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书面文学流变(十六)
2023-02-01满族关纪新
[满族] 关纪新
诗歌写作,一向就是中原历史上文学创作的典范领域。在我国汉文写作的悠久过程中,诗人始终占据着创作者的绝大多数。清初,满洲人学习汉文书面写作,也是最先从诗歌写作开始。时至乾隆朝,满族当中能够为汉文诗歌者已难计数。[1]回到本文所要着重关注的乾隆年间京师满族作家群体来看,多数人也还是以诗歌著称于当时的。
然而,胃口不小又不乏艺术尝试探索精神的满洲人,登上文坛学会诗歌创作之后,远未感到满足,他们继续左顾右盼多方放眼,总想到文学创作的不同范畴去一显身手。何况,康熙年间的纳兰性德与岳端,在词作和戏曲等体裁的写作上已经做出了榜样,更使后来者们见猎心喜,总想在多个写作领域里一试身手。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一时期的满族作家在创作形式上四面开花,硕果累累。
在京师满族作家群当中,人人都具备高超的诗艺,同时,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还拥有多姿多彩的文学业绩。
——诗人永忠填过词,制过曲,还以所写诗作参与了小说《夜谭随录》《红楼梦》的评论与推介。
——诗人敦诚的散文写得很见功力。他还和其兄敦敏分别写了多首诗,介绍《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身世、气质及写作生涯。
——和邦额与庆兰,不但具有诗人的禀赋,更重要的是均以小说家闻名。和邦额创作了文言小说集《夜谭随录》,以及戏曲《一江风传奇》。庆兰则用“长白浩歌子”为笔名,写出了文言小说集《萤窗异草》。
——恭泰(字兰岩)与阿林保(字雨窗),是小说集《夜谭随录》之评点人,阿林保还曾帮助该书刊刻出版。
——诗人弘晓,亲手撰写过阐释小说创作理论的文章,还组织过抄写《红楼梦》的活动。
——曹雪芹以长篇白话小说《红楼梦》,显示了他个人在艺术上的全才与天才。
——脂砚斋和畸笏叟,是《红楼梦》之评点人,为后世了解该作品创作活动及写作宗旨发挥了相当的作用。
与中原汉族文人们惯于以律诗、词作等较短的文学篇章来言志、抒情并将诗词作为文学正宗有所不同,我国北方的阿尔泰民族,历来都以长篇叙事文学为其欣赏偏好。满洲先民流传下来了几乎可以说是令世间瞠目的大量口承“说部”,更是确切地证明了,从肃慎以降直到满洲入关前的民间审美活动,最是短缺不得叙事性散文体宏篇巨制的滋养。清乾隆年间,满族文人文学由此前的以诗歌创作为中心逐渐移位,刮起了一阵小说写作的热风[2]。且京师满族作家群中即便是不写小说的人,也大多愿以各自方式为小说创作摇旗呐喊、推波助澜。探究原因,假使只是一般性地看到它跟明清之际中原文坛上文学样式消长迹象存在着呼应关系,则远远不够。应当注意到,那其实首先是一个原本有着独特文化传统的民族,在娴熟地掌握了文字书写技能(哪怕是以别民族的文字为书写工具)后,一种本能地要体现民族文化审美回归欲念的冲动。
乾隆朝由满族作家创作的小说作品,主要是三部:《红楼梦》《夜谭随录》和《萤窗异草》。当然,谈到这些作品在历史上的地位,则远非三这一数字所能涵盖。在当时,京师满族作家群通力推出这三部小说创作的相关活动,有许多是值得记录的。
笔者在本章前节,曾以宗室文人永忠为代表加以讲述,这里,还是可以沿着这一线索推进我们的介绍。
永忠与《夜谭随录》作者和邦额为生平知交,与《红楼梦》作者曹雪芹虽未曾谋面却有可能彼此知名,与《萤窗异草》作者庆兰大约并不相识,却又同处于一座城市一个异常相近的文学艺术氛围之下。
在永忠作品集《延芬室集残稿》里,有他对和邦额斯人斯文大为嘉许的诗篇,也有和邦额所留对永忠作品的一些批注文字。先来看永忠的一首诗:“暂假吟编向夕开,几番抚几诧奇哉。日昏何惜双添烛,心醉非是一覆杯。多艺早推披褐日,成名今识谪仙才。词源自是如泉涌,想见齐谐衮衮来。”这首诗题为《书和霁园邦额〈蛾术斋诗稿〉后》,永忠有三处加了注,第二句后注曰“奇哉具有如来智慧德相,出内典”,第五句后注曰“先生绮岁所填《一江风》传奇早在舍下”,全诗结尾注曰“苏文如万斛泉不择地而出”。此诗及注,既表述了永忠对和邦额“谪仙”诗才的爱慕,也在今人仅能看到和邦额有《夜谭随录》创作(即“齐谐”所指)传世的时候,提供了和氏当时尚有《蛾术斋诗稿》和戏曲《一江风》传奇等作品流传的情形。在永忠《延芬室集残稿》当中,和邦额署名留下的批注均不太长,多是些“老树着花无丑枝”“诗心类陶”“自然妙谛,警绝千古”一类的读后随感,而值得一提的是在永忠《过墨翁抱瓮山庄》诗后,和邦额注有“无一妄语”四个字。永忠这首诗中,描绘了携友人一同造访墨翁(即额尔赫宜,字墨香)别墅的场景:“荆扉多野趣,满眼菜畦青。近水因穿沼,连林别起亭。主人容啸咏,过客慢居停。黄菊全开日,还来倒醁醽。”批注人和邦额能那么亲切地证实此诗“无一妄语”,足见他对这回“容啸咏”“慢居停”、在柴扉野趣间开怀饮酒恣意谈诗的活动,不但亲与亲历,并且有多么地留恋和喜欢!在这样的文学酬酢里面,永忠等满族文人想必也会不断地谈起和邦额《夜谭随录》的撰写,对他表示“词源自是如泉涌,想见齐谐衮衮来”的真诚祝贺。所以,认为永忠等京师满族作家群的成员们是和邦额小说创作最切近的鼓励者鞭策者,洵属确当。
永忠与曹雪芹的缘分,是更可一说的。
二人素不相识,向未谋面,其“缘分”从何而来呢?这要从永忠的一组诗作说起。
在永忠五十九岁的整个生命里,这一组诗尽管只留下了百十字的痕迹,却是如此赫然引人瞩目。
那一年永忠三十四岁,他从密友额尔赫宜手中,借到一部手抄秘本的《红楼梦》。按说,永、额之间传阅文学作品,已成习惯。而这回却不然,一阅之后,给永忠的心灵世界带来了石破天惊的震撼。
一部小说,险些把永忠多年固守的韬光养晦防线崩塌,思浪情涛破堤奔流,诗人再也不能自已,以《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作题,笔纵龙蛇,一气挥就了动人灵台的七绝三首:
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颦颦宝玉两情痴,儿女闺房语笑私。三寸柔毫能写尽,欲呼才鬼一中之。
都来眼底复心头,辛苦才人用意搜。混沌一时七窍凿,争教天不赋穷愁!
关于曹雪芹的身世,近代以来经红学及史学专家们多方考据,其轮廓已有大致认定。而在当初,雪芹却是个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永忠在展读小说之前,是否会得知他的坎坷身世呢?回答当是肯定的。因为宗室作家敦诚在与永忠相识之先,已与同族文学家雪芹深交有年,并将友谊维持至雪芹逝世。雪芹给他的印象是那么深,永忠与他的友谊又是那样真,在彼此密切的交往中,他不会不把雪芹的故事讲与永忠听。
永忠了解雪芹之身世遭逢,有更深层的意义。二人的家道,原本就有些非同一般的连络。永忠祖父允禵,乃康熙帝极钟爱之子,雪芹祖父曹寅,亦为康熙帝很得力的内务府大员。永忠一家于雍正朝以前,称得上是得天独厚的天潢骄子;雪芹家截止康熙朝,也是数得着钟鸣鼎食的百年望族。永忠的祖父允禵,惨败在雍正帝之手,雪芹父曹頫,也是在雍正年间被缉办的。允禵因争帝位而遭荼毒,曹頫又为何而倒运呢?红学界的结论之一,是说曹頫的姐姐即雪芹的姑母,上嫁作了平郡王讷尔苏的王妃,而讷尔苏在允禵代父西征时,又恰好是允禵的左膀右臂!在雍正皇帝心目中,治办允禵,必得株连讷尔苏。治办讷尔苏,又必得株连曹頫,因为他们均为一党。连锁反应就这么出现了。《红楼梦》第四回那个葫芦僧门子,曾指出贾、史、王、薛四家,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读到小说此处,永忠自会把作品的艺术加工,还原成为一幕幕生活中本来就发生过的难忘场景,与小说作者同病相怜而频频扼腕!
自己与雪芹,相似何其多。这是永忠在读《红楼梦》时一再发觉和感慨尤烈的。家世,仅是其中之一。更多的,更重要的,在思想感情方面。
雪芹在其如椽笔下详描尽绘的封建末世万千镜象,对永忠来说,也是异常熟悉和寓目感心的。小说中展现的人世间枯荣悲欢、生死离合、兴成衰败、冷暖炎凉,在日后毫无干系的读者眼里,即已是准确逼真、生动形象的了,那么,在彼时彼境中的永忠看去,一应故事叙写简直就是咄咄逼人、动魄惊魂的了。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3]永忠和雪芹,都是罪囚之后,昔日前人所逢“烈火烹油之盛”,像过眼烟云般地飘散了,给他们留下的,只是一缕缕冥冥虚幻的感念罢了。他们面临凶险四布、转瞬沧桑的人生,痛感无以自主,总觉得有股谜也似的力量,在玩弄着他们的命运之筹。于是,渐渐惑于因果,遁入虚空,或趋向老庄,或近乎佛禅,以找寻蒲团自守的规避之径。从《红楼梦》虚拟的贾宝玉,到现实中的永忠,最后凭据全身者无不如此。
雪芹作品中,展示了封建社会已入膏肓的痼疾。他品遍世上的甜酸苦辣,认惯了世人的眼色与本性,永忠又何尝没有同样的体会?他们对上上下下“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们怀有戒心及憎恶,对整个时代失望绝望,却又与现存的封建制度和封建阶级,有着程度不同的相依关系。他们的精神痛苦地徘徊在“出世”与“入世”的隘口处,熬煎于“折台”与“补天”的犹豫间。
“木石前盟”的宝黛爱情故事,同样撞击着“情种”永忠的心。他不会是个色盲——在小说男女主人公浓重的叛逆色彩面前,他把“颦颦宝玉两情痴”,作为自己的意中形象来讴歌。挣脱精神锁钥的桎梏争取个性解放,这种思想基础,永忠是有的,早在其题《西厢记》诗作中,便有过表述。而黛玉和宝玉,更有反抗伪善礼教,蔑视利禄功名的态度,也是永忠心领神会并寄以支持的。
令永忠啧叹不已的,正是雪芹笔下凡此种种,激愤澎湃的诅咒,脉脉流情的挽歌,尽为永忠之心底所有而笔下所无。永忠惊诧了:在自己身旁的人生挚友之外,还会有雪芹这样一位更其高妙和卓越的知已!抱憾哪,这位知己,却只能由其作品去相识了,雪芹已在五年以前,就告别了人间……言念及此,感痛至深,千怨交迸,涕泗倾流,几回掩卷,恸哭曹侯!他恨不能邀得九泉之下的这位“才鬼”来自己的延芬斗室,把酒述怀,一醉方休。
感情上的共鸣,思想上的认同,使永忠在自己的诗歌创作活动中,走出了有生以来最远的一步。雪芹在其小说缘起处怆然发问:“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投桃报李,永忠的三首诗,正是给雪芹哀魂的一个再确切不过的答复,证实了在同时代读者中,他是对雪芹作品“其中味”体会尤其深切的人。他无愧于是这个体会尤其深切的人,置可能发生的追查于不顾,毅然将这三首诗,誊入自己的《延芬室诗集》。他的叔父弘旿,本是京师满族作家群的成员之一,见到永忠的三首诗,不免有点儿胆怯,在诗集中写有眉批,说自己对小说《红楼梦》“闻之久矣,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4]也恰恰是从旁衬托出永忠此举之胆识不凡。
另一方面,永忠本人的艺术修养,使他又得以在文学艺术方面充分鉴赏《红楼梦》。他一生多创作诗歌,也写过少量散文,却没有写过小说或戏剧,但他的文学兴致却远远超过自己笔下的样式。他顶好藏书,“臞仙少年心冰清,身无长物书满籝”[5],且把更大的兴趣放在博览杂书上头:“常不衫不履,散步市衢,遇奇书异籍,必买之归,虽典衣绝食所不怨也”[6]。“奇书异籍”可能就包括着封建文学正统所鄙薄的小说等体裁。因而,他能秉承本民族传统,成为明清之际较早认清小说创作意义和创作规律的有眼光的文人之一。他发现,《红楼梦》的创作既出自于作者亲身体验,却远不仅限于一家一门的生活素材,那是让更广阔的社会生活“都来眼底复心头”的文化艺术结晶,是“辛苦才人用意搜”的文学劳动成果。他品味到,唯有匠心独运的艺术大手笔,才“三寸柔毫能写尽”那么一个斑驳陆离的大千世界。他毅然断言,文笔这般“传神”,便是足以千秋不朽的佳作。永忠这些精辟的诗句,与我们今天所持的文学观念,与我们今天对《红楼梦》小说的估价,是何等地相类相投!
自然,我们亦不必溢美永忠,把他说得同雪芹一般伟大。永忠毕竟还是永忠。他对封建皇朝的痛绝和对新理想的追求,较之雪芹,仍不可同日而语。易言之,永忠也还不能像今人那样比较透彻地辨析雪芹思想的全部内涵底里。这倒不是囿于永忠的才力不济,而是因为他与雪芹社会经历存在差异。雪芹本人出生于锦衣花簇的家道“盛世”,享受过极顶的荣华,又亲自承受了“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的家境暴跌,被命运一举逐入社会底层,时常窘困到“日望西山餐暮霞”[7]的潦倒地步,他的感慨与愤激,当然是火山喷射般的强烈。而永忠,出生之前,家庭早已运交华盖,他并没有尝过一天“盛世”的丰美滋味。而终其一生,又不曾再遭到新的冲击,尽管与当朝异梦日久,而身处远高出小康的生活,却让他还能苟且下去。此其一。其二,雪芹早年生活在江南经济发达地域,对当时已在中国大地上崭露头角的资本主义因素,有幸目睹,其民主新精神也应运萌生。他天南地北地飘泊,人世间的苦痛忧患,对他时有轰击与启迪,其思想演进,也就可能迈向时代的前列水准。而永忠却一辈子关在京师这个死水一潭的封建堡垒里,胸间愁城难能吹进更多时代气息。他又是冠以爱新觉罗“神圣”姓氏的宗室子弟,封建宗法陈规对他不会没有一定的约束力。与雪芹相比,他在政治准则上与现行制度间的差距,更小些,思想感情上与世间百姓的间隔,则更大些。但是有一点,至少有一点,永忠极接近雪芹,那就是,面对冰冷无情的社会,他们绝不甘心熄灭自己的生命之火,而是顽强自砺,意欲使之燃烧得更加炽烈。
从永忠《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人们读到了乾隆间京师满族文坛上一段生死相知的文学之缘。试想,永忠与雪芹,假如仅只“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没有那么切近的社会遭际与心理体验,没有相互会通的艺术情操,还是断难演绎出如此感人的生命故事来。
注:
[1]:乾隆间的中原文坛名士袁枚在他的《随园诗话》(补遗)中谈到:“今日满洲风雅,远胜汉人,虽司军旅,无不能诗。”
[2]说起满人用汉文写小说,其实早在康熙年间就有一个应当述及的事例,即佟世思和他创作的《耳书》。佟世思(1651-1692),字俨若,先世隶属满洲,后入正蓝旗汉军。以门荫入仕,出任过广西临贺和思恩两县的县令。由他撰写的文言小说集《耳书》,收入六十三则故事,分为“人”“物”“神”“异”四部,多记载他任职期间耳闻目睹怪异之事。佟世思在世及写作《耳书》的时间,均与著名的文言小说家蒲松龄在世及创作《聊斋志异》时间相仿,然其《耳书》却从任何方面来看均较《聊斋》成就相去甚远。不过,假使单从满族文学的流变解读来观察,《耳书》则实为这一族别文学中文人小说创作之滥觞。
[3]《红楼梦》中的诗词。
[4]见《延芬室集残稿》戊子稿。由弘旿批语看得出来,作为一个满族作家他不是对小说这种文学样式不喜欢,而是对《红楼梦》这部具体的作品心存忌惮。
[5]见永㥣《栟櫚道人歌》。
[6]见昭梿《啸亭杂录·宗室诗人》。
[7]见敦诚《赠曹雪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