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境互联网券商被重拳整治

蒋芷毓

图/视觉中国

“富途控股、老虎证券未经证监会核准，面向境内投资者开展跨境证券业务，根据《证券法》等相关法律法规，其行为已构成非法经营证券业务。”2022年12月30日，中国证监会发布通知，要求富途控股、老虎证券进行整改。

富途控股、老虎证券是知名度很高、用户数活跃的互联网券商，其跨境业务以中国投资者为主，在过去几年迅速发展，却也处于监管和法律的灰色地带。

证监会要求，按照“有效遏制增量，有序化解存量”的思路，对富途控股、老虎证券进行整改，责成相关派出机构对富途控股、老虎证券进行现场核查、督促整改，并视整改情况采取进一步监管措施。

监管大棒落下，但不确定性仍然很多。对于投资者而言，监管要求下，账户能否顺利出金？加仓是否会面临困难？而对于跨境互联网券商来说，未来何去何从？

2012年，富途证券在香港成立，获香港证监会颁发的第1类证券交易牌照。目前，富途已持有全球主流金融市场的51张牌照和资质。富途控股创始人李华曾是腾讯第18号创始员工，在创办富途后，曾多次获得腾讯的投资。

富途、老虎的兴起与港股、美股打新热潮不无关系。作为激励员工的方式之一，发放股权也是互联网企业的一贯做法。在腾讯上市后，股价连年上涨，员工也从中获得了收益。据了解，腾讯员工的股票可直接发放到其富途牛牛账号，在股票卖出后，员工可继续在港股、美股交易。

在2019年富途控股上市的招股书中，其早期客户平均年龄为34岁，近一半在互联网、科技和金融行业工作。有着较高收入、理财意识的互联网行业员工也推动了跨境券商平台的发展。2020年赴美上市的理想汽车，老虎证券任其承销商，开启0费用打新，开售当天，老虎证券App一度崩溃。

2016年至2018年，富途的营业收入三年内实现复合年增长率205％。2019年3月8日，富途控股于美国纳斯达克上市，是当年互联网券商“海外上市第一股”。

2020年，不少中国互联网公司赴港、赴美上市，港股、美股也再一次吸引了来自中国内地的投资者，刘月就是其中之一。

2020年底，一位长期炒股的朋友向劉月推荐了“富途牛牛”和“华盛通”App，用来打新。对于中国投资者来说，散户从法理上不能参与境外股市交易，但当时仍有很多方法供投资者选择。

刘月记得，开户并不麻烦，“平台的客服会教”。只要投资者有境外银行卡，用美金汇入账户，就能在富途牛牛上开户。刘月当时专门申请了一张SIB（美国标准国际银行，Standard International Bank）的银行卡，换汇成美元后转入账户，就可以开户。SIB申请简单，仅需几百元手续费，入金（资金由银行账户划入交易账户）30美元就能激活账号，不出境就能开卡，而香港银行卡则需要开户人在香港才能开卡。

在过去，中国内地投资者一直是跨境互联网券商的主要用户，但现在已经被香港市场客户超越。根据公开披露信息，截至2022年6月30日，中国内地、香港及其他市场的客户占比分别为：35％、39％及26％。目前，2021年和2022年富途在香港市场的客户占比已超过中国内地。

证监会早在几年前就对跨境炒股业务发出风险投资提示。2016年7月，证监会公开表示，中国《证券法》规定，未经国务院证券监督管理机构批准，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经营证券业务。此外，境外证券经营机构在境内经营证券业务，应当经国务院证券监督管理机构批准。目前除合格境内机构投资者（QDII）、“沪港通”机制外，未批准任何境内外机构开展为境内投资者参与境外证券交易提供服务的业务。

言外之意，富途、老虎等为境内投资者提供的跨境炒股，属于“无证驾驶”。

2021年10月15日，中国证监会表示，富途控股、老虎证券等境外证券经营机构的跨境证券业务，不符合《证券法》《证券公司监督管理条例》等法律法规规定，将依法予以规范。

2021年11月11日，证监会对富途控股、老虎证券高管进行了监管约谈，明确了监管态度，要求其依法规范面向境内投资者的跨境证券业务。

在被监管机构正式点名前，富途控股经历了高速增长，富途控股2019年营收10.62亿港元，2020年达33.11亿港元，2021年全年营收达71.15亿港元。

不过，随着监管趋严，富途控股在2022年前三季度营收53.33亿港元，同比下降3.25％，净利润同比下降14.85％。12月30日，富途控股当天股价跌幅达31％。

在富途、老虎证券的整治措施上，贯彻了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 包括大型科技平台专项整治的统一思路。图/视觉中国

富途控股2014年在开曼群岛注册，老虎证券上市主体也注册于开曼，服务器和交易业务都在境外。

根据中国《证券法》和《证券公司监督管理条例》，境外证券经营机构在境内经营证券业务，应当经国务院证券监督管理机构批准。

中国社会科学院金融研究所金融科技研究室主任尹振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跨境互联网券商面临的主要风险，一方面是是否违规展业，另一方面是资金往来是否符合外汇要求。

“富途控股和老虎证券都获得了境外一些地区证券从业资格的牌照，但并未在内地取得相应牌照，却吸引了大量中国内地的投资者。内地的投资者将资金通过境外牌照的互联网券商流向境外股市，会涉及相应的外汇风险。”尹振涛解释。

2022年2月，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稳定局局长孙天琦撰文称，一些境外持牌机构未获得境内相关牌照，借助互联网面向境内主体提供金融服务，具体业务类型包括跨境开立银行账户、跨境证券投资服务等。从业务实质看，这些跨境互联网券商应认定为在我国境内“无照驾驶”，涉嫌非法金融活动，这种定性与资本项目是否完全可兑换无关。

北京市京師律师事务所证券交易争议解决法律事务部主任王营认为，证监会要求的变化也与《证券法》的修订有关。在2019年《证券法》修改前，中国证监会对于海外的证券交易、证券发行没有管理权、执法权，因此2016年对相关平台证券交易虽认定不合法，但只以警告投资者理性投资为主要内容。

在2019年《证券法》出台之后，第二条最后一款规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外的证券发行和交易活动，扰乱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市场秩序，损害境内投资者合法权益的，依照本法有关规定处理并追究法律责任。故对网络平台吸引境内投资者的证券交易，监管机构有了执法依据，可以行使监管职能。

相比于非法展业，王营认为富途和老虎更可能涉嫌的问题是“扰乱境内市场秩序”。“富途和老虎在中国大陆通过互联网平台销售数年，吸引了大量中国境内投资者，若出现违反外汇管理条例的情况，是有可能对境内金融、货币管理秩序造成影响的。”王营说。

此前，一直有中国投资者通过谎报换汇目的，将人民币换汇后打入境外账户，对于跨境券商平台来说，也难以监管。富途控股创始人李华曾表示，富途控股香港主体中，客户入金的资金都来自海外，但并不了解客户通过何种方式将资金转到海外银行账户。

也有互联网金融行业人士认为，富途作为香港持牌券商，并不允许接受来自境内的人民币入金，以及来自境内银行直接汇到富途公司的外币。富途只接受客户在香港及海外的银行转入的资金，其资金的合规性是由其所在银行进行审查保障。

但事实上看，大量来自境内客户使用这些跨境炒股平台，使得海量资金游离于监管之外。这也给存量客户带来了更大的“出金”难题。

炒港股、美股两年，刘月并没赚到钱。期间她也买过一些美股，但“甚至还不如港股”，之后一年多，她的资金就一直放在账户中。2022年12月中旬，她发现华盛通不能再通过SIB出金（资金由交易账户划入银行账户），只能通过CBI（美国富港银行）出金，并且只能到当年12月31日，2023年的政策还不确定。

此时，刘月发现富途也不能再通过SIB出金，甚至也不能通过CBI出金。据《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在去年7月，SIB宣布暂停接收行外券商账户出金转账功能。有互联网券商人士透露，早在2021年10月，为了充分保障客户的资金安全，鉴于风控考量，富途已停止SIB的出入金业务。

为了尽快把钱取出来，防止政策变动导致资金封锁在账户中，刘月在各个平台上寻找出金方法。最后，她将富途的股票转仓到华盛通，再兑换美元提取到CBI。CBI目前可以选择闪电速汇、钱包速汇、美薪速汇三种方式，由于闪电速汇单笔不能超过3000美元，刘月最后通过“钱包速汇”的方式实时速汇到支付宝账户，每笔手续费1％，成功出金21627.21元人民币。

同样在出金上十分坎坷的还有韩榕。多年前，韩榕丈夫工作的公司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作为员工投了一笔钱购买原始股，此后，他们一家人开启了研究美股之旅。韩榕用的是老虎国际App，2022年12月中旬，由于家里需要用钱，她打算收回账户中的钱，但多种方式尝试无果。

韩榕首先通过老虎综合账户直接出金到中国建设银行，被拒绝。此后，她注册SIB、CBI申请银行卡，但由于入金失败，无法激活账户，也被拒绝。最后，她让朋友帮忙申请香港渣打银行卡，但渣打银行转账内地需要提供存款或打款证明。多方询问后，她发现渣打银行卡可以在某些内地银行的ATM机上取款，但提供服务的银行网点极少。多次尝试后，她找到老家的一家银行取款。出金成功后，韩榕卸载了老虎国际App，跨境炒股也告一段落，“收手了”。

也有选择继续投资的中国境内投资者。方勇在去年8月“抄底”港股互联网公司，在腾讯股价跌到300多港元/股时买入，又在跌到200多港元/股时加仓。在富途牛牛App的年终总结中，他在港股盈利46.9％。不过，他买的美股则亏损了32.36％。方勇有香港银行卡，在开户时十分顺利，现在也可以将出金直接转到香港银行卡。

据了解，目前富途牛牛只能通过投资者本人的香港或其他海外银行卡出金。中国投资者已经不能再通过富途、老虎等境外互联网券商平台开展跨境投资。老虎证券App显示，已关闭对中国境内投资者的开户服务。

按照证监会“有效遏制增量，有序化解存量”的思路，一方面，对富途控股、老虎证券依法取缔增量非法业务活动；另一方面，妥善处理存量业务。允许存量境内投资者继续通过原境外机构开展交易，但禁止境外机构接受违反我国外汇管理规定的增量资金转入此类投资者账户。

市场认为，这是监管层对跨境炒股业务的“定性”。中国社会科学院金融研究所金融科技研究室主任尹振涛向《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近几年针对金融科技创新类业务，监管都秉承消化存量风险、稳妥发展，确立监管标准和原则，引导企业走向健康发展的道路。在富途、老虎证券的措施上，也贯彻了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包括大型科技平台专项整治的统一思路。

“在解决金融风险时始终保持的态度是，已经发生的问题，不能完全归结于行业的发展，必然也有监管的真空。”尹振涛说，“随着金融科技的发展，出现了很多新鲜事物，需要市场和监管去消化。一刀切、冷处理、硬着陆，是不符合监管原则，也不符合化解风险的原则，也不利于整个金融市场的稳定。”

“这是为规范交易、保证市场健康运行采取的理性方式，既让已有的投资有序化解，也防范未来可能产生的风险。”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证券交易争议解决法律事务部主任王营认为，这有利于投资者保护，如果把两家企业的跨境业务直接砍掉，已出资的中国境内投资者权益恐难以保障，跨境追索存在极大不确定性。

2022年12月30日晚间，富途控股回应称，将严格按照监管的要求配合相应整改工作，同时亦会依照中国证监会的要求，全力服务好所有存量境内投资者，继续为大家提供优质的交易服务。老虎证券也回应称，将按照中国证监会有关要求，继续依法合规服务存量客户，积极配合核查，遏制境内投资者增量，全面做好整改工作。

富途控股原本计划于2022年12月30日以介绍方式于香港主板上市，但在12月29日晚，宣布推迟上市。尹振涛表示，对于上市公司而言，若存在政策瑕疵，对投资人来说是不负责任的，监管部门在上市前提出整改意见，也有利于保护投资人的合法利益。

在高速增长之后，如何能在监管要求下完成整改、推动其他业务发展，对跨境互联网券商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考验。

（应受访者要求，刘月、韩榕、方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