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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里兰卡作家魏克拉马沁格汉译文本研究
——从后殖民文学话语出发

2023-01-06岳凯华何思奇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殖民主义克拉斯里兰卡

岳凯华,何思奇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斯里兰卡(前称“锡兰”)是位于南亚的一个历史悠久、文化发达的国家。古代和中世纪斯里兰卡以诗歌和散文为主,其题材大多取自佛经。从16世纪开始,斯里兰卡饱受殖民主义摧残,在战火不断、内忧外患的动荡之中,其国内主流的僧伽罗文学一度停滞。到20世纪以后,在反殖民斗争与民族解放的浪潮之中,斯里兰卡文学艺术重获新生。作家们以现实为题材,写出了一篇篇歌颂人民和祖国的动人作品。而小说作为在斯里兰卡新出现的文学形式,迅速获得了人民欢迎。马丁·魏克拉马沁格正是在这一时期进入了大众的视野,并以其作品中深厚的人文情怀和动人的现实主义叙事风格,成长为了斯里兰卡历史上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

一、作家及其作品介绍

在斯里兰卡一大批思想深刻、风格独特的作家中,马丁·魏克拉马沁格(也译为马丁·魏克拉玛辛河)无疑是最杰出的一位。他是斯里兰卡现代文学的重要作家,有“斯里兰卡的泰戈尔”之称。魏克拉马沁格一生中从事文学活动六十余年,共创作了四十几部著作。其作品生动地反映了社会现实,为斯里兰卡文学宝库增添了一大笔宝贵的精神文化财富。这也使他在斯里兰卡国内享有盛名,先后被三所大学授予文学博士学位,在国际上也曾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学奖金等荣誉。

1891年,魏克拉马沁格出生在斯里兰卡南方海滨的马拉拉格姆村,童年时期均在农村度过。因家境普通,早年丧父,魏克拉马沁格只进过五年学校,从少年时期起就在科伦坡一家店铺当店员。也正是这期间,他刻苦自学,阅读了国内外大量文学作品,并且掌握了僧伽罗语、英语、梵语和巴利语。同时,他也对其他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凭借着过人的天资和刻苦,魏克拉马沁格常年向报刊杂志投稿自己的文章并获得发表。其出色的文笔迅速获得赏识,使他得以进入全国发行量最大的僧伽罗文报纸《太阳报》担任副编辑职务,后又先后升为《太阳报》与《钻石报》主编,直到1946年,才退出报界专事写作。正是在报业的工作经历,使魏克拉马沁格随时感受着时代变化的浪潮,接触到最广阔而深刻的社会现实,对其创作生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914年,年轻的魏克拉马沁格发表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里拉》。他在这部小说里第一次使用了口语对话,这是僧伽罗小说创作上的一个创举,也是魏克拉马沁格对小说创作的第一个贡献,“它使语言更加生动活泼、接近生活,从而收到了笔语所无法起到的作用。”[1]77尽管这种创举式的写作方法一度遭到当时一些保守作家的质疑,但后来的海马巴拉·莫尼达萨等现实主义作家对其的继承与发扬正彰显了这一风格的长久魅力。在《里拉》中,魏克拉马沁格主要批判了当时社会上存在的有害的封建迷信活动和落后的风俗习惯。他的矛头直指巫医治病、求仙卜卦和看相算命等现象,以社会进化论的观点揭示停滞在过去的弊端:“这种盲目崇拜过去的现象,如同盲目崇拜西方一样危险和有害。”[1]76然而,这部作品却没有取得他所期望的警醒世人的效果。当时的斯里兰卡仍处于英国殖民统治中,人民文化和思想水平落后,封建迷信活动已成为日常生活甚至人生寄托的一部分,百姓无法像作者一样对其进行辩证思考。同时,魏克拉马沁格在作品中所批判的现象多与佛教有关,因此人们认为他在明目张胆地攻击佛教,对神圣教义不敬,甚至由于受到基督教报纸的好评,被扣上了“散布异端邪说的异教徒”的帽子。

此后,在20世纪20年代,尽管魏克拉马沁格笔耕不辍,陆续发表《索玛》《希达》《海市蜃楼》等多部长篇小说,他仍未能进入广大读者的视野。直到40年代,他终于迎来了自己创作的“丰收期”。经过长期的探索实践,“他果断抛弃了早年那种浪漫主义创作手法,而走上了一条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他在1948年斯里兰卡获得民族独立前后所创作的《我们的乡村》《乡村的变迁》《一个时代的终结》《堕落的时代》和《禁欲》五部长篇小说是僧伽罗小说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它们的出版轰动了整个文坛,为后来的小说创作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样板。”[1]78其中《乡村的变迁》《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堕落的时代》作为一个系列的三部曲,是魏克拉马沁格长篇小说代表作。小说通过描写一个僧伽罗家族中三代人的羁绊与冲突,展开了广阔的社会历史画卷。无论是安达与吉纳达萨,还是他们的儿女艾兰与娜里卡,亦或孙辈的马林,都切实地在社会变迁中体验身份浮沉,随之而来的是政治信仰与风俗习惯的急剧变化,更为深刻的的是人物间伦理道德方面的矛盾与冲突。三部曲是斯里兰卡的一个缩影,它们道明了英国殖民统治与资本主义冲击带来的严重影响,“深刻地揭示了二次大战后斯里兰卡农村小土地私有制经济的破产,城市大商人阶层的形成,上层资产阶级的分化,以及城市工人运动的兴起等一系列重大政治变革的社会根源和历史背景。”[1]79魏克拉马沁格以生动细腻的笔触进行跨越数十年的宏大叙事,使三部曲被公认为僧伽罗文学殿堂中的不朽经典。

1948年,斯里兰卡正式宣布独立,成为英联邦的自治领,定国名为锡兰。中国与锡兰于1957年建交。1959年,时任锡兰作家协会主席的魏克拉马沁格应邀率文化代表团前往我国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十周年”大庆活动,并展开深入的文化交流。也就是在此次友好访问以后,魏克拉马沁格随着现代斯里兰卡文学一起进入了我国文化界的视野。20世纪60年代初,作家出版社首先翻译出版了魏克拉马沁格的小说《蛇岛的秘密》,这部作品讲述了斯里兰卡少年逐渐被殖民文化腐蚀的生活与令人同情的命运,在我国出版后受到欢迎。由此,其短篇小说集《魏克拉马沁格短篇小说集》和另一部小说《逃亡者》也相继被译介为中文,其中尤以前者最为人所知,译本至今仍有流传。魏克拉马沁格生动朴实的笔触中,满含着对于祖国深沉的爱和对人民命运的关切。1963年,时任中国作家协会对外联络委员会办公室主任林元,特意在科伦坡拜访这位斯里兰卡国宝级作家,他盛赞“在生活上他始终保持着农民的那一份勤劳朴素的气息,连他的语言也具有农民的那一分朴素美。”[2]110这表明,魏克拉马沁格的民主主义思想与人文情怀不仅闪耀于斯里兰卡,也让世界领略到了南亚文学艺术魅力。

二、《魏克拉马沁格短篇小说集》文本透视

20世纪三四十年代,魏克拉马沁格以斯里兰卡南部农民生活为题材,创作了十几篇短篇小说,后辑录成为《魏克拉马短篇小说集》并出版。1961年,北京“清河翻译组”以“何青”为化名,将这部作品译成中文,其中前十二篇是根据作者寄来的英文原稿翻译而成,后三篇从俄文译本转译而成。同年12月,作家出版社正式出版《魏克拉马沁格短篇小说集》中文译本(以下简称《短篇小说集》)。《短篇小说集》所写的都是人民生活中的片段,它渗透了作者对于普通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对于没落的贵族以及那些效仿白人、摒弃本民族的一切甚至语言的上流社会的人们,做了尖锐的嘲讽和无情的鞭挞。由于童年时光在农村度过,魏克拉马沁格从小就接触到了最真实的农民生活。斯里兰卡的田园风光、农村的风土人情和广大农民的理想与追求,更多地体现于他的长篇小说当中。而在《短篇小说集》里,魏克拉马沁格将笔端聚焦于“人”本身,截取乡村中不同阶层人们琐碎的生活片段,展现生活的起伏与人间的悲欢。尽管每个故事都是独立的,但我们不难发现,作者面对农民、小私有者和资本主义性质的社会上层的地位差异,选取了不同的生活观察角度,展示了多样的情节和复杂的人物形象,使整部小说集的批判主题暗含着层次性。

对于最底层的农民,魏克拉马沁格内心充满深沉的怜悯。由于繁重的劳动和贫困的物质条件,农民的生活总是无法回避辛酸与苦难,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人与人之间质朴的情感就显得弥足珍贵。《母亲的死》与《奴隶》就是这类主题的生动体现。《母亲的死》中,姐弟俩费心照料病倒的母亲,持续两三个月的劳累过后,他们不堪金钱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爆发了“要不要送母亲去慈善医院”的矛盾。母亲也误解姐弟俩的心意,与他们产生了隔阂。最终母亲还是被送进了医院,姐弟俩依然操劳着,期待西医的“神药”能让母亲恢复健康,却在几天后悲痛地收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可以说,小说情节的明线是母亲病重的历程与人物之间的误会:母亲认为孩子想摆脱卧病在床的自己,结果含恨离去;而姐弟俩因为劳累,对母亲的脾气虽有怨言,但在床榻前始终尽心尽力。而强大的暗线——亲情——则将情节与人物情感更为严密地结合在了一起。从不请巫医而请本地医生和西医,直到将母亲送去住院,都体现着孩子希望母亲恢复健康的强烈愿望。魏克拉马沁格运用高密度的对话展示姐弟俩的心理状态变化历程,面对母亲去世,主人公弟弟自述“悔恨和悲哀就像暴风雨一般从我的胸中爆发出来”[3]48。而这种悔恨,之前姐姐也有过,母亲病情加重时她自责而激动地问弟弟“你看会不会因为我没给她水喝,她的病才加重的?”[3]47三个生命形象瞬间在读者面前立体起来,面对生与死的抉择,血浓于水的动人亲情已经为这些渺小的生命添上了伟大的羁绊。

《奴隶》一篇则更加生动细腻地展示了农民阶层的悲惨命运,以及他们对于劳动工具的真挚感情。年迈体弱的乌帕里斯拥有一头老犍牛汉达亚,十二年来,乌帕里斯拉着汉达亚经营着一架牛车,靠着汉达亚他才勉强能养活妻子和两个孩子。年深日久,乌帕里斯对汉达亚的宠爱与纵容甚至超过了亲生孩子。“他每月都要给汉达亚全身擦一次油。……他向母亲对待婴儿一样关心牲口。他从来没有虐待过汉达亚。”[3]85同时,他生怕汉达亚劳累与饥饿,不让它过多干活。一次意外,乌帕里斯摔伤了脊骨,身体每况愈下,但他仍坚持每夜睡在走廊,与汉达亚为伴。一天清晨汉达亚照例想舔醒乌帕里斯时,却再也没有看见主人醒过来。与其他短篇不同,由于《奴隶》的主人公是人与牛,因此魏克拉马沁格未将刻画重点放在对话上,而是通过对他们日常生活娓娓道来的陈述,来塑造乌帕里斯、汉达亚以及他们的关系。这并不影响作者现实主义笔法的流畅纯熟,达米安·格兰特在《现实主义》中指出,“(觉悟的现实主义者)在那些粗糙的抽象物——现实与想象,以及在同样粗糙的可调整的批评之两脚规——主观与客观之间,得到了比较精致、比较满意的综合。”[4]74一些现实主义作家擅长描写,陈述却可能让人颇感无趣。《奴隶》的成功之处正是在于平淡之中寄予真情:一方面,乌帕里斯与汉达亚的关系已超越了主仆情深,逐渐向相依为命的亲情方向发展而去;另一方面,汉达亚实际上隐喻着包括乌帕里斯在内的苦难农民悲惨的一生,“奴隶”既是牛也是人,人与牛的情感因无穷无尽的劳动与饥饿产生共鸣,他们只能被迫接受命运。

魏克拉马沁格的第二类描写对象是小私有者。这类人物通常体现着双重性特征:既沾染了资产阶级剥削者的贪婪,又无法摆脱底层出身根深蒂固的懦弱。因此,作者对这类主题的表达和对人物的批判都具有复杂性。《一盆面团》中的主人公希曼作为高利贷主,共有三万卢比左右的财产,可他在生活中却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铁公鸡”:全家人的衣服少之又少,希曼只有出去办事时才会穿正式的上衣;为了省钱,他不准家里人过僧伽罗最盛大的新年节日;孩子们因为偷吃邻居家面团被打,希曼终于给出一个卢比让妻子买米为孩子做吃的,但他拿钱包收钱包都十分谨慎小心,生怕被妻子发现其藏匿之处。希曼的吝啬,已经到了让人啼笑皆非的地步,魏克拉马沁格正是通过一个又一个片段的生动描写,证明“希曼虽然不相信医学,对于省钱的学问却是深信不疑的”[3]10,由此引出小私有者充满矛盾的荒诞感。《农村悲剧》里,美丽妇人希丽玛每天都在热切期盼在外地经商的丈夫归来,尽管寄去了数封信,丈夫却仍表示没有时间,得知消息的希丽玛失望而焦急。在小说前半段,魏克拉马沁格塑造的无疑是一位痴心怨妇的形象。而后半段情节却急转直下,阔别近六个月以后,希丽玛终于等到了丈夫回来的消息,而她的情绪竟转变为极度的恐慌与痛苦,进而在离家不远的铁路卧轨,一尸两命。魏克拉马沁格在这篇中完成了一次相当精彩的诡计型叙事,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俗套的痴情女和负心汉的爱情故事之时,故事结局揭露了女子出轨怀孕的真相。纵观全篇,作者的叙事又是环环相扣的:数次被强调的时间节点和希丽玛恐慌情绪的不断放大,都暗示着秘密败露的蛛丝马迹。作者以极为细致的铺垫和大量心理描写,展示了小私有者空虚颓废的情感生活和精神世界。

作为魏克拉马沁格短篇小说的代表作,《消遣》的情节极为简单,却鲜明地批判了处于社会上层的资产阶级的冷漠无情。小说以两个阶级的对立为出发点,前来迎接游轮的贵妇人和儿童站在码头之上,靠捞金币供他们消遣的潜水青年和船夫之子索马达莎在码头之下的水上,不被允许靠近光鲜亮丽的富人们。空间上的分界线以外,更坚固的是阶级之间心理上的壁垒。面对乞讨的索马达莎,贵妇人们唯恐避之不及,以“小流氓”“小瘪三”等蔑称表达着对他的厌恶。在众人的起哄下,索马达莎也加入了水下捞金币的队伍,但他在与潜水青年的争抢中被蹬了一脚,再也没能浮出水面。在这场悲剧之中,“消遣”并不仅仅指富人观赏穷人捞金币这一活动,更令人心痛的是,穷人本身也沦为了供富人取乐的玩物。在他们一次又一次随着金币掉落的抛物线潜入水中之时,他们作为人的尊严也被践踏着。魏克拉马沁格将矛头尖锐地指向了社会上层的人们,即使一条鲜活的生命消逝之后,他们也只关注着象征着身份地位的游轮的到来。《消遣》全篇中不见一句评论,作者的痛心与愤怒却跃然于纸上。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有意设置了一个作为记者的“我”,从第一人称视角记录发生的一切。可以说,这是魏克拉马沁格现实主义风格的一贯特征:他努力追求一种冷静而简洁的叙事风格,着力客观表现斯里兰卡人民朴素的生活日常和真实个性,但其对社会的高度关切和强烈的批判精神无时无刻不潜藏在文字之下。

三、斯里兰卡与中国的后殖民主义议题

自古以来,中国与斯里兰卡密切的贸易往来、文化交流使得两国友谊深厚动人。周恩来总理在谈到两国关系时曾指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种友好关系为不同的社会制度的国家和平共处提供了一个良好的范例。”早在《后汉书·西域志》中,便明确记载着古罗马(大泰)与“安息(波斯)、天竺交市于海中”,斯里兰卡很可能就是这一东西方贸易的汇合点。中斯两国相互进出口珠宝、工艺品及药物等等,至唐朝形成盛况:“南海舶,外国船也,每岁至安南、广州。师子国舶最大,梯而上下数丈,旨积宝货。”[5]文化上,中国与斯里兰卡有着悠久长的佛教文化交流历史,两国佛学家互通思想、友好协作,为双方都留下了灿烂而辉煌的佛教文化遗产,更影响到了建筑、雕塑和壁画等方方面面。魏克拉马沁格曾直言,斯里兰卡文化有从中国借取的部分。

及至近二百年来,中国与斯里兰卡面对霸权与殖民的压迫,有着相似的苦痛命运,这更加深着两国相互支持的深厚友谊,同时使得后殖民主义成为中国与斯里兰卡需要共同面对的议题。从上文的文本解读中不难看出,无论是对于农民的怜悯、对小私有者的嘲讽还是对资产阶级的批判,魏克拉马沁格作品里渗透出的一个最大的议题就是对殖民的思考。从16世纪初开始,斯里兰卡先后被葡萄牙、荷兰和英国殖民,直到1948年宣布独立,漫长的殖民地历史使得斯里兰卡在反殖方面具有天然的社会基础。位于斯里兰卡东北方向的中国,也于19世纪中叶以后被纳入殖民体系,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性质下,中国面对着三座大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与官僚资本主义。其中帝国主义的实质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就是殖民主义。从魏克拉马沁格的作品说开,我们可以发现,20世纪中叶以来的斯里兰卡文学与中国文学有着鲜明的反殖民及后殖民特征。

关于后殖民主义文学的定义,国际上广泛认可的观点来自于英国学者埃勒克·博埃默:“后殖民主义文学,它并不是仅仅指帝国‘之后才来到’的文学,而是指对殖民关系作批判性考察的文学。它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抵制殖民主义视角的文字。非殖民化的过程不仅是政权的变更,也是一种象征的改制,对各种主宰意义的重铸。后殖民主义文学正是这一改制重铸过程中的一部分。”[6]基于此观点,我国学者黎跃进先生提出一些将后殖民文学限定在“原欧洲殖民地诸国的文学”的观点是不确切的。“西方部分具有人类良知的作家,对殖民地获得独立后的文化极为关注,创作出以原殖民地与原宗主国文化关系为题旨,不满西方文化霸权的作品。”[7]这一部分作品即为西方后殖民主义文学,与主流的东方后殖民主义文学同属后殖民主义文学之列。然而,两者的目光情感却是截然不同的。西方后殖民主义文学以西方文化为本,甚至自居于宗主国之位,对殖民地的关注是充满同情的欣赏,从高位出发反思自身文化和批评殖民统治。而东方的后殖民主义文学,承载着一种文化批判和精神史建构的任务,作家们多数以一种觉醒的主体意识审视殖民关系,他们在控诉批判殖民暴行的同时,更多的是“通过文学的形式考察究竟哪些文化经验和生命经验被改造了、塑型了、扭曲了”[8],以发出一种新的民族文化身份诉求。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亚洲许多国家摆脱殖民统治,东方文学的发展进入一个更加自觉自强的新阶段。特别是在1958年于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召开的亚非作家会议上,包括中国和锡兰(即斯里兰卡)在内的来自四十多个亚非国家的二百余位作者达成共识,提出“东方文艺复兴”的口号,强调“文学事业同我们这些国家的人民的命运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只有在人民获得自由、独立和自主的条件下,文学才能真正的繁荣昌盛,消灭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是文学创作充分发展的条件。”[9]20世纪中叶以来的东方后殖民主义作家们以逐渐挣脱愁苦的受害者笔调,以乐观的民族进步主义文学来引领时代潮流,呈现出一些鲜明的共同特征。

首先,后殖民文学创作是民族革命和解放运动的一把利剑,离不开鲜明的倾向性和战斗性。如魏克拉马沁格作为东方本土作家,在成名之前都成长生活于本国,尽管他自学了英语、梵语等多门语言,但他的经验与思想,是深深根植于斯里兰卡本土传统文化之中的。这类作家或他们的父辈都亲历或目睹了争取独立的民族解放运动,民族自尊心与使命感促使他们始终不忘展示曾经屈辱的历史,反映人民疾苦以及讴歌斗争的伟大胜利。因此,东方后殖民主义文学多采用现实主义手法,重现整个民族的现实和命运。其次,后殖民文学深刻反映了农村经济为主体的社会结构,描写农民在殖民统治和封建势力双重压迫下所受的苦难。作为受压迫国家中最为庞大的阶层,农民是作家笔下着墨最多、也最具故事性的一类形象。农村生活既能交织出史诗般的巨幅画卷,也能在碎片中说尽辛酸喜悲。另一方面,农民在民族反抗斗争中常常占据主力军的重要位置,是作家们歌颂的对象。魏克拉马沁格作为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的作家,对农民阶层投以了极大的关注,这在他的《改变中的乡村》《我们的乡村》及《短篇小说集》等作品中均有所体现。第三,后殖民主义文学中渗透着传统文化滋养。东方具有古老的优秀文化遗产,各国传统文化均有其独特的魅力,千百年来代代传承,文学实际上也是传统文化的产物。尽管在殖民主义冲击下,殖民地多少会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但正如魏克拉马沁格小说中无处不在的僧伽罗文化和佛教文化一样,作家们的取材总是在面向未来的同时有意无意地回归了经典。最后,后殖民主义文学艺术风格豪放,创作体裁多样。及至近现代,东方古典诗、文的高贵地位已经被动摇,小说作为新崛起的体裁,以其简洁明快的语言、扣人心弦的情节以及对现实的生动反映,迅速受到读者群体的广泛欢迎,活跃于东方现代文坛。同时,东方作家们不断探索,取法西方,再结合本国现实,形成鲜明的现代文学风格。“一般来说,东方现代文学的艺术风格是朴实的,没有精细的人工雕琢,感性描绘多,理性分析少,加上大量运用人民的口头语言,读来浅易通俗、明白朴实。”[10]这也更加推动了后殖民主义文学走向大众,走向整个民族。

相对而言,中国在后殖民主义文学体系中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存在。在抗日战争时期,中国有“沦陷区文学”,其共同主题是反对法西斯和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实际上,中国现代文学框架内的这种反帝国主义就是后殖民主义的题中应有之义。这种称呼“显示了中国现代代文学史叙事的顽强的文化惯性。一般意义上,中国沦陷区文学也可以归于殖民地文学。殖民地文学包括了殖民文学和反殖民文学。……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叙述框架中,反殖民文学是与民族革命文学一起的,其目标是获取民族独立。”[8]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话语里对“后殖民”概念的回避,是由于中国始终反对殖民语境中的文化压迫和同化。同时,“也由于中国并为完全沦为殖民地,使得中国没有比较独立的反殖民和后殖民文学意识”[8]。因此比起反殖民文学和后殖民文学,这类表现民族革命与解放精神的文学更容易被划归为革命叙事。新中国成立后的50年代,由于意识形态的参与,我国的文学创作与研究,仍独立于传统的后殖民文学之外。“我国文学界和外国文学研究追随着前苏联的批评模式、审美观念、创作方法,总体上排斥、批判着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学作品。”[11]一方面,这一倾向针对西方国家的文学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另一方面,这正为第三世界国家文学被引入我国提供了广阔的空间。直到70年代以后,中国才逐渐突破了以典型论为核心的文论观点,将目光转向了“存在主义”“后殖民”“后现代主义”等议题。新中国外国文学研究前30年较为体制化的研究形态逐步式微,实际上与缺少“他者”刺激之后的板结化相关。在这一进程中,中国的视野也并不是一朝开放的,而是接纳同命运民族文学、共情革命激情的同时,催发了更为广阔包容的国际文学研究视野的觉醒。这正是魏克拉玛沁格等一批第三世界国家作家及文学作品汉译的重要意义:外国译介一方面为文学文本本身的修辞和表达提供了可自由发挥的假面,另一方面在文学理论与批评中起到了时间和空间上的桥梁作用。从20世纪末以来,中国内地的后殖民文学及其研究逐渐兴起,对历史经验的书写成为广泛的主题,不能不说,这与新中国“前30年”的文学译介及传播关系甚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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