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医记

【作者简介】刘京科，1956年出生，山东省沂南县人。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先后在《时代文学》《海燕》《飞天》《雨花》《胶东文学》《草原》《江河文学》《南飞燕》《青岛文学》《青海湖》《北方文学》《当代小说》《小说林》《山东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60多篇。

一

1987年春，我的眼疾越来越重，看东西已经一片模糊。在之前眼就一直不好，到几家大醫院查过治过，效果很是一般。有病乱求医，我便打听哪儿有治眼疾效果好的“眼先生”。

医乃仁术，我所生活的地域自古人们对行医者非常尊重，将他们称之为“先生”。“眼先生”是专治眼疾的先生。

我所在的某机械厂是一家山东的“小三线”厂，地址在沂源县的大山套里，专门从事国防军工产品生产，干部职工来自全省各地。有一位沂东县的工友对我说，他们县金通镇有一位姓柳的老先生看眼很有名，专治眼疾，在治眼方面具有深厚的造诣，不论眼疾多重，只要他感觉能医，都会复明，有的复明如初，经他治愈者无数，让我前去一试。

机械厂领导对我治疗眼疾非常重视，专门派工会主席向云陪我坐公共汽车一同前往。

二

星期六，我们起了个大早，赶到长途汽车站。春暖花开，别人兴高采烈踏青，我却满腹愁肠去求医看眼。

向云主席是一位很健谈的人，不管在任何场合，不用三分钟，他便能与陌生人神采飞扬地高谈阔论。从沂源到沂东县的客车上，有个40多岁的男人与他相邻，没用几句两人就拉上了。那人也是健谈型的，家正是沂东县金通镇，一听我们去金通镇，他便当起了金通镇的形象大使，说金通镇最大的特点是泉多，有金波泉、玉液泉、通灵泉、大河泉、响鼓泉等十八名泉，正是三潭印月显清幽，七十二泉又偏稠。天下十八金通水，碧波荡漾呈锦绣。

他说他是“文革”前的老三届，前些年在公社驻地的邮电局送信送报纸，改革开放后在镇上开了油坊，既打油又卖大豆，还联系卖油渣。他一看我那两个眼就说，你们到金通镇是找眼先生治眼的吧？接着这位“老三届”从拉泉转到治眼疾的老先生身上，很卖弄文采地说道，眼先生姓柳名金声，字玉振。他们家与柳家是老亲戚，论起来要叫他表大爷。他说《孟子·万章下》有“集大成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当年家人为他取“金声玉振”之意，是盼望其用“钟”发声，用“磬”收韵，集六音之大成，以“声音”动听以达德行高尚，才学卓绝。其家七代行医，从柳老先生父亲起便偏重治疗眼疾，到他这一代专攻此行。

从名字来源说到“眼先生”的医术，他说老头儿10岁学习歧黄之术，也是因为少年因患偏瘫卧床不起，被家人抬至金通镇南面小山上的一间小屋治病，那样的情况下，他借机苦读医书，结合前人经验深度思考，从中悟道，19岁时正式行医，前去求医者不乏其人，他对症下药，药到病除，特别是不用一味药而除祛病症的一个个医案，被传为神医。说到这那人很神秘地说，他身上的才份，很有可能是得了泉水的灵性。他家就在镇西南的金波泉旁，你想，有从地层深处冒上来的好水天天洗眼，一双眼还不洗得正亮，看病杀骨头？他说这“杀骨头”是能一眼看到骨髓里。有用泉子水洗了多年的一双能看到骨髓里的亮眼，什么毛病他看不透？

此人如此健谈，完全盖住了表现欲极强的向云，在“强者”面前，他也只有用心倾听。

一路上，那人夸夸其谈，说那老头儿脾气很古怪，天天喝酒，架子大又清高，行为常常让人意想不到。

向云一听柳老先生天天喝酒，大笑着说道，正好，我也是好酒之徒，去后与他比试比试。

那人听后笑着问道，你跟他比试，单是那坐功，他坐在小桌前一天不兴动几动的，你能受得住？

去沂东县城的路正好经过金镇，那人一看快到了，便停止了“演讲”，待到站点，我们下了车，他用手一指热情地说道，往东百多米就是金波泉，再往南一拐，不远就是我表大爷柳金声老先生的家。

我们分手，各奔东西，尽管这位往西去的陌生朋友一路滔滔不绝，但他并没有讲出姓柳的老先生治疗眼疾让我感到惊奇的故事，我对这眼能否治好起了怀疑之心。

三

在当地，柳老先生的名声果真很响，我们往东走着，路边有几位小朋友正在玩耍，看到我两眼那个样子，一个主动说道，是找眼先生看眼的吧？向云说是。那小朋友立时停止了玩耍说，我领你们去。

在热情的小朋友带领下，我们没费事便来到柳老先生门前。我跌跌撞撞随向云主席走进“眼先生”家的院子。

我模模糊糊看到院子西墙根有一棵水桶般粗的大树，看到院子里站了七八个人，有男有女，他们有的在走动，有的站在西墙根仰面看树，谁也不说话。倒是进来的向云打破了沉闷，他没有急着领我进屋，而是先环视了整个院内，之后像浏览风光一样高兴地说道，哟，老先生家这棵大杏树，少说也有60年，要是夏天，这把大绿伞还不遮半边院子？

说着他走到院中间的石台旁，我看清了，石台上是一个大瓦盆。他说，这里的天还真暖和了，你看盆里的芙蕖，叶芽这就要钻出水面；这十几条小金鱼也太小了，一根根尾巴连着眼。

堂屋门旁两边各有一墩芍药，红红的芽子刚刚出来，见有人蹲在那里观看，他上前一停留凑上一句：这芍药我老家栽过，花朵多瓣，紫红色，既大又好看。

屋门前，有个不大的孩子傍靠在门框上，往屋里瞅着。我随向云走进屋子，屋里已经有五六个人坐在那里，他们个个无精打采，沉默不语。

我模模糊糊看到正面靠北墙安着一张条几，条几前面是一张小饭桌，一老头儿正坐在小饭桌东边吃酒，不用说，他就是我们要求的“眼先生”了。

看我们进来，端着小盅把酒咂得啧啧响的老先生并没停住吃酒，向主席看看他，扭过头笑着对我说，呵，这老头真有定力，我来了也不打个招呼。接着他又对老头儿说，老先生，我们是来看眼的，请您给这位看看眼。

听向云这样一说，老人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说道，不来看眼，来我这里做什么？边说左手一指他对面的空间说，坐在那里等着。说完，又把酒盅的酒“啧”地一抿，他啧出的声音很响，经常喝酒的向云对这样响声很清楚，他哼哼地一笑看了看我，冲老先生说道，你这一抿的酒量不大，雷声大雨点小。

平时，没人敢在老先生面前如此“放肆”，听来人这样一说，“眼先生”两眼又重重地重新看了看我们，继而瞅着向云，那眼神不屑一顾。

向云说话声音豁亮，且特能说，听老先生说来看眼，坐在那里等着，他没有直接说我要看眼疾，而是冲老先生嘿嘿笑着说道，看我这俩眼，亮得就跟那夜明珠似的，一点五的视力，不劳您的大驾。

老头儿听后眼皮一翻，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地看了一眼向云，仍然没说什么，继续喝他的酒。

我小心地坐下。向云并没有坐，他站在屋内不大的空间里，瞅着“眼先生”说，老先生，我姓向，向您学习的“向”，我久闻您的大名，今天专门来拜访您，赶上您正吃酒，也不让我一同吃上几杯。

滑稽幽默的言语，惹得那些愁容满面低头不语坐在那里等着看眼疾的人有了些精神，一个个用并不清晰的目光看着他，有的还“嗤”的一下笑出声来。

老先生听向云这样一说，很豪放地说道，想吃酒，过来。

有他这句话，经过许多场合的向主席笑道，赶得巧，讨杯老先生的酒吃。说着，他伸手把一个马扎拉过，毫不客气地坐在柳老先生对面，老先生拿过一只酒盅，为他满上，他们一起吃酒。

盅里满了酒，“眼先生”把盅一端，他没用言语，只做出一个邀请动作，向云端起了盅。

向主席把酒盅端在手里。这是一个拇指般大的小盅，他并没有马上喝，而是瞅着小盅说道，用这么大个酒器喝酒，喝它个一座皆惊，千杯未醉可当真不在话下。他有一定酒量，这么点个小盅怎能满足得了好酒的他！没用“品”，说完，毫不费事地“滋溜”一声，便把小盅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

手端酒盅刚要咂一气的“眼先生”，看对面的人如此喝酒，盅在嘴边却没有喝，他端着酒盅看着向主席说，你不会喝酒。酒乃粮食之精华，细啧滋神养体，哪能这样暴饮？

向云把已经喝干的酒盅并未放下，他朝“眼先生”一亮笑着说，你弄得这点点酒，才几滴答？还不够点眼的，这样的二十盅我一气干了也不在话下。

“眼先生”哼地一笑说，说你不会喝酒，你还犟，二十盅一气干了，那是饮牲口？酒大身伤，只有慢慢细饮，既不伤身体又能真正享受酒的滋味。说着，他一手端着小盅，一手摸起小酒壶，往向云喝空的酒盅里斟酒。斟满后，放下酒壶，嘴贴盅子咂了一下，又是一声“啧”的响亮，酒在嘴里品了几品，回味了一下咽下后说，这样饮，才是正规饮酒之法。

向云没管他什么正规还是不正规的饮酒之法，把酒喝下后，看着又满起的盅，他需要肴，便自己动手从筷筒里摸出双筷子，就肴。

小饭桌上，柳老先生的下酒菜肴样数挺多，还很讲究，我用那模糊的双眼凑近细看，有凉有热有风味，一碟牛肉干，一碟肉丝炒芹菜，一碟虾皮，一碟豆豉咸菜。虽说弄了四个菜，但每一个的菜量少得可怜，四只一般大的小瓷碟，直径均大约五六公分。向云笑着说，老先生，你这碟里三四片硬得已经发黑的牛肉干，凭你的牙口，我感觉想咬动这干硬得像木头一样的肉干是不可能的，说穿了只是个摆设；你这碟芹菜，两公分长的芹菜棒多说有十几根，掺和着四五点肉丝，总量不够我一筷子夹的；这虾皮碟里多说有一大捏，还是个头很小的“小二窝”；这碟豆豉咸菜虽多，但充其量也就两大酒盅子。如此菜肴，我想动筷，感觉确实夹不着，不动筷，还想肴，这让我怎么下手！

“眼先生”看看向云又哼地一声说，吃酒吃酒，又不是让你吃肴。肴，在真正喝酒的人面前不必太多，筷子头一蘸这豆豉，嘴里有点下酒滋味不就行了？何来肴肴肴！

向云说，我是个肴客，喜欢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眼先生”听后脸上很冷淡，没再说什么。他转身看看坐在那里默不作声的诊眼疾病人，看了看最前面的那个女眼疾患者喊到，你往一边坐，我给后面那个看看。

那个女的听后，很顺从地起身往一边，给后面的那个男人让了空，那男人往前，老先生细看了一阵子后说，你看你这眼，怎么不早来治来着，这眼瞎了，死货了，回家等着瞎吧。他边说，边起身将条几上的草黄纸和砚台、毛笔拿过来，开了处方。开完后说，拿着回去抓六付吃了，不用再来找我，等着瞎就行了。

陪同病人的家屬上前小心地接了处方，然后与病人悄悄退出，抓药去了。

刚才被撵到一边的是一位小媳妇。小媳妇又凑上来，老头儿看了那小媳妇一眼，她的两眼通红。柳老先生又看了看，往旁边一指大声说道，我让你上那边坐着，等着，现在轮不到你。

小媳妇一听，无奈地起身，到旁边坐了，把空让出来，让下一个眼病患者诊治。

一连诊了三个病人，开了处方之后，老头儿又开始喝酒。

小饭桌东北角，蜷卧着“眼先生”喂养的小黄猫。小黄猫一直闭目睡觉。老先生又喝酒时，小黄猫醒了，它站起来打了个舒身，“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一下跳到老先生怀里，又“喵呜喵呜”地撒娇。“眼先生”暂停吃酒，亲切地抚摸着它，边抚摸边从小碟里捏出两个虾皮，放在手心，让小黄猫舔着吃。

小黄猫吃完虾皮，“眼先生”又夹了一根芹菜棒放在小桌角上，小黄猫身子往前一伸，舔着吃了。吃完，轻轻一跳，跳到地上，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玩它的去了。

时间在他们的吃酒，谈天说地中一分一秒度过，挨着看眼疾的几个患者，一直大气不敢哈地原地坐着，门外的人在院子里走动着，一看就很焦急，有些站立不安。

我们到来，遇到向云这位敢于在他面前“信口开河”的“诤友”，柳老先生格外高兴，他一指条几上的大玻璃瓶说道，我喝的这酒，是挑选12味中药浸泡，至少泡一个星期才能饮。酒要少喝慢饮，不至于醉，对身体有益。他说他父亲当年很爱酒，但从不醉，因对酒心怀敬畏，从不过量饮用。他说他小时用心习医，父亲经常教育他的一句话是，“医乃仁术”“不为良相，既为良医”。以及看病讲究望闻问切，对症下药。还强调行医者，患者不论平民还是高官要员，都要一视同仁。

柳老先生讲到作为一名中医先生，在苦读医书的同时还要博览群书，尤其是要多看文学书籍。他说，《红楼梦》不但是文学名著，里面也有好多医方，把文学经典中的医方研究一下，做到古为今用，会受益匪浅。他又讲《水浒传》里面的英雄人物个个都爱酒，晁盖、林冲、武松、鲁智深、阮家三兄弟等不单单是绿林好汉，个个都是饮酒的豪杰！

一说《红楼梦》《水浒传》两部名著，向云顿时有了“强项”。平时酒场上他最拿手的就是背诵《红楼梦》中的《好了歌》，《金陵十二册》正册副册又副册判词，《葬花词》《芙蓉女儿诔》，不等柳老先生再说下去，他便先声夺人地夸夸其谈起来，从《红楼梦》史湘云醉卧说到两部著作中吃酒的不同，把他平时当作“法宝”的《水浒传》人名诨名，尽兴时刻与对手我说人名你对诨名，或我说诨名你对人名拿出来，他擅长一百零八将中前面人们熟悉的很少提及，专说那些“连排干部”，因此得了个知识渊博之美誉。

向云刚要展开说，老先生却没忘了正业。那位已经来得很早的小媳妇又往前凑了凑，柳老先生熊声谤气地说，再往后挪，现在不是给你看的时候。

小媳妇又被撵到了一边，陪同她的年轻丈夫上前说，大爷，俺来了一大晌午了，你已经看了十几个人，你给她看看，俺也好早回去。

老先生眼皮不翻，没有理睬，继续为其他眼疾患者看病。

看了几位病人的病，开处方让他们抓药去了，然后老先生又端着酒盅喝酒，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声响。

“眼先生”旁若无人地只顾喝酒，后面跟上来求医者仍然像先前的人一样，大气不敢哈地坐在那儿等待，早已到来的小媳妇更是如此。看一茬茬眼疾患者都诊过了，比自己晚到的很多患者也看过了，独不给自己看，人是有尊严的，年轻女性脸皮又薄，小媳妇感到了一种歧视、污辱，这种歧视、污辱让她受不了，加之天已经不早，她又渴又饿又急，想走，自己是来求医治眼疾，不走，这老先生似乎忘了这一经。就在她焦急的时候，就听“眼先生”朝她高声喝道，过来，我给看看。

听到喊声，小媳妇起身往前，坐到柳老先生对面。“眼先生”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撑开她的眼皮，两个眼挨个仔细看了，又问了一些情况。此时，我和向云及屋里的其他人，都屏住呼吸看着“眼先生”如何诊治这位病人。

问完要问的一切情况后，柳老先生又把小媳妇的两眼看了一遍，看着看着，突然，就听“眼先生”猛不丁地高声喝道，你这眼瞎了，瞎定了，死货了，不管去哪，再治也没用了，回家等着瞎吧！

柳老先生恶声恶气地喷出如此几句话后，手挥了挥，做出逐客的手势，之后把脸一转，伸手摸过酒壶，倒满小盅， 接着又是两耳不问一切地吃他的酒。

恶语伤人六月寒。一位先生口出如此恶言，满屋子的人顿感惊愕，目瞪口呆。

所有的人在惊愕之余心想，这老头子今天怎么啦 医乃仁术，消除患者病痛乃行医根本，这大半天没给小媳妇看病不说，现在既然给看，所看的病是个啥病情，治不了就告诉人家治不了，怎么张口说出这种与医道医德相悖的话，如此对待晚辈，是不是年老了神经不好 糊涂了？人人心里像化了魂似的，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

那小媳妇呢，年轻，脸皮薄，又等了大半天，一听“眼先生”不但对自己说出这么粗鲁的话，还没给开处方，她又羞又急又恨，再也受不了，顿时放声大哭，她捂着脸“呜呜呜”地跑了出去，边跑边大哭着。

陪同来的丈夫早也等得心焦，一听“眼先生”此话，正想上前理论一番，但看媳妇跑出门，顾不得其他赶忙追了出去。

跑出门去的小媳妇往来路上飞跑着，丈夫怕出现什么闪失， 在后面紧追不放，一直追到家中。

四

小媳妇跑走后，柳老先生俨然不顾，仍旧吃他的酒。

又是一阵吃酒、为他人看病之后，终于轮到“眼先生”给我看眼了。他细看着，问了我到其他地方诊治的情况后，缓缓地，话很温和，与先前的“这眼瞎定了，死货了，谁也没治了”截然相反，他说，你的这病情，不是吃几副药就能好的。

我问，还能治吗？

柳老先生说，我也只能试试。你这眼要想好，得用抬筐往家抬三天的中药，全煎吃了才行。没有这么个恒心，不必。

我说，既然能治病，多少苦水我也能喝得下。

老先生说，是一条汉子！有这样的决心，那好，我先给你开上九十副藥，你吃上三个月探探路试试。

我爽快地答，好！你只管给我开药方，我先抓九十副药煎了吃了，探探路。

柳老先生说，中医真乃博大精深，几味草药合在一起便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奇，喝下，病灶在药力的冲击下随之消散。然医生医术再好，也得与有恒心、有毅力的患者配合。我行医，医治眼疾这么多年，还真遇着几位你这样有恒心治疗眼疾的患者，你这毅力让我佩服。接着，他便给我开处方。

老先生正在为我开处方，就见气呼呼地闯进一个人来。那人直奔堂屋，直奔柳老先生而来。

那人进门就冲柳老先生高声质问道，你这医生不是治病的吗，你是怎么给治的！俺儿媳妇一进家门，跑进她屋里一头攮到床上，“呜呜呜”地哭个不停。俺家娘们一看忙跟进屋问情形，媳妇不说，任凭怎样劝说，始终大哭不停。

俺娘们问儿，儿把你给看眼的过程全说了。俺儿媳妇不就是来找你看眼治病吗，你不但没给治，还说那些不中听的话，那样的话，是你一个上了一把子年纪的人说的吗！你看不了就不给看，不给治就不给治，不应该对小孩说那些不中听的，她真的瞎了眼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说小孩那么多难听的话做什么！

柳老先生一听来人的话，便知是先前起身跑了的小媳妇的公公，他不紧不慢手握笔抬眼很平静地瞅着来人，那神态，那气度真让人佩服，他让人家找上门来不但没气恼，反而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他慢声慢语地反问道，你不是让她到我这儿来治病的吗

是找你来治病的！小媳妇的公爹一看“眼先生”这样一副傲慢模样争辩道，可你给用的是个什么治法？除了囔送出一通谁听了都受不了的话外，你给处的方还是抓的药 治病，天底下哪有你这个治法的！

小媳妇的公爹怒气不消，起着高腔气愤地质问。

我就这个治法。柳老先生把手中的笔一放，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就知道胡咋呼。你没看看，那孩子是个什么情形，那么盛的肝火全都攻到了眼上，泪腺都烧得堵上了，只有这样才能使肝气自顺，百脉自通，我不这样激激她，说不上她那双眼还真毁了。

我和向云及屋子里所有的人听了都惊愕得瞠目结舌。

老先生为我开了处方后，我们返回，我先抓药吃上三个月，探探路再说。

五

九十副药，一天一副，熬出来，喝下去，三个月后，我在家人的陪同下又来到金通镇。

柳老先生问我感觉如何，我说没有感觉出有什么变化来。

老先生说，治病如抽丝，哪有什么神仙一把抓，你想继续吃我开的药？我说，我认准了你，只要你说我这眼还有救，我就继续吃。

柳老先生说，那好，我就再给你开上九十副，再探探路。

我说，你既然能开，我就能熬了喝，我要看看你治眼的手段。

老先生听后哼哼地笑了。他说，我给开的处方中都是些草药，不贵，再加上你有公费医疗，我要考验和锻炼你喝苦水的毅力。

我说，你开，我熬了喝。

此时已经是农历接近六月，天气很热，门外，一青年扶着一位五十岁的男人进来，看那男人摸摸索索的样子，柳老先生突然哈哈大笑着说道，不错，不错，我这手段真好，越治越瞎，治得你连路都看不着了。

来人说，上次来找你看过之后，你说，晚了晚了，死货了，这一对眼白搭了。说我你先前做什么来着，病到这样才来看？让我回去使劲吃辣椒去吧。

当时我问吃多少，你一开口说吃一百斤，拣最辣的椒子吃。

我回家一说，邻居都说怎么给开了这么一个方 辣椒是上火的东西，我的两眼干红上火，再吃辣椒怎么能行。俺娘们也怕我再吃椒子把眼吃坏了，说眼都这个样了，再吃椒子哪能受得了，就劝我别吃。我左想右想，既然你说了，我就照着先生说的做，于是开始吃辣椒。让俺娘们到街上拣最辣的椒子称给我吃。没想到吃成这样。

老先生问，吃成这样，你吃完一百斤辣椒了

来人说还没有。

“眼先生”一听生气地说，还没吃完一百斤椒子你来干什么 回去，想要眼继续吃。

那患眼疾男人一听还想说什么，见他不走，“眼先生”生气地说，还不快走，还想赖在这里让我管酒？

无奈，儿子又推着两眼已经肿的看不着路的父亲回家。

那爷儿两个走了，我想起那个上次哭着跑回家的小媳妇来，就问后来是个什么情况。

老先生说，那小媳妇一肚委屈，又羞涩又气愤，跟我这老头子又发作不了，一顿痛哭之后，眼内的“火”自然逐渐退去，不些日再到镇上找我看时，我高兴地笑着说道，好了，无需抓药，回家去吧。

他这样一说，我在心里感慨，无药而愈，柳金声老先生用他的高明医术展现着中医创造的奇迹。仅仅这一点，老先生也便是在沂河上下为数不多的优秀名医。我还看出一点，他在治病过程中治出幽默风趣的故事，把严谨的治疗附上幽默，把中医医治期间枯燥寂寞掺和得生动有趣，形成其独特治疗风格，创造出独特的柳氏版本治疗方法，这些，肯定给当地百姓茶余饭后增添了谈资。从院子里前来求医者人数看，这老先生还真有两下子，我对自己的眼疾向好有了信心。

有上次向云与其对饮，柳老先生对我也颇有好感，他看了几个病号后，又与我拉呱儿。正拉着，一青年跌跌撞撞地进来。

青年是金通镇之东沂河东岸人，其母亲患眼疾，到老先生这里诊断后，抓药回家煎吃几次，病渐好转，需再抓药。时沂河无桥，隔河千里远，又是初夏河水已大，妇人到金通镇来回不便，就让儿子前来老先生处说说病情，再开个药方回本地抓药。老先生听后便给开了药方，小青年拿着处方回家。

小伙子进来后说药方太轻，过河时没拿好，让风一吹掉进了河里。

柳老先生看了看那青年，既没埋怨也没生气。他朝门外看了看，院子南墙根有一块薄板石，老先生便让那青年把那石板抱过来。

青年人虽不解其意，但先生发话，他很顺从地去抱了那薄石板。那块薄石板并非真薄板。它两拃多长，一拃多宽，厚度也有三四指，少说也有二十几斤。

小青年抱过来交给老先生后，先生提起笔，在上面认真地把处方写了。写完后对那青年说道，好了，拿着方子去抓药就行了，这回不用再担心让风刮跑了。

呵，这张处方可真够重，足足二十几斤有余，真可谓中国医学史上最具重量的处方之一，屋内所有的人都笑了，笑后我在心里想，此处方大概可能会是世界之最，无意之间，柳老先生创造了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

小伙子走后，柳老先生哼地一笑说，这个青年不真诚，肯定是天气炎热，年轻人过河，在河里洗了个澡，处方溅上水，湿了。这草黄纸本来就不经水，上面的字，水一湿墨迹散开，纸也拿不成个儿，才返回来找我另开一张。他本应向我实话实说的，可能怕我怪罪，于是才撒了谎。

六

我第二次从金通镇回家的第二天，遇到工会主席向云，他一听我又去找柳老先生看眼抓药了，不无遗憾地说道，你叫上我一块去就好了，那老头儿真好，我们已是酒逢知己。那天我正想发挥“特长”，来个背诵《红楼梦》的葬花词，或《水浒传》中他说“连排干部”的诨名、我对人名的大比武，可他又忙着给患者看眼。等你下次再去时，我一定跟上，到时我与他比试比试，看谁能背《芙蓉女儿诔》，或者《水浒传》一百單八将的诨名人名，不论他说诨名我对人名，还是我说人名他对诨名，定要与他“眼先生”比个高下，见个输赢。

向云主席尽管这样说，但我心中有数，我是求医，柳老先生是为眼有疾者除去病痛，我当然不能让向主席去搅和酒场上的那一套。我提醒自己，做事一定要有度，如果柳老先生想起向云主席，让我叫上一同前往，我就叫上他；如果不说，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去治病，以避免生出其他故事。

从柳老先生给我第一次处方治疗眼疾开始，我把苦水这一喝就是六年。整整六年，六年风起雪落，六次桃红柳绿，我一天三碗苦水，从不间断。在老先生的治其根本，疏通堵塞经络，调理内脏功能，两千多副药力促使下，我那一双不治之眼恢复到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