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探细品悲凉之美
——《故都的秋》赏析
2023-01-10姚孝伟
姚孝伟
郁达夫一生大概只有一年时间生活在北方,作为南方人来说,他喜欢北平清静、悠闲、凉爽的秋天这是很好理解的。但他却要给这种生活加入“悲”的主元素,不但要不远千里来饱尝秋的悲凉,甚至愿意用三分之二的生命来换取三分之一的零头,这种近乎疯狂的追求,要留住秋天的这种想法和做法似乎让人难以理解和接受。然而这种让人难以理解的想法和做法却恰恰是解锁《故都之秋》所蕴含的悲凉之美的关键。
首先,从感官的角度来分析,悲凉之景易生悲凉之情,当这种悲凉之情与作者内心原有之情契合,作者似乎能从悲凉之景中品尝到自己的命运,从而产生一种共情之美。
郁达夫一生颠沛流离,命途多舛,容易产生悲凉之情,当悲凉之景所引发的悲凉之情与作者内心原有悲凉之情发生同频共振,悲凉之景自然会吸引欣赏者主动去体验、去欣赏、去品味。欣赏者内心原有的感情、体验一旦与所欣赏、品味的悲凉之感高度契合时,深藏于作者内心的积郁之情即刻得到释放,欣赏者眼中的悲凉之景自然就赋予了主观情感。这时悲凉之美就很容易被欣赏者即时捕捉,予以放大。
《故都的秋》中作者说道“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地过去”,南方长时间的湿热气候总会让人渴望得到清凉的慰藉。自然环境的憋闷尚可忍受,社会环境的压迫则会让人产生一种躲避、逃离的心理。身体的感受远远没有精神的渴望来得强烈。忧思在体内乱窜而困顿又无法解决之时,如何消愁就成了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体验到北国秋天的清爽之后再回到南方湿热的气候中,作者自然会对北国之秋产生向往,再加上民不聊生、自己颠沛流离的现实,清闲、清静、清凉的北国无疑成了躯体最佳避难所、灵魂最佳栖息处。这时故都秋雨的凉、秋蝉的残声、蓝朵的清冷、落蕊的落寞无一不是作者精挑细选出来要饱尝一番的。他要饱尝、赏味北国之秋的心情自然就能让人感同身受,他对悲凉之美的追求也就自然能够理解了。
其次,悲凉之美还包含着作者独特而又高级的审美情趣。这种情趣美是一种忧郁之美。忧郁美兼具悲凉美的感官享受,更是作者独特气质与审美的外显。
对牵牛花颜色的评判,郁达夫认为蓝白最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这体现出作者对忧郁之感独特的高级的审美标准。蓝色、白色多给人以忧郁之感,红色则给人喜庆之感。两种感觉相对,喜庆之感往往是浅层的体验,忧郁之感带给人的冷静思考相对要深刻一些。
忧郁之美还能体现郁达夫一种主观的诗人般的浪漫情怀。郁达夫刻意寻求一椽破屋来住,他是要与世俗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个距离恰好让他不用参与却又能够切身体会生活的美妙。高天的悠远、驯鸽的自由、小院的静谧、细数日光、细看扫帚的丝纹的悠闲,似乎其中的些许落寞也是让人向往的。忧郁之中有独处的清静与安闲,有落寞中的孤寂与深沉。悲而不伤,郁而不闷。
最后,悲凉之美还包含着作者对生命更深层次的理解,忧郁之美中还蕴藏着理性的沉思。
忧郁之美,更接近于悲剧之美,能给人一种深刻的启示与力量。
从旺盛走向衰竭是生命的必经之路。衰竭作为生命形态的客观存在,当其迎面而来时,与其刻意地躲避,不如主动地去面对。细品衰竭,郁达夫为我们寻到了一方别有洞天的风景——衰颓之美。
秋蝉衰弱的残声是生命状态最真实的表达,啼唱着对生命的留恋。从各个角落里同时发出的蝉声全方位、立体式地投射在耳中,好似一场盛大的音乐会,真有“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之感。听者似乎在这悲怆的嘶叫声中完成了对逝去时间的薄奠,好似参加了一场华丽的葬礼。
衰竭之景难免会带给人一种颓废之感,人在衰竭之景面前也很容易流露出颓废之情。欣赏衰颓之美是一种积极而又充满智慧的生活态度,享受衰颓之美则是更高一层的人生境界。
“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啦!”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郁达夫却听出了韵律,听得心满意足。忽来的秋风、急促的秋雨、立晴的天空、悠闲的市人,淡绿微黄的枣子,该来的来,该去的去,没有繁冗的拖沓,没有混沌的绵长,一切的一切,黄金般的日子,在郁达夫看来是如此地受用无穷。
悲凉之美内涵丰富而深刻,透过《故都的秋》只能窥见一斑,深有一种“言已尽而意无穷”之感。
综上所述,可以从三个角度来概括郁达夫偏好悲凉之美的原因:一是悲凉之景与作者的人生际遇、主观体验与内心需求完美契合,二是作者独特的审美情趣,三是作者对生命的沉思。只有理解悲凉之景能够成为郁达夫审美对象的原因,才有可能真正地感悟到《故都的秋》所蕴含的自然之美与民族审美心理,才能完成对生命的深层思考。
基于以上分析再来赏析文本,细品故都的秋味,或许会有全新的体验和深刻的理解。
首先,作者要“饱尝”故都的秋味,要看饱,要尝透的原因不难理解。南国的拥挤、酷热难耐与混混沌沌激起作者迅速逃离的强烈意愿。他等不了来得慢、慢吞吞的南国之秋,他要不远千里地赶到北平,就如同行走在烈日当空沙漠中的一个人,强烈地想一头扎进清泉中痛痛快快地洗个凉水澡。可以说正是对凉的渴望与向往让作者义无反顾地投入北平的怀抱。
其次,对于北平秋景的筛选,作者先排除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等众多代表性的景观,却选择最日常的场景来描摹,意在突出北平的秋景在满足作者品味“秋味”时层次的丰富性,可赏景观的常见、易得,同时作者又刻意选取带有“悲凉”意味的意象来逐一欣赏。
为了“饱尝”,作者极力动用身心口耳鼻眼等感官来体验:破屋的闲适、浓茶的清爽、碧天的悠远、驯鸽的悠闲,细数日光、静对蓝朵,无一不满足作者对“清”与“静”的渴求。破屋、蓝朵、秋草明显增加了几分悲凉的味道,这个景观里顿时显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了忧郁气质,作者刻意寻求的悲凉之旅也由此缓缓开启。脚踏满地槐花的落蕊,细看扫帚的丝纹,作者感到清闲的同时,又感到了生命走向衰亡的落寞,悲凉之味在加重。处处可闻秋蝉的残声扩大了悲凉的范围与时间,息列索落的秋雨则使悲凉达到顶点。从这个过程中可以探究出作者赏玩秋景的悲凉意味在逐渐地横向扩散、纵向加深。最后作者用成熟的秋枣来收束对悲凉的体味,同时引出对秋的深层哲理思考。
郁达夫正是受到中国传统文化底蕴的启发才获得直面的勇气与智慧,才能做到把秋之悲凉作为审美的对象,从中体味到故都的秋的悲凉之丰富的意味:破败之屋记录着岁月的风吹雨打,蓝白的牵牛花装载着对时光最冷静的思考,尖细且长的秋草支撑着生命最后的倔强,满地的落蕊倾诉着生命深沉的落寞,随处可闻的衰弱的蝉声渲染着生命即将退场的不舍,雨后的北平人念叨着时序变迁的坦然淡定,淡绿微黄的枣子见证着生命全盛状态的黄金时刻。
深探细品《故都的秋》所蕴含的悲凉之美,可以发现,只有从郁达夫独特的审美视角出发,才能察觉和理解,原来悲凉之美,美在外物之象与作者个体生命的同频共振;美在它所折射出来的作者忧郁的气息和与众不同的审美情趣;美在作者对生命衰竭深沉幽远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