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樾晚年诗作与过渡时代的文学感知
2023-01-21徐雁平
徐雁平
引 言
俞樾(1821—1907)在清代学术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这是共识;在学术著述之外,他的诗文创作数量也相当可观,据张燕婴编辑校点的《俞樾诗文集》(7册)统计,俞樾现存的诗有3 574首,文有1 577篇。①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内有张燕婴辑佚的俞樾诗308首,文257篇。7册诗文统计数据由张燕婴和博士生杨珂提供,特此说明。这种由文学创作和学术著作组成的“大体量著述”现象,由俞樾而下延伸到章太炎、鲁迅,组成一个耀眼的系列。三人虽年寿有差别,然以各自全集观之,皆可称为丰赡型著作家。章太炎、鲁迅是近、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而俞樾的诗文创作,无论是在较早的陈子展“极简版”《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中,还是在近期郭延礼著“扩充版”《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之中,皆不见其影迹。用通行的“近代文学”观念衡量,或许因俞樾诗文创作中未见突出的文学新思潮涌动、未能着力书写社会重大事件,同时俞樾本人也不在某一文学流派之内,诸如此类,似皆未“达标”,被文学史家忽略,也属正常。
近代文学是中国文学发展长河中特别的一段,我们在河岸上所见往往是表层奔涌的水流,而在表层流之下还有潜流,潜流还有不同的流速,偶尔也出现不同的流向。俞樾的诗文创作,就汇合在这深广的潜流之中。他的一生基本覆盖了历史上的近代时期,在晚清中国甚至东瀛也颇具影响,他如此丰富的诗文是否有价值?若有价值,如何发现并阐发?我们是否能“放宽”通行的“近代文学史”评判标准,进而面向近代文学的潜流寻找新的可能?
《俞樾诗文集》的整理者已经从生命史、心灵史、学术史、思想史以及史料价值等方面揭示俞氏诗文的价值。①张燕婴:《一部诗文集可能具有的面相(代前言)》,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20页。这些路径,还可前行深入。经整体比较,本文选取俞樾情感更易流露的晚年(1880—1907)诗作作为研究对象,探究他在剧变时代有何独特感触,又如何将内心波澜形诸言辞。之所以选择光绪六年庚辰(1880)作为研究起点,是因为俞樾此年已经六十岁,在传统社会中应该算是迈入暮年;此前一年,光绪五年(1879),俞樾妻姚氏去世,他因此成为鳏夫。诸如此类的变化,让他产生“向死而生”的心态,有更多关注自我的迹象,情感起落也较此前明显,他也有意详细记录这些感受。以诗作数量的时段分布而言,编年性的《春在堂诗编》共二十三卷,卷九及以后收录他六十岁以后作品,晚年诗作所占篇幅更大。从个人体验、诗作数量以及社会变化等因素来看,俞樾的人生自光绪六年(1880)起进入另外一种光景,人生态度和诗风皆发生新变。这一典型个体所体现的新变对于“近代文学”的意义,就是本文探求的主旨。
一、“冗物”、时光的计算与一种写诗方法的意义
长寿给予俞樾足够多回望过去、体验生命的机会。对人生的回忆与总结,在他晚年诗作中频频出现,光绪三十一年(1905)所作《自笑》就是突出的一首,此诗可与他去世那一年即光绪三十二年(1906)所作《临终自喜》《临终自恨》以及其他“告别人世”系列诗并观。相较而言,《自笑》叙述更为客观,“数据性自传”特点更为明显:
自笑龙钟一病夫,朝朝扶病强枝梧。书高六尺身相等,(《春在堂全书》装钉一百六十本,积之高六尺许。)寿过八旬命所无。(自来术者为余推命,无言能过八十岁者。)廿五科来词馆绝,(余在词馆已历二十五科,今后无继起者矣。)卅三年后讲堂芜。(余历主江浙讲席,共三十三年,今各书院皆废,惟诂经精舍存,近亦议废。)天留老眼模糊看,看尽云林十万图。②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789页。
诗中主体写著述、科名、讲学,皆有数量标示和修饰,渲染自得之余,用“绝”“芜”暗示大势已去,俞氏崛起时“花落春仍在”式的自信只剩下无可奈何的喟叹。颔联、颈联中的数量搭配,实际上就是略加变化叙写俞樾人生中的各种时间段,其中“寿过八旬命所无”自注所谓推命不能过八十岁之说,尤可值得注意。俞樾可以安然接受的寿命,在他的《辛巳元旦试笔》中略有透露:“六旬已满复何求,除夕刚过六甲周。(除夕乃癸亥日。)天为衰翁开七秩,岁朝甲子起从头。”③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23页。不朽是幻梦,“六旬已满”是基数,既然“已满”,则往后的“我”为“冗物”,往后的时光为“冗余时光”。谁也无法确定自己寿命的长短,然在这句诗及注释中,俞樾对寿命的期限一直在不安地推算,弥漫的是未卜之意;同时,不时滋生“已满”“冗物”之感,如光绪五年(1879)的诗作中有“转怜我是未归人”④俞樾:《六月初三日为内子姚夫人生日,手书〈金刚经〉一卷焚寄,附四绝句》,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14页。“徒使人间留冗物”⑤俞樾:《病起口占》,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14页。之句;稍后更写出“杳无消息来泉壤,一任光阴付逝川”⑥俞樾:《除夕述怀》,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23页。。以此情怀来看俞樾六十岁之后诗作,多弥散率真洒脱以及颓唐之意,无论修辞和文字展现的言谈举止,皆少顾忌。
以新甲子为起点的每一年,俞樾的心神皆有不同程度的悬置感,“我生七十便如此,不信人间有耄期”,①俞樾:《咏老》,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450页。是“寿过八旬命所无”的早期版本;“重重往事过如烟,百岁光阴付逝川。一个泥途绛县老,居然七十又三年”一诗中,②俞樾:《病中成生老病死四绝句》,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505页。“光阴付逝川”的老调又重弹,“绛县老”句自嘲为身陷困境的“冗物”,“居然”引出“冗余时光”。“冗余”的产生,还因为俞樾看到了逝川以及处在另一端的“泉壤”或不清晰的命数,故其诗感叹人生天地间“与逆旅无异”“与戏场无异”,③俞樾:《人生天地间二首》,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503页。有些许的厌倦感。在此之外,俞樾更有在光绪七年(1881)自制木主、自备棺槨、衣衾、生圹之举。④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33页。无力抵抗的时间洪流正冲刷人生存活的根基,诗作中的衰老、疾病、死亡,也成为常见主题。身体衰朽的变化,如《自笑》诗中所谓“自笑龙钟一病夫”,在诗中留存衰老的过程,这一过程是从身体甚至从齿牙写起,如“齿疏久废剔牙杖”⑤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450页。“零落残牙更不牢”⑥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468页。“零落辅车犹剩八”⑦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475页。“零落残牙满口空”⑧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575页。,到最后“仅存一齿已堪嗟,并此难留感倍加”。⑨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745页。人生天地间,寿命数如牙齿般脱落消减,这是俞樾晚年诗作构思中的有生命体验、身体感受的“残酷减法”,于是在不可把控的“戏场”内、在无情的“减法”中,“我”变成了“(我)自身生命无能为力的观众”⑩[意]吉奥乔·阿甘本著,刘耀辉、尉光吉译:《论友爱》,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1页。。诗思和生活中的“残酷减法”,体现在俞樾悼念妻子、儿子、孙女以及师友的诗作中,如写甲辰同年能重赴鹿鸣宴者,在听说江南张丙炎、湖南周乐去世后只有自己在世,不免慨叹:“已向湘江叹逝波,(谓周君也。)不图今又失清河。头衔学士犹如故,(君蒙赏翰林侍读学士衔。)齿录同年剩几何。”⑪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52—653页。诗创作与人生延续,如果一任如此慢性磨蚀、消灭,则弥漫的是全然的伤感与虚无。《自笑》诗的第二句有扭转之意,“朝朝扶病强枝梧”,表明诗人不只是坐等、不是“无能为力的观众”,面对衰老、病痛,以及那必定之死,他并不甘心,从内心到日常,皆试图有所作为,如《辛巳元旦试笔诗》所写“岁朝甲子从头起”,六十岁仍可“从头起”。不管俞樾六十以后某一年忧乐是多少,他在元旦总有试笔、作诗,一首辞旧迎新且多有鲜活之气的元旦诗,形成略具自家特色的传统。《壬辰元旦口占》云:
岁朝妇孺共团栾,八九衰翁强尽欢。未便衣冠都脱略,已于拜起倍艰难。明窗试笔年规在,(余每年元旦书“元旦举笔,百事大吉”八字。)静室焚香日课完。(每日诵《金刚经》一过,元旦不辍。)莫对屠苏悲失岁,夕阳光景暂盘桓。⑫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479页。
元旦是一年“从头起”的起始时间,其中诸如试笔等仪式被赋予丰富的涵义。元旦诗成为俞樾晚年每卷编年诗充满希望的开始,直到光绪三十二年(1906)作《丙午元旦》诗,他仍提及用红笺写那吉祥八字;诗中还有“我是山阴陆务观,不知尚醉几春光”之句,⑬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805页。借用陆游八十六岁时的诗句,表示自己对未来充满期望。读《丙午元旦》一诗,有必要关联它的上一首,那就是《春在堂诗编》卷二十二“乙巳编”的最后一首,乃为纪念已故孙妇彭氏四十生辰诗,其中有“杳无消息黄泉路,别有低徊白首情”之句。作为节点上的元旦诗,可放在上、下两卷交界处阅读,尤其是在俞樾的编年诗系列中,上一首或几首形成映衬元旦诗的背景。有此背景或落差,就更能展现俞樾情感的起落和内心世界的混杂,这一变化往往是因为交织的思绪或突如其来的变故所导致。如此上下联系阅读,元旦诗作的意蕴就更加丰盈,或者说元旦诗作所表达的“从头起”新体验得以“重启”。
生活,就是对事的筹划经营,是赋予所做之事以意义。光绪五年(1879)、六年(1880)杭州俞楼、右台仙馆落成,就宅园而言,可视为俞樾苏州曲园的拓展,也标志着著述事业的新开始。“曲园杂纂又俞楼,百卷成书笔已投。更向林泉专一壑,重凭著述冀千秋”。①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17页。在著述、宅园之外,俞樾也愈发看重写诗,如前所言,编年诗集中六十以后诗作占大半,起先有两三年合为一卷者,到后来,每年所写有意独立成卷。②俞樾:《甲辰元旦》诗有句云:“一年一集频年事,(壬寅、癸卯两年,各得诗一卷。)此例今年倘许援”。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97页。诗作数量的增加、较长的解说性诗题、频频出现的自作诗注,使得俞樾晚年诗作的交往功能明显强化,记录性、传记性也随之增强。在记事抒情中,时间及作为时间具体表征的生老病死,是俞樾暮年要面对的主要问题:只有在时间中,才能展开回顾与期望;只有在追寻时间的叙述中才能暂时缓解压力、安顿心神。俞樾的《春在堂诗编》就是个人传记或生命史,在《诗编》这个诗作大系列之外,俞樾有独立的《曲园自述诗》《补自述诗》《百哀篇》,形成更为紧凑的“诗传”;《诗编》中还收录规模较《曲园自述诗》稍小的组诗或诗作,如《临平杂诗》《湖楼山馆杂诗》《八十自悼》《西湖杂诗》《述祖德篇》《八月十三日先祖南庄府君忌日感赋》,组合成近似专题性的自传;而如《哭彭雪琴尚书一百六十韵》,则以同治八年(1869)以来若干时间节点串联叙写两人交往史,也有自传性质。时间可用来编排诗集、串连组诗,也可成为一首诗的内在结构。俞樾光绪二十年(1894)作《四月二十二日,亡妇姚夫人忌辰,焚寄》云:“一别悠悠十六年,略将怀抱诉当筵。孙儿十载名难就,孙妇三春病未痊。老我精神非昔日,举家食用倍从前。不如早谢人间去,不管红尘事万千。”③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517页。一首诉说型的悼亡诗中,在“忌辰”这一特殊时间中隐含了三人的“时间片段”,形成俞樾晚年诗作多次运用的“时间中嵌入时间”表达法。这类诗作多在与生日、忌日等纪念日、节日相关题材中出现,如《戊戌元旦试笔》:
高轩一任晓来过,坐对籸盆自放歌。计闰年为八十岁,(三十年积闰月十二,作为一岁,六十年得两岁。余今年七十八,计闰年则八十矣。)连恩榜算廿三科。(余庚戌翰林,自庚戌至戊戌一十七科,加恩科六,故为二十三科。)浮生冉冉行将尽,尘世滔滔奈若何。愿似熙隆全盛日,不嫌薄蚀到羲和。(元旦日食,溯康熙、乾隆间,皆尝有此事。)④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558页。
本是一年一度的仪式性元旦试笔诗,俞樾顺势加入年岁的计算,又以“庚戌翰林”这一荣光时刻点染,最后以回望康乾盛时收结,因此元旦一日融入了不同向度的时间,其手法与本节开头所引《自笑》诗近似。一种时间中被嵌入的时间,往往是更为闪光的片断,如《寿孙琴西同年八十》(其四)首联、尾联是时间的回顾与展望,颔联是:“世间百岁一弹指,林下三人都白头。(杨性农同年言,庚戌同年中,性农及君与余为岁寒三友。)”⑤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502页。整首诗似被这庚戌年事在“诗中间”照亮。庚戌年事还照耀光绪二十四年(1898)所作《礼闱揭晓,孙儿陛云获售口占一律》,该诗颔联有句“谁料科名利戌年(余庚戌进士,至今年戊戌,四十九年)”;⑥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563页。而光绪三十年(1904)《甲辰元旦》颔联“甲辰犹是前乡贡,庚戌真成老状元”,也有庚戌年事。①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97页。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454页。“庚戌进士”事皆被安排在三首诗的颔联内,用通行的律诗起承转合章法说,首联要点题,领起全篇,所谓起,“寿孙琴西”“礼闱”二诗就事兴起,“丁酉元旦”诗对景兴起;所谓承,就是顺承首联意,前二诗用“庚戌进士”事铺陈,带有时间刻度的叙写风格得以延续,后一首则以“庚戌进士”事转换视角,深化首联旨趣。②关于颔联作用,得中国政法大学刘洋博士提示,并提供金人周昂、元人杨载解说颔联功用文字。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一,《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507页;张健编著:《元代诗法校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7页。
在律诗中,“庚戌进士”成为有活力的构造单元。其实岂止在“诗歌文本”中如此生发,在“人生文本”中“庚戌进士”事,是闪光的情节记忆(episodic memory),亦有丰沛的动能。现在总在被“强势”的过去捕获,当下总被庚戌进士的荣光穿透。从这一角度而言,俞樾晚年的内心世界仍由“花落春仍在”的崛起时代提供精神动力,他的寂寞、病痛以及种种不如意要借助光荣的过去来抚慰,他很多时候生活在追寻逝去时光的缅想之中,回忆的触角不时延及康乾盛世。③光绪二十七年(1901)二月八日游园,风和日丽,俞樾作诗记事,忽发奇想的尾联是“待从一百七龄叟,问讯乾隆景若何”。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06页。《丁酉元旦口占》颔联是“风烛已成垂尽势,月宫尚忆乍游初。(余于丁酉中副榜,今又丁酉矣。)”④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545页。丁酉中副榜事,又见《光绪丁酉距道光丁酉余中副榜之岁六十年矣,八月初九日,晨起书此》,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551页。上述诗作中被再现的时间,有几例写到六十年一轮回,俞樾晚年诗作中还出现数例,如写入县学,“前丙申至后丙申,人事变迁竟如此。六十年来老秀才,抚今思昔不胜哀”;⑤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531页。写结婚纪念日,“六十年来一梦如”;⑥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574页。写诗贺孙锵鸣将赴鹿鸣宴;⑦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594页。光绪二十八年壬寅(1902)回忆道光二十二年壬寅(1842)到杭州蔡氏作馆师诸事;⑧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31页。光绪三十二年(1906)俞樾父忌日,俞樾有“自作孤儿六十年”⑨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825页。,诸如此类,六十年的轮回对于俞樾而言能触动更多感发;此外,愈是往后,愈会有更多涌上心头的六十年前事。如果元旦类节日、纪念日是一个小轮回,六十年则是一个较大的轮回,此外还有属于俞樾各种时段的轮回,俞樾自觉或不自觉地利用这些时段的涵义或者特性创作了一批诗作,也就是说计算时间不经意成为一种写诗方法。俞樾不知不觉地沉浸于轮回中,有在自织的茧房内昏然入睡的倾向。
冲出轮回时间可以凭借名山著述,还可寄希望于“延祖德到云昆”的“娇小曾孙”,这就是俞氏家族血缘的传递,从孙俞陛云再传到俞铭衡(俞平伯)。俞樾对于孙、曾孙开蒙上学的时间十分讲求,在诗及诗注中对吉日良辰的选择多有叙写。如此选择,自是期待晚辈有一锦绣前程。俞陛云先有俞珉、俞琎二女,然后才有子“僧宝”(俞平伯),俞樾诗中也流露出如此出生顺序不如人意,然俞家女性多受较好的教育,俞樾对她们也颇为喜爱。俞珉就出现在俞樾的诗中:“携得曾孙随杖履,不嫌娇小发鬖”,⑩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444页。又作送“珉宝”上学诗,《西湖杂事诗》有“携得曾孙同眺望”之句。⑪光绪二十八年(1902)俞樾用西洋照相术,照小像二,其一为立像,俞樾右扶藤杖,左携曾孙曾宝,并有诗二首记其事。光绪二十九年(1903)正月八日立春,“是日甲子于五行属金,于二十八宿遇奎,是谓甲子金奎,文明之兆也”。此日俞樾安排曾孙俞平伯开卷读书,作诗记事,诗中有“喜逢日吉又辰良,笑挈曾孙上学堂”之句。①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62页。无论“曾孙随杖履”还是“笑挈曾孙上学堂”,其中“杖履携幼”是俞樾创造的人间温暖事象。在这一事象中,鲜明的对比或落差衬托出的是垂老者对新生代的托举,显示俞樾试图以余力冲破年寿的局限与时间轮回的心态。
二、新器物与过渡时代诗人犹疑的内心世界
俞樾诗作,若以所及主题区分,写人事多,如所经之事、所见所闻中的社会变迁;进一步细分,他更喜欢写人工之物,如书册、古物、楼舍、日常用器、食物,而少有纯粹的吟咏自然山水景物之作,即使是往来风景如画的苏杭,在诸如《西湖杂咏》这类题目中,也是借景抒情叙事。对人工之物的偏重,俞樾固然是受文人学者趣味的影响,更主要的是人工之物蕴涵诸多故事,“自带”种种情感。
以写人工之物而言,《俞樾诗文集》所收录独立成卷的《咏物廿一首》较引人注目,然这一组诗无论题目和体式,皆沿用宋元以来诗歌写作传统,是一种“惯性写作”。就过渡时代所咏之物的新鲜度以及物的亲近性而言,可先浏览俞樾《铭篇》所铭写的44物,这一物的“清单”也是通往俞樾内心世界的索引。所铭之物,隐约构成俞樾的日常生活世界:春在堂、达斋、艮宦、三不如人斋、书架、书案、书灯、书刀、羊毫笔、兔毫笔、铜笔韬、铜墨盒、砖砚、水注、名字私印、饭碗、茶碗、竹箸、帷帐、枕、皮倚子、镜、梳篦、衣箱、钱椟、管钥、佩囊、唾壶、花插、手炉、蝇拂、折叠扇、葵扇、方竹杖、眼镜、千里镜、自鸣钟、时辰表、鼻烟壶、算盘、玻璃窗、户、自置椑、书冢。俞樾系统梳理身边日用之物,是借物打量自我。所铭之物,必经选择;所铭之辞,“必有微意存焉”。②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3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137页。物在被使用时,也向诗人敞开了另一世界。在物的清单中,多常见之物,也有显眼或较新奇之物,如眼镜、自鸣钟、时辰表、玻璃窗等,《玻璃窗铭》云:“日月之照临,尔为我受。风雨之交侵,尔为我受。吾以招祥而塞咎。”③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3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149页。西洋之物,安置于中式房舍,并被顺势赋予本土意义。由此回查光绪十八年(1892)作《曲园即事》六首,其三有句“玻璃为镜即为门(曲水亭北设小门两,而皆玻璃,阖之则似镜屏然)”,玻璃窗在曲园的位置可以确实,这一安装,也改变了俞樾的观赏方式,“为是吾园难纵目,教从镜里看吾园”。④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483页。诗作写出了玻璃窗如何改观室内光线、功用,如何引导观看,这在铭辞中很难看出。
或是铭的文体特征,铭在俞樾笔下,更着重表达寄托、自勉的微意,《玻璃窗铭》如此,《时辰表铭》《自鸣钟铭》亦如此。前者有“待时而动,君子所宪”之语,后者则有语云:“天假之鸣,俾司厥时。时乎时乎不再来,君子闻钟声则思。”⑤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3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148页。如果说玻璃窗的涵义在铭与诗中互相融合;自鸣钟在俞樾的两种文体中则反差明显,诗中的自鸣钟“敲响”了对另一知识体系的质疑:
置自鸣钟数架于案头旁,又置时辰表数枚,以时考之,殆无一同者。始信天行之不能密合,而宪术之不必过求也。唐尧置闰月,以定四时,三年一闰,五年再闰,自不至春为秋、夏为冬矣,小小出入,所不计也。后人精益求精,实无当于敬授民时之本意,私见所及,以诗明之。
自鸣钟韵各铿锵,迟速参差总不当。始悟天行难密合,不烦宪述过求详。但将闰月调赢缩,已免农时误燠凉。太息前明徐(光启)李(天经)辈,博征新法到西洋。①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771页。
俞樾自置数架自鸣钟及数枚时辰表,对照性进行“科学检测”,自“始悟”到“太息”,出现面对玻璃窗时所未有的摇摆与怀疑,道出“天行难密合”,不必“博征新法到西洋”。然总体衡量,俞樾还是在犹疑中接纳此新器物,不然自鸣钟难入《铭篇》的“清单”之列。俞樾对新器物、新技术的态度比较复杂,如对火轮船、电报,从诗中所写来看,应该是欣然接受。清末内河航运的变化之一就是轮船公司经营的火轮船的迅猛兴起,此物在包括俞樾在内的文人笔下皆有描绘。江南水道上还有以小火轮拖带中式船的中西结合航运方式,俞樾光绪十三年(1887)作《三月三日自苏之杭,以小轮船曳之而行》述其事:
乘舟安得顺风行,人事居然巧与争。佛法金轮能运转,仙机丹灶不分明。一绳足抵千帆力,半刻能兼竟日程。我是闲游适相肖,飞来飞云片云轻。(舟名飞云,乃假之崧振青中丞者。去岁自苏至沪,亦假此舟。)②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409页。
用此方式行游者,还出现在俞樾光绪十六年(1890)的《西湖杂诗》中,该诗其一有句云“匆匆两日走飚轮(时借小火轮船名万和者,曳带而行)”。③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443页。从苏杭水道、苏沪水道再到西湖观光,俞樾在“飞来飞去”的“飚轮”中并未完全沉浸怡然,其中写到自然与机巧之争,有佛法、丹灶与火轮之分。俞樾对新事物颇好奇,诗中也写出对留声机、胸透技术的惊叹。《咏留声机器》有句云:
乃今有奇制,出自西洋人。竟能留其声,不啻传其神。其下有机器,默运如陶钧。其上有若盘,旋转如风轮。……老夫坐而听,须臾声屡变。……不知谁按歌,竟未与觌面。既非声传风,(西人有德律风,能传言语。)又非报走电。④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727页。
在用旧语极力描摹新器运行时,俞樾还能援引自己已接触过的新器物如电话(德律风)、新技术如电报来理解眼前更新之物。然这段极力呈现的新奇感又被嵌入一个关于本土人物的叙述之中,此诗开头是“明人彭天锡,串戏妙天下。每串一出戏,足值千金价。有客忆梦游,(张岱著《梦忆》一卷)为之大叹吒”。该诗结尾对此有回应:“颇疑彭天锡,尚于此中潜。虽得闻其声,其人固难见。吾知梦忆翁,于此犹未餍。”⑤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726—727页。用本土故事溶解或讲解前所未遇的惊奇,隐约呈现出一种言辞表达的徬徨、无奈与妥协,这种“包裹式”的叙述亦出现在苏州行医的美国医生柏乐文所用X光胸透一诗中,“龙叔背明立,文挚向明看。看见方寸地,空洞无遮拦。(事见《列子》)后来一公谒华严,使视吾心在何地。忽骑白马过寺门,忽上刹端危欲坠。不知何术能使然,或亦寓言非实际。(一公事见《酉阳杂俎》)”,以下叙写所见脏府,见“一心俨可掬”,最后诗思仍回到《列子》的脉络中:“老夫旧有杜德几,往往惊走郑国巫。柏君柏君听我歌此曲,奇人奇技诚非诬。吾心超然自在普贤地,试问尔镜能窥无?”⑥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849—850页。戏谑式的收结中,仍有一种怀疑,以能窥“吾心超然”式的疑问将一点质疑从科学引向玄学,而“奇人奇技”其实也是晚清传统读书人对西方器物、技术的特色标识。俞樾写何物,重要;如何写,也重要。写留声机、X光胸透术的“包裹式”结构,或许还有写玻璃窗、自鸣钟等器物包涵的铭辞式微意以及诗作中的中式超脱或超越,这类文学表现形式已经略具以中化西、中体西用的思想史意义了。
从中式故事“包裹”、以“微意”溶解西方技术,到西式小火轮“曳带”中国舟船,无论修辞方式还是技术性运作方式,都显示出思维与器物的混杂和过渡特征,“不分明”“不知谁”“既非……又非……”“竟能”“太息”“试问”诸语词、句式或是复杂心态的表征。对俞樾心态史的描摹与揭示,要将其置于与物的接触之中;在物的使用过程之中,俞樾的反复、犹疑也不是在某一次行为中的表露,而是表现为一种延续时间较长的、笼罩心灵的滞缓、模糊状态。①俞樾对西方物质文明较为强烈或明确的反对,就是西湖边上修铁路,然此举也并非直接针对火车、铁路,而是由保护“西湖山水天下胜”引发,是因为“有人创此非常议,意欲从中图自利”。俞樾:《光绪丁酉,西湖有开铁路之议。余在山言山,不能无言,辄作长歌,以代荛唱》,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554—555页。
照相在俞樾晚年诗作中留存连续的线索,形成使用新技术的心态变化“小史”。光绪十七年(1891)的俞氏全家照是“小史”的重要开端:
用西法照全家小像,为赋一诗(并记)
余据胡床扶杖而坐立,余后者,余孙女及许氏第二外孙女,又稍右为孙妇彭氏,余人雁行而立,左行之首大儿妇樊,右行之首二儿妇姚,樊之下为从孙同恺及许氏外孙引之,姚之下为孙儿陛云及许氏第六外孙女,其依余膝下者,两曾孙女也。备书之,以告我后人。辛卯十月曲园老人记。
布帏氊褥净无尘,写出分明镜里身。一老龙钟曲园叟,两行雁翅合家人。传神西法由来妙,照影东坡逊此真。妇竖团栾聊共乐,不须辛苦画麒麟。②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471—472页。
在此照或这一时段以前的群像图(包括描绘一家成员的家庆图)中,图绘人物皆经选择,人数也有限,全面性远不及俞氏全家照,尤其是一家女性群体的集体亮相,绝少先例。俞氏的诗记如同此前群像图记一样,有明晰的说明功用,只不过此前图记所介绍多为读书人,而此次俞氏之笔则转向家人,并着意提示,有“备书之,以告我后人”的保存记忆之用。此举在光绪十七年(1891)的晚清帝国士人生活史中或照像传播史上,独特性如何,暂时无法查考与评估,然对俞樾而言,是件颇值得回忆的事情。因为在他八十三岁,补续《曲园自述诗》时,重提此事:
偶将西法一传神,骨肉都卢十二人。聊寓合家欢乐意,原知幻影本非真。(是岁,用西法照全家小像,共十三人,有诗纪之,并有小记,刻入《春在堂诗编》。)③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888页。
照全家像已超越日常琐细之事,进入俞氏的生命史或家族史,相隔十二年的两次叙写,合家欢乐之意、西法传神之叹,仍保持一致;另外“分明镜里身”到“幻影本非真”的体悟也得以延续。留真与幻影构成了诗作的内部张力。对“留幻影”之事,俞樾颇有兴致,光绪二十八年(1902)照相事,俞樾作两首诗述及,其中一首题为《余用西法照印小像二,一立像,余布衣,右扶藤杖,左携曾孙僧宝。一坐像,孙陛云及僧宝左右侍,祖孙皆貂褂朝珠,僧宝亦衣冠。把玩之次,率赋一诗》。诗云:
衰翁八十雪盈头,多事还将幻相留。杜老布衣原本色,谪仙宫锦亦风流。孙曾随侍成家庆,朝野传观到海陬。(余以立像寄京师肃亲王及日本子爵长冈护美,均报其以照像赠也。又分贻家乡戚友。)欲为影堂存一纸,写真更与画工谋。(照像不甚耐久,拟更倩画工摹写,备他日影堂之用。)④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54页。
在延续此前全家合照的家庆主题之外,这次西法照相分成两个小单元,回到血脉和家学传承的传统主线。所照立像,亦出现在《西湖杂诗》中,“客至,每与观之”,诗有句云:“偶将西法照衰容,四坐传观一笑同。”⑤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48—649页。相片在传观之外,还可以“分贻家乡戚友”,更可以作为回赠之物,一种技术悄然带来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相片的传播范围已及日本,此前光绪二十五年(1899)诗中有“海外学堂留小像(日本人桥口太郎寿用西法照我小像去,云将携归,置之大学堂。)”之句,①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574页。光绪三十一年(1905),上海书贾所售中国名人照相册,所收一百余人中亦有俞樾身影,“历历须眉何处摹,居然衒卖遍江湖”。②俞樾:《有以沪上书贾所售中国名人照相见示者,凡一百余人,杂糅不伦,余亦在焉。赋诗一笑》,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784页。相片已成为互赠之物,光绪二十七年(1901)题写徐琪全家照之事,诗题为《花农以全家照像寄示,率题一首》;③俞樾此诗有句云:“的皪银光一幅铺,须眉如鉴不模糊。”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568页。光绪三十年(1904)作诗记族孙俞同奎从伦敦寄穿西服相片之事,“章缝家世鲁诸生,何意儒冠忽一更”;④俞樾:《从孙同奎自伦敦寄来小像,已改服西国衣冠矣。为之一叹》,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752页。再加上俞樾光绪三十二年(1906)诗中记录端方寄赠在瑞士布拉德山相片,诸多迹象表明人们拓展交往的新媒介正在形成。他人赠送的相片也成为情感表达的媒介。⑤俞樾:《日本人原陈政,字子德,曾在余门下,庚子之变死于京师。其所照小像犹在,对之泫然,赋诗吊之》,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02页。俞樾对照相最后一次好奇之举,是光绪三十二年(1906)七月扩洗相片,诗题已交代事情经过——《七月初,余用西人摄影之法照一小像,仅五六寸耳。白须温卿取付其国照相馆,袥而大之,至四尺余。立之坐侧,伟然可观》。⑥俞樾此诗有句云:“六寸俄成四尺强,层层摄取镜中光。”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844页。俞樾请西人扩洗相片之举,或与光绪二十八年(1902)照立像、坐像“欲为影堂存一纸”相关,影堂所用相片大小当与传统画像大小相合。因为要为去世后“存一纸”,他又担心西法照像“不甚耐久”,还是要请画师画像,“古祭必立尸,精神相感召”,“若非有画像,何以寓追孝”。在俞樾的《画像》诗中,迷恋的“传神西法”在影堂中的作用开始消减:
西人讲光学,其技益奇妙。摄影入玻璃,寸管窥全豹。惜乎光易流,数年便销耗。始知镜取形,不如笔写照。嗟我八十六,敢谓年非耄。吾椑久已制,吾像犹未造。范金固无赀,刻木亦费料。乃招画师来,尔技为我效。形勿忖留嫌,神必阿堵到。⑦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838页。
西法照像是奇技,然“不耐久”“光易流”,且重取形,不如中法造像写照的耐久与传神,在“人生之旅最后一站”,传神西法生成的相片终不及写照,如此迷恋之技术也被“翻转”,其思路再次响应了此前《铭篇》中的“包裹”、小火轮的“曳带”象征的结构。
三、“玩物”与时间局限的诗意超越
从老病中的我、回忆中的我,到器物群中的我、相片中的我,俞樾在以不同方式打量自己,寻找安心之所。俞樾对自己如何告别人世,用心经营,着力准备,如营生圹、自置椑、请画师画像备影堂之用,到光绪三十二年(1906),告别人世之意愈发强烈,或是有预感,他写下《别家人》《别诸亲友》《别门下诸君子》《别曲园》《别俞楼》《别所读书》《别所著书》《别文房四友》《别此世》《别俞樾》,周全辞别之外,意犹未尽,又作《临终自喜》四首和《临终自恨》诗。⑧张燕婴据《曲园老人遗墨》考订,《临终自喜》诗位置在留别系列诗之前。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853页。告别系列诗,写到告别“此世”“俞樾”诸题时,应可作收结;然俞樾又别生枝节,写出临终“自喜”与“自恨”。在《临终自喜》中,俞樾表现了人生的悖论,如“云烟过眼总无痕,爪印居然处处存”。“存爪印”,就是第一首中所说“五百卷传文字富,卅三年据讲堂高”,也是第二首所写:“已愧品题同北海,(曾文正曾言:‘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荫甫拼命著书。’)更惊图像配南丰。(日本人以余与曾文正小像合摹一幅,传布各国。)”①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856页。俞樾在意著述、讲学、他人的品题、声名的远播。诗作细节流露所思所想,如强调自己小像所处的位置,以及自注“传布各国”的补充,更是与早年诗中“居然海外识俞楼”“会见流传五大洲”所表达的雄心壮志契合。②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57页。
传何物,如何传,是俞樾一生用力用心经营之事。他期望的所传之事,在作为人生总结的《临终自喜》诗中基本道出,此即前文多次提及的著述、讲学;此外,有“祖孙同日官词苑”,还有血脉之延续。血脉之延续,以“僧宝”(俞平伯)作为表征,并有“更喜峥嵘头角在,倘延祖德到云昆”之句。至于如何传,《临终自喜》诗亦有表白,如“生前自定名山业”,俞樾营造“西湖书藏”,第二首中有“拟觅西湖名胜处,广营书藏在山中(吾已营书藏二,如后人有力,当更辟之。)”③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856页。光绪三十一年(1905)所作《即事四首》其四有注云:“孤山旧有书藏,拟扩充之,藏余《全书》。”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778页。光绪三十一年(1905)诸暨张子厚在诸暨宝掌山凿书藏储其全书。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787页。。从焦山书藏到西湖书藏,俞樾这种藏之名山的做法,还是延续传统办法。而他较前人不同之处的举措,是他应弟子之请同意将卷帙颇多的《春在堂全书》刻本用石印术缩印以便携带流传;此外,对作为“传神西法”照相的利用,俞樾也是晚清精英文人阶层中的先行者。
俞樾是一位有近代意义的典型著作家,④此说由曹虹教授在聊天时提出,其意大致是俞樾写作、成书、出版,以及以著述追求名声的意识强烈,有点像现代的作家。有此前文人少见的著述、出版追求以及强烈的以著述谋求名声的意识。论及俞樾的著述意识之强,从他连“著书余料”(此即《俞楼杂纂》第34种《著书余料》)也不愿浪费即可看出。他主动谋划、筹资刊印已成之书,相关细节部分保存在俞樾信札中。如同袁枚刊行著述一样,俞樾也是清代少见的生前能见到自己著述大多印行的文人学者。俞樾诗中所写“爪印居然处处留”,应该不是无心插柳的自然结果,而是一种精心设计,是曲园式的“人生造景”。
手治园林十八年,亭台泉石故依然。自从添造平桥后,风景依稀较胜前。⑤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483页。
这是俞樾光绪十八年(1892)所作《曲园即事》六首之一,曲园之“曲”既是因地制宜精心造园的呈现,也是人生遭遇、境况之写照。俞樾多次在纸上设计过“曲”字的样态,还在信笺上别出心裁地展现,请人在印章中紧凑安排;同时,又在曲园中不断修饰、增添。更大的设计场景,是俞樾在自己的人生中,不断地“手治”“添造”,追求理想的人生风景。
在局促中造园,添亭台泉石,实是俞樾生活写照;宅园、楼舍和其中景物,也在诗作中甚至书名中留下印记。与此同时,俞樾在纸上世界也不断诗意地拓展,所作所为,几可视为纸上再造宅园或自我设计。在此不妨从日常交往中俞樾自制的信笺说起。据彩印本《俞曲园手札》所收俞氏所用信笺考察,其中一部分当购自笺纸店,然多为自制。自制信笺可大致分为六类:其一,仿古行格,如标“曲园制·仿唐人行卷式”笺、“曲园制·仿苍颉篇六十字为一章”笺;其二,古物图案,有“永宁元年砖文·春在堂鱼笺”“永安六年砖文·春在堂鱼笺”“寿”“福寿”“福禄寿”笺;其三,梅兰竹套笺,即自制的“曲园梅信”“曲园竹报”“曲园兰讯”;⑥“曲园兰讯”笺有两种样式,上海图书馆编:《俞曲园手札·俞曲园所留信札》,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201页,第229页。其四,“春在堂五禽笺”套笺,即鹤、鹊、燕、凤、雁笺;其五,文字笺,如“竹”笺、“鹤”笺、“曲园长寿”“一团和气”“情意”“曲园居士俞楼游客右台仙馆主人尺牍”“曲园拜上”①“曲园拜上”笺有两种样式,参见上海图书馆编:《俞曲园手札·俞曲园所留信札》,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12、113页。“山林亦台阁,文字即功勋”“曲园居士”“敬问起居曲园通候笺”“恩奖耆儒”“海林翰林第二”“两度月宫游客”;其六,俞氏宅园笺,有“右台仙馆图”“曲园图”“俞楼图”,三笺皆俞樾题字,许祐身光绪十年(1884)绘图。②“右台仙馆图”是否为光绪十年(1884)绘,暂不能确认。俞樾自制信笺上的文字、印章的辨识,得到卢康华、方小壮、樊昕的帮助,特此说明。俞氏信笺琳琅满目,还有几种样式《俞曲园手札》未收录。信笺所用素材,除通用流行素材之外,也显示了俞樾的喜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将自己巧妙地编印到信笺中。“山林亦台阁,文字即功勋”是言志之语,其意在诗作中时时流露;“恩奖耆儒”“海林翰林第二”③参见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895页。是在普通信笺中合用的两枚印章,所炫耀的是“曾博先皇喜”“邀圣主褒”的自豪。曲园、俞楼、右台仙馆在俞樾晚年诗中或自己的著述题名中频频出现,然犹有“咏之不足”之感,故经过一套程序(设计、写样、刊刻或篆刻、刷印),俞樾将萦绕脑海中的影像与思绪予以再现,五禽、鱼,是信笺素材中的传统物象,寓吉祥、联通互动之意;梅竹兰是静态意象,以信、报、讯配搭,主动传递之意得以显现。在如此多俞樾的创意设计中,“曲园主人”被反复铭刻,并以化身千百的方式在书信世界中扩散。
精致、精心、精巧的信笺创意设计,似乎只能表现俞樾的一面;另外一面,与信笺底纹、素材相关的诗作则多具戏谑之意。而要探求形制精致与精神戏谑之间的过渡,《曲园墨戏》以笔墨游戏的方式提供一个媒介。④俞樾:《曲园墨戏》,上海市松江区博物馆、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编:《明清松江稀见文献丛刊》(第1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曲园墨戏》卷首有光绪十六年(1890)四月俞樾题识,据此可知该书所收录设计至少在此年之前完成。信笺所用“福”“寿”“一团和气”“曲园写竹”“曲园长寿”“曲园拜上”等底纹,可在《曲园墨戏》中找到对应的“设计初稿”。如同信笺或著述所表现的,曲园主人也以“短语”、故事等多种方式被写入“墨戏”之中,如“曲园对月”“曲园礼佛”“曲园课孙”。“曲园课孙”以文字变形构图,形似中透露出的慈祥之意,是讲授诗法的《曲园课孙草》所缺乏的。风格夸张、造型大胆的是“曲园长寿”,这一构图出现在两个文本系统中,在俞樾自制的多种福寿信笺中,加入作为主体的“曲园”,指向性凸显。在几个“曲园”故事系列中,设计的游戏倾向颇为突出。摆弄文字,如五禽笺之类,已进入游戏场景,而将“曲园”变形设计为自带行格的笺纸,已在津津有味的阶段;将墨戏中的“曲园俞俞”“右台山鬼”与其他设计融合为一,形成硕大的信笺底纹印“曲园居士俞楼游客右台仙馆主人尺牍”,则近似游戏的积木组合与变形。俞樾在设计草稿、制作信笺的时刻,如同在游戏里戴上面具,在课孙、礼佛、对月、祈求长寿等场景间随意行进和转换。借用席勒所说,当俞樾在如此游戏时,他在诸多缠绕中暂时解脱,才是一个完整的人。《曲园墨戏》诸多设计作为未定稿更具原初的童趣和嬉戏气息,在一定程度上对信笺形式上的精致、诗作声律的规整产生松动或者活化,还原曲园永远不老的童心与诗心,以此心回看俞樾诗集中写儿童往往一两句,便有天真烂漫之意;也能更好地理解用俗语为曾孙女俞琎、俞珉写《新年杂咏》八首,即所谓“诗成莫笑香山俗,写付重孙娇女看”⑤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00页。。
俞樾自制信笺底纹印章“曲园居士俞楼游客右台仙馆主人尺牍”以组合的方式,勾勒他晚年活动足迹。三处居所,在诗中多次出现,且皆入图画,如光绪六年(1880)作《王子梦薇拟为余作四图,曰〈曲园著书〉、曰〈精舍传经〉、曰〈俞楼雅集〉、曰〈右台归真〉。甫创是议,未有图也。张子小云乃以一夕之力毕成四图,因各题一绝句于其后》;⑥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20页。光绪八年(1882)作诗《戴用柏以恒既为作〈俞楼图〉,又拟分作数图,赋诗谢之》;光绪二十七年(1901)作《张春岫为画俞楼及右台仙馆图,各题一绝》。为曲园绘图之事,还出现在俞樾为亡妻姚氏所写的《百哀篇》中,诗有注云:“内人有折扇一握,门下士徐花农孝廉为绘《曲园图》,并书余《曲园记》于其上。”①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3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009页。清代文人以图描绘人生若干关节点形成“像传”者,当以麟庆的《鸿雪因缘图记》最为人称道,仿效者也有不少,俞樾似亦受此风气鼓动。光绪十三年(1887)作《临平杂诗》第二首有注:“门下士张小云明经图余生平所游历,凡四十事,为《云萍图》。”②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425页。张小云所绘四十事整体样貌,俞樾在诗文中所留文字颇少,或光绪六年(1880)张小云所作四图就在其中,而自光绪六年(1880)至光绪二十七年(1901)俞樾诗中所记诸图,宅园馆舍图是其重点关注所在。这些图更具表现力,更能涵盖他一段时间的生活;或者有辨识度,故在《云萍图》所包涵的诸多人生画面中,曲园、俞楼、右台仙馆作为属于个人的“标志性建筑”,就被反复吟咏、图绘。
个人标记对于宅园馆舍而言,是否能长远保存,俞樾对此当然有警觉。光绪二十七年(1901)他作诗称赏张春岫绘图,第一首有“山馆沉沉不见春,先生妙笔写来新”之句③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21页。;然第二首再现俞樾诗中熟悉的“犹疑”与“反转”之音:
六一泉边小小楼,西湖胜概已全收。图成莫署俞楼字,一任张王李赵游。④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21页。
“鸿雪”“云萍”,本意不留爪印,“图成莫署俞楼字”,表面上看是不留痕迹,然仍有绘图之事,而且在诗中散布诸多文字记录。更进一层,俞樾的宅园绘、刻、印之后,经过加工转换,进入俞氏自制信笺之列。
在俞樾的那套宅园信笺中,所绘三图出自许祐身之手,⑤俞樾女俞绣孙适许祐身,俞樾孙俞陛云娶许祐身女许之仙,俞陛云子俞平伯娶许祐身孙女、许引之女许宝驯。“曲园图”三字标注“曲园居士自题”,“俞楼图”标“俞楼游客自题”,“右台仙馆图”标“右台仙馆主人自题”,三图俞樾以不同的“自拟身份”亮相,这三种身份又集合于那枚硕大的信笺底纹印之中。俞樾在纸上,尤其是在进入流通领域的笺纸上再现了俞氏晚年生活的三个重要宅园。宅园以实体、文字、图画展现,这在明清文人生活中较为常见;然既在图画中,又出现在扇面上,更出现在信笺中,目前所见,只有俞樾一例。宅园套笺,配以明确的解说性文字,实体借助其他媒介之力,暂时获得不朽的可能。
俞樾晚年诗作多写人事变迁、湖山池馆变化,对生灭、朽坏之理当然深有体悟,如写故乡的《临平杂诗》第三首、第五首,就写出所见所经历的“物的世界”的面目全非:
马家狭巷一条长,遗址难寻旧草堂。惟剩乾河沿畔屋,泥金曾照此门墙。(马家巷中屋亦余旧居,即所谓“印雪轩”也,今毁矣。惟乾河沿之屋,今陈氏居之,犹无恙,余中进士时居此屋也。)
大陡门前人语哗,市廛未改已全差。倘教再抱书包过,何处来寻卖饼家。(大陡门乃市中极闹处。余儿时抱书赴塾,亲至饼家买饼,今不复存矣。)⑥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425页。张春岫光绪二十七年(1901)为俞樾作《临平图》,俞樾有诗记其事,其中有句云:“自怜白发八旬翁,往事云烟付太空。忽向画图寻旧地,宛从衢巷认新丰。”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14页。
临平马家巷旧居“印雪轩”已毁,印雪轩名存于俞樾父俞鸿渐诗集题名中,另一旧屋,已经易主;街市卖饼家,亦荡然无存。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砖木结构房舍在悄无声息地毁坏,纸与著述之寿命比实物更加长久。俞樾在诗中不断书写,并将现世名或图像印制于副本更多、传播范围更广的信笺,此举或许是对人生焦虑、局限的一种缓解,是对有限的时间与空间暂时的诗意的超越,所谓对空间的超越,就是宅园借助信笺可以脱离所在地而存在。①俞樾宅园信笺是否传到他十分在意的东瀛,暂不可考,不过他诗中有一诗记录日本参赞绘其俞楼图带回日本之事,俞樾有诗句:“虚名浪窃亦堪羞,竟使流传遍十洲。试向海东问徐巿,居然域外有俞楼。”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76页。
结 语
即使是有意选择俞樾晚年诗作作为研究对象,也只能从以上三个较为具体的问题以人、物、时间三条时有融合的线索进行考察,试图借此阐发俞樾在剧变的时代如何面对时间、如何体验西方物质文明或技术、如何在纸上保存自我和家园。这三个问题有内在关联,那就是在前途未卜之中俞樾如何应对时间或时代洪流的冲刷,如何安顿身心和实现生命的诗意超越。如此取径,是以诸多较为特别的细节以及个体的复杂性来观看时代情绪。
《俞樾诗文集》整理者在“代前言”中指出俞樾诗文的生命史和心灵史研究意义,此乃心得之言;生命史和心灵史如何在作品中体现,或者我们如何捕捉感受?以上所分析的三个方面可能略具独特性。俞樾在这三方面的问题中,有一种类似的表现:在接触西洋物质文明时,应稍有线性的、进步的时间观念,然他又不时以回忆的方式回落到轮回的时间中;在新器物的使用中,体会到西方器物的神奇与力量,却最终在观念上不能完全认可其领先性;知道名的虚妄,知道“人间无物堪为寿”以及“云萍”“爪印”之真意,②“人间无物堪为寿,手写金刚般若经”,出自俞樾《六月初三日为内子姚夫人生日,手书〈金刚经〉一卷焚寄,附四绝句》,俞樾著,张燕婴编辑校点:《俞樾诗文集》(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14页。却不断以著述和文化“创意设计”方式追求后世名、甚至东亚范围的声名。诗作包涵的这种看似矛盾性的修辞,混杂、犹疑的内心感觉,既是个体更清楚地知道人生有限之后的生死体验叙写、在复杂多变的时世中寻求肯定的表露,又是这一时代大多数读书人应对变化和冲突的感知结构,是一种深藏于文学作品的细腻“社会性格”。③此处略化用雷蒙·威廉斯“感知结构”概念,参见韩瑞峰:《感知结构:概念的嬗变与雷蒙·威廉斯的理论坚持》,《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22年第2辑。感知结构不是较为明晰的、系统的思想,它被重视主张、倾向、事件的文学史建构所忽略,也就容易理解。俞樾晚年诗作体现的文学感知结构,是由各种因素互动所造成,俞樾敏感地写作,将感知一帧一帧记录:他写消磨时间的感觉、痛苦和衰老,或其他感觉;他在诗和其他诗性实践中在试图构造有意义的自我,于是就保留了一个细致的动态的变化过程。俞樾的单篇诗作不完美,然积攒而成的“大体量”,便产生惊人的展示效果。
通过对俞樾晚年部分诗作的分析,可以发现他在具体诗作中有多样的“时间结构”诗歌叙写方法,这种内在的、自我经历和体验中的时间,也成为自我叙述或自我建构的媒介;在造宅园、使用照相术、制信笺方面,俞樾的创意也颇有超前性,将这些行为与俞樾的诗创作联系,可以合并视为俞樾的综合诗学实践。合观俞樾不同的写作与实践,不是在拼合他自我经验的碎片,而是探寻蕴涵在他混杂的内心中若隐若现的一致性。在这里,实践与诗作可形成丰富的关联与互文;《曲园墨戏》这一“中间物”的留存,可加深对实践与诗作的认识,书写、铭刻、印制因为“墨戏”之“戏”而获得鲜活、烂漫之气,而这正是俞樾在思想通透时的率性。
无论著述刊印、相片的使用,还是带有自我标记信笺的扩散,俞樾并不掩饰对名声的追求。他将旧媒介改造形成自我的媒介,如同名片、广告;他对照相兴趣盎然,并利用这一新交往媒介拓展与外界的交往。好奇心的驱使、照相术的利用、崇拜者的关注、新媒介的利用、名气的扩散,诸如此类,近似法国18世纪启蒙时代公众形象的诞生,①参见[法]安托万·里勒蒂著,宋玉芳译:《公众形象:名人的诞生(1750—1850)》,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三章“第一次媒体革命”、第四章“从荣耀到名气”。然而俞樾不是“近代”人,如《临终自喜》所表白,他还停留在“聪明曾博先皇喜,著述还邀圣主褒”的荣耀中。
将身处近代文学潜流中的俞樾选出,考察他有代表性的晚年诗作,是尝试将近代文学中存在的诸多模糊状态“问题化”或“命名”,从而引发更多思考。俞樾晚年诗作对于近代文学的贡献,在于他明晓生寄死归之理时,以诗作记录生命史,记录对社会变化的感知,他从多方面展现了内心世界在过渡时代的徘徊、犹疑和可能的超越,这一两可、模糊的内心状态,是在近代文学史建构过程中被忽略的、却较为普遍的情感结构。通过文学作品,研究过渡时代人物的情感、感觉,是文学研究一个深入开掘的方向,特别是当我们正经历一个剧变、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重读俞樾晚年诗作或者那个时代其他作品时,或许能产生更多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