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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这口气

2016-06-16安庆

四川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河滩哑巴喇叭

安庆

老皮一边往土穴里钻,一边嘟囔着,老子要出了这口气。

老皮盯梢老曼的地点选在南地。老皮已经下决心把老曼干了,风呜嗷呜嗷地叫,正是出手的好机会。老皮在风声中把身子蹲成一个蛋儿,出来张望的时候脖子从衣筒里抽出来,手和眉齐搭成一个屋檐状,眼使劲往远处瞅。大风天,满野没有一个鬼影儿,扬起的沙尘往老皮的脊梁里钻,一涡一涡在土穴里卷。土穴是一个大沙窝,风婆子把土穴搅掉了一层皮。老皮的脾气犟起来:你狗日的风儿别无赖,甭想把我往家撵,我还没有等上老曼呢。这口恶气不出,我会憋死的。

老皮实在钻不下去了,一点一点把身子拱到了穴外的麦地里。漫天黄雾,风沙戗得看不到地的边沿,地掀起了一层皮,掠过麦地、掠过河流,掠过土穴的到处是肆虐的风,是嗖嗖的号子声。他就这样顺着土穴的方向往西走,风从麦尖儿往裤腿里钻,一紧身,一根筋顺着股沟往上疼。老皮终于瞅见了一个垛,那种高梁秆、玉米秆码成的垛,听见了风吹垛顶的呼啦声。现在能给他温暖让他向往的就是这垛了。垛是李仁家的,李仁是村里的养牛户,这样的鬼天,牛羊恐怕也只能在院里瞎叫哩。老皮看见垛旁的两棵树,老皮忘记到底是啥树了,两只手揪着大衣的前襟,佝着腰,匍匐着,孤孤地向垛走。

个把月了,离老皮找老曼的日子。

那天村里又有喇叭响。老皮是最怕喇叭响的,喇叭一响又是谁家有喜事了,谁家又要娶媳妇。喇叭响起来就是两天,头一天就要呜哇呜哇地唱起来,办喜事的人家恨不得把喇叭支到天上。老皮一听喇叭呜哇心里就发毛,就会想儿子的婚事,老皮觉得自己窝囊,好像办了什么亏心事儿。老皮知道电线一接地电就会停,变压器房里的总开关就会自动跳闸。老皮去捣鼓电线,老皮把那个线头接在院里一个黑旮旯儿里,老婆和儿子都不知道。老皮把那个线头往脚底下一捣,“砰”,就没电了。喇叭就不响了。那喇叭正唱到欢势处,“砰”,没音了。夜也随着更暗下来。老皮咬牙发一次狠,往脚下擢一次线头,老皮的眼泪这时候也会落下来,老皮越发地可怜起儿子,儿子长得人高马大,就因为他娘不会说话就该在婚姻上受牵挂,弄得儿子也不会表达了,就知道吭吭哧哧地干活儿。他有时捉住自己的卵,后悔20年前不该把儿子造下来。老皮这样想的时候手里还握着那根线,明晃晃的线头从黑皮里透出来。那天他往脚下擢了五次,脚跟儿迸了五次火星。可老皮挡不住人家放鞭炮,挡不住人家贴红纸,挡不住人家衣裳的扣鼻儿里系红布条儿,挡不住人家双双对对地进洞房。喜气河一样在村子里流,流得满村子都是。那天夜里,老皮从黑旮旯里钻出来,听见儿子闷闷地骂,这龟孙电。

老皮去找老曼掂了一只鸡。

那是家里惟一的大公鸡,养了两年了。老皮把那只鸡装进袋子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声。其实这只鸡早在老皮的算计中了,这只鸡长得讨人喜,养了半辈子鸡是见过的最喜人的一只:浑身的毛火一样红,鸡冠似更艳的火苗儿,尾巴一撅像被风扇动的小火炬,走起路来浑身的毛抖抖地耸动,满街的母鸡都有向它献媚的心思。儿子要是有这样的气势老皮就不用发愁了。把鸡往袋里装的时候老皮的心还是有些犹豫,娘的,没有这鸡家里还有啥热闹头啊,平时这鸡的叫声使老皮觉得生活中还有一分朝气,可想来想去只有给老曼送这只鸡了。天傍黑的时候老皮去敲老曼家的门,黄昏的村庄里碰不到几个人。老曼那天喝得有点高,蹴在沙发上,蹴着的样子很陶醉,卷边的嘴唇上沾着油气,身边的茶几上扔着几盒帝豪烟。老皮轻轻地喊,老曼。老曼嗯一声。老皮说,老曼,一只鸡,给老哥掂来了。

知道了。老曼在沙发上睁了睁眼。

老曼,我老皮来求你帮忙了。

老曼说:知道。

老皮说:老曼,你侄儿的事你得往心里搁。

知道了。

老曼,根儿其实挺好的孩子,就因为他娘……

老曼说:我知道。

老曼,这事儿全靠你了,你看你办了多少好事啊。

我知道,今儿这喜事也是我串搭的,刚回来,累,蹴着歇会儿。

你侄儿的事你得上心。

我知道。

那我可走了,你歇着,老曼,将来让你侄儿来跪你。

外了。

我走了。

嗯,走吧。

老曼始终没离开沙发,眼一直半睁半挤着。这让老皮的心有点凉,这老曼怎么是这样的态度,分明对我老皮的话不上心。太有点慢待人了,连身子都不欠一欠,王八乌龟样卧着,连根儿的生辰都不问。老皮走了几步又回去了,他要告诉老曼,根儿已经二十五岁了,身高一米七八,挺能干。可是老曼家的门“砰”一声闩上了。

老皮的老婆是个哑巴。

哑女人除了不会说话没有什么不好,老婆的嘴很好看,两片嘴合在一起像脱了皮的橘子瓣儿,夜里的时候那橘子瓣儿有潮气慢慢地往上润,有时也往老皮的肺里润,这样的生活和别人没有两样,女人天生都是滋润男人的,哑女人也曾经这样地滋润过老皮,老婆的眼睛也是含水的,只不过被岁月慢慢地风化了。二十多年前的老皮是一孤儿,老皮没事的时候喜欢去村东的河滩上逛,逛来逛去去看河里的水,用河边的土坷垃往河里打水漂儿。老皮觉得孤独的人最适合的地方就是河滩,河滩里的草和河里的水最善解人意,最能让人的心宽起来,不管看它的是穷是富,都一样地流。有一天他就在河滩上碰见了那个哑女人。在哑女孩看他时,他陡然地想把哑女孩做成自己的女人了,没有大人了,自己的事儿得自己办。女孩站在河滩上是放牛,她的眼前是两头牛,牛在慢慢悠悠地啃草。回了家他就去找了当年的村长,他对村长说:有个哑巴你帮忙让她做我的老婆吧。村长说好啊。村长没吸一根烟,没喝一杯酒就骑自行车去了牛场村,几天就把哑巴的事儿定下了,几个月后哑巴就住到他的屋里了。哑巴和自己一过就是几十年。哑巴没什么不好,哑巴除了不会说话什么毛病也没有,哑巴有一双长腿,哑巴有一头好头发,哑巴有两疙瘩圆鼓鼓的臀,哑巴有一个亮亮的额头,风把哑巴头发刮起来的时候,那额头亮亮地露出来 。哑巴在夜晚的时候照样有一个女人的风骚。在老皮的心里哑巴是会说话的,哑巴能说好多好多的话,老皮都听得懂,哑巴眼睛一亮,嘴唇一翘老皮能知道哑巴是啥意思,其实越是哑巴越是爱说话,他听得懂,每一句都能听得懂。最初在河滩时,有一天哑巴拿他的手往她的胸口摸,连哑巴心里想说的话他都猜出来了。

在儿子的事儿上哑巴是安慰过自己的,比如在给老曼送鸡回来的那个夜晚,哑巴就静静地看着他,向他点头,向他摇头。从嘴唇迸出一丝丝的笑。老皮对她说我知道了,我不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男人肯定有女人,当年我和你不就是这样么?可老皮埋怨儿子太实诚,连自己当年的勇气都没有。老婆对他说,不是,是儿子没有我们当年的机会。老婆越宽他的心他心里反而越愧,他就觉得不能再这样不解决儿子的事。那天半夜他的眼里有了泪,泪淌下来时肋上搁上一把软软的手,他攥着为自己擦泪的手,把女人往自己的怀里箍。

老皮带儿子去给人家挖地基,爷儿俩一人肩头扛一把明晃晃的锹,秋天的阳光明明亮亮地照在锹面上,绕过锹面往前后的路上洒。路上老皮对儿子说,根儿,我去找了你老曼叔,老曼答应给你操心了。根儿走到了老皮的前头,又走了一截才把头扭过来,对老皮说,爹,你甭这样,打光棍没有啥可怕的。又走了一截,根儿又扭过头,爹,那鸡怕是你送给黄鼠狼了。

儿子的话让老皮有些心凉。那可是他心疼的一只鸡,那只鸡和他家的母鸡轧出了好多蛋,那只鸡每天都把他从沉睡中叫醒,也是老婆疼爱的一只鸡。老皮盯着儿子的长腿,盯着儿子已经长结实的屁股。老皮说,根儿,你不能这样说,你有本事给爹领个回来。你爹还不想操这份心哩。老皮不说了,他把话往肚里憋,一寸一寸地往肚子的深处压。老皮不想让自己的悲哀露得太多,儿子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只不过他想早一天把儿子的问题解决了。老皮扛着锹和儿子一前一后地走,老皮想,那只鸡说不定已被肢解了,已经变成茅池里的废物了,老皮的眼前有鸡毛飞起来,好像听见公鸡就义前悲壮的啼声,他的心有点疼,觉得那只鸡有点可惜。

老皮听见儿子嚓嚓嚓挖得很快,“嗖”一锹土就从儿子的手里飞出去,老皮想让儿子悠点劲儿地挖,他用眼剜儿子,儿子的心气全用在挖土上。老皮抬抬头看见主家在眼皮底下站着,对儿子挖土的劲头很满意,老皮就把话闷回去了。老皮不再动心思,一锹锹地挖下去,一天的光阴就这样挖走了。但那些话还是在回家的时候说了。根儿,悠着点,一股劲儿干完再干啥,干一天挣50块钱呢,多挖一天咱爷儿俩就是100块。根儿把劲都用在了挖土上,回家的脚步有点疲,走了一半路了,还跟在老皮的后头。根儿说,爹,我干活的毛病就是干不慢。老皮又悲哀了一下,再往前走老皮不悲哀了,老皮的心好像开了一扇窗,风一吹,那种悲哀就跑了。好,儿子。实诚,实诚怎么能说是坏事呢,现在实诚的人太少了。

老皮朝老曼的家里走,这是一天的午后,老皮想找老曼得个信儿。老曼家的大铁门闩着,门上的耳环像两只狗耳朵。老皮对这副耳环已经熟悉了,老皮试验过,那环儿能伸进去四个手指,女人的手估计完全可以伸进去。一天夜里他两只手伸进两个耳环里,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犯了事儿的人,那副耳环成了戴在手上的手铐,他骂了句娘呼拉把手拔了出来 。自从给老曼送过鸡,老皮磨磨蹭蹭地就想往这儿走,他想听听那公鸡在院里的叫声,想听老曼个回信儿,可每一次老皮都又磨蹭着回去了。秋天的落叶纷纷扬扬地往下砸,严重的时候能砸出个小麻坑。老皮丢下两只狗耳朵,在哗哗啦啦的树叶声里向村外走。老皮走到了河滩上,他的眼里就有了秋天的河水。仿佛找到了知音,老皮想和河水多亲近一会儿,他一屁股坐到了河滩上,老皮看见了几只羊,这时他想起自己放过的那些羊,那些羊是去年才卖完的。老皮想起有羊的日子他天天来河滩,羊就像他养大的孩子。好多好多的日子都是在河滩上走过的,包括和老婆的第一次也是在河滩上,就是那一次他知道了哑巴的女人心里也有一盆火,甚至燃烧得更厉害。儿子有时候也替他放那些羊,放羊的时候儿子喜欢吹口哨,羊卖完的时候儿子的口哨也被羊叼走了。从那些口哨里老皮知道儿子的心里也还是有内容的,不是表面那么闷的孩子,那些鸟儿一样的哨声是从一个人的心里憋出来的。

老皮看见了河滩上秀秀。儿子吹口哨的时候秀秀家的羊很好奇,口哨响的时候秀秀家的羊也会跟着老皮家的羊一样兴奋。这个时候秀秀就动鞭子,秀秀埋怨她的羊,你们又不是他家的羊,你们不用听那口哨响,你们都低下头去吃你们的草。老皮站着,他看着秀秀,秀秀哪儿都好,就是骑车进城的时候被汽车挂掉了一只耳朵。后来秀秀就不再进城了。老皮远远地看着秀秀,看秀秀举着羊鞭,看秀秀扭着圆臀吆喝着河滩里的羊,看秀秀的头发时而地被风撩起来,秀秀让他动了心,他在心里说了一声,好!

老皮对老曼有了仇恨。老皮对老曼的仇恨是因为秀秀要嫁人了。老皮实在不能宽容老曼,老皮承认从给老曼送过鸡后就一直陷进等待的煎熬中。把秀秀说给根儿是老皮提出来的,那天从河滩回来老皮就去找了老曼,就把老曼家的门环弄得忽啦忽啦响。而且老皮比较来比较去觉得儿子和秀秀蛮般配的,他们是在一起放过羊的,这可以省去一些环节。老皮坚信儿子的婚事会像他当年一样,就要从河滩开始了。

秀秀要嫁给金河的消息使老皮恨得咬牙。按说秀秀嫁人是人家自己的自由,问题是秀秀的事儿就是老曼搭成的。

这等于说老皮发现的货源装进别人的车厢里了,这等于说老皮被那个叫老曼的人当猴儿耍了,老皮那趟河滩白去了,老皮的心思白动了,这意味着儿子还要渺茫地等下去。

老皮恨得咬牙。老皮去摇老曼家的狗耳朵门环,门环被他弄得叮叮当当地响,老皮的眼珠瞪得要拱出来。老皮可着喉咙喊,老曼、老曼你把门打开,我拽着你的耳朵呢。

这时候老皮的身后围上了好多人,他们都没有事儿可干,闲得给狗挠蛋,都呲牙咧嘴看着老皮摇老曼家的门环。有人说,老皮,又来给老曼送公鸡了是不是,你应该给老曼送个母鸡,你给老曼送个公的干什么?

老皮把头扭过来,使劲地摸了一下头,老皮吼一声,都他妈给我滚,别鸡巴没事儿瞎操心。

老曼不开门,老曼隔着细细的门缝说,老皮你多像狗,你瞅你的耳朵都长我家门上了。

老皮从门缝往老曼脸上吐。老曼,我日你妈你咋能这样办事儿,你咋能把秀秀给金河了?

老曼说,老皮,这事儿不能怨我,就是怨我也是白怨,你老皮能把我怎么样,人家金河家的条件比你家好,人家金河办罢婚礼准备给秀秀安上假耳朵你能吗?

老皮说,老曼,金河的腿也能变直吗?

老曼说,别在这儿傻了,丢人现眼的,别逗了啊,回家跟哑巴比指头吧你。

老皮的火气腾地往上蹿出来。日你妈老曼,我孩儿他妈比指头咋了,比指头也是时光,哑巴咋了,哑巴和咱都是一样的人,电视上说残疾人也有保护法哩,残疾人国家还照顾哩,残疾人还参加体育比赛哩。老皮容不下老曼污辱自己的老婆,这明显是看不起自己家里的女人,老皮就跳着离开了大铁门,他扬着脖子朝院子里骂,老曼,我日你妈,我老婆除了不会说话哪一点也不比你老婆少,比指头那是哑语,你老婆还不会哩。

墙里头的火气也大起来,老皮你他妈的滚蛋吧你,别拿自己哑巴老婆炫耀了你,你有本事找我老曼干什么?还给我掂一只鸡。

老皮说,我的鸡是喂狗的,我的大公鸡是来日你老婆的。

从墙头扑棱棱扔过来一只鸡,那只鸡的腿被一根细麻绳捆着,鸡被扔出来时咯咯地叫了几声。老曼在墙里喊,你掂走吧,现在谁还吃老公鸡,年轻的鸡还吃不完呢。让它还去配你家的母鸡吧,配你哑巴老婆吧,一只老公鸡就想当他妈老公公。

老皮往那只老公鸡看了一眼,的确还是他家的那只鸡,奄奄一息的,快瘦死了。老皮有些疼爱地再看一眼,想他老曼这样瞧不起他家的大公鸡,连他家公鸡肉都嫌弃吃,还不心疼地往墙外甩。老皮的头又硬起来。日你妈老曼,我日你妈老曼。老曼你不得好死,你……

老曼哗啦把门打开了,老曼说,老皮,你是不是真的活腻了。

老皮又把鸡朝老曼摔过去,日恁妈老曼,你下辈子不一定过得比我好,我活腻了咋的?

老皮,我他妈找人揍你。

老皮说,你找你爹我也不怕。

老曼捋胳膊吐唾沫的时候老皮的老婆和儿子过来了,儿子两眼瞪着和爹对骂的老曼,儿子的肩上是一把明晃晃的锹,锹尖有着一种杀气。看热闹的人往两边闪开一条道,好像一场拼杀就要开始了。根儿举起锹,朝老曼家的大门上咚咚咚对了几下。

幸亏了那群羊。秀秀的手里是一条老羊鞭,长长的鞭梢从秀秀的肩头扫到了地上,鞭梢上扬着一层膻气。秀秀说,根儿,你把肩上的锹放下,秀秀站在根儿的脸前,秀秀瞪着根儿。秀秀离开根儿,站到老皮的眼前,秀秀的眼软下来,话里带着乞求,叔,你还让秀儿活人吗?你以为根儿就只配找我这样的人,你能这样吗?叔。

直到老皮走了,那群羊才离开。

可老皮咽不下那口气。

老皮攥着那根线头坐在胡同的旮旮里,喇叭声针一样往耳朵的深处剌,那根针剌穿过耳朵疼着老皮的心。老皮腾出一只手抚着胸口,喇叭就这样地响着,一声盖过一声,喇叭声震得老皮的屁股底下都有些颤,好像专门要气老皮。老皮白天的时候上房顶看了,金河家是安了四只喇叭的,架在一棵大榆树上,喇叭的顶上还住着一个斑鸠窝,斑鸠被喇叭吓跑了。老皮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把线头朝脚底摁下去,老皮抬起头,四周还是明晃晃的,喇叭还在欢势地响。老皮摁,摁。“砰!”四周变黑了,整个世界都暗了,整个世界都成了煤道,成了煤黑子,整个世界在一刹那静极了。好,这就是老皮想要的结果,世界灭亡了才好呢。老皮知道灯几分钟内还会亮起来,喇叭还会再鸟一样地唱起来。老皮再等,等它再亮起的时候,等一支歌快唱完的时候再摁下去。灯真的又亮了,喇叭果然又响了。他又去捏那根线头,爹。他听见了儿子的叫声,在微弱的光线里,老婆也站到了他的身边。

爹,不能,你不能,这是秀秀的喜事。

老皮听出来了,老皮听出了儿子对秀秀的一分好感,或者说藏在儿子心灵深处的一分情。他看见老婆向他比划,老婆说,咱不,不这样。老婆弯下腰拉他,拉住了他粗糙的手,直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可是,他又一屁股蹲下去,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儿子的泪也哗拉地流出来,儿子流着泪说,爹,以后再不这样了。

儿子,爹只是想早点,想…… 老皮哽咽着。

儿子说,爹,这是电啊,你不想要命了。

儿子手里捏着一把红皮胶把的钳子,“喀嚓”。线头铰断了。老皮的身子一咯噔,老皮觉得乏极了,头抵着裆,对自己说,不行,我得好好地困一觉了。

老皮开始盯老曼的梢。老皮想出那口气。一口气在心里憋得难受,不发泄出来迟早会憋出病。人活着就是要争口气,不管三七二十一,这口气我他妈的得吐出来。

老皮是从十月初一开始来这土穴里窝的,十月初一是给家里的亡人上坟的日子。他给爹娘上了坟,在坟头的纸被火燃起时,泪从眼眶里漫出来。老皮这一哭,火气从心底里往旺处烧。他瞅着一条通往镇上的土路,老皮知道老曼爱往镇上跑,瓦塘村离镇上有五里路,老曼爱去镇上的一家小酒馆,老曼每一次沾了别人的零花钱或者得了便宜的酒,就骑着破车去镇里,坐在那家酒馆里,一边打酒嗝,一边叨着桌上的菜。十月初一的这天老曼也去地里上坟,老皮看见老曼车袋里有酒瓶的脖子露出来,老皮看见老曼烧罢纸往镇上去了。老皮咬了咬牙,老皮在心底叫一声好。老皮说我就在这路上出一口恶气。

老皮从十月初一开始蹴在那个土穴里。初一那天等空了,老皮继续等。老皮打算趁一个傍晚或者再深一点的时候把老曼干了,让老曼从此像一条受惊的狗。老皮的手里握一个尺把长的铁棍子,还在裤兜里装了一条两米长的布条子,布条子是预备勒住老曼的手和胳膊的,铁棍子为了夯老曼的头,把他夯晕了再把他绑起来。管他娘的裆里长着几根毛,知道是老子干的也算不了卵子大的事,弄死他个老曼大不了我再浪费国家一颗枪子,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也都是逼出来的,也和我一样为了出口恶气。他老曼太他妈不像话,太他妈势利小人张狂了,不出一口气我就得被这口气憋死。

老皮下决心,干了他个龟孙老曼。

老皮在土穴里窝了三天,前两天的天好,老皮在穴里瞅太阳慢慢落,再瞅天顶 又浮出些小星光。第四天就起风了,风一窝子一窝子地狂,那气势是和老曼并成一气把老皮往家赶,想吓唬老皮善罢甘休,想把老皮威胁到家里。可老皮犟上了,老皮计划最少候他半个月,非弄出点响声不可,非把老曼弄出点毛病来。那样他就和我扯平了,灭他一次他就不横了。

土穴实在呆不下去了,不光沙尘往嘴里,耳里灌,竟然还塌了一片天,差一点把小命搭进去。他妈的老曼磨动天了,风婆子越刮越猛了。老皮后来就钻进垛里去了,他在垛上挖了个洞,从洞眼里往路上瞅,耳朵听着路上的破车声。

李仁揪住了老皮的耳朵。秸杆垛是李仁家的,李仁家养着几头牛,是村里有名的养殖户,每年都要攒几垛秸杆喂他家的牛。李仁那天怕风把垛刮跑了,遇上大风天李仁就会过来看他的垛。李仁在垛根蹴下时听见了呼噜声,李仁以为垛里钻进了一条狗或者跑进了一头猪。瞅过来瞅过去发现垛里有一个洞,李仁骂了句,他娘的又是那个要饭的钻进我的垛里了。李仁顺着呼噜往垛里钻,就把老皮的耳朵揪上了。

老皮以为自己先被老曼制服了,一激灵先去摸屁股下的铁棍子。耳朵又一疼才看清是李仁,人高马大的李仁一只脚踩在他的肚皮上,那肚皮已经饿扁了。老皮说李仁你揪我的耳朵。李仁说,老皮,你他妈咋钻我的垛里了?你钻我垛里我还不能揪你的耳朵,我家牛的耳朵我都揪了?

老皮说,我也不知道咋钻进你家垛里了。

李仁说,这他妈的就怪了。

老皮也说,这事儿怪,我怎么就钻进垛里了?

李仁后来一直对老皮笑。李仁说,我知道你咋钻进垛里了,你在家闷得慌,想出来透口气。儿子的事老曼让你丢人憋气了,你就像狗一样溜到地里又钻进我的垛里了,我还以为是头野猪呢。没事,你就这样呆着吧,你千万别在垛里吸烟,我的垛燃着了是小事儿,问题是怕你被烧迷忘了跑。

李仁说着站起来,李仁说我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我要回家了,我不想让风吹我,你想躺就躺着吧,反正你也不是驴会把我家的秸秆吃少了。

老皮把李仁拽住了。老皮也是豁出去了,老皮说,李仁,我现在告诉你我在等老曼,你可以去告诉老曼,我不怕他了。

李仁竟然和老皮一起坐在了垛洞里。李仁说坐在垛里听着风也怪有意思哩,怪不得猪呀狗呀爱往垛里钻,还在垛里头做爱。李仁后来说,老皮,我真的同情你,但你不应该来这里截老曼,你应该和老曼攀亲家。

李仁把老皮说得一头雾水,甚至让老皮有点恼。老皮说,李仁,你咋大冷的天跑这里来涮我,我不就是在你家垛里困了一觉吗?

李仁庄重起来,李仁说,我怎么能是涮你呢?老曼有一个闺女你不是不知道。

老皮这才想起老曼的确有一个闺女,和根儿年龄差不多,一只脚是在城里被车辗过走路有点跛。可那闺女好像不在家,老皮把她的长相都忘了。

李仁说,你就朝这个方向努力吧,别鸡巴再钻垛里了。

老皮说,咋没见过那闺女哩?

李仁说,那闺女在城里一家服装厂,今个儿好像回来了。

老皮从垛里出来,风还没停下的意思,还在他妈的鬼一样地浪吼,猫瞎窝一样叫得烦人,还是漫天黄沙。老皮觉得这问题不是不能考虑,应该回家和老婆合计合计。老皮这样想着顶着风往家走,应该回家了,回家太迟哑巴女人会着急,说不定已经在找自己了。老皮想了几步路,忽然又把自己否定了,怎么能这样失节哟?怎么能把冤家当亲家?李仁真是扯淡,李仁刚才把自己弄迷糊了。这事怎么可能呢?他老曼龟孙怎么会同意呢?这不是那个什么和老虎商量用它的皮吗?缺耳朵的姑娘他都介绍给金河了。再走几步他又反过来驳自己,怎么就不能呢?问题是咱只要愿意,根子要是动心,怎么就不能试试呢?咋就算失节呢?老曼的闺女不是也要嫁人吗?老曼的闺女喊自己爹怎么能算屈身了呢?这不等于我老皮最终夺取胜利了吗?这对老曼不是最大的报复吗?

风又猛地一阵刮,一阵黄沙照他的脸上打。老皮顿住脚使劲往地上站了站,手抓着大衣往紧处裹。风又呜嗷呜嗷地叫几声,几片黄叶从头顶飘走了。他朝着风中喊了几声,感觉心里头舒坦了些。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他使劲睁开眼,模糊中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跑过来,后边撵着几个人,老皮有点觉得像是在梦里。追着的人喊,截住,截住。他一闪身,人影嗖一声穿过去。老皮想截,一阵风把他的身吹歪了,大衣无声地掉在沙地上,又一阵黄沙吹过来,满地里又是风闹声。老皮觉得跑过去的身影眼熟。后边的人还在喊,截住呀,抓住呀,他把老曼家的闺女干了!截住呀,他把老曼家的闺女干了…… 老皮一癔怔,恍然觉得被追的身影是儿子,儿子的身影在风中跑,渐渐地成了一个小点儿……

老皮忽然对着儿子喊,儿呀,爹还没有和你商量你咋就先干上了啊?龟儿子,你咋就……一弯身,肚里的什么东西翻出来。迷蒙中,啪嗒啪嗒的脚步还在响,风还在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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