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红楼梦》评点中与王婆有关的批语*
2023-01-06何红梅
何红梅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百廿回的红楼叙事中,水浒人物都是在所属戏文中提及。一是鲁智深,如第22回在“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中,“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拜别师父下山时所唱的《寄生草》,让一时感忿的宝玉得悟禅机;二是宋江和李逵,如第30回在“宝钗借扇机带双敲”中,“负荆请罪”戏文中的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被宝钗拿来奚落“把话说造次了”的宝玉和“面上有得意之态”①的黛玉。在清代《红楼梦》评点②中,“鲁智深”从未出现,宋江和李逵则出现多次(各有7次),关联着某些红楼人物和红楼情事。与之略异的是,出于《水浒传》又入《金瓶梅》的“王婆”,在红楼叙事中从未提起,但在红楼评点中却可见一二。有关评语计得四则,按评者作评的时间顺序录之如下:
1.此于《金瓶》王婆遇雨一回,(一)样笔法。正因连日雨多,阻(归)武二郎回家之迟,所以潘五(儿才)得以摆布武大郎也。(张汝执第68回眉批)[1]
2.“他辜负”一句写得赵姨娘如《水浒传》王婆一般,直不成话矣。(姚燮第62回眉评)[2]
3.主意也好,大似王婆对西门庆设计,此之谓摄神在《水浒传》。(王伯沆第46回批)[3]
4.这些干娘都是《水浒传》王婆之流。(王伯沆第77回批)
显然,在清代《红楼梦》评点中,只有张汝执、姚燮、王伯沆三家论到王婆,三处单指直呼王婆,一处复指群称王婆之流。就数量而言,四则评语王伯沆独占其二,以半数居首;余者乃张汝执、姚燮各得其一。就来源而言,张汝执指为《金瓶梅》王婆,姚燮、王伯沆皆云《水浒传》王婆。就内涵而言,姚燮直拟红楼人物以王婆;张汝执由人及事,比拟红楼情事以王婆情事;王伯沆则兼而有之,还把王婆“之流”规划进来。也就是说,四则评语中关乎人物描绘的有两则即第二、四则,关乎情事叙写的有两则即第一、三则。析之如下。
一、“如《水浒传》王婆一般”
这则由姚燮批出,评说的是在第62回的“赵姨娘”。赵姨娘出身家生奴仆,不惟见识“阴微鄙贱”(第27回),亦且行事“每生诽谤”(第56回)。清代评者纷纷贬斥之余,或认她“真是一个游荡的鬼魅”(《新译》30回批)[4],或认她是政、王、邢、赦外又跳出的“一个怪物”(张新之第100夹批),或认她“不徒臭虫、疮痂也,直狗粪而已矣”(《赵姨娘赞》)[5]——总之多将之称为非“人”之物。倒是姚燮说的“如《水浒传》王婆一般”还有近乎“人”者在,因为“世上先有马泊六,然后以王婆实之”(《〈水浒传〉一百回文字优劣》)[6],水浒先有王婆,然后以赵姨娘序之——却也指出赵姨娘“他辜负”云云“直不成话”,“不是姨奶奶对丫头之言”(姚燮第62回侧批),足堪荒唐可笑。
原来彩云私赠茯苓霜给贾环,事被玉钏吵出,彩云“实供”愿担责罚,而宝玉自甘顶缸瞒脏,引起贾环猜忌,赌气摔了赠物,大伤彩云之心。赵姨娘百般安慰彩云:“好孩子,他辜负了你的心,我横竖看的真。”按彩云是王夫人的丫头,和贾环相昵,“私赠了许多东西”(第62回)给贾环,不止茯苓霜。而这许多私赠之物“皆所偷窃可知”(王伯沆第62回批),因为彩云交代“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与环哥儿是情真”(第61回)。王伯沆认为,赵姨娘主使婢子(彩云)偷窃,已是“下流不堪”(第62回批),此时言说“他(贾环)辜负了你(彩云)的心”不单“无耻不堪”,亦且“太不留彩云脸面”(第63回批)。何况贾环拿出来彩云所赠之私物“照着彩云脸上摔了来”(第62回),乃是“复效”其母赵姨娘“以(茉莉)粉摔芳官面上”(黄小田第62回夹批)[7]。作为贾政妾室,赵姨娘拥有“半个主子”(第46回)的身份和地位,怎奈“自不尊重……失了体统”(第60回)。而《水浒传》中的王婆,边开茶坊边“靠些杂趁养口”,自称“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第23回)③——靠做媒、买卖人口、拉皮条安身立命——不守本分又善放刁,与赵姨娘不甘雌伏却气质庸鄙有相似之处。尤其在潘金莲红杏出墙与西门庆勾搭成奸的过程中,王婆“扮演了狗头军师的角色”。[8]以此“狗头”合彼“狗粪”,非同类而何?
其实,《水浒传》王婆赖以养口的杂趁正是“三姑六婆”所为。据元代陶宗仪《辍耕录》卷十,“三姑”指尼姑(寺庙里的女性)、道姑(道观里的女性)、卦姑(专门占卦的女性);“六婆”指牙婆(以介绍人口买卖为业而从中牟利的妇女)、媒婆、师婆(巫婆)、虔婆(鸨母)、药婆(给人治病或卖药的妇女)、稳婆(接生婆)。旧时三姑六婆往往借着这类身份干坏事,陶氏认为“盖与三刑六害同也。人家有一于此,而不致奸盗者,几希矣。若能谨而远之,如避蛇蝎,庶乎净宅之法。”[9]小说中贪贿说风情的王婆,就害得武大人死家亡。有意思的是,红楼评点中最早指出“三姑六婆之为害”(甲戌本第25回眉批)[10]的是脂砚斋,“为害”者是马道婆而非赵姨娘,后来评者的相关论说也与赵姨娘无干。不过,赵姨娘肯买嘱马道婆弄出“魇魔法姊弟(凤姐和宝玉)逢五鬼”一事,非“X婆”却为害不浅,难辞丘貉之咎;而马道婆甘受买嘱,密收银契,阴施魇魔法,欲将姊弟俩咒死——其贪婪阴狠较王婆有过之而无不及,许是有“道”之“婆”的缘故罢!换言之,姚燮所谓的“赵姨娘如《水浒传》王婆一般”,以一句“直不成话”的话,关系二人着实有限。细思赵姨娘之安慰彩云,说为“说风情”似乎不妥;说意图“贪贿”更是无从说起。至于上文寻绎的“有似”之处,或可差强人意。若推求同调,远不如“贼婆”(甲戌本第25回夹批)马道婆更加来得,惜乎清代《红楼梦》评点不曾论及此。
二、“都是《水浒传》王婆之流”
这则由王伯沆批出,是对出现在第77回的“这些干娘”的评语。红楼叙事中“干娘”频现,为“干娘”者主要有两种情况:一是“寄名的干娘”,指把幼儿寄其名下为干儿干女的道姑,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便是;二是“干娘”,收寄他人儿女为干儿干女的妇女,如莺儿的干娘(叶妈)、十二女伶的干娘等。王氏评语中的“这些干娘”出自小说原文,指被赶出贾府的几个女伶的干娘——王夫人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分的唱戏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第77回)按第五十八回提到,十二个女伶已去者四五人——“令其干娘领回家去”。除去贾母留下的文官,尤氏讨去的茄官不在园内;葵官送给了湘云,豆官送给了宝琴,此时在园内与否无考;确定在园内的是指跟了宝玉的芳官、黛玉的藕官,送给宝钗的蕊官和探春的艾官。既然是“凡有姑娘分的”都令带出,那么“这些干娘”计有四到六人之数。
评者认为,“干娘例无好人”(王伯沆第25回批),包括马道婆和“这些干娘”们。不必说芳官的干娘何婆子吵恼无忌,“真是老厌物”(姚燮第58回眉评),亦不必说藕官的干娘夏婆子哓哓讙咋,“真是可恶的东西”(姚燮第60回眉评);不必说王夫人怒逐女伶,“这些干娘”都感恩趁愿不尽,一径磕头领去,亦不必说日后“这些干娘”对她们不能照看,反倒折挫“打骂”(第77回);且看芳官的干娘“生恐不令芳官认他做干娘,便有许多失利之处”(第58回)[11]而替芳官吹汤,便知“这些干娘”都是不为当娘只为图利之人;且看赵姨娘进园“顶头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第60回),不称“夏婆子”却说“藕官的干娘”,似非无意之文——或因夏婆子与赵姨娘“人以类聚”(姚燮第60回侧批),或因夏婆子“每每的造出些事来”(第60回)。总之“本书‘干娘’无一好者”(王伯沆第113回批):图利者如何婆子固是令人不齿,挑唆者如夏婆子败人闺阃,伤人骨肉,更是可恨。特别是后来芳官跟了智通(水月庵)出家,蕊官、藕官跟了圆心(地藏庵)出家,而智通和圆心原本“就想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第77回),自然就成了何婆子、夏婆子等“这些干娘”们的下家,而“这些干娘”们似乎亦可视为“三姑六婆”的同道。因此,清代评者愤然:若无对巧姐“和干娘一样”(第113回)的刘姥姥,“干娘”这一名称“真可废去”(王伯沆第113回批)。
然在水浒叙事中,“干娘”只是一种对老年妇女的尊称,被称“干娘”的有且只有王婆一人,水浒评点中亦是如此。不过,这“王干娘”身兼数职,究其劣迹实为“三姑六婆”中的高手。她贪贿说风情,计啜西门庆,一气呵成。为教西门庆“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第23回),不惜虎口夺食,趁火打劫。王婆贪了西门庆的财,也害了武大郎的命,还让潘金莲遭受了千古骂名。和图财、生事的“这些干娘”们相比,“王干娘”初为贪财后又害命,简直可杀,然又岂止可杀!就其根本,实属“狐群狗党”(甲戌本第25回夹批)的“这些干娘”和拥有多重身份的“王干娘”或有一比,许是芳官等人没给“这些干娘”自行聘嫁她们的机会罢了;若云“王婆之流”则差堪比拟。按“之流”是指同一类的某人或某物,带贬义色彩。“王婆之流”即是像王婆一样专靠“杂趁养口”的不堪之人。还需说明的是,《水浒传》中共有三个王婆。首先是“林冲传”中的王婆,职业不知,住在林家隔壁(第6回);其次是“宋江传”中的王婆,是一媒婆,住在阎婆隔壁(第19回);第三是“武松传”中的王婆(王干娘),住在武大隔壁(第23-26回)。三个王婆都被称作“间壁王婆”,是否为出一人多面不得而知,且云“王婆之流”当大体不错。若阎婆亦在“王婆之流”中,想必《红楼梦》中的“这些干娘”们或不致有难望项背之憾了。
三、“主意也好,大似王婆对西门庆设计”
此为王伯沆关于邢夫人的一则批语,出现在第46回。按贾赦要讨鸳鸯为妾,碍于鸳鸯是贾母的丫头,邢夫人先叫来凤姐商议,凤姐认为“竟别碰这个钉子去”,一见邢夫人“又弄左性”便转而为之筹划进言之策,说得邢夫人热血糊心——其实“全为自脱干净,却极似为邢夫人打算”(张子梁第46回夹批),没有分晓的邢夫人听了又喜欢起来,告诉凤姐说——
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他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他,他自然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
评者认为,邢夫人的这“主意也好”,无非是说“此亦有理”(王伯沆第46回批),不得谓邢夫人全无手段:直接向贾母讨要易成死局,不如“悄悄的”先图鸳鸯之意,到时贾母就做不得主了。不意“鸳鸯誓绝鸳鸯偶”。邢夫人虽“计出万全”(张新之第46回夹批),也“细细的告诉了”鸳鸯;不但立言尤为得体,下语极为斟酌,而且“理达词举,极舒徐夷犹之乐”(佚名氏第46回批),可鸳鸯只是“不语”——不是邢夫人自以为得计的“就妥了”而是“施之鸳鸯则毫无效力”(王伯沆第46回批)之兆。故知“搁不住他愿意”的自信纯是邢夫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的一片痴心加“妄想”,“常言”云云更是“他自己一味捣鬼,活笑杀人”(张子梁第46回夹批)。试想邢夫人如能悟凤姐之言而转劝贾赦,何至于后来碰大钉子呢?怎奈斯人心地糊涂,“庸懦无能而又刚愎自用”。即便邢夫人之说“原是一种道理”,然“何不量力如此”!因为在评者看来,这等意想不到之事,“恐凤姐之计亦穷”(姚燮第46回眉评),就勿论“何不懂事至此”(张子梁第46回夹批)的邢夫人了。邢夫人虽是向凤姐“设计”,却不知自己一直“在凤姐笼罩中矣”(姚燮第46回眉评)。
而评语中“对西门庆设计”的王婆则不然,她见惯世情,善于机变:“从王婆言谈话语及办事风格中,我们不仅领教了她的伶牙利齿,也体会到了她的精明、圆滑与乖觉。”[12]西门庆与潘金莲的苟合,全靠她“设计”作成——名曰“挨光”计:
1.我试她是否答应做衣服,她若肯做,“便有一分光了”;
2.她若肯来茶店做,“这光便有二分了”;
3.她若前来店里做,“这光便有三分了”;
4.你装作偶然到访,她若不动身归去,“这光便有四分了”;
5.她若肯和你应答说话,“这光便有五分了”;
6.你取出银子来央我备酒食,她若不动身便走,“这光便有六分了”;
7.我临出门时,让她陪你坐一坐,她若不起身走动,“这光便有七分了”;
8.她若肯和你同桌吃,“这光便有八分了”;
9.吃得酒浓时,你再央我出来买酒,我把你两个关在房里,她若不焦躁,“这光便有九分了”;
10.你假装把一双箸拂到桌下,拾箸时捏一捏她的脚,她若不闹将起来,“此是十分光了”。
身为一积世老虔婆,王干娘授以西门庆的这十条“挨光”计环环相扣、步步深入,最终使与潘氏勾搭成奸,“偷情”[13]成功。评者指出,不单“此一篇光说,次第连络,及种种挑播处,皆绝世奇文”(袁本第23回眉批),尤其王婆上来一反一正的十八段(一到九分光),“已近急口令矣”(金圣叹第23回双行夹批),而且十个步骤套路满满——“观西门庆用此计而图金莲云雨,人心所同,不如此者鲜矣”(余本第23回评)。王婆之所以能让西门庆得逞,原因在于她了然并握住了这份“人心”,又有“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第23回)的本领加持,十分之事不成都难!与邢夫人的“主意也好”相较,王婆的“主意更好”,而且“计”到功成,同邢夫人的事与愿违高下立判。
那么,两者之间“大似”何在?正在“设计”情事。一者邢夫人愚懦,王婆奸猾,不似;二者王熙凤是局外人,西门庆是当事人,亦不似;三者,邢夫人失算,王婆计成,更不似。惟邢夫人亦欲婪取财货而为夫谋妾,王婆直由贪贿无艺而为西门庆谋奸,皆计出不端而遂有“大似”之比——“此之谓摄神在《水浒传》”。按“摄”意含捕捉、获取,“神”有精神、神韵、神理等意,“摄神”或可理解为艺术层面包括小说艺术的出色表现。如此,若云上文所论“实力”有差的某人“如《水浒传》王婆一般”者,“都是《水浒传》王婆之流”者,概与兹论同样存在不及的某事“大似王婆对西门庆设计”者,同属《红楼梦》“摄神”《水浒传》的精彩笔墨,当不算离谱。
四、“此于《金瓶梅》王婆遇雨一回,(一)样笔法”
此评与前三则范围在《水浒传》不同,张汝执认为,贾琏未能如期见到平安节度使,和发生在《金瓶梅》中的王婆遇雨是“一样笔法”,即一样的为文技巧或特色。他还意识到,“因有两月工夫,则凤姐之摆布尤二姐方得下手”恰似“正因连日雨多,阻(归)武二郎回家之迟,所以潘五(儿才)得以摆布武大郎也”(张汝执第68回眉批)。凤姐、潘氏之能事成全凭贾琏、武松之行给她们留足了时间,贾琏、武松之能留出足够的时间则全赖平安节度使巡边、武松为大雨所阻。只不过前者亲由贾琏“偏值……”作证,后者借由“王婆遇雨”印证罢了。
追寻事由,凤姐之所以有此机会,盖因贾琏领命去了平安州。凤姐听闻贾琏“偷娶”了尤二姐,怒不可遏,决意破了此事。许是天助凤姐——
话说贾琏起身去后,偏值平安节度巡边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将事办妥,回程已是将近两个月的限了。(第68回)
评者指出,贾琏此去来回得半个月的工夫(第66回),这意外多出的“约一个月”实是“放宽其日,以便凤姐一边作事”(姚燮第68回眉评);或云“平安州事即尤二姐事”,不是“更有一事”(张新之第68回夹批)。而这边凤姐早已算定④,只待贾琏前脚走,便收拾出房屋,率平儿等人行其赚入尤二姐之计:凤姐虚心冷气,翩翩软语,既将尤二姐捉住,又赚得贤惠名声。进园后“苦尤娘”终于不堪“酸凤姐”心愈狠计愈毒的磨折,吞金自逝。评者认为,贾琏“偏值”等等“合当尤二姐受赚”,不惟如此,亦“特留空写凤姐一番大闹耳”(张子梁第68回夹批)。其实,无论“放宽”还是“留空”,都是为了方便凤姐一边的叙事,试思若有贾琏在旁,凤姐欲赚尤二姐自然不得“下手”。至于作者特许贾琏迟归,既合平安州可能之实情,亦有“计赚”之事颇费周折的考虑。总体而言,关于此等细节,诸家评点不乏卓见;但于此处,会心者只有张汝执、姚燮、张子梁三人。
不过,三家评点中提到“王婆遇雨”的惟张汝执一家。众所周知,《金瓶梅》由《水浒传》武松杀嫂的情节演化而来,“王婆遇雨”事在第6回。按武松出差时武大郎家还在,待复回之时兄已死嫂已嫁;去时预计“多是两三个月,少是一月便回”(第2回)⑤,谁知——
路上雨水连绵,迟了日限,前后往回也有三个月光景……(武松)在路上行住坐卧……在八月内准还。
张竹坡认为,武松因雨误了回程日期,前由“王婆遇雨”先行照入——武松去时三四月天气,五月初旬便“大雨时行”(第8回),回时已进八月,而王婆遇雨恰在端午节间——至此“方知王婆遇雨之妙”(张竹坡第8回旁评)[14]。武松不在的这段时日,潘金莲非但与西门庆有了奸情,还将武大“摆布”至死,八月初八(初六是武大百日)嫁给了西门庆——“开手一番罪案已完”(张竹坡第6回回前评)。倘若武松一月便回,或两月便回,且不说西门庆娶潘金莲,娶孟玉楼(六月二日),嫁西门大姐(六月十二日),即便武大被毒身亡(四月下旬)已是时间紧张,更不必说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奸情在先了。故而“王婆遇雨”既写出了此辈只知爱钱,“不怕天雷,不怕鬼捉,昧良心在外胡做,风雨晦明都不阻他的恶行”(张竹坡第6回回前评)的世情,亦确证了武松来迟一事,而武松来迟又是为“潘五(儿才)得以摆布武大郎”留下余地。至此,“凤姐摆布尤二姐”与“金莲摆布武大郎”相当,贾琏误期与武松晚归相当,贾琏“偏值……”与“王婆遇雨”相当,而与“雨水连绵”相当的大概就是“平安节度巡边在外”了。故知张评“此与……(一)样笔法”中,“此”嫌笼统,“(一)样”又近乎绝对;但于小说叙事艺术,两者则是可以求同的。
综上,与宋江、李逵[15]等小说人物相比,王婆在清代《红楼梦》评点中仅出现四次,两次关乎人物描绘,两次关乎情事叙写。就写人艺术而言,《红楼梦》之于《水浒传》确有出蓝之实如宝钗之于宋江,薛蟠之于李逵等,清代《红楼梦》评点亦有精当评论;相形之下,若云“这些干娘”都是“王婆之流”尚可比拟,把“赵姨娘”比作“王婆”未免欠合——“王婆”集商人、媒婆、牙婆于一体,精明能干、贪婪自私、处事圆滑、狠毒机变,“赵姨娘”哪一行当都不沾边,论口才、心计更是不及远甚;姚燮仅凭一处“愚妾”(第55回回目)的“直不成话”而系之,却实在是拉低了“王婆”。就叙事艺术而言,《红楼梦》的某些笔法确乎借鉴了《水浒传》的写作技巧,清代《红楼梦》评点亦有相当论述。若云邢夫人的好主意“大似”王婆的挨光计,难说没有短长之论,然而妙在“摄神”;而贾琏的偏逢不值与王婆遇雨貌似以自证就旁证,但在叙事序列中巧在“(一)样笔法”。再者,张汝执于同则评语提醒读者细玩的“灰线草蛇之法”,分明是“王婆遇雨”更得斯法之精义。值得注意的是,涉及《金瓶梅》王婆的仅此一家一则评语。另外,张子梁也有一则评语提到王婆。第67回“闻秘事凤姐讯家童”,凤姐咄咄逼人,兴儿无从回避,供出始末。张子梁评兴儿的处境是“王婆子卖磨,没的推了”(第67回夹批)。此句源出《金瓶梅词话》第60回:“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错了时节?你‘斑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后演化为歇后语“王婆卖了磨,没的推了”,比喻无法推卸责任。若云歇后语“王婆照应武大郎,不是好事”还基于水浒叙事的话,多数歇后语中的“王婆”已无具体的指称,只是一种民间俗称而已。不过,有人考察“王婆”作为一种指称符号,在古代小说中“处于实体人物与虚化人物的中间地带,主要是作为功能性角色而出现的,具有符号指涉、关锁情节与‘闲叙’生事等多重叙事价值。”[16]如此看来,许是王婆形象实在经典,王婆意象特质多维[17],其于古代小说的叙事功能及文学意义,无论如何都是邢夫人、赵姨娘以及“这些干娘”们无法达到的。
注释:
①《红楼梦》引文据冯其庸《八家评批〈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特殊情况另注。
②《红楼梦》评点,从乾隆十九年(175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到完成于1938年的王伯沆评点《红楼梦》,40多家中可见者有20多家。本文“清代《红楼梦》评点”是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脂砚斋、张汝执、东观主人、王希廉、陈其泰、张子梁、哈斯宝、张新之、黄小田、姚燮、佚名氏、王伯沆等十余家。张子梁《评订红楼梦》今藏山东省图书馆,张子梁评据此本。
③《水浒传》引文据《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不另注。
④ 此与第67回写贾琏先已起身,凤姐方知此事不合。
⑤《金瓶梅》引文据秦修容《金瓶梅会评会校本》,中华书局1998年版,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