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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南面馆

2023-02-01

都市 2023年11期
关键词:辣油

文 李 辉

1

宁涛一向是小杆子(小杆子,南京方言,指不知天高地厚的城市男性小年轻),可如今四十多岁,似乎要向老杆子(老杆子,南京方言,指有能力但事业无成的市井中年男人,有些类似北方话中的“老炮儿”)迈进了。他点了一支瑞鹤门,年纪越大,愈喜欢细支烟,不拉嗓子。宁涛觉得自己像女人了,硬不起来,不像杆子。想起女人不由得想到前妻,还是有些唏嘘。汪倩还是好的,能包容自己。

宁涛坐在老城南那片即将拆除的老屋前,秦淮区大改造,要翻新出花样。宁涛心里不是滋味,似乎这片老屋拆完,自己也不存在了。旁边慢慢重建起的历史商业街区,虽然一派繁华,毕竟与己无关。这片南京旧城逐渐恢复了古旧的模样,似乎秦淮边的风貌就当如此,否则都浪费了这条河。这些东西宁涛不懂,他还是喜欢烟火气。

瑞鹤门的过滤嘴,外面沁润着一层淡淡的糖衣,吸完一口,舔舔嘴唇,可以尝到一丝甜味。他曾经想象汪倩抽瑞鹤门的样子:一身淡蓝牛仔,修长线条,细腻但有轮廓的脸庞,红润的嘴唇上叼着一支细烟,倚在栏杆上,肯定是绝好模样。

那天宁涛从城南家里走到大香炉,走进齐老太面馆。这是一家老店,号称南京第一家皮肚面。宁涛以前没有在意过这些,吃面只是因为饿了。但宁涛今天顺带想打量打量、看一看。此刻将近中午一点,食客依旧多,只能拼桌,他和一位女士斜对角坐着。他点了份皮肚肉丝猪肝,大辣,面条要呛(呛,南京方言,意指面条口感夹生,不全熟)。宁涛顶爱吃皮肚面里的腰子,但一般在外吃面不敢加腰花,怕不新鲜,有脏器味儿。

从夹克口袋里掏出烟盒,一捏,瘪了。宁涛骂句脏话,正准备起身,一盒瑞鹤门甩到眼前,淡蓝色烟盒很素雅。抬眼望去,宁涛吓了一跳,以为是汪倩坐在对面。定定看了两秒,不是汪倩,但那头黑长直发,细腻但有轮廓的脸庞,密长的睫毛,深邃的眼眸,让宁涛有点恍惚,条件反射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细烟啊,宁涛说了一嘴。试试呗,省得跑出去买。她回道,点了打火机伸过来。宁涛发现她略施了粉黛,姣好妆容,柔柔的,像修整过的秦淮河,涟漪轻荡。宁涛不会形容女人,只能想到这些。还行,蛮柔的,还有甜味儿。宁涛说。甜味儿是烟嘴上的,纸头上有一层糖衣。女人冲宁涛笑了一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来,一直拾搭(拾搭,南京方言,意为搭讪,爱说话)到面条吃完。原来她叫朱婧,看模样不像多年轻,但宁涛没敢问这话,怕不礼貌。走出齐老太面馆,现在是10 月中下旬的天气,两侧梧桐树叶还在,再过几天怕是就落光了。南京的秋很短。吃完大辣,汗涔涔的,宁涛脱下外套,向朱婧挥了手,示意自己先走了。朱婧站在原地,掏出一支瑞鹤门,一缕轻烟从唇边飘散,头发遮住侧脸,秋日阳光下有点朦胧。宁涛走的时候,回头偷瞄了她一眼。

2

其实,那天宁涛心事重重。城南老片区拆迁,自己反而失落了。之前和汪倩闹离婚,净身出户,这才把户口迁回老屋。这老屋不大,本不值钱,南北两个卧室,客厅兼饭厅,一厨一卫,六十来平方米。老式阳台大,封了起来当宁涛的卧室;南卧大床奶奶睡,方便小姑陪护,扶着起夜。宁涛觉得自己四十多岁,每晚还要穿过主卧去阳台,很不合适。趁这次拆迁,想着搬出来。

好在老屋位置尚佳,是必动的地块,价格嘛可以谈。奶奶打小就疼宁涛,说什么都要给宁涛分上一点。小姑则一直跟在奶奶身边,户口虽然不在上面,奶奶公正,也要分钱给她。老屋可以拆出一套小三居,双卫有饭厅,再加上装修费用,谁都落不着什么钱;要是折换八十平方米的两居,算上公摊,便和老屋差不多大。如此,便都能分上钱,宁涛约略能分个小二十万块钱。只是,二十万在南京城内,怎可能有地儿住?

宁涛心思动在了这二十万上,想趁着劲儿,成回事。先找汪倩谈谈吧,兴许能有点眉目。顺着路,拐着弯,不觉就从三元巷走到了中山东路,从孙中山像旁转弯。一路上,宁涛试图细细捋一捋自己最近二十年的人生,却总结不出什么,只是感觉有股力一直在推着他走,也不知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在退后。

汪倩现在住一楼,老式楼栋没有地下室,不挑高半层,一楼还带了个小院。小院朝南,院内长着棵枇杷树,院外一株桂花。汪倩把小院围墙垛子添上黛瓦,南墙上开了两扇仿古窗格,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味道。地面铺上青石,置几张石凳。前任房主在院里砌了间屋,连着南面的厨房,但没有打通。从阳台开了扇门,能进出小院。汪倩把这小屋朝东的门,改造成落地推拉门,门槛垫高,屋内地坪也抬高。台阶青砖竖砌,檐下挂了盏小灯笼,又有点日式居酒屋的风情。汪倩打理得蛮妙。

宁涛敲门,汪倩开门,有点惊讶。你咋来了?宁涛一愣,杵了两秒,还是麻溜地换鞋进屋。屋里没有男人生活的痕迹。汪倩穿着居家服,头发高高绑着,纹丝不乱。电视机开着,静了音。宁涛想起了面馆里的朱婧,确实长得像。

宁涛搓了下手,要拆迁,你晓得啊。听你老子说了,妈也讲过。虽然离婚,汪倩还是习惯喊宁涛的妈为“妈”。

是,我本来户口也不在老房子,奶奶看我这样子,说分我小二十万。但我想了想,还是想搬出来,总是住阳台不是办法。

嗯。汪倩应了一声,没有多说话。

我想问问瞧,你有什么看法?

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汪倩回了一句,淡淡的,好像也没有责备的意思。但宁涛也不确定汪倩这句话的含义。

就是找你商量商量,没有别的意思,唉。宁涛背倚沙发,叹了口气。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分一秒过得有点漫长。汪倩看着宁涛的样子,似乎想起他也不是大恶人,但离确实离了,心里酸了一下,不是滋味。这样,我也想了几天,也有事儿要跟你谈。第一,馨馨上大学想学影视编导,报班和艺考要一笔钱。这些年我自己养她,也没说过二话,你老子和妈帮衬,我也晓得,但艺考钱不少,你该负担一半。第二,你要是想搬出去自己住,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地儿,我小院里那间空着也是空着。正好和南边厨房也不通,单单独独。给你一把院门钥匙,你院门进院门出,也算方便。

汪倩说得不紧不慢,宁涛怔住了,来不及消化。似乎汪倩一切都有打算,就等着自己上门来问。这些年,汪倩从未和自己说过如此多话。宁涛左右看看客厅,眼睛不自觉地瞟向窗外的小院,好似自己日后就要住进那间小屋。

半晌,宁涛起身,汪倩也没有挽留的意思,看着他换鞋、出门。馨馨下周末生日,我白班,你要是有空下午陪她逛逛街,晚上下班我们一起吃饭。汪倩在背后说。好好,好。宁涛闷声应着。你要不也想想,干点什么事头。汪倩追了句。宁涛仍是应着,好好,好。

孝马街小区有个街心小花园,宁涛走出汪倩家,到那里坐了十分钟,仔细理理汪倩的话。宁涛觉得汪倩确实包容自己。但也没想到女儿宁馨要学编导,学艺术。这条路,耗钱,宁涛之前零零星星也听人说过。无论如何,自己这笔钱肯定还是要先顾着女儿。那自己在南京城能住哪儿?难道真搬到汪倩的小院子里?汪倩最后的话倒是点醒了宁涛,确实要找点事做做。自己目前在社区,只能算闲散打杂,特殊时期做点事情,有份工资。可自己昏忳到四十多岁,还能做什么?

宁涛啊宁涛,你哪里是什么老城南杆子,简直就是怂货,尿泡尿只会和烂泥的种。

3

宁涛和汪倩俩人早些年都住城南巷子里,打小就算认识。宁涛大汪倩几岁,到他俩二十多了,还保持点联系。顺理成章,媒人一介绍,俩人愿意,双方父母点头,便结了婚。婚后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宁馨。汪倩白皙、端正,初中毕业后,上了护理学校,出来经分配当了个护士。汪倩上进,近几年从市医院调进了省中医医院。逢年过节,或女儿生日时,宁涛雷打不动,必会去看她们。汪倩总平平静静,不多话,但也从不撵人。有几次奶奶被小姑接去过除夕,爸妈、汪倩、宁馨,加上宁涛,一起吃顿年夜饭,看场春晚,恍惚间,仍是一家人。

至于宁涛当初为何和汪倩离婚,粗说也简单,细说也复杂。宁涛普普通通,中专毕业后,凭着点利落劲进了城南工商局,合同工。表现得好,考核考核兴许能转正进编。宁涛对城南熟,生于斯长于斯,也就一直在执法大队,哪个片区有些啥店面,谁家经营容易不规矩,宁涛心里门儿清。大家平时和和气气,也很少犯得着动干戈。出事那次,宁涛也就三十出头,女儿还没到上小学的年纪呢,下午突击检查街边门面房,一家新开的烧饼铺,查出明矾超量。奈何摊主死不承认,又和执法大队呛话。宁涛中午喝了口酒,火旺,三言两语不和,和摊主干起架来,不想把人掀翻,倒栽葱跌进了烧饼炉。摊主面部烧伤严重,打了官司,赔偿十几万,算是严重的执法事故。宁涛丢了工作,自此好多年蹲在家里。

那回汪倩没有说什么,就是让宁涛以后悠着点,不要好出头。宁涛觉得对不住汪倩,也对不住女儿,整日在家,心灰气丧的,一不留神染了点小赌,彩票站玩球,尽是输;跟风下海投资,全是亏。安稳工作挣得的那点小钱一分不剩,还倒欠了一笔。汪倩和他没有太多的争吵,只是话头越来越少。后来宁涛不着家,欠得也越来越多,又在外头有了个人。汪倩晓得后,不想纠缠,干脆离了,宁涛净身出户。

离婚后,宁涛一无所有,外头的人没有盼头,很快也就散了。汪倩一直把女儿养得很好,宁涛心里感激,可不怀多少柔情。离婚那阵子汪倩冷静冷峻,宁涛心底里多少带点怨意。

起身回城南,心中郁郁的。

回家躺在床上,宁涛想道,开家小馆子或许不错。南京人爱吃皮肚面,自己做面又拿手,爽性开家面条店,二十万估计都够在购物广场租间大门面了。自己还能当个个体户、小老板。又想到宁馨,轻重缓急自己也晓得,不能再耽误女儿。晃晃悠悠十多年,一事无成,宁涛此刻觉着身上还有点余劲儿,但不多,不鼓着点、卯着点,很快怕是要疲了。

想着,想着,累乏劲儿上来,闭眼睡着了。醒来已是夜半,推开阳台窗,伸头出去,点了支烟。抬头没有星空,扭头往北边看是新街口,新百、德基、金陵饭店,一座座大楼拔地而起,玻璃幕墙上闪着灯光秀,将夜幕映得五光十色。

宁涛缩回阳台,掏出手机,对着瑞鹤门烟盒拍了张照。“抽烟二十多年,才晓得女士瑞鹤门也不错。今天连跑三家,才买到一包。老烟民心中发笑。”咻,发了条朋友圈。

很快有了条评论:“瑞鹤门都不晓得,还算什么老烟民。谁说女的只抽细烟?来支兰州。”留言名字是“余生可爱”。宁涛想起来,中午吃面时,和朱婧互加了微信好友,没有来得及改备注。“哈哈,我专一抽南京,但现在可能要改口味了”,咻,宁涛回复。“那就是不专一了。”

一来二去,宁涛点开朱婧的头像,发了一个“Hello”的表情。说:“店员和我说瑞鹤门很紧俏,跑了三家店才买到。”回:“滤嘴惹的祸,产量不高,还有不少假烟。”“那我不会买到假烟了吧?”“谁晓得你呢,大半夜不睡觉?”宁涛想到晚饭也没吃,一碗面抵到现在,饿了。“你不也没睡,吃夜宵吗?我请客。”“一根瑞鹤门换一顿宵夜,不赖。”朱婧秒回。

宁涛蹑手蹑脚出阳台、出卧室,换鞋出门。出门前又看了眼朋友圈,汪倩给自己点了个赞。

4

本来朱婧说去下马坊夜市,路边摊有怀旧感。炒面、炒饭、小烧烤,炸串、鱿鱼、臭豆腐,花样多,边走走,边吃吃。宁涛想到下午刚从汪倩那儿回来,建议说,去卡子门吧。朱婧说都行。“有家排挡我熟。”宁涛直接给朱婧发了定位,自己打车随后到。

宁涛下车时,朱婧已经站在店门口,一件黑色夹克,秀发披着,多了副黑框眼镜,肩上挎着一个大黑包,皮革闪闪的。“蛮快呀你。”朱婧打趣。“我就住不远,武定门。你近视?”“没镜片啦,戴着好玩。”宁涛细看,黑框眼镜果然没有镜片。有框无镜,宁涛不懂,但配副眼镜的朱婧确实显得文静,有点动人。

两人要了一盆酸菜鱼,中份,加点烧烤。朱婧冲着宁涛笑。“为啥想去下马坊,很好吃?”“不晓得哎。就听说下马坊夜市最近火了,网上都是夜市的视频,多少年南京城都不给摆地摊儿,想去玩玩呗。”“年轻时候,南京夏天,不都是夜市。”

“哦,我还真不晓得。”朱婧说。宁涛说:“不过十年前,我就管这些。呵呵,想不到吧?”朱婧望着宁涛,就那么望着。宁涛问她:“你也是,大晚上不用带娃?”“儿子睡了,我蛮,睡不着呗。”“你做什么的?”“我啊,哎,”朱婧正要说,宁涛点的一炮青岛纯生恰好上来。接了一杯,兀自喝了口。秋夜,冰镇啤酒润着喉咙,把城南最后一丝烦热完全驱散。朱婧自己拿个塑料杯,也接满,呷了口。啤酒泡沫沾了点在上唇,朱婧轻轻舔掉。

“你也能吃啤酒。”宁涛说了句。“哥,你夹生哦(夹生,南京方言,意为为人不好沟通、不易相处),我是不是应该啥都不会,跟小女生一样。”朱婧白了宁涛一眼,往后一倚,“中午不还说屌烟忘了买,才过半天,就变得斯斯文文。”宁涛大笑,一下被朱婧戳醒,自己这几句好像愣头青,客客气气,又扭扭捏捏。都是老大不小的人,还不直来直去。当然,“屌”这个字,从朱婧嘴里说出来,有点违和,但又有点可爱。余生可爱,宁涛想到朱婧的微信名。

两人口味对得上,吃得蛮欢乐。推杯换盏,都喝了不少,朱婧脸庞有些红晕。后半程,宁涛话渐渐多起来。不知怎么,把今天的事情诉说了小半。大致只说到,自己以前事业失意,没啥正经工作,现在手头得了一笔小钱,想干点事,说不定开个小馆子。朱婧应了句,挺好啊,开个饭店试试呗。这个年纪,怕啥?成就成,不成就不成。朱婧也谈了谈自己,在中央商场雅诗兰黛专柜,卖了十几年化妆品。“那你果然干得好,保养得多好,一看和小姑娘一模一样。”宁涛故意搭了句茬。朱婧哧地一笑,像瑞鹤门的滤嘴,笑里有种淡淡的甜。

吃完已是凌晨两点,能感到一丝秋夜的凉意。宁涛结账,两人出店门,朱婧双手裹了一下夹克。“武定门离卡子门不远吧,陪你走走?”“大半夜走什么,回家睡觉,我打车。”才走两步,宁涛也有点腿软,没想到喝点啤的,竟有三分醉意。上车前,朱婧从黑革包里抽出一条瑞鹤门,塞在宁涛腋下:“烟都不晓得去哪儿买,给你带了一条。酒店开张的话,宁大厨可得请小姑娘我多吃几顿。”说完,朱婧朝宁涛挥了下手,又笑了一下,神态有一丝妩媚。车子从永乐路很快拐上内环东线,往北开去。

宁涛站在原地,腋下夹着这条瑞鹤门,头仰着看夜空。杵了会儿,也打车回评事街。那晚在阳台,宁涛没有睡着。宁涛想好好干个事,开馆子不晓得究竟是不是个办法。同时,总想到朱婧,一个刚刚认识的女人,仿佛已经相识十多年。宁涛不晓得这是不是幻觉。

5

转眼到了周末,女儿宁馨和宁涛约好下午逛中央商场,再看场电影。宁馨指定生日礼物要一套化妆品。一开始,宁涛没敢同意,打电话去问汪倩,汪倩反而很淡定,说,学艺术编导,后面要去艺考,面试不会化妆怎么行?你给女儿买套好点的就行,不伤皮肤。

宁涛到的时候,女儿已经在中央商场的地铁十四号口等着了。“爸,你可不绅士,居然让女生等你。”女儿冲宁涛噘着嘴。宁涛印象里女儿似乎少有这么俏皮。之前也完全没有在意,高二的女儿其实已经出落得成熟大方。宁馨穿了一件军绿色长款风衣,领口敞着,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高高挑挑,很像汪倩。“怪不得我妈早就和你离了。”宁馨补了一句,然后挽着宁涛的手臂进了商场,没给宁涛反驳的机会。

商场一楼是各类首饰、化妆品、名表,一间一间小格子商铺光彩熠熠,令人眼花缭乱。在女儿的带领下,他们三转两绕到了一个专柜前。灯光闪耀,照映得人气色仿佛变好。玻璃橱柜前,展示着各种精致小瓶子,看上去就令人想拥有。“爸,今天可要宰你。”女儿冲自己坏笑。“买,都买,你挑。”

“女士,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一口标准的服务腔。宁涛抬头一看,是朱婧,穿着一套黑色职业装,头发扎了起来,额前留着一缕,胸口还挂着一个铭牌。朱婧有点儿意外,宁涛也是,这才想起来朱婧那晚说,自己就在中央商场上班。“哟,还带着一位小美女逛街呐。”朱婧看了一眼宁馨,变换脸色,笑着对宁涛说。“女儿,女儿,小姑娘闹着要买化妆品。”“宁先森,你确定,我是胡闹的小姑娘吗?”宁馨故意嗲嗲地说,对宁涛使个眼色,三人都笑了。

没想到,朱婧和宁馨话匣子开了,美妆、护肤、保养,滔滔不绝。朱婧介绍着,拿出诸多瓶瓶罐罐。女儿对着妆镜,这种试试,那种抹抹,动作熟练。宁涛愈发觉得女儿成熟,完全不再是个小女孩,自己安安静静看她们交流。在朱婧的导购之下,宁馨挑选了一套化妆品,朱婧把它们整整齐齐安置在一个精致的粉色纸盒里。

买完一刷卡,滴,花了小三千,女儿满意地拎起手袋:“谢谢爸的生日礼物。”“小美女今天生日哦?那赶紧注册个会员,生日当天可以领一套当季最新产品小样。”朱婧抢说道,话术熟练。“对了,你加我微信吧,用着合适可以直接找我,以后生日当天也都有会员折扣。”“真好。”宁馨拿出手机,和朱婧互加了微信。

电影开场前,宁涛问,要是爸现在打算好好干个事儿,你支不支持?当然,宁馨丝毫没有犹疑,可也没追问。晚上一家人聚餐,汪倩、女儿、爸妈,奶奶和小姑也来了,还在老地方——珠江路上的同庆楼庆祝宁馨十八岁生日。女儿坐汪倩左边,妈坐汪倩右边、自己的正对面,陪着奶奶。宁馨在汪倩耳边嘀咕了几回,妈也拉着汪倩,小声咕哝来咕哝去,不知道说着什么。宁涛不多想,和自己老子碰了几杯白酒,无话。

6

那天电影,宁涛的心思不在银幕上。先是朱婧发了条消息:“女儿这么大啦,不赖嘛,宁大厨。”宁涛回了一个苦笑的表情:“大厨可能是当不起哦。说开饭店是我喝酒吹吹牛皮。我是想盘下个面馆,专做皮肚面。”“哈哈。那也蛮好滴哎,我爱吃皮肚面。”“那以后来哥哥这儿,管够。”宁涛觉得这时自称哥哥特显俗,又删了,“那以后来,面条管够,辣油甩放(甩,南京方言,意为随意、再怎么使劲也无妨)。”

两人聊着,原来朱婧喜欢寻吃,是夜市常客,尤其喜爱皮肚面,曾经满南京城找老店吃面。听朱婧讲,现在南京城里老派面馆越来越少,一碗好面更少,调料放得过多,吃完口干,胃里翻着香精味儿,没得意思了。唯有几家开了十几二十年的店,还藏在老巷子里面。那天去齐老太面馆,就是冲着老店的招牌去的。虽说是老店,现在后辈接手,技术毛糙,或许也不上心,还是差点儿意思。

宁涛说自己也爱烟火气,可很久不留心了,生活都稀里糊涂,哪儿有心思寻面条?“有空我陪呗,你请客,宁先森。”宁涛能想象到朱婧躲在洗手间里摆弄手机的俏皮模样。

其实宁涛确实有点小手艺,打小爱下厨。和汪倩刚结婚那会儿,自己下班回家,总能攒出俩小菜,拌个马兰头,做个面筋包塞肉,汪倩吃得很美。可以说,厨房这块,汪倩还真赛不过宁涛。皮肚面主要手法就是小煮,贵在新鲜,琢磨琢磨,手艺不难练。先探探情势吧,宁涛想,棋,一步一下,要稳。

过了些天,朱婧休息,自己正好也得空,宁涛让朱婧寻家老店,两人去尝尝。朱婧说去湖东。两人约在莫愁湖地铁站见面,宁涛先到,立在出站口等着。朱婧乘电梯上来,一身长款米色风衣,腰带束着,显腰身。尖头平底鞋,微微露出喇叭裤口,鞋面亮片闪闪。肩上挎着一个小包,粉色的,很惹眼。

出地铁站就是莫愁湖。宁涛和汪倩谈恋爱的时候,来莫愁湖划过船,湖水悠悠,小船轻荡。朱婧领着,两人走进茶亭西路。湖东不小,居民也多,和城南一样烟火气味足。不过沿街建筑不是那种城南老屋。湖东片区都是二三十年前规划动迁过后建的新村、新寓,一般六七层,沿街是底商。商铺沿街两边排开,水果店、糕团店、小饭馆、小超市,龙虾摊、烧烤摊、足疗店、五金店、药房,什么都有。

朱婧问要不要斩只鸭子,前面一家很不错。宁涛直点头,说自己爱吃鸭子。皮肚面配鸭子,绝摆(摆,南京方言,表示夸耀厉害之类的含义;绝摆就是指特别好)。档口前排着长队,一看生意就旺。“前脯?后座?”斩鸭师傅问。“老板,后座,软边,带脖子,不要头,卤子浇上面,马上就吃。”师傅手起刀落,整鸭对剖,取后腿,斩好,码好,放进塑料盒子,热蘸卤浇一圈,扎上塑料袋,递了出来。动作娴熟,一气呵成。宁涛回头看朱婧,抱歉地说:“忘记问你,你喜欢前脯还是后座?”“一样哎,跟你口味蛮像呢。”朱婧说。

拎着烤鸭往前走,左手边一个小区进口,进去是临街的单元楼,朱婧引着宁涛进了一楼。门朝北,掀开门帘,当面一个柜台,后面墙上挂着红色招牌,一溜下去,都是各色皮肚面。主打三鲜,另外还有皮肚、肉丝、香肠、鸡蛋,去掉鸡蛋,就叫皮肚肉丝香肠面;去掉皮肚鸡蛋,就叫肉丝香肠面,简单明了。也可以加猪肝、腰花、肥肠、大肉,青菜、木耳、西红柿、火腿肠,荤素任意。

“三鲜加猪肝,中辣。不对,不对,把香肠去掉。”宁涛望眼朱婧。“一样。”朱婧说完,接过宁涛手里的烤鸭,就往里面走。“阿有油渣啊?加份油渣,辣油放面条里面煮喔。”老板点头,不看屏幕,手指在收银机上滑敲几下,一张小票打出。显示他们排序在48 号,金额是64 元,三鲜一碗22 元,猪肝7 元,油渣6 元。滴,付款成功。“40号,40 号,40 号坐哪儿?”里面服务员喊着,手里端着面。

柜台后三个厅,凸字形,里面摆满餐桌:四人桌居中,靠墙一溜长条桌,单人可坐,省得拼桌。后厨在最南面,一眼能望得到煮面师傅。看样子厨房搭在一楼南院里,院顶封了起来。宁涛走到后厨口,往里瞅了眼,抬头看果然是塑胶玻璃,上面已积尘聚垢,枯叶落满,几乎不透光,看样子年代不短了。朱婧提前找到两个面对面的空位,等宁涛坐下。

生意不错啊。宁涛搓了下手,解开烤鸭袋子,油脂香气溢出。朱婧手上拿着两双筷子,两只调羹:“来得算巧,这个点儿一般都要排队。附近居民,前头上班的小白领,都来吃。怎么样宁大厨,也开一家吧。”宁涛笑笑,夹起块烤鸭,望了眼门口,外面果然排起了队。

“48 号,48 号!”服务员喊道。宁涛举手,两碗三鲜,去香肠加猪肝,和油渣一并端了过来。碗里面飘着皮肚、木耳、鸡毛菜,鸡蛋、猪肝、精肉丝,加一坨咸榨菜。整体算爽亮,一眼看去蛮有食欲,辣油颜色也算正。宁涛挑了下面,碱面,面发黄,也还行。水波蛋圆乎溜溜,不是现打的;面汤上浮一层油,透明,应该是荤油,不是素油。汤里有沫,现煮的,不是现成的汤头。确实不错,做法老到。不过油渣看起来一小块一小块,方方正正,不像是用猪板油熬的,更像是肥膘㸆出来的。

朱婧敲了一下桌子,干吗事,研究起来啦!吃吃瞧哎,看有什么看头。宁涛喝了口汤,味偏咸鲜,辣油不拉嗓子。汤底应该是秘配,有方子,不像味精、香精勾出的高汤卤子。哎,哎,别品啦,老店有好几家呢,别磨蹭。宁涛一本正经,还咂咂嘴的样子,让朱婧想发笑。

烤鸭热卤,咸甜口,两人一口鸭,一口面,一口汤。随心聊着,谈烤鸭哪里的好吃。谈玻璃瓶汽水,小时候还是二角一瓶,喝完尽打嗝,气足。可乐、雪碧、芬达,其实都是南京产的,生产商叫“中萃公司”。以前还有中萃方便面,五角一包。统一方便面那时候还叫“好劲道”,八角一包,后来渐渐涨到一元三角。

就着饭后一丝懒意,两人行至莫愁湖边小坐。一时不知聊什么,宁涛问起那家面馆门口怎么没招牌。朱婧说,听人讲开了快三十年,以前写个字摆门口,就叫皮肚面哎。我看这家生意不错,怎么不搞个正儿八经的门市?宁涛问。本来夫妻店,后来散了伙呗,就一直如此了。宁涛等着后文,兴许有个什么故事,可朱婧没再声响。两人后来不再说话,有时就望着湖面,有时就望着远处。

他们大约三点往回走。上了地铁,两人面对面站着,朱婧倚着立柱,宁涛举胳膊抓着横杆。他们依然没说话,兴许是累的,有时四目相交,定定地互看几眼。宁涛下车时,朱婧握起拳头,朝宁涛胸口打了一拳,轻轻的,又好像有点重。

7

这些天,爸妈和动迁小组商议拆迁方案,签字画押。其中的细节宁涛带听不听,房子不是自己的,不多问。

宁涛躺在阳台,盘算了又盘算,湖东这家店等于不用租金——店面在居民楼里,店面嘛,估计就是自家住的房子,但面积不小,三室加院子,九十平方米肯定足足的。位置也好,周围居民多,老南京也多,爱吃面,上班族也有,不愁客。人手也足,后厨有下面师傅两位、洗碗工一位、端面收拾桌子的服务员两位,门口还有下单收钱的老板。至于口味,宁涛觉得,比普通面馆好,好不少,但东西不复杂,自己未必不行。他家的特色主要是汤底,其实猪肝比较一般,有面肝,有铁肝,肯定是集采,肉铺直接送上门的,好的次的混一块儿……又回想自己开店的事,现在人工贵,还要备食材,不过自己掌勺,不用聘煮面师傅,主要还是租金贵,前期投入成本估计不少。那边女儿学艺术也得花不少钱。自己手头只有二十万,不知道怎么分配好,不然对半剖?

晚上坐在餐桌上,宁涛满脑子还是面条,好像碱面煮得过头,把脑袋胀糊住了。小涛啊,跟你说个事儿。妈开了口。哦,什么事哦。宁涛埋头吃饭。我跟你爸,准备租个一居室,在上海路那块有老小区,翻新带电梯。一居租金便宜,对面是中医院,看看病、开开药,也方便。你奶就跟小姑住两年。你小姑在省人民医院那块儿,离得也近。

宁涛意会到接下来的话,等于租房子没准备带着自己。妈递了两把钥匙,放在宁涛碗边,说,汪倩给的,说你要是没地方,住她那块儿,大的是院门钥匙,小的是屋子钥匙。宁涛丢下筷子,没吱声,也没拿起钥匙。

还有,你要不找个正经班上上。要不问问以前老同事?他们那班人肯定有点路子。哪个小区物业、社区街道蹲一蹲,哪怕保卫科干干,也是办法哎。你说你想开饭店,你想想,能不能成啊。宁涛老子一直没开口,闷头板着脸吃饭。宁涛和老子不对付,要是老子再插几句,宁涛八成能掀桌。

再还有,二十万嘛,奶奶说了,肯定是给你。但动迁,又不是把钱一下都打给你,又要拆,又要建,政府也是分期付哎。馨馨上学要用钱,不能落后。我跟你爸手头有点积蓄,先把二十万给馨馨了,算你给的。你以后要擒到钱(擒钱,南京方言,意为挣钱),还不还再说。

宁涛挠头,还是没吱声,但已经到了爆炸边缘,等于二十万全部被摁了下来,一分用不到开店上。妈肯定不放心自己,怕像以前那样把钱瞎糟了。

汪倩等于让步了,我跟你老子一直跟汪倩讲,你看宁涛,离婚这么多年,也没找过半个女的。你们夫妻感情还是有的,你好好找个班上上,汪倩那边再争取争取,啊?

好好干事,不丢人。宁涛老子没忍住,还是插了一句,掷地有声。

三人沉默。

什么时候搬啊,宁涛问。现在十一月,下个月吧,等通知,奶奶先去你小姑家,适应适应,老太太有点儿择床。宁涛心里终是不忿,恨不得大吵一架,看一眼妈,老了,满头白发。再想想女儿,自己这么多年,一分钱也没有给过,趁着艺考上大学这个关节点,多给一点也是应该的。越想越泄气,只能又不吱声,端起饭碗。三人吃饭,后面无话。爸妈收拾碗筷,去厨房洗锅碗,宁涛慢慢拿起两把钥匙,塞进兜里,回到阳台。

奶奶今夜不在主卧,宁涛觉得屋子里空空的。没有开窗,一个人抽闷烟,一根接一根,还是瑞鹤门,任嘴唇干焦,宁涛也没有再去尝一下滤嘴的甜味。

8

彻底没了启动资金,宁涛犯了难。最近只能一直在城南老屋待着,有时帮忙拾掇拾掇东西。大件家电搬的搬,卖的卖,渐渐地,老屋的各项功能都不齐全。宁涛还蜷在阳台,有种要留到最后一刻的意味。

附近的居民、租户,能搬的也快搬完了,这里的夜变得尤其安静:没了楼道的油呛味,没了邻里的吵架声,没了小孩子的哭闹。一切是慢慢消失,隔两天少一样,宁涛能感受到那种慢慢消散的过程。老城南变得空旷起来,老屋也是一样。

朱婧塞给自己的那条瑞鹤门很快抽完了。躺在阳台上翻着朋友圈,看着那些哥们儿的头像,终究下不了决心。宁涛不好意思再向朋友寻路子,更不愿再借钱。以前欠得多的,宁涛有骨气,不赖账;有些关系近的哥们儿,一万两万没和自己提过,权当算了。宁涛心里也清楚,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谁也不缺钱,可谁也不富裕。

那两把钥匙,宁涛用一个扣子连上,放进兜里。

宁涛把老城南踏踏实实走了好几遍。不是说缅怀念旧,是有时在阳台闷久了出去透透气。宁涛还关注着街边的皮肚面店,有时就在门口看看,试图看出点门道。各家做法从小处起都不一样,食客口味也杂,只要诚心做,保证食材新鲜,总有人好自家这一口。老南京有两种面,一种是皮肚面,一种是老卤面。以前老饕嘴刁,皮肚面的汤头、面条,和老卤面是泾渭分明的——皮肚面必须用碱面,必须过水,所有食材同面小煮;老卤面是酱色汤头,咸甜口,面是韧面,粗,光面煮好后再加汤头、上浇头。老卤面浇头的花样不少,有大肉(苏式面那种大焖肉),有五花。皮肚面配水波蛋,老卤面配卤蛋。现在很多店都混着来,食客怎么点、怎么配都行。

南京人吃皮肚面,多数爱斩个鸭子配着吃。所以面馆和烤鸭店一般不自觉地靠一块儿,生意互相成就。宁涛看看那些个店门头,大的小的都有。有些小的也就十平方米多一点,里面三张小桌子,外头摆两张,照样开张。大面馆上百平方米的也有,连同炒面、炒饭,甚至砂锅、小炒一起卖。宁涛心里一直放不下面馆的事儿,有时间就琢磨着,有点儿杠上了。

时间催人,宁涛最终没有想到什么办法,还是收拾了衣服,给汪倩发消息说,借住小院,谢谢。汪倩没回。

宁涛拎着两个旅行包,一大一小,坐地铁去城东。地铁上,黑洞洞的隧道里,闪过各种广告牌,其中一个就是那天女儿买的雅诗兰黛,宁涛记住了这个牌子。车窗玻璃上映出宁涛的样子,脚下两个包,宁涛觉得自己像民工、像流浪汉。

打开小院门,小院拾掇得干净、清爽。枇杷树下摆着小石凳、小石桌,一尘不染,青石板上没有苔痕。可见汪倩打理得仔细。俩包放石桌上,宁涛坐在石凳上细细思索,来了也好,正好把开店的想法跟汪倩说说,说不定她能支持。南墙边有个水龙头,接着皮水管,宁涛上前拔掉水管,旋开水龙头,用冷水冲了把脸。上了一个小台阶,打开小屋的移门,只见地板擦得新亮,里面放着一张单人床,枕巾褥罩都是新的,没有叠褶。宁涛转身回到院里,拎起石桌上的两个包进屋。单人床窄窄的,宁涛总觉得在这里浑身别扭,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没几分钟,汪倩下班回来。开门、换鞋,走到阳台,瞥见小屋亮着灯,打开了阳台的门锁。宁涛听见声响,晓得是汪倩,便趿着拖鞋从小屋绕进阳台。汪倩正在收拾衣服,看见宁涛,点了一下头,没说别的。

宁馨上晚自习,九点多才能回来。晚饭汪倩炒了两个菜,一盘土豆丝,一盘彩椒小炒肉。两人吃饭间,宁涛说,妈跟我讲,已经把二十万给了馨馨,准备学艺术。汪倩嗯了一声,没再声响。沉默了一会儿,宁涛又说,我想正儿八经干点事头。现在餐饮火,人人都在外面吃,家里不开灶。我以前煮的面还行,想投钱开一个面馆,做做瞧……

你晓不晓得,现在租个门头多少钱?开在哪块?商场还是街边?搞什么菜?雇几个人?这些你考虑好啦?汪倩不紧不慢甩出一连串问题。

嗯,具体多少钱还不太晓得,也还没确定好……宁涛有点发怵。宁涛不是不晓得这些方面要考虑,只是想和汪倩先交代一下想法。况且做面还没搞明白,考虑租金也没用。

宁涛啊,汪倩喊了声自己的名字,很多年都没有这样喊过。宁涛抬头,望着汪倩,汪倩眉头有一丝皱起,文过的眉细细的,眸子深邃。宁涛居然又想起朱婧。我也希望你好好干件正事儿,可是饭馆不好开的。商场里面,店面租金贵,肯定要招一班人,还要找厨子。街边门头,位置要找好,自己当厨子又当老板,精打细算,又要有口味,还要熬,熬住顾客。况且不管开在哪儿,前期成本是不少的,再像你之前一样,赔个底儿掉,馨馨的事岂不打了水漂?

晓得,不讲了。汪倩显然还有话,但被宁涛打断了。女儿上学要用钱,宁涛也明白,宁涛是烦她的态度,和爸妈一样,还是认为自己没出息,什么也干不成。宁涛不想争执,汪倩也不想,没有再往下说。俩人默默吃菜,宁涛有点气闷。

今晚,要不,我还是回城南吧,东西也没带全,不太方便。勉强吃完饭,宁涛站起身来想走。汪倩瞟了宁涛一眼,随你,你自己看。宁涛悄悄从客厅进阳台,进小屋,两个包都还没打开,关上小屋移门,换上鞋子。宁涛悄悄打开院门,悄悄锁上,携着包无声离开。

清夜朗月,银光洒地。二号线的晚班车上,宁涛瘫坐着,又见到了雅诗兰黛的广告牌,朱婧的身影仿佛在广告中闪回。回到城南,阳台的小床已经拆了,只能在主卧剩余的床架子上坐着。床上空无一物,只有木板。城南的月光透过阳台,照进卧室。

宁涛无处可睡,一夜不眠。那晚,汪倩亦难入眠。

9

十二月没到,离老城南动工、拆迁队入驻还有些日子。老街边上还剩下零星一两户,自建的红砖小两层灯火还是夜夜亮着,估计是动迁方案仍没谈妥。宁涛估摸着还能住段日子,索性等到最后的最后再离开吧,好在水、电、煤气都还没断。

宁涛拾掇一下主卧的床,简单铺个床垫,躺上去依然觉得硬冷。望着天花板,宁涛心里想着皮肚面的事。既然开了头,不管怎样想先把皮肚面搞出来。别的之后再说。

其实最重要的问题是汤底配方。没有汤底,便没有皮肚面。宁涛交运,很快就有了个大致方向。很多年前,执法大队食堂有个扬州老师傅,下面条一绝。面汤香,也不放味精。宁涛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拜托老同事,好容易联系到这位老师傅。老师傅还健在,就住在中华门外。宁涛打电话过去,想登门拜访,没想到老师傅淡然说道,没什么秘诀,加点肉卤,就是扬州人冬天腌腊肉的肉卤,晓得不?宁涛听了,连道感谢。

扬州腌咸肉,宁涛大致晓得。外婆就是扬州人,年轻时,进腊月门,宁涛跟着外婆后面帮过手。后来南京人生活进步,咸肉吃得少了,过冬也就吃两口尝尝鲜,基本都买现成的。扬州腌咸肉的工序不复杂:整只猪腿拿散白擦一擦算是杀菌,把鲜肉切成长条大块,把花椒、香叶、八角、桂皮打碎加盐——盐要多——在锅里小火炒熟,放凉后均匀地抹在猪肉上,反复搓揉入味。将肉码到腌肉缸里,压上大石,盖上盖密封,放在背阴处,一周不到缸里就会出水。取出肉后晾晒几天,风干表面,剩下的这缸水就是生肉卤;再往进加食盐和清水,烧开后再放凉,就成了熟肉卤。重新把风干的猪肉放回去,泡三天再取出来,把取出的咸肉挂在外面,晒上七个好太阳,就大功告成了。腌好的腊肉放到阴凉处存着,可以吃整整一个正月。

宁涛买了些食材,想自己先试试。皮肚容易,宁涛本来也会做,关键在于腊肉。在菜场肉摊上买些剔下的便宜猪皮,煮熟后刮去多余的白油脂,让猪皮风干成硬邦邦的,拿两片猪皮对敲一下,声音脆亮。把猪皮下油锅,就像炸虾片一样。吃的时候再用清水泡发,令其变软。至于肉卤,宁涛在城南旧货市场淘了一个小腌菜缸。主要目的是制出肉卤,现在刚入冬月,温度还时不时会回暖,咸肉没敢指望能腌成。宁涛仰赖久远的回忆,按照外婆腌咸肉的经验步骤努力尝试,小腌菜缸子里果真出了生肉卤。往生肉卤里加盐水,烧开,撇去浮沫,整个空荡的老屋里一时肉香四溢。一小碗肉卤做好,宁涛用食指蘸了蘸,咸、香,但有一丝涩嘴,回味起来有点发苦。兴许是腌肉香料的量没把握准,香料过多就会发苦;也可能是炒料时候火候没把握好,糊了点。宁涛心想,还得要琢磨琢磨。不过照这个咸度稀释一下,一碗肉卤配十碗面汤不成问题。宁涛心里增加了点把握,暗暗欣喜。

不过鲜味还缺一点。宁涛晓得鲜肉丝、猪肝、腰花,包括鸡蛋,现煮都能提鲜。但想想不对,有时去点份素光面,面里只有皮肚、青菜、木耳,汤头还是鲜的。宁涛想到了高汤,把高汤和肉卤按比例勾兑起来,说不定能成。宁涛又去农贸市场,买了点扇子骨、猪大骨、鸡架子、鸭架子,都是些边角货,又买了一个高筒不锈钢锅,旧货市场淘了个灶头,高压猛火,在厨房慢慢吊高汤。

本来已经空落沉寂的老屋,却在厨房里恢复了生机。盐袋子、香料袋子、二手炉灶、二手铁锅、旧腌菜缸,一切都是拼凑的。灶台上重新泛起油污,没了油烟机,墙头渐渐熏黄。各种食材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在是冬月,厨房又在阴面,放在地上也不会坏。

爸妈的卧室也朝北,很是阴凉。宁涛扯了一根绳子,一头拴在防盗窗的栏杆上,一头拴在没拆下的吊灯上,把半腌好的几斤猪肉和一片片风干的猪皮悬在上面,居然也肉色可人。夜半时分,宁涛常常睡不着,或许是因为冷。干脆起床去北卧看一眼,北窗开着,风从屋子里穿过,一片片猪皮随风舞动。

那晚,宁涛拼拼凑凑煮出一碗皮肚面。面里放进青菜、肉丝、鸡蛋,简单的三样。碱面过水,用小火煮着,笃,笃笃,笃笃笃……味道逐渐散发出来,是皮肚面香,那种熟悉而又有些独特的气味飘溢着。煮成之后,宁涛就着锅边,直接用手拈起一块皮肚放进嘴里,皮肚吸饱了汤汁,软糯、弹牙。宁涛又拿大锅勺舀口汤细细地咂摸,让汤慢慢地、充分地刺激自己的味蕾。汤缓缓入喉,进入食道,进入胃壁,让宁涛的身子暖了起来。窗外是新街口,耀眼的灯光染映夜空。

少了猪油,缺少一些润滑的感受;肉卤还应该再咸一些。尽管如此,这个半成品的滋味已经和别家的不太一样了。自己的汤头咸香味明显更足,是腌肉卤发挥的作用。宁涛想还要再多试几次,把汤头味道调得更突出一点,让腌肉多出点卤子,最好夏天也能出。宁涛想到以前外婆也腌咸菜,腌雪里蕻时用的不是细盐,而是粗粒大盐。大颗粒盐使得雪里蕻脱水快,腌出来的咸味和细盐有区别。宁涛决定后面再用粗盐腌肉试试,说不准会更加咸香。

宁涛独对老屋,一人比画着自己的经验、设想、计划。

10

这期间,没人打扰宁涛,宁涛深深陷在皮肚面里,仿佛在研究着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宁涛觉得自己伴着皮肚面充实了起来,有了劲儿。老屋看起来已经什么都没了,但宁涛觉得自己把老屋装扮得很好,觉得自己——好像头一回——真真切切住在老城南。

宁涛大致试出了自己的汤底配方,急切地想要分享。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朱婧,已经许久没和她联系,不知她会不会着恼。宁涛心里没底,发了条微信问道,瑞鹤门哪儿买不到假的哈?朱婧很快就回复,拙劣,吃完一次面就消失,上来问这个?宁涛解释,自己花了不少工夫,好像试出了一个皮肚面的配方,想让朱婧尝尝。不来,哼。朱婧回复了一个噘嘴的卡通表情。呀呀呀,那亲自上门服务,如何?宁涛确实想让朱婧尝尝,但老屋里的样子,肯定没法喊朱婧来。贸然提出去朱婧那儿,宁涛莽撞了一回。隔了好一会儿,朱婧没回消息。

朱婧在犹豫。和宁涛,其实也才见过三四面,只是朱婧觉得处着挺舒服,心里有一丝丝蠢动,按捺不下。宁涛不主动勾引,不像二流子,蛮清爽,人还有点标致,是自己喜欢的模样。若是摆在十年前,朱婧说一不二,用点手段,总要拿下他。不过宁涛这个年纪好像也没什么正经工作,就怕是个上不得台盘的烂草絮,外头套个人模狗样的衣裳罢了。自己这个年纪,何尝不想遇个表里如一的好男人,不知能遇得到吗?一根烟烬,未得及弹,烟灰便随风飞散。

朱婧接着点起第二支。其实,逢场作戏各取所需,若是不走心,朱婧自然拿捏得住。只是这几年,一人带着儿子,日子温温暾暾地过。自己撑着辛苦,有时也想找个肩膀靠靠,让自己歇一歇。又想到宁涛还有个女儿,小丫头看上去机灵得很……唉,朱婧觉得自己过于悲观了。等宁涛的店开起来,将来当个小老板不也体体面面?自己以真心待他女儿,她未必不领情。人生苦短,算了,不琢磨,就豁出去一次,失不了什么。

嗯,也行,罚你做饭,明天我休息。朱婧飞速按着手机键盘,咻地发送出去,又给宁涛发了一个定位,一个门牌号。第二支烟才抽了一半,朱婧把烟塞进灭烟盒里,转身回到柜台。

当晚,宁涛去了趟好多年没进过的澡堂。如今早就不兴澡堂子了,老城南也只剩下一家,多是些六七十岁的老杆子还爱去,说是捏捏脚、敲敲背,身上才舒服。泡在堂子的热水里,雾气蒸腾,宁涛觉得自己似在云端,涤去了污泥和烦恼。洗完澡后又从内到外换了身干净衣服。

第二天一早,宁涛从老城南出发。先去菜场,看到有卖小板油,一斤多,正好带去朱婧那里熬一熬当荤油用。让摊主把板油切成小块,省得等会儿砧板上切得都是油。宁涛又割了点儿后腿肉,割了点儿猪肝——挑的是块面肝,又带了一只鲜猪腰。摊主说,一副腰子一块儿带走呗。宁涛摆摆手,一只一只,一副吃不掉哎,就下碗腰花面。矮脚黄正当季,宁涛专门挑了两棵,大大蓬蓬的。其实老南京人吃的青菜,不是鸡毛菜、上海青,就是矮脚黄。现在面馆用鸡毛菜的多,大棚里面长的鸡毛菜一年四季都有,面汤里一烫绿油油的,卖相好;矮脚黄身段矮,叶子青黄,下进面条汤里,看起来好像杀卖相、不衬面,实则它的梗子雪白肥厚,煮一会儿就酥烂,配到皮肚面里更好吃。最后买了四两碱面,一人二两面,正好。宁涛在菜市场里逛着,仿佛回到二十年前,刚刚和汪倩结婚那会儿。

拎着菜,宁涛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到武定门,顺着中山南路骑一小段,就拐到金沙井,穿过瞻园路、来燕路,到长乐路,十多分钟就到了箍桶巷。敲门,没应,再敲,过了一小会儿工夫,门开了。

朱婧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一身湖蓝睡衣,脚趾露着,能看到趾头上鲜红的指甲油。脚踝细白得能看见青色静脉。宁涛把菜往朱婧眼前晃了晃,吃面条,忘了啊?朱婧让开身子,宁涛进门找了双拖鞋,不甚合脚。朱婧家是小两居,四四方方的户型,两个卧室朝南,厨房和卫生间朝北,。宁涛随意瞄了两眼,径直去了厨房。

朱婧倚着厨房门说,哪晓得你一大早就来,以为是晚上哩,边说边打了个哈欠。宁涛抄起锅加了点水,准备熬猪板油,说,你假南京人哦,吃面条要么早上,要么中午,哪有人晚上吃哒?脑神经坏喽。晚上要吃大餐,吃什么皮肚面。对了你小孩儿呢,上学去啦?

小学就在家门口,早上自己背书包去了。大餐你请喔。朱婧用手梳弄着头发。

进门,看你气色不太好,昨晚没睡好啊?熬油的火架起,宁涛一边说,一边排开食材。

那是因为没化妆哎,当我十八吗?真是个二百五。朱婧翻个白眼,转身去卫生间洗漱起来。

宁涛在厨房忙活,有点儿轻松自在的感觉。锅上小火在慢慢熬油,宁涛自己先片腰花。手还是生,去腰骚不麻利,斜刀好几下都去得不干净,差点儿还把猪油熬过火。到了片肉丝、切猪肝的时候速度快了起来,又把矮脚黄也洗好、切好。宁涛同时支起两口锅,一口放清水,用来过碱面,煮到半开,锅盖一直开着;另一口用来熬面汤,里面加盐卤、皮肚、矮脚黄和刚熬好的猪油,不另外加其他调料。

水煮开后再打个鸡蛋进去。鸡蛋在锅里逐渐成形,色泽玉白。旁边锅里过碱面,碱面趟温开水,能把一层面碱洗掉,过个七八秒,再放到面汤里煮,汤便不浑不稠。滚开后顺着锅边下猪肝、腰子,最后下肉丝。这个火候要掌握好,火一大,时间一过,猪肝腰子肉丝就都老了,失了口感,不鲜嫩。

宁涛端着一大碗面条走到客厅,朱婧也正好从卧室出来。头发用发夹盘了一圈,换了一身衣服,白色针织开衫,黑色阔腿裤,还是那双绒拖,能看到鲜红脚趾。可以啊,早就闻着香味了,做得有板有眼的。原来你是居家款,哈哈。朱婧笑脸盈盈,握起拳头,朝宁涛的肱二头肌结结实实捶了一下。宁涛手臂一晃,汤险些洒出。你甩哦(甩,南京方言,形容人不着调、吊儿郎当),没见我正端着面呢,烫,烫,小心点。宁涛小心翼翼一边放下面碗一边说,筷子自己拿哦,这碗给你吃,我再进去煮碗自己的。说完又钻回厨房。

口味怎么样啊?宁涛一边给自己煮面一边喊着问。摆摆摆,有两把刷子。朱婧应着。

宁涛端着自己的面碗坐了下来。一看手机,快十点了。要死,下两碗面就忙活了一小时。朱婧边吃边安慰道,熟能生巧,你以后煮得多了不就快啦?你早上不还熬荤油了,我家里煤气灶火头也小。蛮好,蛮好。

味道像不?汤头、皮肚,都是自己搞的。

好,绝对能开馆子。猪肝、腰子尝着嫩。材料还是新鲜的好,多少馆子腰花都不行,要么老要么骚。不过有个小问题,这面没得辣油哎。没得辣油,吃什么皮肚面。宁涛猛拍脑门,屌,辣油忘得嘞!还没研究过哩。朱婧晃了晃手里的一小包封装辣油,笑道,外卖剩下的,先应付一下。宁涛想,不把辣油研制出来也是不行的。如果说汤头是皮肚面的精神,那么辣油就是皮肚面的灵魂。

我口重,喜欢辣油。有家面馆在秦虹街道,他家辣油很香,算是独家特色,我每回去都点重辣。哪天一块儿去尝尝,激发激发灵感,你说呢宁大厨?朱婧挑眉,柔柔地喊了声。

宁涛看着朱婧,只见她又恢复了自己印象中的好气色。

刚刚我在厨房煮面的时候,你一直在化妆啊,花了一个小时?乖乖,天天化妆要一小时还得了。

朱婧拉下脸,又故意笑起来,掐着宁涛的胳膊,又在桌底狠踹宁涛一脚。

松,松,松嘛,屌手劲这么大。

11

眼看要进腊月,空荡的老屋里着实有点冷。宁涛和朱婧那天就在老门东分了手,两人心有戚戚,不言自明。当晚宁涛裹着单被结实睡了一觉。梦中,不觉把朱婧与汪倩合成了一个人。

这些年,爸妈几乎不过问自己,一个搬迁竟引发出这许多事头来。要是那天自己兜里烟盒余根烟,是不是就遇不着朱婧,是不是现在就窝在汪倩的小院子里?宁涛以前觉得汪倩是包容自己,独自把女儿养大。这两回,和汪倩面对面的时间久些,宁涛反而感到,汪倩要离着自己一段距离。宁涛不想细细琢磨,把心力集中在皮肚面上。

独自在老屋第三天的时候,妈曾打电话过来,说,你去了汪倩那儿怎么又走,后来死哪里去了?我想想还是觉得不方便哎,后来还是回城南了。里头什么都搬了,你住个魂啊。妈气得骂道。手机听筒里,宁涛老子的声音也似有若无,隐约听得到一句“狗日东西”。不讲了,不讲了,宁涛掐了电话。第二天,宁涛妈来老屋瞅了一眼,看见宁涛在杂乱厨房里的忙活样,没有出声。临走前说了句,最后一点木头件,那个床架柜子,过两天废品站要来拖走,你注意一下。妈说罢发出一声叹息,阖门离开。

收废品的终究没来,宁涛仍旧独自在老屋挨着。

12

宁涛拎包来了小院又离开那晚,汪倩躺在床上思绪如潮。她问自己,爱宁涛吗,自然爱过。当初媒人介绍的时候,她晓得宁涛比自己大三四岁,高个子,人清爽,也蛮帅,便点头同意。两人处对象的时候正是千禧年初,宁涛带自己去莫愁湖划船,在新街口逛马路、过天桥、看电影,在新街口百货商店旁边吃“大娘水饺”、吃肯德基。两人还去过老山森林,在浦口,两人去中山码头坐轮渡过江,码头边是民国旧电厂。汪倩第一次近距离看着长江水,渡船把江面划出白浪。她靠着栏杆,被宁涛从身后拥抱着。宁涛说,像泰坦尼克不?汪倩笑道,真不吉利。两人荡了一整天,在老山的一片小树林里,第一次热吻。

宁涛爸妈是双职工,给宁涛在秦淮河边准备好一套小婚房。刚刚结婚那会儿,宁涛更是疼着自己、宠着自己。一下班回家,定先在厨房烧两个菜,是自己爱吃的面筋包塞肉、土豆炖小鸡。洗衣拖地也是能包就包,在家从不懒着。汪倩不大会表露,可是甜在心里。那时候自己上晚班、夜班多点,晚班十二点下,宁涛肯定等在市医院后门口接自己回家,回去给她下碗柴火小馄饨当夜宵。一路上两人搂着,有几段路,灯明明灭灭,宁涛手不老实,逗得自己咯吱咯吱直笑。要是赶上值夜班,第二天早上回来,豆浆油条定在等着自己。宁涛工作也不算赖,汪静指着哪天宁涛转了正,幸幸福福地过下去,蛮好。

后来生了变故,汪倩能扛,也希望宁涛能振作起来,可宁涛好像从此颓唐了下去,人如同烂掉,在家就瘫着,一根菜叶不晓得拣,一点担子不晓得挑。汪倩心里彻底对宁涛绝望,是见他在外头找了人。那段时间宁涛真正成了人不见半影,钱不见一分。某日下晚班,夜半时分,汪倩独自走回家,远远看到一个陌生女人在自家单元楼下,然后宁涛出现,搂着她消失在路的另一头。汪倩决定离婚,自己带女儿,诉宁涛婚内出轨,让其净身出户,从家里滚蛋。

宁涛的妈和老子倒是和自己站在一边,帮衬着带带馨馨,连房本也给了自己。汪倩长得不差,靓靓丽丽,护士里也算个美人儿,生养女儿后身材也没走样。再婚的事汪倩不是没有考虑过,单位里的人暗暗也向汪倩示意过,有的男人条件也不差。可汪倩始终没有狠下心哪怕是去试试,一是心疼女儿,怕受委屈;二是宁涛的妈和老子向着自己,终究是不忍和他们切断联系。尤其是刚离婚那会儿,自己爸就重病住院,不到半年人就走了;妈独自受苦,弟弟把她接去了上海。那段时间自己孤立无援,女儿又小,全靠宁涛的妈和老子一直悉心扶架才扛过来。想想算了,一个人也能过。汪倩问自己恨宁涛吗,自然也恨,但不愿变成怨妇。何况宁涛的妈和老子,还有馨馨,配合得都挺好,没有男人,倒生活得平平稳稳,没什么差池。

汪倩晓得,宁涛的妈和老子心里一直有想法。碰到老屋子动迁,想趁机把宁涛择出来,和自己凑合凑合下半辈子。宁涛妈一直在自己耳边嘀咕宁涛的好,浪子回头之类的话她耳朵听出了茧。听久了,汪倩竟也没觉得反感。只是宁涛这么些年,虽然没有再犯什么恶事,但一直荡着没有正经工作,自己总是不太愿意。倒是最近馨馨对宁涛愈发起了兴趣,常常探问自己和宁涛年轻时候的故事,也问奶奶自己爸从前如何如何。

本来这个小屋派不上大用场,和内屋也隔着阳台,汪倩打算出租出去赚点租金。不过后来想想,娘儿俩单独住,要是院子里租客是个男人,心里还是有些怵。让宁涛住小院子,一半是宁馨出的主意,一半也是出于这个考虑,物尽其用。

当晚宁馨下自习回来,问汪倩,爸没住下呀?汪倩心里正恼,三言两语,把两人拌嘴的话向宁馨说了。宁馨说,难怪我生日那天,爸没头没脑,问我支不支持他创业。妈的话也太打击人了,我瞧爸这回是真心想创业的,你觉得他开店有风险,替他想个别的办法呗。

汪倩沉默不语。

第二天送女儿去地铁站,路上宁馨又把话题扯到宁涛身上。不都说好了给个机会嘛,昨天爸要走,你怎么也不留一下。汪倩说,他自己要走的。宁馨说,那是怪你把话说重了。你要真想留爸,就该跟他服个软儿。汪倩说,哦,长大了,倒帮起你老子了。宁馨“嘁”了一声,汪倩也笑了。

宁馨临上地铁的时候说,单反快买到啦,过个十来天,我周末要出去拍拍照,找找摄影的感觉。要跑哪儿去?汪倩问。城南呗,奶奶不是搬迁了吗,我去拍些老房子照片,留个纪念。一个人啊?不是,我带三个男朋友一起。宁馨朝自己做个鬼脸,正说着,地铁门阖上了。怎么越来越像起她老子了,汪倩自己心里嘀咕。

13

周末,宁馨背着单反,带着一个长焦镜头、一个广角镜头,装备齐全,坐地铁去城南。先在上海路站下车,去给爷爷奶奶拍张照。爷爷奶奶坐在沙发上,阳光在他们身后定格。宁馨打算步行着一路拍过去。顺着莫愁路走,拐进秣陵路,往南进入大香炉、木料市,过秦淮河,到了评事街。

路上熙熙攘攘。南京城的中心,现代建筑、摩天大楼和20 世纪末的老小区混杂一处,相映成趣。宁馨仰头,街边十几层的居民楼上搭着密密麻麻的不锈钢晾衣竿,花花绿绿的被面、衣衫、裤衩在衣杆上晾晒着。宁馨举起单反,垂直视角,从街底拍下一张,穿越十几重衣裤的间隙,犹如穿越着南京城的生活时光。宁馨又反复调试,尝试着拍出街道的深邃,或者街角的张力,效果不理想,看来自己的摄影技术还差得远。

到了评事街,人流一下消失了。外围的噪声逐渐远离,巨大的安静让这里仿佛成了真空。宁馨想起上幼儿园的时候,和爸妈一起来这里过年。南京那时还能放烟花,爸爸带着自己玩摔炮,叫作“小金鱼”。自己胆小不敢扔,爸爸架着自己,用小脚一踩一炸,噼噼啪啪。宁馨顺着老街慢慢走,完全失去了具体的构图想法,只是咔嚓咔嚓,把旧街景收入相机。一会儿拐进了千章巷,向老屋走去。

宁涛正躺在主卧不成样的床上抽着瑞鹤门,寻思辣油如何熬,这回哪里可以寻到方子。突然一个镜头怼到自己眼前,啪,按下快门。宁涛吓得一哆嗦,跳坐起来。原来是宁馨拿着相机。

谢谢你哦,哝,资助我的装备。

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钥匙呗。宁馨拿出一把钥匙在宁涛眼前晃了晃。奶奶给的呀,说你还住在这儿,死活不肯去我那儿。我悄咪咪进来看看你。怎么样,惊喜吗?

原来宁馨是慢慢旋开锁,轻轻推开门,蹑着猫步进屋的,宁涛完全没有意识到。宁馨瞥了眼屋子,从阳台到主卧,从主卧到客厅,遍地是烟头。宁涛正把手中的烟重新叼回嘴里,准备下床。宁馨一步上前,一把从宁涛嘴里抽出烟头,扔在地上。

不许抽,难闻死了!宁馨一脚踩灭,然后把老屋细细走了个遍,各处空空如也,只剩厨房还有物件,不过乱糟糟的,北卧挂着腌肉和皮肚。

宁馨指着遍地的污渍,以及厨房台沿上的瓶瓶罐罐打趣道,不错嘛,这是准备一个人过上啦。你可真艺术,活生生一个颓废风哈。不错,不错。爸,我就在这儿给你拍套写真,保不准能火。来来来,对着镜头摆个造型。

被女儿一直架着说话,也不知她是褒是贬。我在这儿是弄皮肚,皮肚面。宁涛应了声,不知所措。

搞出什么秘密配方啦?真要开店?

老爸想找个正经事儿做做。

搞出什么配方了快让我尝尝,我也给你把把关。宁馨催促着。

宁涛做了一碗,宁馨一口气吃完,赞不绝口:绝了,绝了!爸,你凭这个手艺能纵横南京了!

宁涛难为情地挠挠头,就是辣油还没搞出来。

那还不简单,网络上那么多美食博主。

还有人在网上教做辣油?南京皮肚面的?

你是汤山猿人呀,上网搜搜不就晓得了。我也喜欢辣,越辣越好,这个皮肚面加上辣油才是绝配!真研究出来,可得第一个让我尝尝,给你把关哦大厨!

宁馨在厨房摆弄起那些二手锅具,把它们放得更加七零八落,用单反一通拍。又让宁涛点上一根烟,不许抽,只准夹在手指上,身子倚在厨房墙上,侧脸,逆光拍摄。宁馨换上黑白光圈,镜头里烟气缓缓,一个中年男人的轮廓显现,带着若隐若现的胡茬。身边的物件虚焦,成为背景。

这是宁馨今日最满意的照片。她掏出手机,连接蓝牙,把照片从单反传送到手机里。宁馨编辑了一条朋友圈:城南大厨&颓废港风。配上刚刚那张照片,打开实时地址定位,同时@宁涛和汪倩。

宁馨蹲在客厅对着手机屏幕一阵忙活,然后站起身,脸上漾着笑,朝宁涛摇摇手机说,今天很满意。突然板起脸,一把夺过宁涛嘴里的烟扔在地上,说,叫你别抽,还抽还抽,难闻死了。

宁馨出了老屋,本打算继续往南走,去胡家花园再拍点。渐渐觉得腿乏,走不上劲儿。于是在熙南里绕了几圈,直接在三山街上了一号线回城东。地铁上,老妈少见地在自己朋友圈评论道:没个正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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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段时日没联系自己,朱婧以为宁涛又消失了。刷朋友圈,看到“顾客”宁馨——宁涛那个女儿发了一张照片,是宁涛的侧脸,看起来一副颓废样,照片下面有实时定位。点开,是老城南千章巷。

女儿一走,宁涛掏出手机搜索起来。百度上有各种辣油制作的方法,不过视频少,多是图文,介绍也不详细。宁涛给女儿发微信问,辣油视频在哪里看呢?女儿秒回,你是老年人呐,上B 站。宁涛不晓得这个是什么,从应用中心下载下来,里面果然有各种各样的美食视频,连南京皮肚面的也有,不过都是品尝介绍,没有透露制作方法的。也自然,谁会把自家秘方堂而皇之公布出去,那不是傻么。

宁涛找到了辣油制作视频,讲得很详细,但几乎都是四川、重庆的油辣子。这几年川菜火遍全国,人人嗜辣。宁涛知道那种油辣子的味道,和皮肚面汤里的辣油不一样。川式油辣子的辣香味醒目,油要红亮,舌头还要感受到麻。辣油要在冷却后使用,就要保证冷却之后味道仍旧突出,而且川式油辣子多用于凉拌,充当蘸料,等于食材就着辣子直接吃。总之,要在视觉、味觉、嗅觉上都给予充分的刺激,做到咸、鲜、麻、香,油辣子里面还掺拌着芝麻。

老南京辣油,看起来平平无奇,冬天都闻不着什么味儿。一旦放在皮肚面汤里面煮,汤水沸腾,温度重新升高,辣油就会显得透红,椒香味四溢。气味有些冲鼻,闻着打喷嚏,但尝起来却是那种润着口腔的辣,把辣所带来的灼烧感慢慢烘托起来。再配合面条的生呛、猪肝的粉面、腰花的脆嫩,喝上一口咸鲜的汤头,这样一碗皮肚面肯定是绝摆!

综合各类辣油的制作方法,宁涛琢磨出一点相通处。一是辣椒面的配比,二荆条、子弹头、小米辣、七星椒,这四种目前主打的干辣椒辣度各不相同,将它们按不同比例混合,出来的辣味自然也不同。二是油温的控制,如果温度过低,辣椒面里的红色素释放不够,辣油不够亮,味道也不突出;如果油温过高,辣椒面就糊了,发焦发苦。三是油的选择,可以全是素油,比如川式油辣子就只用菜籽油;也可以全用荤油,很多羊肉汤面馆的辣子就是用羊油熬的。四是辅料的选择,辣椒面放多少盐,多少花椒,多少香料,最终呈现的效果也完全不一样。

宁涛越看越着迷,决心就用笨方法,慢慢试。先是去干货铺辨辨各类辣椒,用心闻,有时掐一个辣椒放舌尖尝尝。很快宁涛区分出二荆条、子弹头、小米辣、七星椒各自的特点。至于油的选择,宁涛决定先用大豆油或者玉米油试手。

基本准备就绪,宁涛在老屋的厨房里,熟练地使着那些拼凑起来的灶具、厨具。先要制作干辣椒面。把干辣椒放在锅里,小火慢慢炒熟、焙香,再研磨成粉,不粗不细。宁涛选择以二荆条作为辣椒主体,提供基本的颜色、香味和辣味;将子弹头和小米辣作为辅助,提供高一个层级的辣度;七星椒兼具辣、香、红,适合出红油,辣度也最高,宁涛将其作为点缀。油要分两次倒入辣椒面,要慢慢试油温,一点一点掌握火候。第二次的油温度低一些,等于让辣椒粉持续在热油的刺激下释放辣味与香味。单单用素油,呈现出的辣油不够润,辣得有些干燥,宁涛经过试验,加入少量的猪油、羊油,动物油脂激发的香味非同一般。至于辅料,几经拿捏,宁涛选择一样不加,还原出辣椒最为本真的味道,没有丝毫的喧宾夺主。

最终的辣油配方还未试验成功,一个午后,宁涛正在厨房忙活着,手机响了。一看是朱婧。

宁大厨,消息也不看吗?

宁涛滑了一下手机,朱婧给自己连发好几条微信。哦,哦哦,忙着搞辣油,你上次不是说缺辣油嘛,正在搞。

那就完全,不关心我?嗯?

宁涛不知如何回答。

我就在千章巷。朱婧挂了电话。

宁涛伸头往外望,朱婧正在巷口徘徊。宁涛喊了一声,喂,朱婧回头望,看见了自己伸出厨房的头。

朱婧进门,吃了一惊,完全没想到宁涛家里已经空无一物,但满屋都飘着辣油的椒香。不过一想起宁涛之前说这里就要搬迁,也就理解了屋里的状况。

你怎么晓得我住这儿?我没讲过哎。

你的可爱女儿发了朋友圈,有定位。挺有型呀宁大厨,居家男人又走艺术路线啦。朱婧拿手机翻出宁涛那张照片。

宁涛手上都是辣椒面,在自己身上擦了擦。他掏出烟盒,弹了弹盒底,把烟盒伸向朱婧,朱婧抽出一根,他自己也用嘴叼出一根。正摸着打火机,朱婧把火递了过来。

怎么想起来找我?这里蛮不成个样子,屌他妈,都不好意思给人晓得。说着,宁涛从厨房拿出一个小碟子,碟子里的红色辣油沿边溢出,流到宁涛手上。

尝一口,半成品,味道很近,又香又辣。宁涛把辣油递到朱婧面前。

朱婧直接用食指蘸了一下辣油,放进嘴里。眼睛直直地看着宁涛。

我想你。朱婧一下扔掉了烟,把头埋进宁涛的胸膛。

宁涛手上端着辣油,无法选择拥抱。嘴里还叼着烟,来不及吐息。烟气直升,迷住眼睛,快要呛出泪。宁涛用自己胡茬未刮的下巴,轻轻抵着朱婧的额头。那一刻,宁涛觉得,朱婧是朱婧,汪倩是汪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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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馨那日回城东,和汪倩细细说了宁涛在老屋干什么。那你吃上你老子做的皮肚面了?汪倩问。香得很嘞!可惜辣油还没搞出来。宁馨朝汪倩挤挤眼睛,老屋里什么都没有,天这么冷,要不,你再邀请邀请?汪倩没应,过了一晌说,再说吧,总得人家自己愿意。

没几日,宁涛成功配制出一款辣油,辣得润而不燥,又能打开味蕾,刺激喉舌,椒香扑鼻。他给朱婧发了消息,说,再尝尝?这回是重辣。朱婧很快回复,周六吧,我调个班。

宁涛装好老卤、辣油、泡发的皮肚,买好猪肝、腰花,后腿肉换成脢条肉,让肉味更鲜嫩,又带好矮脚黄、木耳、榨菜,四两碱面,骑着共享单车朝武定门轻松而去。

咚咚敲两下门,朱婧立刻开了门。她穿了件白色束身毛衣,淡粉毛呢短裙,头发高高盘起,露出白皙的天鹅颈。画了淡淡的眼影,眸子显得更加深邃。嘴唇红粉,缎光水润。杵那儿干什么,进来。朱婧命令道。

宁涛进门换鞋,朱婧备了一双男士拖鞋,穿上挺合脚。客厅打理过,整洁不乱,清清爽爽。阳光从南卧柔柔照进来,朱婧在光影里楚楚动人。

儿子呢?

他奶奶接过去住了。

哦,哦,对对。宁涛笑了。

傻站着干什么,煮面呐。朱婧也笑,抬腿踢了宁涛一脚。

进厨房,排开食材、洗菜、切菜、片腰花、片猪肝、切肉丝。点火,两只锅一只烧水过碱面,一只煮汤头。宁涛心中舒畅,操作熟练。两大勺辣油放进面汤一起小煮,笃笃笃,满屋开始飘散面香、椒香。盛面,最后撒上榨菜丝。完整的流程,完美的皮肚面。

面端上桌,朱婧正在摆弄手机,时不时用屏幕照照自己的脸。这次的面,汤浓面黄,辣油润红,色香味上佳。朱婧用手机对着这碗面,调整角度,不加滤镜拍了一张。

很快宁涛给自己也煮了一碗,两人在客厅对坐着静静吃面,只有不断吸嗦面条的声响。吃完面,朱婧额头微微冒汗,嘴唇鲜红,她抽张纸巾轻轻揩汗,又擤了下鼻子,身子往后倚,把一只脚轻轻搭在宁涛的腿上。

两人放下碗筷。朱婧说,去阳台吧。宁涛主动搂着朱婧,两人看向南边,视线的尽头是城墙、秦淮河。两人从阳台拥吻着回到朱婧的卧室,床早已被朱婧布置成温馨模样。衣衫来不及解,两人舌尖缠绵,躺倒在床。

直到入夜,两人都饿了,才走出卧室,准备下楼寻个夜饭。宁涛收拾碗筷,清理厨房。朱婧去冲了把热水澡,等宁涛拾掇完,让他也去冲个澡。朱婧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手机,想了想,准备发一条朋友圈,照片就是上午拍的那碗面。她反复琢磨,思考配文该如何拟,等宁涛冲完澡出来,文字恰恰拟好:城南小煮,冬日独家。

宁大厨的面条这么好,捱摆(捱摆,南京方言,意为肯定、一定)要炫一把,馋死他们。朱婧说着,把朋友圈图文给宁涛看了一眼,咻,发了出去。

两人夜饭回来,又躺在床上,谈起了开皮肚面馆的规划,也谈起了宁涛为何挨在什么家具都没有的城南老屋里。宁涛仰头看着朱婧卧室的天花板,一盏老式的白炽灯光线暗黄,灯泡积聚着尘灰,勾连着蛛网。宁涛细细把这其间的情由诉说一番。朱婧说,要么找朋友凑一凑,凑点本钱,以你的手艺肯定成。宁涛点点头,没有回话。朱婧继续说,也不多,只要小十万就能开成。以前柜台有个姐妹,攒钱开了间小花店,差不多用了这个数。宁涛说,是吗,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喜欢你,宁涛。朱婧突然说,又顿了顿,到时候差多少,我补你,就算我入伙,别有负担。说着,朱婧把手伸入宁涛的胸膛,用食指肚画起了圈圈。宁涛想想,摆摆手。

干吗,你不要?朱婧有一点生气,娇嗔道。

啊?你还要啊,我这年纪,一直来不太行了啊。

屌人,屌人,敢调笑老娘,弄不死你。朱婧拿起枕头,往宁涛脸上砸,边砸边骂。

那夜两人相拥沉睡,直到天明。

16

之后几日,两人总想见面,可是一来朱婧儿子上下学常是孩子奶奶接送,碰到不方便,二来商场上晚班,要到晚上近十点才下班,所以两人还是手机上你侬我侬,一刻不歇地发着消息。聊来聊去,表白了三五番,这个年纪总还是忍不住要往实在的事情上思量。这天朱婧下早班,正值傍晚,两人约着同去武定门走走。

武定门本来是明城墙上一处豁口,面东,1933 年建为城门,城门外就是秦淮河。两人沿着城墙下的绿道往南走,边说话边散步。朝西,拐到雨花门,长干亭,中华门镝楼。北上,回头,往东走点,到了老门东。一路上,右手城墙,左手秦淮。明城墙坚固、高整,青灰砖石,仍印刻着当年烧砖匠的名字。人走其下,时间仿佛变小、变短。秦淮水静静流着,波澜不惊。

他们慢慢走着,心里在意的,自然不会是城墙与河水。朱婧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什么,转头问宁涛,第一次吃夜宵的时候,你好像说过,手头得了一笔小钱?

宁涛有点尴尬,这笔拆迁款和汪倩搅在一起,之前没好意思多跟朱婧提。一笔拆迁款,奶奶家老屋拆迁,奶奶分我小二十万。

二十万也不少,你手艺这么好,开个店面肯定不成问题的。那晚不是讲了嘛,缺多少我补。

宁涛摆摆手,一声叹气。二十万现在也没了。我女儿艺考要用钱,我爸妈直接替我拿出二十万,先给了前妻了。说是,等拆迁款下来,再还给他们。

没有这个道理哎!朱婧有些意外,好歹是分给你的钱,总得先问问你的意思。你这边也有要用钱的地方啊。

我本来户口也不在老屋,二十万是奶奶偏袒我才给的。我爸妈心疼孙女,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朱婧低下头思索,高跟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声音。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朱婧望着宁涛,有点郑重地说,老人家嘛,心疼孙女也好,你心疼女儿也好,我也都理解的。可自己的事业也是要干起来。你有个正经事业,咱俩的关系也能顺顺利利发展。不然你去好好跟你前妻谈一谈,哪怕拿回一半的钱,其他不够的地方我帮你补凑,年底说不定面馆就能开张,这样不是蛮好?

宁涛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

好啦,不说这些了。朱婧用食指勾了一下宁涛的掌心,谈起别的事,语气重新轻快起来。当天夜里,宁涛纷乱的心绪像飞虫一样搅得他左右为难。朱婧的建议有她的道理。可是,怎么和汪倩开口呢?

17

闲谈间提了几次,宁涛总不行动,朱婧心里也不免着急。她不明白,自己那番建议入情入理,宁涛自己又早有开馆子的心意,真把一爿店开起来,顺顺利利,之后两人进一步发展,朱婧也更有底气。皆大欢喜的事情,宁涛怎么反倒打起了退堂鼓?宁涛满腔的烦恼不知如何向朱婧吐露。给出去的钱再去要回,势必会和汪倩宁馨更加疏远。之后再见女儿,自己这个当爸爸的情何以堪?

这周末,朱婧约宁涛去城郊游乐园,说把儿子小虎也带来,双方见一见。朱婧穿了件黑色高领针织衫,套件牛仔夹克,平底鞋,显得比宁涛矮一头。小虎长着一双和朱婧一样圆溜溜的黑眼睛,却一点也不像朱婧满眼笑意。见宁涛来,小虎面无表情地瞟了一眼,没再多说话。

连玩了几个项目,宁涛和朱婧都有点累。宁涛试了几次和小虎聊天,小虎不怎么接话,走路也只挨着朱婧这一侧。刚坐完大摆锤,小虎又想玩大型碰碰车。朱婧双腿发软,央宁涛陪小虎一起进去。满场的车子撞来撞去,挤作一团,许久没玩过,宁涛开起来有些笨拙,经常被夹得不能动弹。小虎开得倒很熟练,满场子兜圈,别人撞不到他,他能随便撞别人。每次路过宁涛的车,小虎都要从背后狠狠撞他一下,然后哧溜跑开,宁涛喊也喊不住。被连着撞了几次,宁涛的下半身都有点发麻,膝盖磕到车座上生疼,勉强把车开到一个死角,舒一口气,歇一歇,松了下眼镜挠一挠发痒的鼻尖。砰!小虎的车又不合时宜地撞上来,眼镜跌在车座底部,捡起来时一只眼镜腿坏了。

朱婧了解到前因后果,气得骂了小虎一通。晚上,朱婧和宁涛去重配眼镜,抱歉地说,小虎这孩子,就是太皮了一点,自己玩上头了不顾及旁人。下次见面不由着他去游乐园了,去个安静的地方。

宁涛头昏脑胀,膝盖和脖颈还在隐隐作痛,忍不住说,也不必总见面了吧,我看小虎也不喜欢我,撞坏我眼镜没准是故意的。

这是什么话?朱婧声音有点委屈,碰碰车本来就是你撞我我撞你,他觉得认识你,才多撞你几下。你怎么把他想得这样坏?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朱婧怀疑地问,你不喜欢小虎?不愿意和他多见面?

宁涛没有做声。

朱婧一双好看的眼睛认真、急切地盯着宁涛,我这个人性子直,不喜欢弯弯绕绕的。你要是想认真和我好,尽快和你前妻说清楚,哪怕只拿部分钱来开店,也行。若是你心里有了别的念头,也早点和我说明白,免得我一人左右纠结,啊。

18

上次搬出来后,宁涛还没与汪倩联系过。远远看到家属院那个楼面,宁涛简直不知道怎么进去。正踟蹰间,后背被人拍了一下,是宁馨。宁馨戴一顶黑色棒球帽遮住眼睛,抬头看看宁涛,不太高兴的样子:大厨,辣油研制好啦?

哦,好了好了。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是说要第一个尝尝的吗?说好了让我把把关的。

宁涛没出声,心里震了一下。

说话不算数,哼!算了,不和你扯,和我进屋吧!看你在门外站了半天,还以为你被土地公定住了。宁馨说着自己笑起来,亲亲热热挽起了宁涛的胳膊。

再见汪倩,宁涛不免有点尴尬。汪倩倒是平平静静的,见宁涛进门,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正好你来,馨馨说中午想吃煮干丝,三个人可以做得多一点。宁涛赶忙跟着进了南厨,汪倩打开冰箱,拿出白豆干、笋丝、火腿、虾仁,把豆干劈成薄薄十几片,切成细丝,开水烫三遍,去豆腥味。昨天煮好的鸡腿切成细丝,虾仁放少许盐、糖、料酒、淀粉,水开后,笋丝、鸡丝、火腿丝先后入锅,再下干丝,点一点老抽、鲜鸡汁,让汤的味道更浓。一碗端上饭桌,饱满鲜艳。

味道还行?汪倩问道。挺好。宁涛回答。滋味确实不错,汤头鲜美,豆干嫩滑。

你女儿像你,经常馋这道菜,记得你以前也最爱吃。汪倩微笑道。汪倩厨艺平平,唯有这道大煮干丝做得色香俱全,宁涛调侃她是“一招鲜,吃遍天”。以前每逢宁涛生日,汪倩总要下厨,把豆干和火腿细细切丝。

饭桌上有了宁馨,气氛不一会儿就热络起来。宁馨从学校八卦,一直讲到儿时邻里街坊的轶事,引得汪倩和宁涛也几次笑出声。宁涛内心翻涌,几次想讲起拆迁款的事,感觉找不到话头。宁馨起身去接同学的电话,汪倩转头问宁涛,听馨馨讲,你的皮肚面做成功了?

差,差不多了,就是门店租金这头还没有眉目。

汪倩沉吟了一下,说,你女儿向着你,把你的皮肚面夸上天。我也仔细想了想,面馆要是真能开好,我也支持。只是租店面的话成本高,馨馨马上艺考,投资不宜冒太大风险。你要是愿意,不如摆个面摊在小区里头,先试试水,果真收益好,再去找个店门头,怎么样?

汪倩笑着指了指小院:你要不嫌弃,摆面摊的话,这小院子里也能摆下四张桌子。

吃完饭,宁涛打算回去,宁馨又把他拉住:先和我在巷子里散散步吧。

沿中山门大街走,两侧的梧桐树只剩枝干,显得更加挺硕、高大。往西走是南博、明故宫、西安门,风景开阔许多,空气也比城南的好。一路上,宁馨问了几个问题。一是问宁涛,记不记得自己上幼儿园的时候,过年,宁涛架着自己,在评事街的大小巷口,放烟花,踩小摔炮。宁涛点点头。二是问宁涛,那晚明明都来孝马街了,为什么又不肯住下。宁涛没有回答。

妈当初为啥要和你分开?这是宁馨的第三个问题。无数画面在脑海里回闪,宁涛不知捕捉哪一幅。

他们都说因为你不好好上班,把工作丢了。宁馨这时翻开手机,点开一张照片,放在自己眼前,是那碗“冬日小煮”的皮肚面。这是上次送我生日礼物,那个雅诗兰黛柜姐发的。

好啦,就这些,你回去吧。宁馨望着自己,眼神里还有许多许多话,宁涛明了。送宁馨回家,望着她走进院门。北风吹起,一阵一阵,持续透进寒意,冷风中,宁涛伫立良久。

倒两班地铁回到评事街,刚刚进巷口,就注意到了大大的黑白告示,红章敲定,22 号冬至前,清空整个划定的老街里巷,准备围挡施工。看来必须得搬到别处了。宁涛想要不要问问朱婧的意思,掏出手机,只见有一个未接来电,朱婧又发了几条微信,问宁涛跟前妻谈得如何。宁涛一下子买了三包瑞鹤门,没回老屋,往东,过了内秦淮,眼前是中华门城堡。点了一根烟,却吐吸不出任何味道,巨大的瓮城,一堵一堵的城墙,高直、坚固,仿佛拦住了宁涛的去路。宁涛没有目的,转头向西,顺着内秦淮走。秦淮河水静静地淌,没有心事。一路点烟,一支接着一支,一路踩灭。有几根烟头,宁涛扔进了秦淮河,宝蓝的过滤嘴,浮在河面,不肯下沉,随波逐流。过上浮桥,进入柳叶街,又过下浮桥,宁涛走到河对面,上升州路,进入水西门大街。宁涛就这样,顺着内秦淮,走出了城南,走到了城西。内秦淮,此时汇入了外秦淮。

如果沿着水西门大街西行,是莫愁湖。宁涛想起个把月前和朱婧去吃皮肚面,同时想起二十年前同汪倩在莫愁湖划船。宁涛没有继续往西,只是过了水西门桥,下台阶走上外秦淮河边的河滨步道,继续顺着河水流动的方向走。建邺路桥、汉中门桥、清凉门桥,一座一座,宁涛从桥底穿过。河滨步道上,有人午后遛狗,有人钓鱼。宁涛毫不关注,朝前走去。继续走,宁涛望见了对面的石头城,鬼脸照镜。没有注目,没有止步,宁涛一口气走过草场门大桥、三汊河大桥,又从下关大桥底下穿过,眼看秦淮河流入了长江。

长江边是渡江胜利纪念馆,对面就是浦口。望着江面,江水滚滚,宁涛止步。宁涛想起了汪倩,当年两人从中山码头渡江,去浦口老山森林公园嬉闹。秦淮入江口上有座横桥,宁涛走过桥,上了长江滨江绿道,往北,走向中山码头。往浦口眺目,一片开阔;回身看城内,高楼幢幢。世茂外滩新城、滨江希尔顿,百米大楼矗立江边。码头往北几步距离,是民国电厂,改造成了旧址公园。日头西沉,宁涛不顾警示牌,攀上龙门吊,朝着江面,却没能吼出任何声响。

任江风吹了许久,宁涛走出旧电厂,走到建宁路,过静海寺、天妃宫,上了仪凤门。在城墙之上往南走,过绣球公园,过挹江门,沿着护城河,走到华严岗。下了城墙,天已经黑透,逼人的寒气侵蚀衣领钻进宁涛身体。连着三包瑞鹤门抽完,宁涛干焦如火,过滤嘴糖衣的淡淡甜味反而腻着嘴唇,透出一丝苦涩。双脚被磨得热辣,宁涛感到累乏。

回城南老屋要倒两班公交。公交车上,宁涛掏出手机,盯着朱婧的头像,细细回忆起两人相识的光景,近日的欢愉。宁涛编辑了一条长文,感谢朱婧对自己的心意,自己反复思索几日,拆迁款还是想先顾女儿,自己也没有能力与朱婧经营好关系。不想再耽误对方,不如好聚好散,就此别过。发出消息后,宁涛点开朱婧的个人资料,按下删除键。宁涛狠狠地,猛扇了自己一个结实的大嘴巴,着实吓到了周围的乘客。

老屋空荡、零落。宁涛又再次收拾好两个包。厨房还有些多出的物件——不锈钢高汤锅桶,高压猛火灶头,腌肉小陶罐,晾晒好的皮肚,腌制着的咸肉、盐卤、辣油。宁涛把这些都塞进不锈钢桶里,看眼手机,近十一点。抬着桶,背起两个包,决心彻底告别城南老屋。

打的去城东汪倩的小院。夜色中,宁涛轻轻旋开院门,把不锈钢桶轻轻放在墙角。又缓缓拉开移门,再次进入小屋,慢慢放下两个包。宁涛和衣,静静瘫睡在单人小床上。

19

有赖于女儿的撮合,汪倩和宁涛关系的升温比两人想象中要快。晚上宁馨下自习回来,总要拉着宁涛一起坐到饭桌前,三个人聊几句天。平时家里有什么事,宁涛也留心帮忙,偶尔汪倩下班晚,宁涛替她扫扫院子,收收衣服,下厨调两个小菜。汪倩心下感激,小院里见到宁涛常露笑脸。两个人都懂谦让,识进退,配合得越来越默契,竟比没离婚时候还要融洽。来了小院之后,宁涛怕女儿晓得,烟抽得越来越少,最后渐渐戒了。只是留了包瑞鹤门,换什么衣服都随身揣着,当个念想。

无事时,宁涛爱在孝马街转悠,也为面摊开张做点准备。宁涛跟同事寻来一辆大三轮,又置办了几顶帐篷。有一晚,宁涛一直往西,走到了下马坊,见到了朱婧口中的下马坊夜市。人声鼎沸,烟气飘散。各种小吃推车冒着浓烈的香料味道。附近的居民、学生纷纷来访,小情侣挽手搂肩在摊位前流连。宁涛在一家档口买了份炒饭,小纸碗装着。站在马路牙子上,宁涛掰开一次性木筷,独自吃,脑子里不住地闪现朱婧,她确实对自己有着热烈的真心,是自己辜负了。宁涛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太自私呢,还是人到中年,对家庭的依恋更重。只恨自己年轻时犯错太多,如今左右为难,想要弥补这边,却又伤害了别人。算了,往事不可追回,不想也罢。吃完炒饭,宁涛把木筷往碗里一扎,丢进了垃圾桶。

元旦那天,腊月初十,面摊正式开张。

早上,宁涛摸着黑从小屋起来,用院里水龙头洗漱,冰冷的自来水刺激着手、脸,心里却毫无寒意。走到农贸市场时,天边刚刚亮起来。割了二斤猪肉、二斤猪肝,外加两副腰子,宁涛挑的都是最新鲜的。又买了四斤碱面,是早上压面机刚刚压出的。从农贸市场往回走,日头慢慢升起,硕大的朝阳,颜色似溏心的蛋。孝马街在菜场东边,宁涛朝着东头走,初阳一步一升。

回到小院,立刻切好肉丝,片好猪肝、腰花。院门外的大三轮做了简单改造,用砂纸打磨掉锈迹,重新用漆刷了两遍。车斗上焊搭了半块铁板,上面放高压猛火灶头,加上一口小铁锅,用来煮面。车斗剩余部分,恰好装两个不锈钢桶,一个盛煮面用的清水,一个底下支个小火灶,备着过碱面用的温水。车踏板上,挂着一罐液化气,用个三通阀连着两个火头。三轮车车把上,挂着一个收款二维码。

宁涛把昨天下午已经备好的几个菜筐在车斗的铁板上一字排开。泡发好的皮肚,洗净切好的矮脚黄、木耳榨菜,一小筐鸡蛋,两大罐熬制的盐卤,瓶罐子是汪倩找出来的,之前是用来盛蜂蜜的大玻璃瓶。又放上肉丝、猪肝、腰花,三个味盅。两个大桶,一个装着满满的秘制辣油,鲜红透亮,一个装着昨天早晨现熬好的猪油,白润如玉。二十只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白面碗摞成两堆。宁涛把碱面分好,二两一小把,分了二十份,整整齐齐码着。

院里置了两顶帐篷,加上汪倩的石桌石凳,共四张桌子。宁涛把院外准备妥,又跑进篷子里来,每个板凳坐一坐,试一试,看看食客要是来吃面,坐着顺不顺。四张桌上,各放着一筒竹筷、汤勺,一包餐巾纸。餐巾纸新打开,抽出半张露在外面。白色帐篷上添了几个红色小物件,汪倩挂上去的。

八点,红日跃起,宁涛的皮肚面店也正式开张。宁涛站在三轮前,心里紧张、兴奋,又期待,不晓得能不能卖得出去。他不敢也不会吆喝,在大三轮边踱着碎步。

老板,卖面条呀。宁涛一看,是宁馨,后面还站着妈、爸和汪倩。他们特意没从小院里出来,而是绕到院门口,正儿八经地佯装着排队。宁涛笑着,有些感动。

不许笑,严肃点,我们可是顾客,是上帝。好了好了,快介绍介绍,都有些什么面。

皮,皮肚面,都是自己搞的,秘,秘制,特色。宁涛第一次有点紧张,镇定了一下接着说,三鲜面是基本搭配,皮肚、肉丝、鸡蛋,可以加猪肝、腰花。

三鲜多少钱呀,加猪肝腰花哩?

三鲜一碗15 元,猪肝6 元,腰花9 元。

噢,蛮实惠,一碗三鲜加腰花,重辣!记得啦?

记着的,记着的。

鸡蛋溏心哦。宁涛点头应着,点火,抄起勺子,舀清水,煮面。好在手不生。

滴,宁馨扫了一下二维码。

哎哎哎,怎么付钱啦?宁涛急了。

真迂,哪有吃饭不给钱的。再说,刚开张,我这可是你第一单生意。被宁馨这么一说,宁涛心暖无话。看着宁馨、宁涛这么一番对话,妈和汪倩笑得止不住。

宁涛一边煮面,一边问后面妈吃什么。妈也模仿宁馨,把点面的对话流程来了一遍。

到了汪倩,脸上还留着笑意。宁涛看了一眼,汪倩似乎打扮了一下,脸庞、眼眸、唇线都与素日不同,化着淡淡的妆。

你就别学他们啦。宁涛轻轻地说。

就三鲜吧,微微辣。滴,到账15 元。

20

开张当天,生意不太理想。宁涛杆子气质的轴劲儿上来(轴,南京方言,形容人耿直不转弯),坚持食材要新鲜,剩的猪肝腰子一锅煮了自家人吃,大家吃得要吐。用宁馨的话来说,面条味道确实独一无二。但第一天开张,居然连块招牌都没有,这是最大的败笔,宁馨揶揄宁涛脑神经坏掉了,差一窍。

下午的时候,宁馨提醒宁涛得想个招牌,最起码让人来了知道怎么点面条。宁涛琢磨半天,说不然就叫“老城南皮肚面”,简简单单。宁馨嫌俗,直翻白眼,汪倩笑着说,等你开了店面,可以改叫“老城南面馆”,大气一点。

第二天,广告牌一早送了过来。仍是元旦假期,大家都窝家里休息。宁馨悄悄在社区群里发了条消息,说小区里面新开了一家皮肚面“老城南面馆”,味道极好,又把皮肚面照片发到群里,证明其卖相诱人。宁馨又说,现在年轻小夫妻,一个挨一个不做饭,现在下个楼就能吃面,多好的事儿。小区里的美食家闻风而动,吃完都赞不绝口,夸辣油,夸汤头,夸猪肝粉面,夸腰花鲜嫩。

食材新鲜,每日现备,汤头咸香,辣油红润。一碗皮肚面,很快网罗住一帮老饕,生意逐渐上来,网络竞相转发,“老城南皮肚面”的名号不胫而走。

皮肚面的热气蒸腾着,粗粝生活裹在汪倩心上的寒冰渐渐被热气融化了。汪倩感到情感的种子在复苏、在生长,渐渐破土而出,露出一点细细的小芽。看着宁涛在冷天里哆嗦着认真忙碌,汪倩的心也跟着软了一下。那天晚上,宁涛起身去小屋睡觉时,汪倩忍不住说:腊月里冷,要不装个空调吧。

宁涛摆摆手,每天都忙得火热,宁涛不觉得冷。

宁涛回到小屋,看到自己的单人床上加了个鸭绒被。床头还摆着一套法兰绒睡衣,床底摆着一双新买的棉拖鞋。

第二天,宁涛问汪倩,是不是你买的?汪倩脸微红,装出开玩笑的样子盯着宁涛笑。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眼睛还是没有怎么变化。宁涛记得自己爱上汪倩,就是因为这双眼睛。那年他们在莫愁湖划船,初秋很明亮的阳光照在汪倩的额头和眼睛上,她的一双杏眼眼角微微向上挑。宁涛头一次发现女人的睫毛原来这么长。

宁涛觉得时光柔和起来,仿佛回转到了十几年前,秦淮河边的小住宅楼里,两人往昔平静甜蜜的生活。汪倩的形象,在宁涛心里,也慢慢重新清晰、明朗。

没有租金,开业十八天宁涛就回了本,还擒着几个钱。宁涛好好拾掇了一桌年夜饭,清炖羊腿、红烧大黄鱼、干煎带鱼、油焖大虾、面筋包塞肉、香干拌马兰头、咸肉丝炒芦蒿、水芹炒百叶。宁涛老子坐主位,面朝小院。右手坐着妈,妈旁边挨着汪倩。宁馨坐爷爷左手,和爷爷胡侃逗笑。他们先吃着,等宁涛忙好,宁馨让开位,让宁涛陪着老子。宁涛和老子碰了一杯白酒,一时无话。隔了一晌,宁涛老子讲,好好干。又隔了一晌,宁涛老子用筷子指指水芹炒百叶,吃这个,路路通。宁涛点点头,嗯了一声,夹了一筷子。妈时不时凑到汪倩耳边,小声说上几句。汪倩开了瓶红酒,宁馨和妈也跟着喝了一小高脚杯。席间,汪倩轻轻举杯,对着宁涛,宁涛也将杯子轻轻举起,四目相交,没有犹疑躲闪。宁涛一口干了白酒,汪倩慢慢把杯子挨到唇边,啜了一小口红酒。

来来来,今晚一定要拍张照。宁馨架好三脚架,摆好单反。

照片里,爸妈居中坐着。后排宁馨,双手一边挽着汪倩,一边挽着宁涛,还让宁涛用右手紧紧搂住自己的肩头。宁馨用手机软件调整了一下照片里的光线,更加温暖,更加明亮。随后宁馨发了一条朋友圈,配文:一家人。

当天夜里,宁涛推开汪倩卧室虚掩的门。热空调吹着暖风,被子里都是香气,缓缓、柔柔地释放。宁涛的手试探过去,汪倩的皮肤瞬间像触电一般,哆嗦了一下。宁涛慢慢搂起汪倩,手掌触摸到她的真丝睡衣。宁涛用鼻尖呼吸着她的发香。就这么轻轻搂着,体温在两人之间传递,合为一股。突然,汪倩狠命捶打宁涛,伴着小声的哭泣,呜呜咽咽。宁涛这时,把汪倩搂抱得更紧。

分开已经整整有七个年头,两人此时正慢慢用身体互相回忆着对方,陌生又熟悉。这晚宁涛很认真,集中注意,一丝不苟,如同定要把小面摊支楞起一般,用尽全力。

21

初一,宁涛一直睡到正午。从卧室出来,汪倩和女儿宁馨正摆着碗筷。饭后宁馨提议,新年人少,山上空气好,今天太阳也好,不如一起去登紫金山。宁馨背着单反走在前面,宁涛、汪倩肩并肩走着,靠得很近。三人一同走在灵谷寺路的梧桐大道上。双侧的梧桐还是民国时期种下,如今早已是合抱之木。若在盛夏必定荫浓如盖,冬日此时叶片落尽,枝干笔挺,修剪得异常齐整,不朝两侧蔓展,显得宁静邃远、天高路阔。

从灵谷寺路走到紫金山路,穿过一条朝北的小道,便是流徽湖,三人在流徽水榭歇了歇脚。宁馨想在这里拍些照片,正在构图,宁涛的手不自觉地往兜里掏。

带烟了?宁馨看见,扭头一问。

啊?哦,不抽不抽。宁涛还没来得及拿出烟盒,手就又收了回来。

带了就拿来吧你。宁馨上前,从宁涛兜里掏出一盒烟。宁涛以为女儿要把自己的烟整盒给扔掉,没料到宁馨撕开塑料纸,抽出一支烟,细细的,递给了汪倩,让她用手指夹着。宁馨把烟丢回给宁涛,说了句,烟盒还挺好看呀,蒂芙尼蓝。汪倩手上捏着烟,正疑惑,宁馨开始指挥起来,妈,来来来,按我的要求,摆个造型,保准出片效果绝摆!

汪倩不愿,也摆不出那些造型,手里捏着烟,很不习惯。

妈,烟夹在手里,不是让你捏着,OK?拗不过女儿,在宁馨的指挥下,汪倩被一番摆弄,倚着水榭栏杆,纤细的手指夹着宝蓝烟嘴,头侧向水面,一绺头发掠过侧脸,露出下颌,立体骨感。宁馨调整光线,运镜拍摄。汪倩看了一眼照片,说,给你学编导摄影就学了这玩意儿?你小脑袋瓜里装的什么东西!其实,汪倩也惊讶于自己的这番姿态。

干吗呀,这几张多酷,气质独有,简直就是大片。宁馨把相机递给宁涛,爸,你看看,像不像女明星?是不是和你在评事街厨房里拍的那张配一脸,哈哈哈。

宁涛看着照片中的汪倩,穿着橘红呢大衣,束着腰带,摆着造型。猛然回忆起初抽瑞鹤门时,想象汪倩若也夹着一支烟,倚着栏杆,定是绝好模样。同时,齐老太面馆朱婧点烟的画面,也在脑海里闪现。宁涛望向湖面,望向天空。

登山的后半程,由于累乏,三人走得时聚时散。宁涛一会儿与女儿同行,一会儿与汪倩并肩。有一段路,汪倩如女儿宁馨一般,小挽一下宁涛的臂弯。有一段路,两人的手,轻轻牵起。宁涛手心微微出汗。

22

起初,对于宁涛的突然分手,朱婧完全未曾料想。宁涛删她好友的那一晚,她迟迟不能接受,瘫坐在卧室阳台的地上,一根接一根抽了半夜的烟,烟灰弹落一地。朱婧曾再次去评事街千章巷,只见铁皮围挡,一片乱砖,空无一人。度过撕心裂肺的几天,朱婧方才恢复独自生活的平静,仿佛宁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周围的小姐妹劝自己,定是遇见渣男,不值得动真情。朱婧也告诉自己要接受现实,心中隐隐地仍不愿相信。

直到刷见宁馨除夕夜的朋友圈,朱婧确切明白,他回归了前妻,回归了过往。对着照片中宁馨身边的女人,朱婧看了好久好久,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

冬去春来,时日在中央商场的柜台前溜着走。就在宁涛这号人快要彻底消失在朱婧的记忆里时,她在手机上刷到了短视频,一眼认出那碗面。之前小姐妹们喊了朱婧好几回,说城东有家网红皮肚面,开在小区里。朱婧推脱不去,这明明是她的冬日独家,不是什么城东网红。那天刷到短视频,让朱婧的嘴巴突然念起,许久许久没有吃碗皮肚面了。去秦虹吧,那家辣油好。春节以来,还没好好休息过,朱婧一直连续上班,哪个同事有事自己都帮忙代班。朱婧果断请了个假,准备第二天就去。

三月微煦,春风吹拂。一早起床洗漱,做好早饭,送儿子去上学。回家,用洁面乳把脸好好洁净一番,箍起头发,拍拍爽肤水、精华,抹匀面霜。虽然才是春天,不过今日阳光好,还是上了一层防晒。妆前隔离、遮瑕、粉底、腮红、定妆散粉,一步一步,对着镜子,朱婧慢慢涂抹,不疾不徐。修眉、画眉,朱婧细细描摹。化眼影、眼线,夹好睫毛。打上高光,让五官立体。口红选了一款迪奥丝绒,勾勒唇线,抿抿嘴唇。朱婧摘下发箍,给头发抹上卡诗玫瑰精油,发尾变得顺柔透亮。选了一顶粉色贝雷帽,白色小坎肩搭了一条施华洛世奇天鹅项链,纯白小皮裙,配一双白色高筒靴。妆毕,朱婧左右照照镜子,完美妆容,一身素艳。

挎着黑色小香包,朱婧走出武定城门,朝东过红旗桥,沿着长乐东路直行。往南拐上武定门节制闸,过秦淮河,顺着文安街南行,很快就到了秦虹街道。

这家面馆是一对老夫妻开的,藏在20世纪建起的小区深处,老旧平房,亦无招牌。平房前是一片废旧停车场,水泥地坪长年未葺,地面坼裂。几株老槐根脉发达,撑破地面,微微隆起。十来张矮桌矮凳,任意摆放,来客随坐。停车场紧邻着秦虹铁道,铁轨上,还穿行着绿皮火车,伴着一声笛鸣,列车缓缓驰过。无名的面馆,靠着辣油出名,灼烧感可从口腔贯通食道直达食肠。

十点整,朱婧点了一碗皮肚三鲜加猪肝,重辣。找张空桌坐下,撩了撩头发,习惯性地掏出淡蓝烟盒,点一支烟,缓缓吸吐,手上转着打火机。朱婧望望空阔的水泥地,远处几辆报废的小轿车一直停着,轮胎被压瘪了,轮毂锈蚀,铁锈顺着车轮蔓延到水泥地面。食客渐多,三三两两排着队。有几对情侣不顾旁人目光搂抱在一起。

面条上来,火红的辣油滴了一滴在皮裙边缘。朱婧一手夹着烟,一手用白色小调羹,滗口汤,几乎满满的辣油。久违的灼烧感充盈口腔,刺激着味蕾。不错,不错,还是那般辣。矮桌斜对角,此时好像有人落座。朱婧沉浸在火辣的感受之中,辣得激出一滴眼泪。帽檐恰挡着视线,只听那人说道,美女,借个火呗。

没火,不会抽。朱婧没抬头,摆摆手,扔了烟,踩灭,继续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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