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期情感忽视对罪犯希望的影响:积极应对方式的中介效应
2023-01-18庭承怡
庭承怡
(四川省德阳监狱 四川德阳市 618000)
近年来,随着积极心理学的兴起与发展,希望作为一种积极心理品质备受学者关注〔1〕。斯奈德(Snyder)等人的希望理论认为,希望是个体在与环境的交互过程中衍生的以成功感为基础的一种积极状态〔2〕。希望不仅聚焦于目标,还包括个体对自己是否具备能力达成目标的评价,同时希望还是追求目标的必要动机。希望不仅能增强个体的主观幸福感、提升心理健康水平,还能缓解消极刺激对个体的负面影响〔3〕。罪犯作为一类特殊群体,容易出现抑郁、焦虑、自责、无望和丧失感等心理问题〔4〕,培养积极的心理品质,提高希望水平,能有效提高其自信心与改造动机,同时这也是教育改造工作的有力抓手,是监狱惩罚和改造罪犯、预防和减少犯罪工作中重要的辅助手段。
美国犯罪学家阿格纽(Agnew)〔5〕在经过大量的实证研究后提出犯罪的一般压力理论(GST)认为,压力可直接导致负性情绪,引发心理健康问题,进而出现越轨行为。该理论为儿童期情感忽视导致希望水平降低提供了理论依据。不良的家庭教养方式是个体负性情绪、消极认知与不适应性行为的重要预测指标〔6〕,而虐待和忽视往往是不良家庭教养方式的一种表现形式〔7〕。1999年,世界卫生组织将“儿童期虐待”定义为:对儿童具有抚养和监管义务的个体,做出的足以对儿童身体健康、生存、生长发育、尊严造成实际的或潜在的伤害性行为,包括各种形式的忽视、躯体虐待、情感虐待、性虐待和经济性剥削〔8〕。罪犯中儿童期虐待或忽视多见,多项实证研究发现,有受虐经历的儿童相比普通儿童表现出更多的学习障碍和适应困难〔9〕,有更多的攻击行为、反社会行为和越轨行为〔10〕,这正是其犯罪的原因之一。据此,本研究假设儿童期情感忽视可能负向预测服刑罪犯希望水平(H1)。
现象学—相互作用理论强调应对方式是个体与环境之间相互作用的动态过程〔11〕。当个体长期处于不良环境,如遭遇忽视、虐待等负性事件后,可能会导致应对方式的负性改变。应对方式是处于压力情境中的个体有意识采取的认知和行为策略〔12〕。应对方式分为两类:积极应对方式和消极应对方式〔13〕。积极应对方式是指为应对压力情境而采取的积极有效的手段与方法。大量研究表明,儿童期虐待和忽视对个体的应对方式有预测作用,有受虐待和受忽视经历的个体更倾向于较少采取积极的应对方式〔14〕。同时,应对方式也会影响个体的心理健康水平。诺巴克什(Noorbakhsh)〔15〕等人的研究发现,个体经常采取积极的应对方式应对压力时,会倾向于产生更多正性的情感。基于以往的理论和实证研究,本研究假设积极应对方式在儿童期情感忽视和希望之间可能起中介作用(H2)。
综上,本研究在一般压力理论和现象学—相互作用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一个中介模型,探讨儿童期情感忽视对希望水平影响的作用机制,以了解儿童期情感忽视影响服刑罪犯希望的途径和条件,以期为提高服刑罪犯希望、培养健康心理品质提供相应的对策。
一、对象与方法
(一)研究对象
本研究采用分层抽样的方法,对西部某省某男犯监狱按监区分层,依据罪犯人数进行匿名问卷调查,共发放问卷480份,剔除不合格问卷,回收有效问卷453份,有效率为94.4%。被试年龄在18~78岁之间(M=40.57,SD=11.39);城镇156人,农村297人;未婚171人,已婚153人,离异118人,丧偶11人;无子女188人,有子女265人;文化程度小学肄业及以下20人,小学128人,初中211人,高中66人,大学及以上28人;初犯327人,再犯126人。
(二)研究方法
1.基本情况调查表
包括年龄、文化程度、婚姻状况等基础人口学资料。
2.《儿童期虐待问卷》(CTQ-SF)
本研究采用赵幸福等人〔16〕修订的中国版《儿童期虐待问卷》(CTQ-SF)中的情感忽视分问卷。该分问卷共5个项目(例如“当时我感到家里人爱我”),采用5点计分(1表示“从来没有”,5表示“总是”),得分越高表明受情感忽视越多。儿童期情感忽视阳性的指标为:情感忽视≥15。本研究中的Cronbach's α系数为0.823。
3.《服刑人员希望问卷》
国内测量罪犯希望的量表是由李羽轩〔17〕编制的《服刑人员希望问卷》,包含出监时希望、出监前希望和出监后希望3个维度。问卷共16个项目,其中4个项目为干扰项,4个项目测量出监前希望(例如“我可以找到一些方法来解决自己监狱生活中的困境”),5个项目测量出监时希望(例如“我觉得我的父母和家人在等着我回去”),3个项目测量出监后希望(例如“我相信出监后我能顺利融入社会”)。该问卷采用4点计分(1表示“完全不同意”,4表示“完全同意”),得分越高表明罪犯的希望水平越高。本研究中的Cronbach's α系数为0.744。
4.《简易应对方式量表》(SCSQ)
本研究采用解亚宁〔13〕编制的《简易应对方式量表》(SCSQ)中的积极应对方式分量表。该分量表共有12个项目(例如“借鉴他人处理类似困难情境的方法”)。采用4点计分(0表示“不采取”,3表示“经常采取”),得分越高表示个体的积极应对水平越高。本研究中的Cronbach's α系数为0.825。
(三)数据处理
本研究使用SPSS26.0与PROCESS插件进行数据统计分析。使用SPSS26.0进行卡方检验、独立样本t检验、相关分析和回归分析检验被试的人口学特征和各变量之间的关系;使用PROCESS的模型4对积极应对的中介作用进行分析。本研究采用Harman单因素检验的方法进行了共同方法偏差的检验〔18〕。结果表明,特征值大于1的因子共有7个,且第一个因子解释的变异量为19.02%,小于40%的临界标准,说明共同方法偏差不明显。
二、结果
(一)被试儿童期情感忽视的总体情况
根据有无情感忽视划分标准,儿童期情感忽视总分≥15分就被视为有儿童期情感忽视者〔19〕。由此计算得知,453名服刑罪犯中有儿童期情感忽视者共90人,儿童期情感忽视的发生率为19.87%。罪犯是否有儿童期情感忽视在年龄、单亲家庭和抚养者方面有显著差异(p<0.05或p<0.01)(见表1)。
表1:罪犯儿童期情感忽视的人口学信息(N = 453) 单位:人
(二)被试在各变量上的差异
将被试按有无非儿童期情感忽视分为无情感忽视组与有情感忽视组,通过独立样本T检验,探讨有无儿童期情感忽视的服刑罪犯在积极应对和希望上是否有显著差异。无情感忽视组与有情感忽视组在希望(t=5.195,p<0.001)和积极应对(t=4.254,p<0.001)上均存在显著差异。无情感忽视组在希望和积极应对上显著高于有情感忽视组。使用效应量估算差异的程度,Cohen's d>0.2说明存在一定程度的差异(见表2)。
表2:有无儿童期情感忽视组被试在各变量上的差异 单位:人
(三)儿童期情感忽视、积极应对、希望及其各维度的均值、标准差及相关关系
对各变量进行描述统计和Pearson相关分析,结果如表3所示。数据表明,儿童期情感忽视与积极应对、希望分呈显著负相关,积极应对与希望分呈显著正相关。罪犯希望的总平均分为3.58分,希望得分从高到低依次是出监时希望、出监后希望、出监前希望(见表3)。
表3:情感忽视、积极应对和希望及其各维度的相关分析(r值,N=453)
(四)积极应对的中介作用检验
本研究通过Bootstrap检验积极应对在儿童期情感忽视和希望的中介效应。儿童期情感忽视能显著负向预测希望(β=-0.062,p<0.001),儿童期情感忽视也能显著负向预测积极应对(β=-0.132,p<0.001),当儿童期情感忽视与积极应对一同预测希望时,积极应对对希望的正向预测作用显著(β=0.205,p<0.001),儿童期情感忽视对希望的负向预测作用依然显著(β=-0.035,p<0.001)(见表4)。
表4:积极应对中介作用的回归分析
儿童期情感忽视对希望的总效应TE=-0.062 (t=-3.790, 95%CI:-0.094~-0.030),积极应对在儿童期情感忽视到希望之间发挥中介效应IE=-0.027(t=-3.857, 95%CI:-0.042~-0.014),PM=43.55%(见表5)。
表5:总效应、直接效应及中介效应表
自变量儿童期情感忽视通过中介变量积极应对间接的对因变量罪犯希望有削弱的影响(见图1)。
图1:积极应对在儿童期情感忽视和希望之间的中介作用路径图
三、讨论
本研究在一般压力理论和现象学—相互作用理论基础之上,以服刑罪犯为研究对象,探讨了儿童期情感忽视与其希望水平之间的关系,同时引入积极应对方式作为中介变量,为创新服刑罪犯的教育改造措施、提升罪犯教育改造成效提供了理论依据。
(一)服刑罪犯儿童期情感忽视的总体情况
调查发现,有19.87%的服刑罪犯报告了在16岁以前曾遭遇过儿童期情感忽视,这与以往的调查结果一致〔20〕。无儿童期情感忽视和有儿童期情感忽视组服刑罪犯在希望和积极应对上均存在显著差异,具体表现为无儿童期情感忽视组在希望和积极应对上显著高于有儿童期情感忽视组。
(二)儿童期情感忽视对服刑罪犯希望的直接作用
儿童期情感忽视对服刑罪犯的希望水平有直接影响,这与以往的研究结论一致〔21〕。忽视、虐待等童年经历作为一种消极因素,会影响个体的心理健康水平(希望、自尊等)。同时,这也再次印证了犯罪的一般压力理论(GST)。压力等负性情境将导致个体产生不良情绪,进一步引发自我价值感降低、生活满意度下降、无望感增加。这说明童年期的负性经历可能对服刑罪犯心理健康状况有重要影响,甚至导致狱内暴力、自伤行为等不良事件。
(三)积极应对的中介作用
本研究不但关注儿童期情感忽视对罪犯希望水平的直接影响,同时注意到积极应对方式对罪犯希望的间接影响。研究结果表明,儿童期情感忽视能直接负向预测罪犯希望水平,也能通过积极应对间接预测罪犯希望水平,两个假设(H1、H2)成立。儿童期情感忽视会影响罪犯运用积极应对方式去面对困境和压力,并导致罪犯的希望水平降低。一方面,遭受儿童期虐待的服刑罪犯在年幼时由于长时间处于缺乏爱且高压的环境下,容易产生应激、习得性无助和消极的自我评价,从而降低其积极应对的选择与使用〔22〕。该结论也符合现象学—相互作用理论〔13〕的观点,即个体所采取的应对方式受到外部因素(压力、负性生活事件)的影响,这些消极因素导致个体减少采取积极应对策略,并阻碍个体的适应和成长。另一方面,由于积极应对的降低,导致个体在面对压力与困难情况时,更容易产生悲观失望的想法,进而导致希望感进一步降低〔23〕,即个体越少运用积极应对方式,越容易出现无望、消极的情绪。由此可见,遭受儿童期情感忽视不仅带来积极应对的降低,还会进一步引发希望水平的降低。与有儿童期情感忽视组相比,无儿童期情感忽视组更少经历忽视等负性生活事件,因此有更积极的应对方式,希望水平随之较高;而有儿童期情感忽视组本身就遭遇了更多的忽视甚至虐待等不良生活事件,导致其能运用的积极应对方式减少,因此希望水平降低。这说明,在童年遭受忽视和虐待的服刑罪犯可能更倾向于采取消极的应对方式面对改造生活中的困境,更容易导致自我价值感下降以及希望感的降低,对改造产生消极影响。
四、对服刑罪犯教育改造工作的启示
面对全国押犯总量不断增多、押犯结构日益复杂、狱情形势愈加严峻的现状,许多司法系统工作者、各界学者与专业人士在长期的研究和实践中不断提出工作新思路、新方法。有研究提出增强罪犯的内驱力和自我价值感,提升其积极性、主动性,能有效促进教育改造功效〔24〕;还有研究认为罪犯希望低,会导致其自信心下降,进而缺乏改造动机〔25〕。总之,提升服刑罪犯心理健康水平(希望、乐观、自我价值感)对提升教育改造质量和效果,实现监狱安全稳定具有重要意义。因此,本文从服刑罪犯的希望角度出发进行研究,发现儿童期情感忽视不仅对希望有直接的负向预测作用,还能通过降低积极应对方式的运用,进一步降低希望水平。因此,降低儿童期情感忽视的消极影响,培养积极应对方式的运用,有助于提升服刑罪犯的希望水平,从而使其能以良好的心理健康状况投入改造过程中。
(一)加强服刑罪犯的社会支持系统
良好的家庭支持对罪犯心理健康与改造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监狱工作者有必要加强对服刑罪犯不良童年经历的关注度,重视原生家庭的影响及其个性特征和行为表现,制订个性化的改造措施,做到早评估、早介入、早预防。对于有儿童期忽视和虐待、社会支持系统较弱的罪犯,监狱可尝试加强其亲情和社会支持系统,通过亲情激励、社会帮扶等措施的运用,创造良好的改造环境,发挥教育改造攻心治本的作用,点燃罪犯改造希望和信心,以促进其积极面对改造生活。
(二)培养服刑罪犯的自我改造能力
除社会支持等外部资源外,服刑罪犯自身的内部资源,如自我效能感、心理韧性、应对方式等因素,同样对教育改造工作发挥重要影响。监狱可尝试运用多种教育手段,如行为疗法、技能训练等矫正计划培养服刑罪犯应对困境的能力,增强其面对挫折的信心,同时习得积极应对方式、避免消极应对方式,努力克服困难,从而更好地融入改造生活中。
(三)关注服刑罪犯未成年子女的心理健康
联合国将服刑罪犯未成年子女列为世界上最弱势儿童群体之一〔26〕。父/母服刑直接导致家庭中父母角色的缺位,依恋关系的破坏还可能对儿童带来一定程度的情感或躯体忽视,导致其幸福感降低、生活满意度下降,甚至引发行为问题,阻碍儿童的成长与发展。为避免和降低父/母服刑对未成年子女带来的压力和创伤体验,预防罪犯子女日后可能出现的情绪问题和越轨行为,监狱可有计划地帮助服刑罪犯与其子女建立良好的沟通渠道,如定期开展一封家书、亲情帮教等活动弥补情感中的忽视,改善亲子关系,减少创伤体验;监狱还可以与当地司法系统、社区、社会服务机构建立长期合作,尝试开展服刑罪犯与其子女的社会服务项目,通过充分发挥服刑罪犯的能动性,促进亲子联结,提升服刑罪犯及其子女幸福感和生活满意度。这些措施反过来也增强了服刑罪犯的家庭支持系统,有助于增强服刑罪犯的改造信心。
此外,为避免因儿童期虐待和忽视等不良经历导致的不良行为,降低犯罪率,还需在全社会提倡积极、健康的家庭和学校教育方式。家长应使用健康积极的教养方式养育儿童,建立良好的亲子关系和依恋关系;学校和社区应保护儿童的基本权益,避免校园霸凌及社会歧视等负性事件的发生;国家要促进立法工作,倡导全社会积极践行《家庭教育促进法》《未成年人保护法》等相关法律,引导全社会注重家庭、家教和家风,重视儿童的基本权利,避免忽视和虐待儿童,培养其健康积极的心理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