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非虚构写作”的文学性
2023-02-01张立军
张立军
一
与创作的发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关于“非虚构写作”的理论性探讨相对滞后,特别是人们对“非虚构写作”的概念性认知仍存在含糊。文体认知的不够清晰,又反作用于文学创作实践,直接导致了“非虚构写作”创作困境的出现。丁晓原将呈现的问题至少归结为三个方面:“其一,以非虚构之名,行虚构之实。”“其二,本来应当是开阔的非虚构,正在走向逼仄。”“其三,非虚构文学,有非虚构,但少文学,文学性相对不足。”[1]这种问题的出现,显然不利于“非虚构写作”的可持续发展,而且这也并非早期“非虚构写作”倡导者所希望见到的景象。粗略揣度早期“非虚构写作”提倡者的意图,大约可以理解为几方面:
一是表现广阔而丰富的真实生活。邱华栋在《阿列克谢耶维奇和“非虚构文学”写作》中曾说:“中国当代的社会现实是特别丰富的,每天我们看社会新闻,发生的好多事情都是我们所想象不到的。有一种说法认为,作家没有办法用笔去把中国社会的丰富复杂现实呈现出来。我不赞同这种意见,因为我觉得文学是富有想象力的东西,尤其是小说,小说的想象永远大于复杂的现实。作为文学刊物的主办者,我们想开办一些新的栏目,推动一些新的文体。”[2]现代生活的诸多内容在文学作品特别是虚构类作品中表现不足,是“非虚构”得以倡导的基础;二是通过真实抵御新媒介语境下浮躁的“虚构性”审美疲劳。邱华栋说:“社会现实的丰富多样完全超过了作家既有的文学表现能力,新的文学样式由此应运而生。”[3]当下,社会生活的丰富性在文学书写中常被忽视或弱化,尤其是在已经被习见的虚构类文学作品中,这种虚构性使文学无法有效表达生活的丰富性。也就是说,从文体创作的惯性看,虚构类文学把关注的重点着力于探讨现实之外的部分,而作为现实本身的生活和社会却被自觉或不自觉地忽视了。这自然有虚构类文体自身的属性所引起的审美好尚的问题,而当面对一种“反”虚构的审美趣味或取向时,虚构类文体则很难进行转变或穿透。由此,一种能够满足“非虚构”审美需求的文体也便呼之欲出了。
二
当下的媒介环境也加剧了人们对虚构类叙事作品的审美疲劳。如公众号、短视频等形式的盛行,以简短、碎片化、去深度或仿深度的方式向阅读、浏览者传递各类信息。在这种媒介语境下,对生活的碎片化截取、对一些猎奇的放大,加剧了信息的“虚构化”发展,往往很多真实的信息在媒介化的过程中也变得扑朔离奇。不仅如此,媒介环境还影响了“非虚构写作”,出现了一些迎合市场、在新媒介中抢眼球、以虚假描写博得流量等问题,这种假托“非虚构”行虚构之实的做法,与“非虚构”文体倡导者背道而驰。
比照出现的问题和文体发展初期倡导者的初衷,我们深感从理论视角探讨“非虚构写作”的重要性。在经历了十几年的文体讨论和创作实践后,仍有必要再对“非虚构写作”本身做以概念上的厘定。
就在反思或思考什么是“非虚构写作”的时候,如同面对“什么是文学”的问题一样,它的多义性、流变性、发展性令人无法直视。但我们可以从另外的提问方式对其进行探讨。
鉴于此,首先要面对的第一个紧迫问题是,“非虚构写作”是文学还是非文学?邱华栋在谈“非虚构写作”的基本特征时说:“而相对于小说等虚构文学,非虚构文学具有两大特征:第一点,它是非虚构的,也就是说它是事实,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是以具体的历史存在的东西为依据来进行书写的。第二点,它是文学的,它不完全是新闻的,不完全是历史的,而是文学的;既然是文学,就要求它有结构意识、有语言的美、有叙事技巧。”[4]在此可以看到,对“非虚构写作”的认知是较为明确的,它本身是文学的一种类型,它毫无疑问的是文学。在“非虚构写作”形成的欧美,它被认做是泛文学的一种体裁,即它是非虚构类文学文体,特别指的是以真实的事件为记述本体的叙述文体。它书写题材的根本内核是现实中已经发生过的事件,具体的历史性存在是它的本质。如此看,“非虚构写作”更为确切地应该被称为“非虚构文学”,其根本属性还是文学性。
那么,这样说来就又遇到了另一个问题,“文学”与“非虚构”之间是否可以兼容?它们之间的不兼容性是否是造成“非虚构写作”走向割裂和畸变的原因?
在文学发展历程中,我们对文学的文学性的探讨已经日渐深远,在一段时期,理论家曾将“虚构性”与文学性相等同。美国的文学理论家乔纳森·卡勒曾把文学看作是一种虚构关系的表达,他认为:“文学的表述言词与世界有一种特殊关系——我们称这种关系为‘虚构’。文学作品是一个语言活动过程,这个过程设计出一个虚构的世界,其中包括陈述人、角色、事件和不言而喻的观众(观众的形成是根据作品决定必须解释什么和观众应该知道什么而定的)。文学作品是指虚构的,而不是历史人物的故事。”[5]“一部文学作品——比如《哈姆雷特》——就其特点而言,是一个虚构人物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本身又在某些方面具有代表性,(不然,你为什么想读它呢?)但同时它拒绝界定那个代表性的领域或范围——正因如此,读者和批评家们才能如此轻松自如地谈论文学的‘普遍性’。”[6]这是“文学是虚构的”命题或观念被广为认知的重要表征。这种观念也曾统治了文学界很长的一段时间,难道真的只有虚构的才是文学吗?
文学的虚构性显然是重要的文学性质素,但仍值得我们讨论的是,文学虚构也是可以分层级、分程度。一味从虚构视角探索文学创作,如前所言,其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纵观当前的虚构类文学创作,它与现实或历史越发远离,这不免导致虚构类文学创作的狭隘化和异化。所谓的异化是指,虚构类文学创作为了与现实或事实相区隔,不断追求猎奇、虚幻等,不断在虚构的意义上进行创作。于是,某些过度追求虚构的文学作品窄化了自身,变成了一种飘渺的与现实脱离的“语言游戏”。从文艺审美性而言,过度化的虚构性追求,使得虚构美学占据了文学创作的重要构成,促发了文学发展的单一化趣味。审美的单向度发展,显然会导致文学创作的狭隘化,特别是在新媒介发展的今天,这种单一的审美趣味被一度扩张,伴随文体甚至文学发展边缘化的创作危机或文体危机也让人无需惊异了。
①小森阳一以《「こころ」を生成する心臓(ハート)》,成城国文学,1985年3月”为开端用文本论的研究方法,与以三好行雄为代表的传统研究方法展开了持续论争。后又与人合著出版了《総力討論漱石の「こころ」》,株式会社翰林書房,1994年。
于是,一种“反”虚构的文艺审美需求便由内而生了。“非虚构写作”正是这种“反”虚构性文学的一种具体体现,它是“反”虚构审美追求的较为恰当的表达方式,因此,它也是文学性的另一面。“反”虚构和虚构之间的关系是并立的,对等的,恰恰“反”虚构构成了对虚构性的弥补或填充。而此处的“反”虚构审美追求也是一种扩大文学叙事的拓展性策略,它从“非虚构”的视角强化了文学叙事与现实之间的紧密关系,与虚构类文学形成了张力关系,共同承载其文学发展的多个向度。这样看来,“非虚构写作”是文学的重要构成,它的本质属性是文学的,它与虚构类文学的重要区别在于,真实的事件和真实的情感等生活的真实是其创作的内核。如此,“非虚构写作”的倡导不仅不会造成文学创作的分裂和畸变,还会从另一面弥补了文学发展的不足。它的被提出或重视,也正是为了挽回或缓和当前文学极度虚构化所产生的问题,它的应运而生也为文学发展提供了另一个思考的角度。
三
在当我们了解到“非虚构写作”即是“非虚构文学”,或说在文学领域中所论及的“非虚构写作”其实质是“非虚构文学”的指称。那么我们就能够相对容易理解,“非虚构文学”在文体的容涵性上是具有包容性的,它至少但不限于囊括了小说之外的其他文体,如回忆录、传记、报告文学、游记、科普、通俗历史、随笔散文等。这样,我们也可以做进一步的探讨,“非虚构写作”或“非虚构文学”与其他如报告文学、传记等的关系如何?如果是单纯的容纳或取代,那么“非虚构写作”提出的价值和意义又何在呢?
在此,需要说明的是,“非虚构写作”与其他非虚构文体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包括和被包括的关系,也就是说“非虚构写作”具有文体的容涵性,但它与报告文学、传记等不是简单的取代关系,它们之间可以互相渗入,但无法相互取代。简单地将报告文学等看作一种已经失去生命力的、被“非虚构写作”取代的文体是不合适的。以报告文学与“非虚构写作”之间的关系为例,似乎可以对这一问题看得更为清晰。“非虚构写作”与报告文学之间的重要共通点在于两者对真实的尊崇,无论是从选题对象和书写伦理等方面,两者都把真实事实放在首位,它们始终与虚构类文学之间保持了某种警惕和距离关系,构成了鲜明的文体定位,将自身与真实牢牢地捆绑在一起。也正是这种对真实认同的共通性定位,造成了人们对“非虚构写作”和报告文学认知的混同,甚至有人质疑,报告文学存在已久,如今提出“非虚构写作”,其合法性何在?
从文体看,两者之间的区别是相当鲜明的。有很多学者对此进行探讨,陈剑晖在《“非虚构写作”概念之辨及相关问题》中将报告文学和“非虚构写作”之间的关系进行了较有说服力的区分:“其一,报告文学这一概念,隐含着一种新闻性的因素。”“而非虚构文学,尽管它不拒绝新闻性和即时性,但新闻性和即时性却不是其不可或缺的规定性。”“其二,在题材选择和价值取向上,报告文学更贴近主旋律,偏爱宏大的叙事,强调歌颂和写光明;而非虚构更多地从个人性出发,它更注重微观视角和底层叙事。”其三,两种文体对真实的态度和处理上也有所不同,“报告文学更偏于客观的真实”,而“而非虚构侧重于个人叙事和‘主观真实’”。其四,“报告文学一般较关注有重大社会意义的事件,并在事件的描述中塑造一个或几个典型人物,而非虚构写作却采取从重大事件退隐,转向日常社会生活的叙事方式。”[7]从中国报告文学的发展路径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报告文学的文体创作与媒介之间存在着重要的依存关系,它的发展初期与报纸的发展紧密相关,而当下它又与新媒介发展产生重要关联。“非虚构写作”与报告文学之间在题材选取上,最为重要的差别在于叙述对象的选择上,报告文学的书写对象往往是宏大的、具有典型的意味和挖掘空间,而“非虚构写作”极具蔓延性,它的书写对象注重个体生命的发掘,同时它还具有向其他的领域增殖的巨大生命力。相较于报告文学书写对象的蔓延,“非虚构书写”漫溢的空间和范围更为广阔,可以说它还原了我们这个真实世界中的各个领域的生命个体及其发生的各类故事。
这样可以说,“非虚构写作”与报告文学之间的差异是巨大的,两者之间的关系并非取代和被取代的序列关系。它们对文学、对生活的理解不仅构成了非虚构类文学的互补关系,同时二者之间边界的交叉和博弈还促成了文体之间的相互促进。当一种文体发展走向畸变如虚构类文体的过于铺张而使人产生审美疲劳的时候,当一些文体因发展动力不足如报告文学等产生文体怠惰的时候,能够承载全新审美追求的文体便成为一种内在的需求,并被呼之欲出。这种需求是审美的、现实的,也是文体发展的必然趋势,尽管我们知道“非虚构写作”的概念引自于西方,但就词句来说它是表象的,其内在意涵、所承载的文体价值和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都是中国的和当下的。“非虚构写作”以其更具有介入性的力量与其他虚构类文体形成互补和互动,它也是新时代文学创作者和理论家们为开拓新文学发展路径的重要尝试。当然就目前而言,“非虚构写作”也出现了值得我们关注和防范的诸多问题,文体发展史告诉我们,不断地试错是文体发展的必经过程,也是文体发展的生命力所在,它不仅是文体发展趋向的必然,也是反文体僵化的现实和方式之一。“非虚构写作”是文体发展史上的文学文体的推进,具有重要的开创意义,对其进行更多的理论探讨和创作实践是对“非虚构写作”的最好呵护。
注释:
[1]丁晓原:《非虚构文学的逻辑与伦理》,《当代文坛》2019年第5期。
[2]邱华栋:《阿列克谢耶维奇和“非虚构文学”写作》,《长江学术》2015年第4期。
[3]邱华栋:《阿列克谢耶维奇和“非虚构文学”写作》,《长江学术》2015年第4期。
[4]邱华栋:《非虚构写作和时代——兼论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领导科学论坛》2017年第8期。
[5][美]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李平译,辽宁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2页。
[6][美]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李平译,辽宁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8页。
[7]陈剑晖:《“非虚构写作”概念之辨及相关问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