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青春和武侠有关
2023-02-01刘恩波
刘恩波
痴迷武侠作品最初是在故乡上初中的时候。那会儿,刚刚兴起放映录像。门脸不大的录像厅,有三五处,花不多的钱进去,人就会迷失,仿佛一条鱼,跳入影像的迷津暗道里,挣脱不得。
我常常看到比我大几岁的那些小青年,吆五喝六地聚集在录像厅周围和门口,抽着劣质过滤嘴香烟,往宣传板上聚拢视线。
——哦,《加里森敢死队》《追捕》《燃烧吧,火鸟》《白发魔女传》……那些记忆深处游荡的幽灵般的东西,裹挟着1980 年代最初的观感,呈现出不可思议的让你迷惑乃至迷惘的人性味道。
当我发现那些家伙从录像厅里出来,一个个变得笑逐颜开,甚至手舞足蹈时,就知道里面肯定有精彩的故事上演。有天下午,我终于逃课了,怀里揣着奶奶和老叔给的压岁钱——平素积攒起来的,就大模大样闯入了一个叫北屋的录像厅。当时是循环放映制,我懵懵懂懂地在黑暗中摸到一条长凳坐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屏幕,结果发现一个黑发披肩优雅如兰的女孩,竟然还是个盲人,她需要重生,像燃烧的火鸟一样获得新的自己,这样才能接续已经失去支撑的爱情。
第一次见识了刘文正、吕秀菱、林青霞们的风采,但我并不特别在乎。乡野少年憧憬的是打打杀杀,而不是柔情蜜意。接着就是,《少林寺》闪亮登场,它的风头远远盖过《燃烧吧,火鸟》,那才是我的鲜亮的梦想,我的成长期里偶然而且必将出现的神话。
是的,有一种力道,会让人在黑暗中骤然醒来。尽管带点盲目的崇拜感。
那个觉远和尚(李连杰饰演),牧羊女(丁岚饰演),还有少林寺十三棍僧,搭救唐王李世民的故事,穿过千年烽烟而变得活灵活现,熠熠生辉。
后来,在公社后场院里看宽银幕的《少林寺》,是真正的视觉盛宴。北屋录像厅毕竟逼仄,无论从现场到荧屏,都感觉不够尽兴。而那个天宽地阔的大场地,露天地儿放映,加上流星萤火,一下子解放了人的感官欲望。
少年懵懂,性的东西开始觉醒,但总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意思。以至于看到于承惠演的王仁则在一个封闭屋子里,冲着五花大绑的牧羊女醉醺醺地扑过来,自己竟然不好意思地闭上眼睛,又忍不住偷着从两眼中漏出一道缝儿,暗暗揣摩。还好,那镜头接下来是李连杰演的还未出家的虎子为父报仇前来行刺王仁则,碰巧赶上,经过一番打斗,受了伤,好不容易帮助牧羊女侥幸逃脱。
当然,《少林寺》的启蒙更多体现在侠义精神层面。原来,男人可以活得那么勇敢、自信、奔放而洒脱。看着虎子剃度出家后随着师傅还有师兄弟们苦练少林功夫的情景,目睹觉远和尚脱胎换骨,刀枪棍棒抖擞,迎着春雨、夏日、秋风、冬雪,逐一变换着动态身形,虎虎生风中裹挟着英雄虎胆,你会在内心深处激荡起无尽的情感波澜。
从此,神往膜拜武术和武侠。
乡下的夜是混沌而幽深的,那时常常停电。家家户户沉浸在烛光摇曳的梦寐里或者劳作中。我常常在复习完功课以后,眼睛望着屋顶愣愣出神。心里头盘算着怎么能练成醉拳、醉剑、九节鞭、鹰爪功、螳螂捕蝉的招式呢……
不久,去了一趟县城,侥幸碰到一家拥挤着各种书刊的店铺,那本叫《精武》的杂志顿时吸引住我的眼球。我迫不及待地拿下它。这回好了,有了指南和参照。
时隔多年,有点不大记得起当时《精武》杂志为我指点迷津开出的武功秘法了。反正,我隐隐约约中迷上了南拳、戳脚、螳螂拳的一些招式,闲暇时找个空场地就无师自通地开练起来。好比一个睡得懵懵懂懂的孩子,因为做了一个好梦,就迷迷糊糊下了地,跑出家门,梦游去也。
一般我会选在晚饭后到学校后院儿的空操场上施展手眼身法。按照杂志上指点的一招一式练得个通身透汗,累了,索性躺在草地上,迎着凉风一吹,多么惬意的时光。
看了《少林寺》后,也迷恋其中彰显的功夫。鲤鱼打挺,成了我最痴心向往的动作。可是我那么笨,怎么都练不成。腹肌的力量或许不够,青春的热血终究抵偿不了身体的先天缺憾。尤其是有一天午休时,我看见同班的一位邱姓男生在教室门口的泥土地上,一口气来了七八个鲤鱼打挺,明晃晃地惹人注目,一时间让我无地自容。
我不甘啊,后来,练习南拳和戳脚,多少有点着落,比划着,自己心说挺像。青春,撞见了鬼。爱情还没有露头,武侠却深深渗入骨髓,就像解不开的梦境。
不久,与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迎头相遇,堪称发现一块新大陆。不老的精神传奇。1983 年香港TVB 版的“射雕”,1986 年开始在内地播放。我们这一代人算是赶上了。不过由于老家的电视天线信号不怎么好使,为了顺利接收,我爸、我、还有我弟弟必须轮换着到烟囱附近转动杆子,而屋里电视荧屏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有时候又变成了一片雪花空白。急得我和弟弟抓心挠肝,上蹿下跳。
没有办法,我们想出来个馊主意,让爸爸那些天晚上去派出所加班,再带上我们,为的是那里的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效果比较好,算是弥补上了缺憾。果然,“射雕”一集集引领着我们争先恐后看下去,从蒙古寒天朔漠到杏花春雨江南,风情万种的人生百态,尽皆映入眼帘。
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靖哥哥、蓉儿、铁木真、华筝公主,……你方唱罢我登场,烟笼寒水月笼沙,端的是好戏连台,每天晚上都在荧屏前享受精神大餐!
演员都是演技派, 也是性格派,——演柯镇恶的,架子大,口气冲,要的是排场和脸面;演黄药师的,邪性里透着痛快淋漓,洒脱天真;老顽童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可是碰到从前的意中人瑛姑,就往事牵动内心款曲,原形毕露;俏黄蓉,顽劣调皮至极,可爱可亲可喜;憨郭靖,呆头呆脑,偏偏运气奇佳;杨铁心英气敛尽,包惜弱柔肠寸断……
也许鲁莽的青春撞到了神奇的武侠,少年的心就难免跟着起伏跌宕,想不中毒恐怕不可能,更严重的是一旦上瘾,连解药都难寻。
有人说,武侠是成年人的童话,我只想说,武侠更是青春的诗,美丽的露珠,滑过弯道的冰刀,既飘忽迷离,又落地生根;既风华内敛,又灵光四射。
想想1983 年的我,如果不是遇到武术和武侠,可能就是个啥也不懂的小屁孩。可是有了它们,你忽然感到另一个世界,带着刻骨铭心的诱惑力,带着超拔的维度和气息,朝着你走来,让你脱胎换骨,感受到无所不在的自由和冲动、神采与邪魅。
艺术对接着现实,或者说,现实承诺着艺术,彼此构成了应答、互补和参照性关系。
自打迷上“射雕”,我发现自己对身边女生的认知有所改变。我想当然甚至有些调侃地将她们视为作品中人物的现实化身或者替身。譬如,这个是俏黄蓉,那个是华筝,而另一个是梅超风。这与她们自身的相貌、气质、神态、举止都有点关联。更多的是我自己的主观设定和对影像画面风格的代入感所致。
就说我称呼为华筝的那个女孩,其实只是样貌上酷似,上学放学的路上爱低头走路,很羞涩的样子,不大理人。但后来,我得知她的家庭,因为一次天然气泄漏事故,导致几位亲人丧生,就非常渴望跟她接触,想跟她表达一些属于自己的同情、悲悯和接纳。然而,我就是从她身边走过,也没有勇气尝试着与她对话。这跟武侠作品里的人物可相差甚远。即便是郭靖那么憨那么傻气,可是遇上黄蓉,他心灵的风暴眼就被激发出来。而我瞧着“华筝”,越瞅越引发内心深处的怜惜和心疼,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我的初恋。但见她清澈的眼神,上翘的嘴角,偶尔闪现的微笑,由于走路急了鼻翼上挂着的汗珠,尤其是兴致好一点的间歇,她哼着歌的惘然若失的样子,伴随着天上的云,路边的草,树林边放牧的牛羊,春风和煦中,足以牵惹我无尽的神往、痴迷和眷恋。
影像世界里,郭靖和华筝毕竟还能青梅竹马,在蒙古大漠里,饱尝人世变迁,多少耳鬓厮磨的情景,逐一闪耀和再现。而在现实中,我与我的“华筝”,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虽说形影相顾,却没捞着说上一句话。
武侠世界,毕竟是神话、童话,是诗,相比之下,眼前的世界,容得下空间,容得下肉身,却容不下一声寒暄和问候。这是60 后的悲哀吗?看如今00 后的小孩,可以坦坦荡荡口口声声地在互联网平台上诉说对大爷和大叔的痴迷,人到中年的自己想起当初不堪而压抑的光景,真是有恍如隔世之感。
我的武侠,看来还只是渗透在皮肤表层和记忆深处,而不可能融进更为内在的基因和血液。尽管如此,有了它,人生从此斑斓、辽阔,或者更为幽邃、苍凉。即便不是现实体验,而只是审美层面的阅历和浏览。
至少,“射雕”把我带向了青春的混沌、断裂、茫然、可期待、可重塑的流变之中。看着老顽童的疯疯癫癫,——那是不是有点魏晋风骨和禅宗意味,呵佛骂祖,似刘伶醉酒,随便埋我的放纵豁达,肆意玩耍,将快乐忘形带入日常生活。跟周伯通活神仙式的逍遥游,大概还真有可能搭上腔说到一处呢。洪七公的贪吃沉迷相,对美食无所不在的眷顾与痴心,戏里的一脸醉态,什么时候想起来,都禁不住令人哑然失笑。至于西毒欧阳锋,倒练九阴真经(蛤蟆功)终于走火入魔,竟然人我不分,找不到自己了,就是既可笑又可悲的人生错位,仔细推敲,这里面似乎掺入了对生命真相的某种揭示与洞察,——从有我,沉迷于我,到忘我,无我,武功至高之人练到化境,就是无相无我的真人层次了,但可惜的是欧阳锋属于邪魔附体,而不是顿悟成圣。
初看“射雕”,虽说我还不可能拥有成年后的这些感悟和感慨,还停留在看热闹,看不出什么门道的初来乍到之际的憧憬、投入和痴迷之中而欲罢不能,但是,起码它让我获得了混沌中的觉醒,有了体味、鉴赏和识别。都是江湖儿女,此一番历练,就是稍许觉知了武侠世界里的人情世故还有那不死的浪漫、痴情和天真。到后来,历经尘途风霜雨雪,才是少年子弟江湖老,心里压了秤砣或者十字架,想潇洒都很难了。
追求行侠仗义固然可以让人受苦受难,但那不是归途,而是来路、去向。活到终极,毕竟还是逍遥、洒脱、忘我、忘情占了上风。只是忘我、忘情之前必然离不开痴心、眷顾,难以割舍的人生不了情。
在金庸和古龙的一系列武侠小说乃至后来改编成的影视剧里,此番况味,值得追寻、探索、打捞、铭刻。
当然要说起写情写到最极致的作品,在我眼中,首推《连城诀》。在金庸的武侠小说长河里,这部书不显山不露水,排名可能靠后一些,但是,倘若平心而论,尤其就偏爱而言,我倒觉得它在我眼里的分量举足轻重。这是我最早翻烂的书,具体点说,是我们那伙兄弟们最早翻烂的书。
其时,武侠小说刚刚在县城的地摊上出现,可以用不多的钱借阅。我和隔壁班的几个喜欢文学的兄弟常常互通有无,大家分头借阅一些书,然后再交替看起,那里头有小仲马的《茶花女》,冯德英的《苦菜花》,许仲琳的《封神演义》,甚至还有李泽厚的《美的历程》……
《连城诀》是一位从沈阳过来的插班生租来的,他目光炯炯,不务正业,喜欢干点不着调的事儿。能豪饮,爱玩口琴。时隔多年后,我迷上口琴,大概最初就是由他启蒙的。是他把我们几个兄弟带入了一片精神初步成形的拓荒地带。
这其中当然掺杂着性和武侠。
不说别的,整本《封神演义》两册,那么厚,他竟然能从邓婵玉和土行孙交往的那个段落里寻找到“软玉温香”一节,这在当年绝对是关乎性启蒙的文字,一读之下,简直令人脸红耳热。我们后来跟着他轻车熟路,圈圈点点,在书页上用波浪线印证着什么。男孩们大概正是通过这些偷偷阅读的启蒙读物,暗通关节地找到了足以成为男人启示录的某种暗示和熏陶的心理通道。或许称之为洗礼也不为过。这是成长中的文学,也是文学中的成长。据说从前不少外国读者也是在《十日谈》的针对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反面样板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青春感召——那种灵和欲的彼此牵引与互动。
说到武侠,则构成了另一番风物、气象。有人讲十八岁的少年,不读武侠,青春就不会在路上。是夸大其词还是过于偏爱的托词不好说。反正那会儿我们沿着金庸和古龙开拓出的足迹漫游,随之生命的体验、感官、激情,野性……一下子活泛了,苏醒了。
先是《连城诀》。继而《欢乐英雄》《天龙八部》《多情剑客无情剑》……它们机缘巧合,应运而生,就像一朵朵祥云,笼罩着我们几个人的精神世界。
最早看《连城诀》,惊呆,愕然,惶惑,不解,迷失,最后陶然而喜。
可以说狄云、水笙、丁典、凌霜华、万圭、戚芳,还有那些贪婪阴险狡黠的狂人们,共同编织构造了关于爱情、信念、人性、命运、心理等等方面的错综复杂的生命画卷。
《连城诀》的某些部分,如同大歌剧的咏叹调,盘绕着温情的失落,凄凉的美感,幻灭的怅惘,它是多声部的立体鲜活的众声喧哗。
其中,丁典和凌霜华的爱情故事,标志着人类认知和感动的极限刻度。
记得最初在县城北面一家笼罩着酒味和烟味的小酒馆里,我们几个哥们互相动情地朗诵着书中的若干片断,渗入阴冷、绝望、深情的充满隽永而又美妙意味的文字组合,已经不再是符号,而变成了时空中游走的魂灵儿,无所不在。尤其读到凌霜华为了捍卫自己与丁典的爱情,受到父亲的逼迫,想让她另行许配他人时,而不惜用刀子毁了自己的容貌一节——我们都颤栗于那情节的尖利逼仄,触目惊心。当爱情大于生命之际,用肉体的毁损换来的心心相印,就是灵性的歌谣,辐射出炫人的光亮。他们不求生还,但愿死了合葬一处的终极愿望,最后由狄云帮助实现了,他还没忘记在义兄丁典和凌姑娘的坟前种植了几百棵菊花。
那勾魂摄魄的菊花,可是有来历和渊源的,在小说的前面已经描绘和交代了——丁典被陷害坐了几年冤狱,内心的慰藉多半来自凌霜华在监牢对面的自家窗槛上摆放菊花,还有各种花,每天换一盆,那如同仪式般的宽解,救赎了丁典那颗残破的心。
后来,我又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温《连城诀》,随着阅历渐多,年华老去,青年时代的观感已经多半变得面目全非。我隐隐约约在这本奇书里,竟然嗅吸到了莎士比亚四大悲剧的若干精神气味。譬如,哈姆雷特的犹疑,麦克白的阴险,李尔王的盲目,欧赛罗的轻信,这些人类气质和心理上的暗疾,都会应验复现在《连城诀》的人物性格塑造和故事情节起伏之中。丁典在牢狱中对初来乍到的狄云抱有的深深敌意和顾忌,凌霜华父亲对女儿的无情打压和欺诈,狄云的师傅戚长发故意拐带徒弟,唐诗剑法非教成躺尸剑法的居心叵测,等等,在书里充斥着畸形变态罪孽的发酵般的征兆。
而从前少小时光,我们会更多痴迷和倾心于丁典和凌霜华的极致之恋,沉醉狄云和丁典的手足般的友情氛围里,对篇末狄云和水笙在雪谷中的重逢抱有美好的期待和憧憬——“那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飘下,来到了昔日的山洞前。突然之间,远远望见山洞前站着一个少女。那是水笙!她满脸欢笑,向他飞奔过来,又笑又叫:‘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你如不来,我要在这里等你十年。你十年不来,我到江湖上找你一百年!’”……
这是水笙的爱情宣言,散发着醉意和痴心,更多酸甜苦辣历练后的豁达大度。在金庸笔下,此前的雪谷打斗山洞隐身诸多场面,更是堪称人类惊险离奇生活画卷的神来之笔,作家发挥了惊人而绝妙的想象力——一代大侠花铁干由于误杀结义兄弟,后来逼出了心里的恶念,竟然变得恬不知耻,越发堕落下去的情形;血刀僧和敌手在雪堆里厮杀,身子和脑袋从雪堆里探进探出的壮观场景;狄云和水笙躲在山洞中,没有吃的,后来靠着狄云用炼成的内功举手之间击落雪雁和飞鹰度日的况味……
少年本来不识愁滋味,但是有了《连城诀》里的起伏跌宕的故事脉络与纹理的打通和浸润,我们逐渐理解和领会武侠精神背后的人生谜题所在。虽说当年的认知还很肤浅,停留于生命意识的表层。但是,那落魄而有信心的丁典和狄云,轻信而柔肠寸断的戚芳,情义绵绵的水笙的形象,连同个性凛然的凌霜华,为了爱情虽九死其犹未悔的高贵而绝美的品格,都深深刺透了世俗的凉薄人心的险恶,而获得在我们心里面永久的居住权。
金庸的作品渗透了古希腊命运悲剧,莎士比亚性格悲剧,还有现代个体生命意识的辙迹和投影。如果只是仅仅停留在大众文化层次,以为它们只是功夫、动作、打斗,甚至仅仅是行侠仗义,侠之大者的为国为民,都不足以揭示、触碰、渗入到其精华底蕴所在。
就以《连城诀》而言,有个细节就足以让我们以现代主义的目光去审视辨别。
——万震山夜里见鬼砌墙,当然他是做手势,而不是真砌。
金庸神了!少小时看此情形,并没多想,以为是情节上的单纯演进而已。
及至年长,见闻增多,尤其是看了意大利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的影片《放大》,在结尾处,一群青年在公园里打网球,可是他们偏偏没有球拍也没有球,就是以手势代替实物和实际动作,有一种虚处则实,实处若虚的化境之美。
而万震山的假定虚拟动作,则是嵌入人性内在结构的传神写照。用小说家的说法,是说他得了离魂症,害了师弟把人家砌到墙里,所以夜来梦游,常常无意识中起来做那个动作,用来缓解心理阴暗和隐疾的冲刷。
金庸绝矣,非巨擘无以引出如此笔墨。
一部《连城诀》,几乎涵盖了“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整体武侠风景的全貌的各个要素。尽管它只是金庸浩如烟海的武侠样态的微缩景观。
乱世情仇,爱恨交织,家国历史,人性畸变,命运插曲,性格缺憾,……金庸的作品构成了全方位的文化命题和话题。说不完,也道不尽。
可是偏偏,博大精深的武侠世界里,既要有金庸,还要有古龙,他们缺一不可,这就太有看点和嚼头了。
就像我们少年时走进《欢乐英雄》,仿佛见证了岚烟洗净,吴带当风。目睹了霜天残月,酒醉歌狂。人就该活出郭大路,王动和燕七那个样儿。如果说金庸是武侠中的杜甫,风格上沉郁顿挫,如鼎,那么古龙则是武侠中的李白,举止间灵动飘逸,漫卷若云。
其实,年轻时更应该看古龙,“世事沧桑心事定”的时节,再读就有些迟了。
还不到二十岁,与《欢乐英雄》相遇,不说惊掉了下巴也差不离。
古龙笔下这些人物,活得洒脱,离谱,出奇。
另类的人活在尘途生涯之上,大概更像是起舞。郭大路和王动不是倒悬在房梁上,饮尽杯盏里的酒,两个活神仙,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其实是饿得不行,没有食物,弄到点酒,就是一场生命的狂欢。
武侠当然要讲侠义。《水浒传》现在看来不应该以农民起义小说来命名,那些梁山英雄骨子里还是侠义。鲁智深的侠义是高层次的,超脱了功利上的施与,武松的侠义是知恩图报,中档。比较起来,郭大路的侠义接近鲁智深,不求回报地仗义疏财,——从小说开端便可见一斑,本来替人押镖,结果遇到劫财的,一看不是江洋大盗,而都是面有菜色的小毛贼,一连祈求着说不这样,家里揭不开锅了,他就发了善心,索性把押解的镖银奉送大伙儿。押镖的送镖,这在武林史上算是出奇冒泡。郭大路有点傻,也有点呆。他的痴还在于从头到尾基本上都没有发现自己宠着的朋友燕七,居然是个女的。
燕七跟郭大路,有点像黄蓉跟郭靖,一个冰雪聪明,另一个憨里憨气。正好搭配组合,上演出一幕幕搅动视听的人生悲喜剧。
王怜花在他著名的《江湖外史》里曾将郭大路称之为赤子。赤子活得坦荡,透明,无遮无掩,但其实也很容易受到伤害。好在郭大路还有傻瓜的一面,在燕七跟他抬扛、斗嘴甚至百般考验的过程中,他从不灰心丧气,也不死皮赖脸,而是像堂吉诃德呵护他心中的杜尔西内亚一样,用坚实宽厚柔韧的臂膀拥抱守护着春天。因为“春天就在燕七的眼睛里”。
这类似傻瓜和信使兼而有之的爱意柔情,透过《欢乐英雄》的字里行间,很难不捕获我们少年的心。作为古龙虔诚的读者,青春期的热忱、单纯、执拗,甚至傻气,不知不觉也被唤醒激发出来了。于是几个兄弟各自诞生了一段情感插曲,或长或短,留待日后回味咀嚼。
直到现在还依稀记得,借来《欢乐英雄》那位哥们,迷上了从外地过来的一位插班生,女孩爱唱歌。他呢,爱朗诵。两人一个班。有一年春天,赶上女孩过生日,几个好友约他们出去,找到一处门脸不大的饭馆,吃吃喝喝,凑凑热闹。席间,大家出节目。女孩唱了《小螺号》,当年程琳以此点亮了一代青年人的纯情幻想,“小螺号滴滴滴吹,海鸥听了展翅飞。小螺号滴滴滴吹,浪花听了笑微微……”接着,男孩则和女孩共同来了一段《欢乐英雄》里的片段对白:
燕七:你想听什么?
郭大路:现在我只想听一听可以让人心里快乐的事,令人快乐的消息,譬如说……
燕七:譬如说什么?
郭大路:譬如说,春天的消息。
燕七:你已用不着再问春天的消息。郭大路:为什么?
燕七:因为春天已经来了。
郭大路:已经来了吗,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燕七:你应该看见的,因为它已经就在这里……
这些话是从书的某个段落抽取出来的,后来我整理到日记本里,所以才没有被记忆删除、湮没和遗失。书里有一句意味深长的点染——“郭大路的声音也很温柔,轻轻道:‘不错,它的确就在这里。’他看着的却是燕七。燕七的眼睛。他忽然发现,春天就在燕七的眼睛里。”
王怜花评述说,这是古龙写得最美的段落,这美是纯粹的、圣洁的、温暖人心的。
再版多次的《武林外史》通过古龙和金庸的神秘甬道,接通了一代人的青春、梦想、寄托和希望。
那些年,1980 年代的中期和后期,遭遇武侠的人,数不胜数,可能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回忆,回眸和回味。而阅读王怜花的文字,仿佛又一次故地重游,与故人握手言欢,品茗夜话。
在别人的版图中,原来也有你的精神世界的一部分,重叠累加,不谋而合。
如今想来,如果没有武侠,我们的青春岁月恐怕早就风干。“因为没有回忆,也就没有文化”(参阅《武林外史》的若干论述)。
可不可以说,古龙和金庸的天地,也是每个读者的江湖。人在江湖,会身不由己情不自禁地卷入一段段属于刀与剑、血和泪、苍凉跟怅惘交织融汇化合在一处的生命历程心路野史。
为什么热爱侠义,膜拜英雄,向往爱情,痴迷传奇,人性之所趋吧。归根到底,文学和艺术都是生命中我们无法实现的愿望的替代性满足。以古和金的小说而言,那些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真的是对人性稀缺资源的配置,是对人生不可再现的能量的依托、积攒和释放。
闷头想一想,现实生活中你会遇到双儿或者小昭那样善解人意、柔情万种,为了爱甚至甘愿舍生忘死的女孩吗?你能碰见“走过大地,不留痕迹”的无名扫地僧如许隐姓埋名韬光养晦的高士?而与李寻欢、楚留香、令狐冲、杨过一类江湖浪游人把臂交欢言笑晏晏的机缘,大概也是稀如星凤的吧……
武侠梦是对现实封闭、单向度、沉闷、复制生活的某种反叛、隔离、拒斥或者抗衡。乏味的死了,鲜活的才能横空出世。禁闭的门敞开了,自由的心魂才可以就此登堂。
青春时节,阅读就像跑野马,目不转睛,马不停蹄地攻城拔寨。
从高中升入大学,旧友失散,又遇到新的一拨。
依然有不少对金庸古龙爱不释手的伙伴儿。有一位现在澳大利亚堪培拉生活的大学同窗,当年跟我住上下铺。我们每每从图书馆借来武侠书,串换着看。
那会儿,大学校园流行港台音乐,崇拜海子,对西方现代派文学情有独钟的人也不在少数。可是说到武侠,我们就像一滴水,一下子就融入到了充满浪漫传奇意味的大海之中。
在武侠中看热闹,这个派那个派争来斗去,痴男怨女的争风吃醋,正宗邪门的较量与纷扰,武林秘籍引发的竞相占有欲,各路英雄豪杰的打打杀杀,各不相让……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在武侠中更看门道,举凡世情百态,人性明暗,命运款曲,个中因缘,道法奥义,存在肌理,都或隐或现中,隐藏乃至吐露着值得我们玩味的万千气象。
你看,小龙女无意中失去贞操,与杨过被郭芙砍成断臂相仿佛,这是天残地缺的魔力汇聚成的一对破损中的佳侣(《神雕侠侣》)。萧峰失手打死扮成父亲段正淳的恋人阿朱,一念错失,顿成千古遗恨,跟古希腊的命运悲剧,譬如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王》何其相似乃尔(《天龙八部》)。再说,丁典凌霜华的爱花惜花护花而导致的毁灭性结局,“这两人,始相遇于菊花,中相逢于蔷薇,终丧生于金波旬花,是为因花成谶”(《连城诀》),王怜花几句道破其中玄机的点化,果真说出了故事背后的奥妙和寓意所在。石破天到头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姓甚名谁,而又偏偏在无我、无相的混沌茫然里,得以练成绝妙功夫的天赐奇缘,这是造化的力量,大道臻于自然的创造(《侠客行》)……
还记得跟那位睡我下铺的同窗一起切磋金庸作品中究竟哪个女孩最可爱的话题,与此同时纷纷憧憬着自己未来生活中的另一半会像谁。
小昭、双儿、阿朱、阿紫、王语嫣、赵敏、黄蓉、周芷若、华筝、任盈盈……她们都有属于她们自己的个性、品位、风情。爱谁,都是特定的一种类型,你无法享有全部。换个角度,那人的优点其实未尝不是缺憾——比如,周芷若的周全待人,里面分明藏着心计和心机;双儿对主人的忠诚和百依百顺,到底还有一份奴才的气味;华筝的柔肠百结未始不是性格里的娇嫩和脆弱,如此等等。
尽管这样,我们的青春岁月,由于有了这些想当然的想象、比照和衬托,哪怕是恶作剧般的天马行空的假设——我们不可能在现实社会和贴身生活中,遭遇到如同武侠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可毕竟还是获得了精神方面的某种满足,慰藉和喜悦。
纵使芳华不再——青春终究是要离席的,散场的,如同岁月的不可久留,无法定格。
在《倚天屠龙记》里,金庸写到小昭和张无忌的离别,字字泪,声声情——“但见小昭悄立船头,怔怔向张无忌的座船望着。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终于小昭的座舰成为一个黑点。终于海上一片漆黑,长风掠帆,犹带呜咽之声。”
当年,读此,怅然良久。
武侠远矣。譬如,我和那个同窗不久前还在视频里通话,隔着太平洋的波涛,隔着历史和当下,但是,我们没有一起谈论当年的武侠的兴致了,呜呼,去者去矣。
所谓,风华远遁,精神远行——1985 年9 月,古龙病中狂饮离世。2018年10月金庸安详过世。2023年1月,《少林寺》中扮演觉远和尚师父的一代螳螂拳大师于海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