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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皮

2023-02-01赵德维

满族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老皮小志

赵德维

老皮打来电话,问我星期六的同学聚会去不去。他说,他不打算参加了,并明确表示了不参加的理由。

老皮,我中学时代的同学,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在同一个班。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俩又一起考进了同一所师范学院,他是中文系,我学的是数学。毕业后,我一直在学校当教师,直到去年退休。老皮则不同,他对教书不感兴趣,热衷于做官,1987 年,在县城一所中学教语文的老皮,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从此踏上了仕途。几个月前,老皮刚从副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

老皮不打算参加同学聚会的理由有两点。其一,他反对,甚至可以说十分讨厌AA制。他觉得老同学聚在一起,进门先掏一百块钱,再坐到饭桌上吃饭,太不真实,挺虚。其二,世事沧桑,许多记忆早已物是人非,没多大意思了,在说到这点时,老皮还特别提到了老巴和小白鞋。

这两个人都是老皮和我中学时代的同学。老巴这人脑子笨,念书不成,他原本跟我们不是一个班,因初三那年留了级,等来年上高中时就与我们分在了同一个班。读到高二时,可能是觉得实在吃力,老巴就退学了。前几年同学聚会,还见到了老巴,他已满头白发,又黑又瘦。吃饭时,坐在老皮旁边,一句话没有,只是时不时地给老皮的盘子里加一块排骨或牛蹄筋儿。我办退休手续那会儿,听老皮说,老巴人没了,是肺上出了毛病。

小白鞋是个女同学,叫肖霞。人长得好看,又会打扮。她在我们面前,总是紧绷着小脸儿翘着下巴。记得放学的时候,总是有高年级的男生在校门口等她。肖霞,似乎对这种待遇很是享受,一到快放学的时候,她的心就慌了,她的眼睛总往窗外瞟,而且是提前把书包归置好,等放学铃声一响,不等老师走出教室,她已经先从后门出去,像一只欢快的小鸟飞向校门口。

老皮和老巴上学时关系不错,这些年两个人好像一直有联系。老巴死前,在区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老皮还委托他老婆小寇拿着东西去探望。老巴的死,我想老皮心里一定有些难受。但我不确切知道,老皮为什么在电话里还提到肖霞。仔细想想,也许是和几年前的那次同学聚会有关。

几年前,我们搞了一次同学聚会,那是自从离开中学校门后,同学们第一次坐在一起。几十年过去,同学们像失散多年的亲人,相互倾诉着重逢的喜悦,有些女同学还笑着笑着就流了泪。肖霞,还是那么会打扮,她穿一件白底粉花的衬衫,搭配一条黑色的长裙,脚上是一双高跟的白色皮鞋,鞋面上有墨绿色的丝带和金属编织成的图案。从上到下,看上去简洁而随意,但站在女同学中间,依然是很显眼。我发现这个时候的肖霞,下巴不再往上翘了,她始终保持着微笑。有谁从门口进来,她微笑;有谁喊着名字跟她招手,她微笑;有谁走过去拥抱她,她微笑。

饭桌上,老皮悄悄跟我说,小白鞋,还是那德行。到这会儿都三个多小时了,你发现没,她没说一句话。老皮这么一说,我恍惚也觉得肖霞好像是没说过话。这时,旁边坐着的和肖霞一个村子的李娟插话说,你们甭瞎嘀咕了,她两个耳朵实聋,什么都听不见。是遗传,她哥、她姐也这样。也是在那次聚会上,知道肖霞的丈夫,就是当年在校门口等她的高年级男生中的一个,姓景。据说,姓景的那小子九十年代就成了老板。当了老板后,整日喝酒,打牌,混女人。

星期五晚上,老皮又来电话。他说这几天又认真琢磨了一下,还是想去参加同学聚会,让我周六开车去接他。老皮不会开车,退休前他前后换了三四个单位,出去开会办事,一直坐公车。十几年前,机关里取消公车,老皮只好自己买了一辆二手车,用车时,就事先通知原来给他做司机的涛子拉他去。其实,老皮有驾驶证,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他没摸过车。

老皮的司机涛子,我也熟悉,是和我在一起教过书的一个同事的孩子。老皮从下边镇里调到土地局后,让我帮他物色一个司机,我就把涛子推荐给老皮。涛子这孩子知道感恩,每年春节都来给我拜年,拜年的时候,总是不忘了说他喜欢跟在老皮身边,感谢我给他找了这份差事。涛子说,皮局这人挺逗的,我问他老皮怎么个逗法。涛子一本正经地说,有一次拉着皮局下乡,他发现地里边有人在盖房,就让我停车。然后,打电话,叫当地镇里的人过来。来了两个年轻人不认识皮局,问我们是哪儿的,皮局说,是土地巡查的。其中一个瘦高个马上露出笑脸儿,他说,哦,是刘大脑袋的手下。皮局一听,脸上挂不住了,先红后白,扔下一句,等刘大脑袋吧。上车让我往回开,路上,一句话没有,不断地出粗气。到局里,皮局把刘大脑袋叫到他办公室,发了一顿火,弄得刘大脑袋晕头转向。逗不逗?我问刘大脑袋是谁,涛子说,是局里管日常巡查的一位老科长,比皮局岁数还大。

涛子说时嘴里很流畅,脸上带着惬意,并且,还恰到好处地留意了两眼我的反应。显然,他是把老皮的这件事当成段子讲给我听。

周六上午九点,我去接老皮,去一个叫人民公社大食堂的饭店。这个饭店离我们念书时那所中学很近,班上的同学,绝大部分现在还住在附近的村子里,到这个饭店来很方便。老皮上车后,屁股没坐稳,急忙掏出一百块钱,一边往我裤兜里塞,一边解释说,你替我交上,我实在是不好意思。从我们现在的地方到聚会地点,大概有四十分钟的车程,时间充裕,车子开得很慢。我们俩在车里边欣赏一路的景色,边聊即将见面的同学和难忘的中学时光。我问老皮,肖霞的绰号,好像是你给起的。老皮很坦诚,是。你忘了,夏天她老穿着一双白凉鞋,特扎眼。那会儿,我正看一本小说,里面有一个女的,叫小白鞋。老皮说的那本小说,应该是《渔岛怒潮》,我看过电影。在电影里,小白鞋是个反面角色。于是,我有意无意地跟老皮开玩笑说,你觉得是不是这么回事,一般男的给女的起外号,要么是吃醋,要么是受过伤害,你属于哪一种。老皮没有马上作答,等车子开到下一个红灯,停下。老皮才说,小白鞋那会儿眼里没咱们。老皮的腔调里,有一种忿忿的不平。我从车后视镜看到,坐在后排的老皮,右手摸了两下鼻子,脸有些难看。

这次同学聚会,让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又有两个同学走了,一个叫王秋菊,一个是小志。两个人都刚六十出头。对于王秋菊,我一时没想出是谁,直到有人爆料说她上课爱趴在桌子上睡觉,老师喊她起来读课文,她睡眼惺忪,张口就说,我说梦话了?弄得满堂哄笑。我这才隐约回忆出,初中时好像是有这么个同学,人蔫蔫的。但直到现在,我也没十分清晰地想出她长什么样子。小志没了,让在座的所有人唏嘘不已。上次聚会,还见到了小志,当时看不出,也没听他说有什么病。在那次聚会上,小志一如既往地谦逊,端着酒杯,绕着桌子,嘴里不停地:哥,喝酒;姐,喝酒。小志不是本乡人,是随父母从城里下放来的插队户。记得初二下学期,小志才插班进来。小志又矮又胖,一对小眼睛,两只招风耳。小志坐在第一排,听课时,喜欢挺胸背手。老师说,你不能老背着手,得写笔记,他才怯怯地把手收回来。小志嘴很甜,在班里不管岁数大小,男的一律叫哥,女的自然是姐。所以,别看小志长得有些搞笑,在班里人缘一直不错。喝酒的时候,有人提议,第一杯酒,干脆别喝了,倒在地上,给天堂的小志和王秋菊。喝第二杯酒时,又有人建议说,老皮,皮局长,你应该代表同学去问候一下小志的家属。老皮没理解其中的含义,眼睛充满疑惑地打量提建议的人。这时,体育委员大宝子对老皮说,你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小志的老婆是葛小翠。听到葛小翠三个字,老皮先是惊愕,继而,脸瞬间红了。为了掩饰情绪的变化,老皮站起来,端起酒杯说,来,我敬一杯。言罢,没等桌上的人呼应,他已一仰脖儿,畅饮而尽。也许因为动作猛或手臂有些发抖,酒杯在触及嘴唇的一刹那,差不多有一半的酒洒落在他的下巴颏子和那隆起的肚子上。

老皮当年追葛小翠的事,同学中留意的人可能都有所察觉,尽管老皮从来没有承认。那天聚会结束后,在回去的路上,老皮似醉非醉地瘫在座椅上,闭着眼。下车的时候,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小翠……小翠怎么嫁给了小志?其实,在从大宝子嘴里知道葛小翠是小志老婆的时候,我也感到惊讶,我甚至觉得,给小志当老婆的这个葛小翠,一定不是和老皮在礼堂演节目的那个葛小翠。

葛小翠比我们低两届,老皮认识她,也纯是偶然。我们中学对面有一个崇文五七干校,每年元旦前,干校和学校都要搞一次联欢。在中学时,老皮很活跃,擅长写作文,还是文艺骨干。高一那年元旦前,老皮为联欢会创作了一个情景剧,送给审查节目的副校长看,副校长十分赞赏。老皮编的情景剧叫“上学路上”,剧情很简单:清晨,朝霞满天。一个背粪筐的老爷爷和一个背着书包粪筐的小姑娘在路上相遇了,两人为到底是谁先发现了地上的几滩马粪起了争执。在得知老爷爷原来是五七干部为试验田捡粪,而小姑娘是给学校学农田捡粪后,一老一小由开始互不相让,到最后互相谦让。全剧共有三个角色,一个老爷爷,一个小姑娘,还有一个旁白兼弹唱京东大鼓的。老皮自荐饰演老爷爷,唱京东大鼓的是教音乐的周老师。演小姑娘的,按老皮脚本的要求,需要在低年级挑选一个合适的。据说,饰演小姑娘的人选在排练阶段换了五六个,原因是台词里,有三处小姑娘要喊老皮“老爷爷”,被换掉的那几个喊“老爷爷”时,不是张不开口,就是声音怯怯的,不够脆生。直到换到葛小翠。

我第一次见到葛小翠,是在我们高一(2)班教室门口,那是课间,葛小翠来找老皮,好像是说周老师让她通知老皮放学后排练的事。葛小翠个头比同年龄段的女孩子要略高一些,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她给我的最初印象是很腼腆,跟老皮对话时,脸一直红彤彤的。

老皮的情景剧,演出效果非常好。扮上相儿的老皮和葛小翠从幕后一露头,五七干校大礼堂掌声潮涌。尤其是葛小翠,头上扎着两个朝天撅,一看就是个小丫头,她喊老皮“老爷爷”的声音清脆甜润,现在想起来,好像还在耳根那儿萦绕。周老师在尾声的四句京东大鼓:“朝霞出来红满天,长辈话儿记心间,从小立下革命志,接班路上永向前”,更是把台上台下的气氛推向了高潮。老皮和葛小翠在周老师的伴唱下,走到台口,向台下谢幕,两个人眼里都泛着泪光。

老皮和葛小翠,一时成了校园里的名人。也是从那时起,下午放学后,我发现老皮经常去学校的图书借阅室,而且是越来越频繁。到高二下学期,放学后,老皮几乎天天往借阅室跑。我觉得老皮爱看文学方面的书是一方面,更主要的他是以借书和还书为幌子,真实的动机是去看葛小翠。学校侧门旁边有一排房,两间是物理实验室,两间是图书借阅室。借阅室开放时间是每天下午放学后,管理员都是学生,葛小翠就是其中一个。

我是偶然知道这个情况的,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去物理实验室参加课外小组活动,无意中,从图书借阅室敞开的门中,瞥见了里面的人,有一个好像是葛小翠。我好奇地走进去,果然是她。舞台上的两个“朝天撅”已经挪到了脑后,变成了一根核桃般粗细的辫子,有一尺多长。可能是屋里有些闷热,葛小翠红润的脸蛋上浸了一层细细的汗渍,有几根刘海贴伏在亮晶晶的额头上,使得她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更加生动。她大概是洞察到我的目光不是在注视书架上的书,便很敏捷地把那根辫子勾到胸前,似乎有意遮挡一下那已经明显看出有些隆起的胸部。

那个年代,农村孩子上学晚,一般到八九岁才入小学。加上经常干活,普遍发育得比较早。在我今天看来,那时的葛小翠,已经是一个水灵灵的姑娘了。

老皮想让我陪他去看看葛小翠。他跟我透露这个想法时,先是做了一番铺垫,后是兜兜转转,听了一阵子,我才在他吞吞吐吐的话语中,听明白了这个意思。我跟他说,这大把岁数了,还得找个当灯泡的。老皮说别误会,小志不在了,一个人去怕小翠尴尬。再说,你得开车拉着我。我说不好老皮是怕葛小翠尴尬,还是他自己不太好意思。老皮这人做事,事先总考虑得挺周到。这让我想起在师院读书时一件有意思的事,临近毕业时,在学生第二食堂,老皮端着饭凑到我跟前儿,神秘兮兮地说让我帮他办一件事。老皮要办的事很简单:他暗暗喜欢他们班里一个女生,他感觉那个女生似乎对他也不讨厌。有一个星期日,那个女生还邀请老皮到北展影院看了一场电影。问题的关键是,老皮不太确定对方有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于是,写封信想摸一下底,托我送给那个女生。老皮说,那个女生家住在山区,平日回不了家。每周的周六晚上,她准去院图书馆,坐在二层阅览室倒数第二排的位子上,去看《大众电影》。我开始有些犹豫,但看到老皮渴望的眼神,我答应帮他做这件事。

星期六晚上,我去了院图书馆,发现在老皮描述的位置上,确实坐着一个女生。我当时没太看清楚她的脸,她两只手端着的那本《大众电影》,正好挡住了我一部分的视线。那本《大众电影》的封面,是一个穿红底白花夹袄的小媳妇,正歪着头,对着镜子用木梳子梳理捋到胸前的一团秀发。我认出是电影《牧马人》的剧照,半个月前,学院操场上放过这部影片。我放轻脚步,绕到看《大众电影》女生的侧面,轻声说,打扰了,有人托我给你一封信。尽管声音很小,女生还是怔了一下,扭过身,用懵懵的神色打量我,继而又疑惑地点了两下头……信送出去一周后,我问老皮有没有回音,老皮紧张地摇摇头。大概又过了一个来月,有毕业生开始陆续离校,我在去教室的甬路上碰上老皮,再问他的时候,老皮却说,这样好,这样挺好。老皮一脸轻松释然,好像他原本就期盼有这样一个结果。

离开院校的前两天,在院主楼前的广场上,我意外遇见了那个女生,她当时正在和几个人照相。在目光相碰的瞬间,她竟认出了我,快步走过来,和我打招呼。她没有了在阅览室时的那种慌乱,落落大方,像个熟人似的,问我干什么去,什么时间离校。我忽然想起老皮,我问,那封信……她愣了一下,随即略显歉意,哧哧地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放外衣口袋里了,到宿舍一摸,没了。我忘了口袋是破的。这时,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的走过来,冷冷地瞧我两眼说,对不起,我们要去花坛那边儿照合影。女生跟着那个男的走出几米后,又回过头,冲我喊一句,谢谢你。和那个女生的这次偶遇,至今也没跟老皮说,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我开车拉着老皮去看葛小翠,路上,老皮又郑重地问起那个话题,你说,小翠怎么就嫁给了小志?看来,老皮已经被这个问题深深地困惑住了。说实话,知道小志的老婆是葛小翠时,我脑子里也有过同样的闪念,只限于闪念。不像老皮,老皮说这句话的声音里,总感觉有一种特别的情绪和味道。我再次问老皮,你是不是跟葛小翠谈过恋爱?老皮连连说没有,没有的事。说话时,他右手又去摸两下他的鼻子。他鼻子上面其实什么都没有。

老皮的否定,让我不得不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一些怀疑。在老皮和女人的关系上,不单是我,认识他的人,也常常看走了眼。老皮成家很晚,他结婚时,我女儿已经小学三年级了。按说,老皮,一米七八的个头,白皮净面,高鼻梁大眼睛。加上高学历,公职身份,找个对象应该不是难事。事实上,老皮和他老婆小寇结婚前,也先后处过七八个女朋友,时间长短不一,有两个老皮还让我陪着一块儿吃过饭。其中,有一个教美术的,人长得漂亮,身条也好,当着我的面儿,还往老皮嘴里喂东西,俨然一对老夫老妻。但不知何故,也是无果而终。

在一位村民的指引下,很容易就找到了葛小翠的家。家里没人,大红的铁门上挂着锁。村民是个热心肠儿,在确定了我们的身份后,打算带我们去村里新建的休闲广场,说葛小翠可能在那儿跳舞。那个跳舞的休闲广场,应该离葛小翠家不远,在往那里去的时候,已听见了锣鼓的声音。

很快,我们看见了跳舞的队伍和围观的人群。村民让我们在一处健身器材旁边等着,他去叫葛小翠。一会儿,村民和一个身着粉衫、下身是绿裤子的人向我们走来,两人边走边说。

尽管有一定思想准备,可当葛小翠站在我们面前时,我还是有点儿恍惚,好像是刚从一个梦里边醒来,我对葛小翠的印象还停留在四十多年前。一时,很难将眼前这个可以称为是老妇女的人,同记忆中的葛小翠划上等号。老皮,可能也有同感,他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很圆,半张着嘴,一直屏着呼吸。葛小翠更是慌乱,来回倒手,似乎不知道究竟哪只手攥着那把跳舞时用的折扇更合适。噢……,是你呀!葛小翠响亮地喊出老皮的名字,脸上显出惊喜。她打量了一下我,报以点头微笑。老皮说,我们要去办件事,顺路过来看看你。葛小翠脸上的惊喜消失了一大半儿,噢……她应和了一声。我没想到老皮会这么说,见葛小翠情绪低沉下来,我赶紧替老皮打圆场,是这样,我们本还打算去原来的中学转一圈儿,但主要是来看你。听我这么解释,老皮补充道,是这么安排的。葛小翠说,那就到我家里喝口水吧。

在去葛小翠家的路上,她大概是想起了我们刚才说的话,她说,你们是得到过去念书的那地方看看,变化可大了,我是最后一批高中,后来,连初中都撤了。北京开奥运会那年,房子全拆了,盖了楼房,当幼儿园,我孙女在那儿上大班呢……这时的葛小翠,人完全平静下来了。

葛小翠打开了大红铁门上挂着的门锁,小院别致的景象吸引了我们。走进门楼,迎面是一个中式的影壁墙,前面摆放一个青石雕的缸,里面的睡莲已经开花。绕过影壁,是一个仿古木搭建的过廊,有五米来宽,一直延伸到正房的堂屋前边。过廊的上面铺满了层层叠叠的藤蔓,紫丁花已经开过,凌霄花开得正繁,还有一两种我叫不出名字的小花,也在花期。整个小院弥漫着一种幽香。过廊中间位置有一个石桌,上面还有花生、瓜子一类的东西,显然是经常有人坐在这里休闲。老皮跟葛小翠说,这儿不错,就坐这吧。葛小翠想了想说也行,我去沏茶。在葛小翠去屋里时,我和老皮商量,一会儿,谁也不能提小志。

一支烟的工夫,葛小翠端着茶和杯子出来了。她已经把刚才跳舞时穿的衣服脱掉,换了一件紫色的旗袍。旗袍很合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依然匀称的体型。她的头发散落着,从右侧肩滑落下来,披到胸前,好像比她上中学时的那根辫子,又长了一大截儿。我发现她的脸很白净,几乎没有皱纹,那双会忽闪的眼睛仍然神采灵动,只是眉目有点儿刻意,很可能是刚刚修饰过。总的感觉,葛小翠比她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一些。我不知道老皮是否也注意到了这些细节,老皮从进院门,似乎就心神不定,他看葛小翠的眼神是游离的,好像有意在躲闪。

葛小翠给我们倒茶,等三个人围着石桌坐下来,准备聊点什么的时候,才忽然发现谁也没有话题。沉默片刻,老皮找话说,这个小院布置得很有趣。没想到这句纯是为化解尴尬的话,却让葛小翠打开了话匣子,她说这都是小志的主意,她开始不同意这么弄,现在村子里有几家也把院子搞成这样。前几天去跳广场舞,碰上村主任,还问愿意不愿意把院子腾出来,出租给搞民宿的公司,她回绝了主任,不想搬到儿子那里去住,她想一个人守着这个小院。葛小翠滔滔不绝,完全陶醉在她自己的一种境界里。

临近中午,葛小翠要留下我们吃饭,说她儿子昨天刚从房山小清河捞回来几条鱼,我们觉得不好麻烦她,只得婉言谢绝。起身要告辞时,葛小翠忽然想起什么,让老皮等等。很快,她从屋里提着一个箱子出来了,从她走路的姿态看,那箱子应该有一定的重量,她用力把箱子放在石桌上。箱子大概有些年头了,树皮颜色的皮革上有零散的破损,四个角打着金属箍。葛小翠将箱子打开,里面全是崭新的书,这些书封面色彩斑斓,每本书的边角都格外平整,很显然是还没有翻看过。摆在上面一层的几本书有《金光大道》《大刀记》《沸腾的群山》《新来的小石柱》和《桐柏英雄》等。望着这一箱子书,老皮和我面面相觑。这时,葛小翠将右手放在顶层的书面上轻轻划了几下,然后抬起头,对老皮说,这里边的书,你大多都没读完,有几本,根本没翻。她又冲我笑笑,好像是说给我听,那会儿,他从我手里借出去的书,我都做了记号。说着话,葛小翠已咯咯地笑出了声。

葛小翠送我们出来,我故意紧走几步,坐到驾驶座位上等老皮。老皮提着那个箱子,葛小翠跟在后边,在老皮往后备箱放箱子时,我清楚地听到葛小翠声音颤颤地说,你考走后,我以为你很快会回来借书。

到二月八日,农历正月初八,我在崖洲湾施顿旅馆已经住了三个月零六天。这个旅馆很便宜,离海滩也近。去年十月下旬,北京下了一场大雪,听新闻里说,北京地区这个时候下雪,还要追溯到十年前了,雪停之后,气温骤降,我只好比原计划提前二十天到这个地方来过冬。这几年,我的哮喘越来越厉害,受不了北方冬季的寒冷干燥。

这期间,老皮和我通了一次电话,他询问我是不是跟往年回京的时间一样。他说,很想去同泽居坐坐。同泽居是离老皮住的那个小区不到一站地的一个酒馆。老皮不止一次表示,他喜欢那里的格调。老皮和我经常去那里小酌几杯。有时,我会带上老伴,老皮也会叫来小寇。小寇现在是区医院住院部的护士长,她嫁给老皮,我还是媒人,确切地说,我只能算是“媒人”。当初,小寇在下边一个镇卫生院上班,那个镇的镇长常去卫生院开药,跟在药房拿药的小寇慢慢熟了,知道她还没处对象,就想到了还单身的老皮,老皮那会儿刚调到那个镇当副镇长。据说,小寇对这桩婚姻一直有些犹豫,一是老皮比她大七岁,二是说不清楚老皮哪儿有那么点劲儿,总是让她感到别扭。两个人拍拖了两三年,一直没结婚。后来,镇长车祸死了,老皮请我喝酒,酒桌上让我接替媒人的角色。老皮的意思是,小寇是个大姑娘,他自己又当干部,中间没个人,说话做事不大方便。我认识小寇时,她已调到县医院当护士,也就是现在的区医院。

我对在崖洲湾的时间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在二月八日上午,我接到了小寇的电话,小寇说老皮跟她提出了离婚。我感到很突然,问是怎么回事,小寇支支吾吾,最后还是说出了缘由。两年前,老皮做了一个疝气手术,给他做手术的大夫说很成功,但老皮很快觉察手术还是出了些问题,他那方面有了障碍,那小东西最初是消极怠工,后来干脆是蔫头耷脑,任凭老皮百般努力,仍是一副衰相儿。老皮考虑小寇刚五十岁出头,不想毁了她后半生的幸福。小寇怀疑这是老皮的借口,她说她对那方面的兴趣很是一般。反倒是老皮,他不但始终当回事儿,而且行动上很有规律,可令她费解的是,老皮从来不主动,倘若那天,她一时疏忽,没在习惯的时间到老皮房间来,第二天醒来,老皮往往会找茬儿撒气。

老皮的离婚理由似乎有些勉强,毕竟他和小寇都到了这把年纪。至于小寇披露的老皮在私生活上的讲究,特别是在自己老婆面前表现出的那种被动,更显得奇葩。小寇没有流露出在离婚问题上的态度。她只是抱怨,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老皮这个人。她说,说别的,你可能不信,就说你们那个同学老巴。每年秋后,都带着花生、白薯来看老皮。早些年兴冬储大白菜,那会儿,老巴还没置三蹦子,是用自行车驮着白菜,还得帮忙搬到楼上去。你知道,在三牌巷住时,我们家是六楼。老巴死前,在医院躺了一个来月,我说老皮,你得去瞧瞧老巴。老皮说,由你代表就行了。我说你不露面不合适。你猜老皮怎么说,他说他去了更不合适,你听听,这是什么逻辑?不就是帮人家写两篇破作文吗!

我还曾一度纳闷,愚笨憨实、中途就退学的老巴,怎么会和做官的老皮一直保持着联系。小寇这么一说,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件事,中学时,我们班后面的墙上有一个“作文天地”,语文老师会把一些写得好的作文挂在上面,让同学们欣赏学习。印象中有一期,老巴写的一篇作文竟然也出现在上面。

我得回北京了。涛子发来一条短信:皮局病重,来日不多。涛子这电报体的短信,我一连端详了几遍,一个字一个字的审视,我怕我突然眼花,或脑子一时短路而误读。在反复确认我没有把这八个字读错后,我的头轰的一下,喉咙发紧,感到呼吸不畅。我几乎瘫在座位上,待缓缓平复后,我给小寇打电话,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这才几个月的时间,我不知道老皮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去年夏天一块儿去看葛小翠。那天,从葛小翠家出来时接近中午十二点了,我们在路边一个小馆吃午饭。老皮说想喝酒,他要了一瓶白酒,很快就喝大了,是我扶他上的车。上车后,他执拗地让我把后备箱里那个手提箱,搬到后排的座位上。一路上,老皮身子半仰着,头歪在座位的靠背上,闭着眼打起了呼噜。我发现他的一只手一直按在手提箱上,似乎怕中途车子有颠簸时,箱子会滑落下来。

下了飞机,我直奔医院。在护士站找到老皮的房间号,床位上没人,旁边床上躺着的一个患者告诉我,老皮刚被推走,好像去拍什么片子,我只好坐下来等。无意中,我瞥见老皮床头放着一本书,书的一角儿被枕头压着。有闲心读书,想来老皮无大碍。我好奇地拿起书,是一本长篇小说《边疆风雪》,随手一翻,扉页上跳出一行钢笔字:1982年7月1日购于新华书店。字迹一笔一划,很是工整,只是那个“购”字,可能是书写时,用力顿了一下,天蓝色的墨水浸洇了右半边,但不影响辨认。手里掂量着这本书,我觉得事情很有趣:依寻常逻辑,如果不是有什么阅读方面的目的性,一个人不大会在重症的病房里读四十年前买的一本小说,这让我自然地联想起曾经放在我车的后排座位上,老皮用手一直按着的那个箱子,这本《边疆风雪》会不会是整箱子书中的其中一本。若果真如此,按购书时间推断,葛小翠买这本书时,应该在读高一。当时,能买到这类书籍的地方,全县只有县城电影院东侧的国营新华书店。那会儿,乡村和县城之间还没有通公共汽车,而且基本上是土路和石碴路。葛小翠从家或我们原来的那所中学去趟县城,七拐八拐,大约有五十公里,一来回儿大概要骑五个小时左右的自行车。那时的葛小翠,也就十七八岁。

老皮被两个护士推回来了,如果不是看见涛子跟在后面,很难相信躺在眼前的就是老皮。他很消瘦,人似乎缩小了一圈儿。面色焦黄,像一张蜡纸。下巴上滋满了灰白的胡茬子,头发应该有一段时间没有修剪了,长而凌乱。他看我的眼神,最初是呆滞的,当确认是我后,眼睛里开始有些光彩。他的声音虚弱沙哑:你比往年早回来半个月。我点点头,感觉嘴突然变得很笨拙,思想也凝滞了,只是茫然地紧紧攥住老皮的手。老皮似乎看出了我的窘态,微笑着说,寇大夫和她们主任说东西取出来了,没事了。老皮边说边撩开病号服,他的腹部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老皮说的寇大夫是他老婆。他一直这样称呼小寇。

护士又来了,提醒我结束探视,我只得退出病房。在楼道里,碰上了小寇,她远远跑过来,六神无主一般扑到我身上,嘤嘤地啜泣,我感觉她整个躯体都在瑟瑟地抽搐。我只得安慰她,听老皮说,手术做得挺好。闻听此言,小寇竟哇地一下哭出声,但很快就静下来,她大概是觉得在这个地方肆意哭嚎,不合时宜,也有失体面。她抬起头,泪花闪闪说道:瞒着他呢,切开后,又缝上了。说着话,小寇眼里的泪花就流成了串儿。

老皮得的是肝癌。

走出医院,我心里很难受。脑子也是一团糟,有许多胡乱的想法,但又都不能自圆其说。我在想,老皮怎么会生出这个病!几个月前,还好端端的老皮,他怎么愣把自己变成了我刚才见过的那副模样。要说绝非偶然,又似乎不能排除和我的一些臆断纯属巧合。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为老皮做点什么。原本,我还曾暗自打算,等哪天和老皮再到同泽居喝酒,我要跟他探讨一下那个一直困惑着他的话题。

我也是偶然听说的,不一定完全属实:当年,小志跟随父母下放到村里。开始,被安排在知青点儿,后来村里又单独给找了一个住处,新住处跟葛小翠家在一条胡同。小志为了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经常主动到葛小翠家帮着出猪圈(起猪粪)和垫圈(往圈坑里放灶灰草屑)。有一次干完活,葛小翠过来,在她递毛巾的时候,汗水顺着脸、脖子往下流的小志,突然抱住了她,紧紧搂住腰说,给我当老婆。那年,葛小翠二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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