,这一大把年纪就算白活了。
那根刺还在。它早已被我驯化,被我忽略,不再对我构成威胁。我的内心已经足够强大。
又是三月过半,风软软的,柳枝柔柔的。泥土潮潮的,草木气息冲得人心动。拾掇好旧竹篮,抖擞起老精神,老夫上坟去也!
“神来之笔”
两天前读《挂在心上的海南》一书,中有王卫华的散文,说他乘船游览龙羊大峡谷时,看到一处叫落墨岩的景观,山岩闪着黑色光泽,仿佛是有墨汁凌空落下,在岩石上流泄,像一幅泼墨写意图。崖壁上刻着两句诗:
何人借得偷天胆
打翻玉帝一池墨
他赞叹“这很有想象力,确实是神来之笔。”不知道是谁写的。
我恍然想起,这“神来之笔”的作者,不就是我老王吗?
当初旅游公司的人陪我考察大峡谷时,我说完这个创意(好像还不止这一处)回西宁就忘了此事,再也没去打听后来怎么样了。想不到人家却记在了心上,落到了实处。这倒也难得。
因而又想起,我在省内其他地方偶尔也曾留下过类似的所谓“神来之笔”,但随后也就忘了,再也没去打听过。
我不喜欢逞能,从不主动替人出主意。但如果有人求到我,我还是会认真动一番脑子的。我说了,人家听了,也就听了;不听,也就不听,权当没说。
我知道,还会有无数游客,在经过这个地方时,会说:“看看这山!石头长得好奇怪,像洒上了墨汁一样。看看这两句诗:何人借得偷天胆,打翻玉帝一池墨。哎,这个想象有点意思。这是谁的诗呢?哦,可能就是书法家的,落款不是写着吗?某某题。如今的书法家能自己写诗的倒是少见!”
那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随他去吧。只要为青海的山水增加点情趣就好。难道我还会给旅游公司打电话,要求他们赶紧把我的名字补刻上吗?不会的。
人要是活得那样较真,就没意思了。
人类决定自然物的美丑
自然物本身无所谓美丑。美不美,全由人类和它的关系所决定。
茶卡盐湖的开采史有好几百年。在采盐机出现之前,都是靠人工采挖。对于盐工来说,盐湖如同炼狱。手脚皮肤长期被卤水浸蚀,不断脱皮、结痂,再脱皮。
茶卡还是有名的风口,无日不风。风很凌厉,盐工们眼睛大多不好。他们恨死了这个残酷的自然环境,哪有兴趣去欣赏这里的湖光云影?
很多年后,城市人发现这个地方好玩,纷纷拥来。现代摄影技术把面目冷漠的盐湖修饰成了天堂般的美景。
网络时代,想让哪个地方红起来,哪里就能红起来。
拉脊山也是一样。
拉脊山顶的红山嘴,曾经是脚户哥们一想起来就发怵的地方。因为那个地方“烟瘴大”。
烟瘴就是缺氧反应。过去人们不懂缺氧这个概念。赶着驮货物的牲口一步步爬坡,快到红山嘴,人爬不动了,牲口也爬不动了。就说是“烟瘴打哈了”。
牲口耷拉着脑袋,只顾张圆了鼻孔喘气,任你喝叱鞭打,它就是泥塑一样不动。遇到这种情况,能把脚户哥急哭。“我给你下个话,老先人!再不走,今晚夕我俩都得冻死!”没法子了,点起旱烟锅,蹲在骡马面前,自己抽一大口,缓缓地往牲口鼻孔喷去,据说,这样呛一呛,有时候还能让牲口缓过劲来。
为了挣点脚钱,脚户哥们不得不强忍“烟瘴”,一次次闯过拉脊山口。他们恨死了这个残酷的自然屏障,哪有兴趣欣赏什么日出日落?
很多年后,城市人发现这里好玩,纷纷拥来看日出。现代摄影技术把冷峻逼人的拉脊山修饰成了天堂般的美景。
所以说,一切自然物本身无所谓美或不美,全由人类和它的关系决定。
再进一步说,是人的经济状况决定了他是自然界的受虐者还是欣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