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勃对屈原的批判与继承
2023-01-10张金
张 金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后世对屈原作品的学习,战国时期就开始了,最早者为宋玉。此后,汉代文人对屈原极尽推崇。他们对屈原的个人遭遇和崇高人格进行体认,高度赞美屈原的人生价值取向,对其楚辞作品也多加推崇。如刘安的《离骚传》评《离骚》“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1]2482。王逸的《楚辞章句·离骚序》称《离骚》“其义皎而朗”[2]2。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不少研究楚辞的学者,如刘勰、萧统等。晋代郭璞的《楚辞注》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
屈原在两汉及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学地位很高,到了唐代,悄然生变。唐代因缺乏楚辞研究的相关专著专论,历来被认为是楚辞学史上的中落期,事实上,这种对屈原、对楚辞的忽视在初唐时期已经显现,最早在“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的文学观念中有所体现。
1 矛盾态度
初唐对楚辞进行评论的文人首推“四杰”。王勃作为“初唐四杰”之首,首先对屈原进行了评判。王勃在《上吏部陪裴侍郎启》中对屈原、宋玉大加批判:“夫文章之道,自古称难,圣人以开物为务,君子以立言见志……自微言既绝,斯文不振。屈、宋导浇源于前,枚、马张淫风于后;谈人主者,以宫室苑囿为雄,叙名流者,以沉酗骄奢为达。故魏文用之而中国衰,宋武贵之而江东乱。虽沈、谢争骛,适先兆齐、梁之危;徐、庾并驰,不能止周陈之祸。”[3]806他在批判六朝“绮靡”之风的同时,对屈原进行抨击,认为文学走向衰落是从屈原开始的,后来者如枚乘、司马相如等学习屈原,以致绮靡之风盛行,文学呈现衰势。王勃对屈原的否定缘于此。
值得注意的是,王勃对待屈原及其作品的态度存在矛盾性。一方面,王勃指出屈原“导浇源于前”,对屈原作品进行贬斥;另一方面,称赞屈原,他在《越州秋日宴山亭序》中道“南国多才,江山助屈平之气”,表示屈原以瑰玮之词写离忧之感慨是得江山之助。“荆山看刖足之夫,湘水闻离骚之客。”(《感兴奉送王少府序》) “楚屈平之瞻望,放于何之;王仲宣之登临,魂兮往矣。”(《春日孙学士宅宴序》)这些句子均肯定了屈原的文学地位,表现了对屈原的崇敬之情。
此外,王勃的文学创作亦受屈原之影响,具体表现在《采莲赋》中。“餐素实兮吸绛芳,荷为衣兮芰为裳……莲有藕兮藕有枝,才有用兮用有时,何当婀娜花实移,为君含香藻凤池。”[4]58王勃运用了屈原“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将自己与莲花相比,展现了美好品质。与此同时,王勃还借鉴了屈原作品的形式与内容。用楚辞标志性的“兮”字结构展开全篇,且“餐素实兮吸绛芳,荷为衣兮芰为裳”明显化用《离骚》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5]11,可见王勃对屈原的继承。
王勃反对南朝“缘情绮靡”的诗风,并将源头指向屈原,但其文学创作却滋生于齐梁。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即认为“初唐四杰”“固沿陈隋之遗”[6]2。如《采莲赋》使用了大量铺陈手法,以表现各种人物的采莲情景。王勃于赋中注重辞藻修饰,以绮丽的文字描写莲花的美丽。此赋亦可称作绮艳之作。
由此观之,王勃对屈原及其作品的态度是矛盾的、复杂的。文学创作时赞扬屈原的作品,学习、继承屈原,论及文学理论、文学发展状况时贬斥、攻击屈原其人其作。这种批判与继承的态度值得进一步思考。
2 原因分析
2.1 时代风气
唐代社会稳定,和平昌盛。唐初的社会风气激扬向上,王勃深受时代感染。对六朝以来奢靡浮淫的文学风气的批判是初唐文人所崇尚的。陈子昂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云:“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咏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7]15卢照邻在《驸马都尉乔君集序》中道:“昔文王既没,道不在于兹乎?尼父克生,礼尽归于是矣。其后荀卿、孟子,服儒者之衣;屈平、宋玉,弄词人之柔翰。礼乐之道,已颠坠于斯文;雅颂之风,犹绵连于季叶……帝图伊梗,天下作豺狼之国。”[8]1691卢照邻追溯绮靡诗风的源头到屈原、宋玉,体现了对此之不满。
与这些激进的初唐文人一样,王勃认为六朝绮靡文风自屈原而来。他批评屈原,即“屈、宋导浇源于前,枚、马张淫风于后”,是由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中“屈原、宋玉导清源于前,贾谊、相如振芳尘于后”变化而来。沈约此句话对屈原、宋玉,学习屈原、宋玉文章的贾谊、司马相如本无贬义,但经王勃改动,“针锋相对,立意全异”[9]111。萧华荣评价道:“‘清’改为‘浇’,‘芳’变为‘淫’。两字之异,不但包括着对屈、宋态度的迥异,对屈、宋影响的评价的迥异,也包含着两个时代价值原则的迥异。”[9]111由此可见,六朝时期的文人和初唐时期的文人对屈原、宋玉的态度完全不同,这与时代风气相关。这种刻意改动,将后世文学的衰败、王朝动乱的原因归结于屈原,是王勃反对六朝文人文风乃至于屈原作品的具体表现。
王勃的诗歌壮阔明朗、慷慨激越。在初唐激昂向上的时代风气影响下,六朝时期缘情绮靡的诗风不符合文人追求儒家宗经的诗教观,故而文人大加批判,追根溯源,六朝时期这种绮靡之风从屈原处传承而来,因而这种批判又会指向屈原其人及其作品。王勃受时代风气的影响,不赞同屈原作品所表现的奇谲。
2.2 个人境遇与人格品质
王勃自幼聪慧,但人生际遇无法施展才华。王勃在沛王府时,因作《檄英王鸡》被逐。《旧唐书》卷一百九十记载:“诸王斗鸡,互有胜负,勃戏为《檄英王鸡》文。高宗览之,怒曰:‘据此是交构之渐。’即日斥勃,不令入府。”[10]5005后王勃因私藏官奴获罪,省亲时渡海溺水而亡,时27岁。王勃短暂的一生令人唏嘘。
屈原一心为国,心怀伟大的理想,意图报效祖国,挽救日渐衰亡的楚国,“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5]2,但他的美政难以实施,理想难以实现。《离骚》表露了屈原迫切建功立业的心情:“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5]8王勃也是空有才华却难以施展。上文所提到的《采莲赋》是王勃吸收屈原“香草美人”意象及《楚辞》体例所作,是对屈原品格的学习与继承。屈原借香草表现自身之高洁品格,王勃作《采莲赋》亦是借莲自喻,含蓄表达自身的才华和追求。赋中“永洁己于丘壑,长寄心于君王”等句吐露了王勃的心绪。《寒梧栖凤赋》中,王勃以凤自比,表达了渴望入仕的心理。“若用之衔诏,冀宣命于轩阶;若使之游池,庶承恩于岁月。可谓择木而俟处,卜居而后歇。岂徒比迹于四灵,常栖栖而没没。”[8]1801可以说,王勃仕途坎坷,深知屈原感受。
王勃和屈原对待人生的态度具有相似之处。屈原忠而见谤,仍坚持本心,王勃命运坎坷,却不甘堕落。屈原在《离骚》中表明了坚持上下求索的态度:“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5]20《滕王阁序》体现了王勃时运不济却积极进取的心态:“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鸿梁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11]209慷慨激昂的陈词是王勃奋发向上、激情满怀情绪的自然抒发,表露了少年王勃昂扬的斗志、进取的态度、坚韧的本心。
王勃性格刚直,在政治上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屈原对阿谀的小人冷眼相向,誓死不愿与其为伍。《离骚》中屈原表明了态度:“屯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6]10即使失意,也要保持节操,即使死亡,也不能放弃正直的人格。王勃亦是如此。他曾作《上吏部裴侍郎启》批评裴行俭以诗文取仕。“君侯受朝廷之寄,掌熔范之权,至于舞咏浇淳,好尚邪正,宜深以为念也……徒使骏骨长朽,真龙不降,炫才饰智者,奔驰于末流;怀真蕴璞者,栖遑于下列。”[4]807孟修祥亦赞同此观点。他认为王勃“在政治上与屈原绝不苟合取容,不与世同流合污的精神完全相同”[12]。可见,坚持自我,不媚俗,保持正直的操守品格是王勃与屈原人格精神的相似之处。
此外,王勃创作的诗文作品表现了与屈原一样的“发愤抒情”。屈原在《惜诵》中曰:“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6]104王勃在诗歌中曰:“天地不仁,造化无力。授仆以幽忧孤愤之性,禀仆以耿介不平之气。”(《夏日诸公见寻访诗序》)姚圣良指出:“王勃的‘不平之气’更多的还是一种展望未来而生的惆怅和不安。尽管如此,其本质仍然是对现实的不满和对个性被压抑的不平,体现了对屈原‘发愤抒情’的继承。”[13]由此可见,王勃继承了屈原的“发愤抒情”。
个人境遇、人生态度、人格品质具有相似性,王勃对屈原高尚的品格特质有所同感。赏析屈原的作品,产生共鸣,王勃尊重并称赞屈原,从而在诗文中发出对屈原的赞叹之情。
3 结束语
综上所述,王勃对屈原其人其作的矛盾态度是由多方面因素造成的。一方面,在初唐激昂向上、积极进取的社会风气,儒家传统诗教观的影响下,王勃反对六朝时期缘情绮靡的颓废诗风,从而将这种诗风追溯至屈原,对屈原大加批判;另一方面,因人生态度、个性品质等相似,王勃受屈原人格魅力的感染,对其人其作表达了赞同与认可。事实上,王勃对屈原的反对是针对诗歌风格,对屈原的认同是对屈原人格精神的认同。故而,王勃对屈原的矛盾态度应辩证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