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蛇传》疫情书写及对当前疫情文学的启发
2023-01-10王倩倩
王倩倩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2020年突如其来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不仅对人们的身体健康构成严重威胁,而且使社会生活发生重大变化。“疫病,是中国古代对人民的健康与生命摧残最甚的一类疾病,在各种文史资料及医学书籍中留有许多触目惊心的沉痛记载。”[1]1不断发展的疫情将疫病对人类健康与生存的威胁再次推到世人面前,引发人们对疫情与人类关系的重新思考,疫情文学即为此类特殊时期的产物。《白蛇传》是我国家喻户晓的四大民间传说之一,它反映了古代社会生活状况、社会习俗与观念,折射了广大群众的心理诉求。研究《白蛇传》疫情书写所涉及的社会背景、社会心理、社会思想行为,可为当前人类与疫病斗争提供借鉴,并进一步推动疫情文学的发展。
1 《白蛇传》的疫情书写及其社会文化内涵
1.1 与端午节避毒驱邪习俗有密切关联
民间习俗是指一个民族或社会群体在长期生产实践和社会生活中逐渐形成并世代相传、较为稳定的生活文化。民间传说是民众口头创作和传播的描述特定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解释某种地方风物或习俗的传奇性散文体叙事作品,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和本土民间文化的精华。《白蛇传》中有较多关于端午节避毒驱邪习俗的描写,体现了民间习俗与民间传说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作用。
中国的端午节迄今已有2 000多年的历史。学者萧放指出“在传统社会,端午并不是一个良辰吉日,龙舟腾越的端午,在过去却是一个人人自危的‘恶日’”[2]。在古人的观念中,仲夏五月五日是阴阳变动的关键日,受到时令和气候的影响,瘟疫萌生,人们采取种种措施“祭神禳灾”。端午节民间传统习俗包括“佩艾采药、避瘟保健”“裹粽竞渡、祭神与凭吊屈原”“斗草送扇、归省探亲”[2]等,在后代的流传中,岁时节日因文人的描绘被赋予了更多的文化内涵,与地方传说产生了密切联系。
首先,《白蛇传》的故事情节体现了民间传说对民间风俗的附会。从传说中瘟疫发生的时间上看,五月渐入夏,南方气候潮湿闷热,换季时节人易染病,故人们要在端午节前后祛毒避害。在民间传说中,白娘子因喝雄黄酒现了白蛇原形,吓晕许仙,白娘子盗取仙草救活许仙。这一关键情节成为白娘子和许仙关系的转折点。端午节“送瘟神”“除五毒”“喝雄黄酒”“挂菖蒲”“插艾蒿”“戴香包”等一系列节令习俗因《白蛇传》的描写而更加生动具体。比如“送瘟神”,徐华龙在《〈白蛇传〉与饮食习俗》中指出,“以前民间十分迷信雄黄的辟邪祛虫作用,特别是端午非饮雄黄酒、系雄黄袋不可”[3]275。《清嘉录》载:“端阳景,簪榴花、艾叶以辟邪。”[4]84民间传言“端午节是白娘子和小青(蛇)渡劫的时候”。清光绪三年苏州钞本《白蛇传》开篇云:“端阳节,五月五,酒内雄黄太放多,那娘娘是无奈把原形显,吓得仙官心胆酥,那娘娘是登时到着仙山去,盗取仙草救亲夫。”[5]151江苏资料本的《白蛇传》有许仙让白娘子喝雄黄酒的情节:“白娘难了!我如不吃雄黄酒,伤了夫妻感情了;如其吃了雄黄酒,就要现出原身,怎么办呢?再一想:惊疑夫妻过不得,只好吃一杯。她把一杯雄黄酒吃下去,浑身肉直抖、直抖。”[3]275白娘子喝雄黄酒时矛盾又恐惧的心理表现得非常生动。民间流传谚语: “喝了雄黄酒,病魔都远走。”之所以有这样的说法,与端午节气相关。端午节期间,气候炎热,蝇虫飞动,疫病萌发,人们在与各种病魔长期斗争的过程中发现了雄黄的解毒功能。人们在端午节的时候饮雄黄酒驱邪解毒,病虫毒蛇现出原形。在《白蛇传》中这一情节的出现是人们将端午驱离瘟神的民俗与民间传说相结合的产物。
其次,《白蛇传》丰富了端午节民间习俗的文化内涵。《白蛇传》作为在我国广泛流传的民间传说,宋代在杭州一带已有流布,之后白蛇传说频频被搬上舞台或银幕。顾希佳在《传统节日里的地方传统:以杭州端午节为例》一文中指出:“一是端午节演《白蛇传》戏曲的习俗。这一带城乡,端午节演戏总要点《白蛇传》,也形成了一种地方传统。于是我们认为,把端午节和白蛇传传说联系在一起,这又构成了杭州一带颇为独特的节日个性。”[6]在我国传统的端午节,各地群众除了举行赛龙舟、包粽子、插艾叶等活动外,在许多地方,还会增加看《白蛇传》表演的内容。端午节这天,杭州、绍兴、苏州等地舞台上都会上演《白蛇传》的地方戏,如扬剧《白蛇传》、苏州评弹《白蛇传·端午》、徐州琴书《白蛇传·水漫金山》等,端午节当天来观看演出的游客络绎不绝,逐渐成为约定俗成的传统表演项目。《白蛇传》表演成为端午节活动的重要内容之一,丰富了节日的文化内涵,成为富有地方特色的民间传统。
1.2 表达存善主题和观念
《白蛇传》的传说在南宋时期已在浙江、江苏一带流传,其文本主题呈现由突出人性弱点向歌颂人性善良转变的趋势,在后世的流传文本中逐渐凸显存善心、扬善行主题。明代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记载了较为完整的《白蛇传》故事,题名为《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故事中的男主人公许宣与白娘子在西湖相遇,他们心生好感,约定终身。但故事情节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并不完美,故事中的许宣重利、好色、多疑,几乎集人性弱点于一身,白娘子由白蛇所化,带有浓重的妖气。清康熙年间古吴墨浪子作拟话本《雷峰怪迹》,完善了《警世通言》中《白蛇传》故事诸多不合理的情节,丰富了主人公善行懿德的形象,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生动。乾隆年间方成培改编的《雷峰塔》中,通过《端阳》《求草》《断桥》等桥段突出了白娘子的知书达理、温婉善良,一改传统文本中白娘子的妖孽形象。现今流传的白蛇传说故事中,着重表现许仙和白娘子的乐善好施的品格。白娘子、许仙生性善良,夫妻俩有着菩萨心肠,他们给人看病从不收钱,受到百姓的爱戴。吴承惠的《白蛇传》改编本通过连环画的方式展示了白娘子与许仙开设药店的过程,通过形象生动的绘画表现了白娘子善良的一面。故事的线索为“苏州瘟疫→开药店治病→生意兴隆→生活美满”,从中表达了中国传统社会的崇善风气。书中有言:“白娘子觉得许仙寄人篱下,终非久远之计。她知道许仙对于药店生意很熟悉,就决定帮助他开家药店。药店终于开成了,店名叫保和堂。恰巧那一年苏州闹瘟疫,白娘子设法治好了很多人的疾病,因此保和堂的生意非常兴隆,他们夫妻俩的生活也过得十分美满。”[7]16-17
《白蛇传》中白娘子、许仙治病救人的善意行为,与中国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有着密切联系。先秦时期的儒家文化中已体现“仁”这一慈善思想。道家《道德经》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若守于中”[8]1,表达了万物平等的观念。两汉以后,佛教倡导的“善有善报”“众生平等”“慈悲为怀”等理念深深影响了人们的生活和思想行为。梦花馆主编著了《白蛇全传》,在《散瘟》篇中,许仙卖药失利,经营的药店面临倒闭,白娘子好言相劝,教他厚道待人,存善济世。文中有云:“娘娘又道:‘做妻的平日抡算阴阳,须知上天震怒苏邦,只因这里民间造孽,多杀生灵,轻贱五谷,不日便要降下瘟疫来了。你今快去将此药多多准备,煎汤服下,病即消除。管教你坏药销完,财源茂盛,并且仙名可以传遍四方,岂不是名利双收么!’”[9]55这种善恶有报、因果轮回观念与佛教宣扬的“生善灭恶”思想有密切联系。在上述《白蛇全传》的片段中,白娘子深谋远虑,她的话语对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白蛇传说中,通过主人公白娘子、许仙的话语号召人们从善、从良,不做伤天害理之事,这些内容也起到了弘扬善念、谴责惩戒作奸犯科之徒的作用。
2 对当前疫情文学发展的启示
2.1 凸显疫情文学的人文关怀
当前大量与疫情相关的文学作品出现,一批积极向上的作品体现了强烈的人文关怀,产生了积极的社会反响。纵观中外文学的疫情书写,中国从早期的《淮南子》《山海经》《庄子》到《世说新语》《神仙传》《水浒传》等都有对疫情场景的描写;外国现当代疫情文学如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史蒂芬·金的《末日逼近》、加缪的《鼠疫》等,都以不同形式描写了人们在病毒、瘟疫、死亡等面前的表现。文学是人学,灾难类文学作品在对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下复杂人性的探索方面起到了积极的作用。笔者认为,疫情文学应凸显人文关怀,看到人性在灾难中的觉醒。
疫情文学在新时期的创作中不断焕发新的魅力,作家对瘟疫悲惨场景的描绘,体现了作家对社会生活失序现象的反思。“在灾难面前,个体的伤痛与无助、人性的善恶与复杂表现得更为集中而鲜明。优秀的‘疫情文学’在书写疾病、病毒带来的巨大伤害的同时,也致力于揭示灾难下人性的复杂多元。”[10]民间的白蛇传说寄托了古代劳动者的理想和愿望,赞美了真诚、善良、勤劳、勇敢的女性。在白蛇传故事流传的过程中,白蛇形象发生了重大变化,由恐怖吃人的妖怪转变成受人尊敬的白娘子。这一形象的变化表现了文艺的人文关怀中人性的觉醒,人们尝试突破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束缚,追求现实的幸福生活。与唐传奇《李黄》中描写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蛇妖害人故事不同,明代《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书写的白娘子少妖气而多人情, 她宽厚善良,重情重义,乐善好施,富有人性特征。“白蛇”形象之所以有这样的转变,与当时文学创作的社会环境密不可分,明代社会经济繁荣,人们思想得到进一步的解放。同时,与明代同时期的西方世界处于意识形态转变的文艺复兴时期,人们普遍反对神性,提倡个性与人权。作家通过对社会假丑恶现象的犀利批判,探寻人性的真与善,讴歌善良的英勇之士,给疫情文学作品增加了人文关怀,弘扬了社会道德风尚。
这也启示我们,文艺作品的创作要贴合时代特征,抗击疫情需要文艺的人文关怀,使文艺作品在坚持审美属性的基础上发挥有效的激励作用。凸显疫情文学的人文关怀应做到以下几点:首先,疫情文学的书写要坚持站在人民的立场上,更多地反映人民的呼声,拥有家国情怀,创作出更多具有艺术感染力的振奋人心的作品,构筑起疫情防控的强大精神防线;其次,疫情文学应找准着力点,重视对尊严、人格、个性等人性因素的反思,强化对生命的关爱,树立尊重生命、关爱生命、敬畏生命的生命意识,加强生命道德评判和指导;最后,疫情文学要强化正确的社会价值引领,尊重人类社会发展规律,为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助力。
2.2 理性看待疫情期间的“疫情文学热”
自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以来,与疫情相关的各类文学作品引起了人们的高度关注,出现了“疫情文学热”现象。“疫情文学热”表现为疫情文学阅读热和疫情文学创作热。疫情之下,一些经典疫情文学作品重回大众视野,“疫情文学阅读”引发关注。加缪的代表作《鼠疫》、理查德·普雷斯顿的《血疫——埃博拉的故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毕淑敏的《花冠病毒》等一系列疫情文学作品备受读者喜爱,媒体对相关内容的引用,也提高了这些文学作品的曝光度。时下疫情文学阅读引发社会关注,这种“瘟疫文学阅读热”成为特殊社会文化背景下引人注目的文化现象。此外,疫情期间居家隔离的特殊状况为文学创作提供了充足的时间,人们针对疫情的现实进行创作,涌现了大量与疫情相关的各类体裁主题的文学作品。
疫情文学是对人性的透视和人类心灵的折射,“疫情文学热”现象的出现,与时代背景、社会环境、大众心理等诸多因素相关。疫情文学阅读热反映了特殊时期大众的心理诉求,人们面对前所未有的公共卫生危机,深感不安,期待从书中寻找应对疫情的方法,增强面对疫情的勇气和信心;疫情文学创作热则是作家为记录历史现状、表达个人思想情感、迎合读者的需求应运而生的现象。
中国作家协会的李朝全指出:“目前关于疫情的书写,大多止于直接的直击现场,直接记录其间所发生的人与事,记录历史,书写过去。相对而言,对于疫情的思考,对于瘟疫与人类的关系,对疫情防控过程中的一些失误和不足、遗憾和缺陷,特别是理应引发的一些思索反思,包括公共卫生建设、健康建设及管理,包括人类应如何与病毒共处、瘟疫过后的人类生存、精神道德重建、城市重建等各个方面的问题的思考都还比较缺乏。”[11]理性看待疫情期间的“疫情文学热”现象,需要在疫情文学的创作内容上下功夫。疫情文学的创作不应只停留于对疫情表面的记叙、描写,而应深入到人类对疫病的了解与深刻反思层面上。作家创作要符合文艺创作规律,从疫病中发掘新的文化内涵,唤起人们对自身生命的思考、唤起人们的认同感和责任感,从而达到一种教化目的。读者在疫情文学作品的选择上,也要有所侧重,多从一些鲜活、可感、原生态的作品中发现别样价值。
2.3 推动疫情文学的话语变革
灾难是文学的恒久母题,历史上关于疫情的文学书写源远流长。梳理疫情文学叙事历程可以发现,疫情文学的话语随时代发展在不断发生变化。古代疫情书写主要侧重瘟疫的溯源及神灵救灾的描写,近代疫情的文学书写将重心转向人间疾苦和自救的展示;21世纪以来,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医疗水平的提高,疫情文学话语开始进入科学、理性的层面,疫情文学写作开始在更深层意义上书写社会、反映社会,作家通过政治、人性等隐喻的描写,从社会文化的角度深入挖掘作品的价值,使作品更富有表现力。
疫情文学作品使人们感受到更广泛意义上的社会现实,对人的心灵产生强烈冲击。1955年华东戏曲研究院改编的越剧《白蛇传·疗疫》篇,通过白娘子话语构建展现了社会求真向善的风气。剧中白娘子唱词:
“瘟疫流行猛如虎,多少百姓命呜呼;若不施药救贫病,满城老少遭大祸…… ”病父唱词:“瘟疫来势真厉害,人人自危个个惊。法海说人心不善降天灾,生老病死都由命。我一家都染上瘟疫病,我儿病重险要命,多亏娘娘施良药,药到病除真正灵。”[12]23
这段话描绘了江南地区瘟疫流行导致的人人自危、百姓流离失所的悲惨景象。此类疫情书写反映了社会的“贫病”危机。在电影《我不是药神》中有这样一句经典台词:“有病没有药是天灾,有药买不起是人祸。”这句话简单平实,但却有着触动人心的力量,反映了贫病交加之下黎民百姓的深切苦楚。“白蛇幻化成人解救黎民百姓”的经典桥段虽然不具有历史的客观性,但从深层意义上可以发现,这其实是当时百姓处于贫病交加状态下的一种强烈的心理愿望,人们希望有这样一位神仙或圣人出现,解救人间的危机。这种叙事话语的建构迎合了大众的心理,满足了阅读者的心理期待,因此像《白蛇传》这一类疫情文学作品阅读起来更加触动人心。
推动疫情文学的话语变革,就是要从身处疫情的立场出发,重新审视生命的价值。疫情书写通过道德隐喻折射社会现实,反映人类的生存状态,疫情文学的话语建构要在悲悯与共情之处重现社会的本真性,真正体现文艺家所肩负的社会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