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雅各布森诗学理论与中国传统诗歌鉴赏实践*

2023-01-06崔佳敏

菏泽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诗学意象诗歌

崔佳敏,杨 波

(喀什大学人文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0)

罗曼·雅各布森是20世纪著名的语言学家、文学理论家和符号学家。他提出的结构主义语言学诗学理论为我们理解文学性这一概念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研究视角。作为在语言学转向背景下的诗学研究,雅各布森的诗学理论专注于从作品结构本身去分析文本,充分肯定了文本研究在文学研究中的本体地位。国内外学界对雅各布森的研究多集中于他的形式主义和语言学方面,但对他诗学理论的研究相对较少,且缺乏一定深度。在当前世界文化交流融合的背景下,借鉴西方文学理论的分析性逻辑性弥补我国传统文论中印象批评的短板,采取一种新的视角分析我国传统诗歌,未必不是一种有价值的尝试。

一、雅各布森“诗学理论”的内涵

雅各布森的诗学理论主要从语言的结构和功能角度来探讨文学文本,集中体现了20世纪西方文论的科学性和实践性。他一生的学术轨迹见证了20世纪整个西方人文学科的发展轨迹。他的学术生涯依据他一生的经历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俄国时期,这一时期还是学生的他成立了莫斯科语言学会并提出了文学性的概念,文学研究的重心发生转变,即由作者到文本。诗学和语言学的研究成为他一生研究的重点。第二个阶段为捷克布拉格时期,在这一时期,雅各布森创立了布拉格学派,该学派在很多方面继承发展了俄国形式主义的同时也采取了索绪尔的理论立场,是后来五十年代结构主义的源头,为结构主义兴起奠定了全面的基础。第三个是美国时期,美国时期也可以说是雅各布森的学术大爆发时期,在此期间他创立了纽约语言学小组并长期致力于运用语言学的视角研究文学,这些思想和理论成果给20世纪的西方文学研究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文学性”一直是俄国形式主义文论的中心问题,但对于文学性的关注却不是从俄国形式主义发端,而是产生于未来主义和象征主义的论战之中。俄国形式主义否定了19世纪以来的“艺术即形象思维”论,雅各布森作为俄国形式主义论文的代表人物,他提出的文学性是指使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的东西,文学学科的研究对象不是一部文学作品而是文学性。雅各布森在其理论著作中也提出文学性的研究必然要触及文学的语言结构,“诗不是别的,而是一种旨在表达的话语。”[1]诗的价值目的在于语言的自身显现,因此雅各布森的诗学理论就涉及到了语言结构研究。

布拉格学派中的布勒(Buhler)提出语言的三种传统模式:情感功能、意动功能和指示功能。雅各布森在此基础上构建了自己的语言交际结构与功能模式。他认为在每一个言语行为中“说话者发送一个信息给受话者。要使信息得以传递,就需要一个相关的、能被受话者把握的语境,这一语境或者用语言表达,或者用某种能转化为语言的形式表达;还要有一个说话者与受话者之间完全共通或至少部分共通的代码;最后,要有一种接触,这是说话者与受话者之间一种实际沟通的渠道或心理的联系,它使双方进入并保存一种交流的状态。”[2]由这段论述可以看出,任何一个语言行为,都包含以上六种要素:发信人(addresser)、收信人(addressee)、信息(message)、语境(context)、代码(code)、媒介(contact)。当话语注意的焦点集中于这六种要素中的任何一种时,都会产生一种相应的语言功能,分别是语言的情绪功能、意动功能、诗性功能、指涉功能、元语言功能、交际功能。“言语传达被作为一个系统加以分解,各个因素相应于传达过程的不同功能,构成一定的‘功能序列’,而当不同功能在此系列中属于支配地位时,我们就有了不同的文体。”[3]所有的言语行为都不是仅仅只包含一种功能,而是六种功能的混合,所不同的是话语的属性由占主导地位的功能所决定。而诗性功能也就是“集中于信息本身”的语言功能,即语言指向自身。语言的诗学功能在于对言语行为的最大限度的突出,而“突出”用雅各布森的理论解释就是“诗学功能将对等原则从选择轴投射到组合轴。”[4]

索绪尔认为语言活动中存在着句段关系和联想关系。句段关系具有“在场”的性质,是历时性的,而联想关系是说话者进行表达时头脑中可供选择的词语的记忆序列,是“不在场”的,具有共时性的特征。雅各布森继承并深化了索绪尔的思想,提出了任何语言行为都包含着选择和组合两个过程,选择意味着在一组具有相关性的语言符号中选择出来合适的语言要素然后进行组合,雅氏理论中的相关性包含语言要素之间的相似关系或相反关系,语言要素之间或因相似性而具有替代关系,或因相反性而具有共同的建构内核。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句诗就很通俗易懂,在田园的篱笆旁边采摘菊花,悠然抬头正好望见南山,展示了一系列画面动作的发生。又比如,我们要讲述一个关于阅读的话题,“我读书”,主语可以是你我他,宾语可以是《红楼梦》《水浒传》等等,最后经过选择组合成一句话“我读《红楼梦》”,普通语言的这个过程我们可以把它描述为从选择轴投射到组合轴。

雅各布森诗性理论的内涵是选择轴依据对等原则投射到组合轴,这个理论中,涉及到的三个因素就是选择轴、组合轴、对等原则。通常情况下,对等原则只适用于选择轴,关于“对等原则”的内涵,雅各布森在他的著作中这样解释:“进行选择基于对等关系,即相似与不相似、同义与反义,而予于连接。”[5]对等不意味着完全相同也不意味着完全不同,而是相似中有差异,差异中有相似。一个语言符号的出现暗示联系着另一个语言符号,对等发生在语音、语义、语法的各个层面。选择轴上的各个语言要素具有相关性的特征,这种相关性或因同义而具有等价关系,或因反义而享有共同内核,彼此之间可以相互选择,语法功能上可以替换。诗歌语言则打破了日常语言的规则,选择轴上那些具有相关性对等性的语言符号从选择轴上共时性的替换选择变成了组合轴上历时性的组合。组成诗句的各个语言符号从而具有相似性特征,句子的正常线性关系被打破,逻辑性被打乱,选择关系被明确地置入了组合关系,语言要素之间的相似性取代了毗邻性,语言的自指性即自我指涉被完成①。诗歌通过语言的自我指涉聚焦而实现自身价值,诗性功能由此生成。“诗性表现在是通过语词作为语词来感知,而不是作为被指称的客体的纯粹的再现物,或作为情感的宣泄。是通过诸个词和它们的组合、它们的含义、它们外在和内在的形式,这些具有自身的分量和独立的价值,而不是对现实的一种冷漠的指涉……”[6]在诗性理论视角下,诗歌的价值不再是由被赋予语言除外的社会意识形态和作者个人情感所决定的,而是语言自身。

由上述分析可知,雅各布森诗性理论的要点在于对等原则的运用,对等原则体现在诗歌的语音、词汇、语法、语义意象等方面。对等原则的投射打破了语言符号间的线性结构,线性逻辑关系的打乱使读者介入思考和想象,能指被赋予可能双重或者多重指称功能,打破了普通语言中能指-所指的单向结构,诗句的诗性功能由此生成。

二、中国诗学传统与诗性理论

(一)对等原则的阐释与体现

在某些方面中国古典诗歌也可以用雅各布森的语言学分析方法来进行阐释,如宋朝诗人贺铸的《清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烟草”“风絮”“梅子”“雨”都是暮春的景象,但是却被诗人横向组合成诗句,意象的堆叠更加抒发了诗人的闲愁。诗歌语言打破了日常语言线性常规的逻辑性,语言指向自身,这种异于常规的诗歌语言能够打破读者的阅读习惯,迫使读者把注意力和想象力集中于语言自身去思考诗句的含义。再如马致远在《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一句中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九个意象的堆叠给人一种电影蒙太奇的断续感,但仔细思考发现都是秋日黄昏下的景物,本来是可以相互选择和替换的,但是却被作者并置在了同一句子中,意象的对等并置形成了一幅天涯游子羁旅图,选择轴上“不在场”的语言符号成为了具有在场的性质,这打破了句子原本的逻辑性,给读者以更大的阅读想象空间,想象力的增强更增添其诗意性。语言学对等原则分析的科学性逻辑性与中国传统意象分析的审美性相得益彰,互为阐发。

(二)结构章法的平行对称

选择轴依据对等原则投射到组合轴,语言要素的对等并置突出了诗句之间以及诗歌上下句之间的平行关系,从而在结构上形成一种平行对称的特点,这体现为诗歌语言的叠韵叠音、意象之间的相互排列和语义之间互相联系的层级结构特点,兼具审美性与思想性的结合。而形成这一结构的关键点就在于对等原则,关于“对等性”的理解,中国古典文论中也有过相似的论述,在《文心雕龙·丽辞 》中,刘勰提到“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刘勰认为,文章的写作讲究对偶,反对要优于正对,反对者,道理不同但趣味相通。很多传统诗歌都具备上述理论阐释下的结构特点,如《诗经》中的《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参差荇菜”这句话在重复的基础上,更改了三个动词,“流”“采”“芼”,“君子好逑”“寤寐求之”“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四个阶段男子的动作和心理状态又通过意象的重复,展现得淋漓尽致,同时又不失语言的美感。结构上的往复循环重章叠句,意象上的对等并置,使人读来一唱三叹,颇具审美效果。

雅各布森的诗性理论打破了日常语言要依靠语境和句子之间的逻辑关系进行组合的方法,选择轴上的对等要素依据对等性投射到组合轴,原本“不在场”的语言符号具有了“在场”的性质,具有共时性的语言符号组合成横向的句子序列,诗歌被赋予了共时性的空间序列和美感。如杜甫的《水阁朝霁,奉简严云安》:

东城抱春岑,江阁邻石面。

崔嵬晨云白,朝旭射芳甸。

雨槛卧花丛,风床展书卷。

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

呼婢取酒壶,续儿诵文选。

晚交严明府,矧此数相见。

在这首诗中“雨槛卧花丛,风床展书卷。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水阁外,栏槛边,春雨中的花丛更显娇艳,春风中诗人在展开书卷进行阅读。阁内诗人卷起钩帘,栖息的鹭飞走了,诗人在团药丸的时候听到了阁外黄莺清脆的啼叫。两句诗中,雨打花丛、风床展书是同时发生的,“钩帘”与“宿鹭起”,“丸药”与“流莺啭”也是空间上同时发生的,意象的平行排列、离合断续让诗歌用一种历时性的表达方式达到了一种共时性的空间美感。意境艺术上的巧妙让王安石奉之为“五字之楷模”[7]。上文也提到,对等原则的应用使诗歌语言完成了自我指涉,使话语集中于语言自身。在这句话中,正常顺序应该是“花丛卧雨槛,书卷展风床。”但诗中的顺序却是“雨槛卧花丛,风床展书卷。”用雅各布森的诗性理论来解释,“卷”与上下句的“甸”“啭”在语音上形成对等押韵,如果将风床放在句末,则不能形成上下句的押韵。而“书卷”和“花丛”形成语义上的对等,都是阁外的活动,“雨槛”和“风床”形成语义上的对等,表示地点。汉乐府民歌《江南》也体现了这种时空结合的结构: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诗人游江南,当见一幅鱼戏莲叶图,鱼儿在莲叶的不同位置同时嬉戏,表示方向的东西南北具有相似性,对等投射到句子上就展现了不同方向游玩的鱼儿,共时性的景象被化为历时性的词语。读者欣赏这首民歌的同时,历时性的语言调动了共时性的时空变化,无论是用传统的印象式批评还是雅氏的语言学分析,都可窥见中国传统诗词的魅力。

(三)隐喻用典的特殊彰显

诗学理论发挥作用的关键在于对等原则的运用。在雅氏理论中,隐喻就表现为选择轴上各个语言要素之间的相似性,“相似把隐喻性词语同它所替代的词语联系起来”[8]。中国古典诗歌中的隐喻更偏向于修辞格,喻体和本体之间具有相似性,用喻体来替代本体从而具有相似等价关系,在中国古代就表示为诗歌具有了言外之意和借用意象来抒情。如“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用碧色的玉来隐喻柳树,读者依靠颜色的相似性来将二者进行联系,增强形象可感性。“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中蓬草具有飘飞无根的特点,与诗人的经历相似,所以用征蓬来隐喻诗人出塞的经历,而这种相似性的隐喻正是符合对等原则的运用。“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温庭钧《更漏子》),这首词写到了“柳丝”“春雨”“漏声”“春花”“塞雁”“城乌”“画屏”“香雾”“帘幕”几个意象,从上阙的边塞到下阙的城楼,意象之间充满跳跃性,看似毫无联系,但词的末尾“梦长君不知”中一个“梦”字点明全诗。漏声迢递,春夜漫长,春雨惊动了塞外的孤雁,孤雁从城池飞走了,画屏上的金鹧鸪似乎也被这悠长的春雨所惊动。屋阁内,薄薄的香雾升起透过了帘幕,而诗人梦中初醒,在低垂的绣帘后面思念远在塞外的丈夫。柳丝、春雨、漏声都表现了春夜漫长,隐喻了女主人内心的孤寂,春雨引发了诗人的联想,意象发生跳跃,塞雁、城乌、画屏金鹧鸪因为春雨的惊扰而通过作者的想象联系在一起,表现了思念的悠远。从边塞、城楼再到闺房,梦和思念把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互相关联的意象并置在一起,表现了女主人公对远在塞外的丈夫的思念之情。

典故的运用是作者援引古籍中的故事和有来历的词语来含蓄地表达自己思想情感的方法。“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以古论今,用典故来取代当下所关注的事物,用事例之间的相似性将过去与当下结合,读者通过阅读典故从而在头脑中联想到与之相关的事例和感情也是对等原则的特殊表现,如李商隐的七律《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首诗颔联运用了两个典故,分别是《庄子·齐物论》和《华阳国志·蜀志》,用“庄周梦蝶”的典故表达人生如梦的失落虚幻之感,下联的“望帝杜鹃”的典故寄托了人生的悲凉之情。颔联又用到了两个典故,典出《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蓝天玉暖”的典故原型难以考察,《元和郡县志》:“关内道京兆府蓝田县:蓝田山,一名玉山,在县东二十八里。”但结合“生烟”两字,又传达了一种美好事物消逝的感觉。鲛人的泣泪本含有一种哀怨之情,这两个典故横向组合成句子,都表达了一种美好事物消逝的缥缈虚无的哀伤,颔联和颈联的典故在情感的抒发上具有了相似性。

总之,对语言模式的研究,或者说诗学理论的提出,在雅各布森看来,解决了“诗何以为诗”也即“文学性”—文学是什么以及文学本质的问题。诗的目的不再是把语言当作工具从而附着外在的价值,诗的目的就是语言自身的价值显现。用雅各布森的诗学理论来阐释中国传统诗学的创作,优点是依靠西方文论的客观性、逻辑性、科学性弥合传统印象式批评的主观性、随意性。但是语言学的分析毕竟只是一种研究方法,而任何研究方法都是在一定的框架范围内完成对理论的假设验证,并不是可以解释任何文学作品的完美理论,过于精细化琐碎化的科学分析会在一定程度上破坏诗歌本身的想象力、自由性和审美性。

注释:

①雅各布森在LinguisticsandPoetics(A.Edited by Stephen Rudy.Selected Writings III:Poetry of Grammar and Grammar of Poetry[C].Hague:Mouton,1981.p.25)中认为,“纯以话语为目的,为话语本身而集中注意力于话语—这就是语言的诗性功能”,语言自身焦点不再集中于所指而是能指。

猜你喜欢

诗学意象诗歌
诗歌不除外
抚远意象等
诗词里的意象之美
背诗学写话
意象、形神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诗歌岛·八面来风
第四届扬子江诗学奖
《活着》的独特意象解析
诗歌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