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子三变论”角度解析曹雪芹的审美理想
2023-01-06程杰
程 杰
(1.新疆大学 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新疆维吾尔自治区 乌鲁木齐 830046;2.新疆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维吾尔自治区 乌鲁木齐 830046)
《红楼梦》第五十九回,春燕在柳叶渚边对正用柳条编花篮的莺儿、藕官等人说道:“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1]811,以表达自己对母亲和姨妈老姊妹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还只无厌”[1]811的不满。曹雪芹借春燕之口,向我们展示了贾宝玉的女子从宝珠到死珠再到鱼眼睛的“女子三变论”。细观贾宝玉的“女子三变论”,我们发现,这三个阶段分别体现了曹雪芹审美理想的不同状态。
1 审美理想的依托——“无价之宝珠”
未出嫁之前的女子,是“宝珠”,是曹雪芹全部审美理想的依托,是女子人生阶段最美好的状态。这一阶段的“无价”主要体现在:
1.1 青春的宝贵
《红楼梦》“从审美角度真正发现女子尤其是青春女子的无尽价值”[2],为了表达对这种无尽价值的珍视,曹雪芹把自己对于宝贵青春的理想审美寄托在黛玉等青春女儿身上。所以,当黛玉于梨香院墙角无意间听到《牡丹亭》的戏文“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1]317“不觉心神动摇”[1]317,听道“你在幽闺自怜”[1]317“亦发如痴如醉,站立不住……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1]317……产生了一系列心理活动,她意识到青春年华的短暂和美好,以及对于似水一般逝去的流年的无可奈何。
她的这种心理活动后来充分地展现在《葬花吟》里。“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闺中”人不一定明年还在“闺中”;“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也不能永远停留在“明媚鲜妍”之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1]371:春天总有结束的时候,红颜也终将老去。在黛玉对自己的身世遭际命运清醒的认知里,写给青春的挽歌悲切动人:花会谢,春将尽,红颜终将老死,“诗意女子”[2]终会毁灭……由此我们看到,正是由于青春的无限宝贵,所以,其逝去才会引起个体生命巨大的悲痛,而这悲痛不仅属于林黛玉,也不仅属于曹雪芹,更属于读者等广大个体生命,是这些生命存在所能共同感知到的关于青春易逝的巨大悲痛。所以,对于青春价值的留恋、对于青春宝贵的认知,成为了他们的悲痛背后所隐藏着的共同情感来源。
1.2 灵魂的洁净
当我们从生命关怀的角度审视曹雪芹的审美理想时,发现洁净的灵魂也是曹雪芹审美理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曹雪芹的审美理想里,个体的生命存在应当保持其天然的、本真的生命状态,应当不被世间的功利关系所束缚,应当是真实、率性、洁净的。他将对洁净灵魂的理想审美寄托在贾宝玉的言谈举止里。所以,一旦遇到了这洁净的灵魂,正如贾宝玉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1]28贾宝玉能看到“女儿人格中所包含的人格洁质化倾向”[3],能感知到这洁净的灵魂,于是“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言行举止无不透出对青春女儿的关怀与怜爱。即警幻仙姑所说:“如尓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1]87贾宝玉天分中的一段痴情,即曹雪芹寄托在他身上的对于洁净灵魂的理想审美,也即警幻所谓的“意淫”,使他能够感知到女儿洁净的灵魂,做到“昵而敬之”[4]229,从而避免“皮肤滥淫”[1]87。至此,我们发现,曹雪芹将他的审美理想寄托于大观园里拥有宝贵青春和洁净灵魂的女儿们身上。然而,他在具体故事情节的铺叙中,却冷静地展示着这些青春女儿的毁灭以及纯净灵魂的变质。这种审美理想状态不动声息的变化,在“女子三变论”的第二阶段已经显现出来了。
2 审美理想的异化——“没有光彩宝色的死珠”
从有“光彩宝色”的“宝珠”,到“没有光彩宝色”的“死珠”,珠子的质性虽然没有发生改变,还是珠子,然而其传递给人的感受却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变化。究其本因,是因为其先前“洁净的灵魂”发生了异化,灵魂不再洁净,宝珠自然失去了“光彩”,变为“死珠”。
“《红楼十二支》表明理想人格当属‘世外仙姝寂寞林’辈,异化的女性人格则以‘举案齐眉’为造型”[3],我们不妨在付丽先生所论及的女性理想人格的基础上,由理想人格进而推及审美理想,推测曹雪芹的审美理想依托于“世外仙姝寂寞林”辈,异化的审美理想则以“举案齐眉”为代表:
2.1 属于“世外仙姝寂寞林”辈的女儿们
这一类女儿们,拥有如前所述的“人格洁质化倾向”,她们的共同特质,是对生命、情感的尊重以及敬畏。她们虽处于世俗的功利关系网中,却仍然坚守自己的天性。她们认为,自己的生命价值远大于世俗的功利关系,因此,对世俗功利关系不屑一顾,反而对生命、情感始终保持尊重以及敬畏,以证明自己生命的价值,并愿意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在她们的价值观念里,对自我生命价值的肯定是个体生命存在的必要条件。这一类女儿们的突出代表,是林黛玉、晴雯、鸳鸯、芳官等人。这是一类活出了自我真性情的女儿们,是曹雪芹心里光彩耀人的宝珠,是曹雪芹审美理想的依托。试举鸳鸯为例:
鸳鸯本有给耄耋之年的贾赦做姨娘并荣升为半个主子的机会,然而她却明确拒绝:“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1]618并在贾母面前剪发立誓:“……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1]624鸳鸯拒绝了荣华富贵这种能带来实际利益、提升生活品质的东西,她所看重的,不是“巴高望上”“想出头”,[1]614而是个体生命、情感要得到尊重与敬畏。嫁给年老的贾赦,必然得不到情感上的满足,而且也将耗费宝贵的青春生命,这对鸳鸯这种“世外仙姝寂寞林”辈的女儿来说,是断然不能接受的。
2.2 以“举案齐眉”为代表的女儿们
相反地,以“举案齐眉”为代表的女儿们,在她们的价值观里,俗世的功利关系将对她们的生活状态产生巨大影响,因此,处理好这种关系是至关重要、不可忽视的。而对于生命、情感的尊重以及敬畏,则可退而居其次,当两者相冲突时,自身的生命价值可以果断让位于俗世功利关系。因此,她们放低自身的生命价值,努力接受并融入到社会价值评判体系里,并有意识地改变、修正自己,以迎合大多数人的期待与需求,从而为自己创造更加良好的生存空间。这是一类洁净灵魂发生改变的女儿们,即曹雪芹所说的“没有光彩宝色的死珠”,是其审美理想异化的表现。这一类女儿的突出代表,是宝钗、袭人、薛小妹等人。试举宝钗为例:
宝钗安慰逼死金钏儿的王夫人时,说道:“纵然有这样的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1]437话语冰冷而世故,却正合王夫人心意。正值青春年少的宝钗,对于宝贵生命的逝去,纵然没有宝玉般的痛彻心扉,却也该有王夫人般的怜惜与感叹,然而世故的宝钗第一时间隐藏起自己天然的情感,“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1]436。在她的价值体系里,生命的价值此时已让位于社会功利关系,维持好良好的社会关系会为自己带来更大的利益与更好的生存空间。所以,宝钗以其敏锐的观察能力及良好的社会关系处理能力,赢得了长辈及众人的认可,最终获得了与宝玉的“举案齐眉”,却同时也失去了其灵魂深处的天然本真色彩,成为“没有光彩宝色的死珠”。
3 审美理想的破灭——“不是珠子的鱼眼睛”
从“没有光彩宝色的死珠”到“不是珠子的鱼眼睛”,是曹雪芹的审美理想从异化到最终破灭的转变。如果说“没有光彩宝色的死珠”状态下的女儿们,虽然改变了其洁质的灵魂,却还存有青春的外貌的话,那么,“不是珠子的鱼眼睛”状态下的女儿们,则既没有青春的容颜,也丢弃了最初洁净的灵魂。曹雪芹的审美理想由于在这一类人身上无法生根发芽,只好走向破灭。这一状态下的女儿们,以《红楼梦》所塑造的一众嬷嬷、老妈子为代表,如:宝玉奶娘李嬷嬷、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芳官干娘等。试举芳官干娘为例:
芳官干娘,即春燕母亲,是引春燕转述贾宝玉“女子三变论”的人物。春燕评价其母亲:“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还只无厌”[1]812。曹雪芹描述她:“本是愚顽之辈,兼之年近昏眊,惟利是命”[1]813,因莺儿摘柳条编花篮而心疼银子,所以,强打春燕出气,后险些被撵出去。她注重社会财富对于自身利益的影响,因此,在这一价值观念的影响下,变得“唯利是从”,看重钱财,然而,却做不到聪敏圆滑,反而显得愚顽可笑。不再拥有青春美貌的芳官干娘,受制于社会价值观念,被财帛利益诱惑,因此,也不注重自身生命价值的追寻,遂失去了其最初洁质的灵魂,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不是珠子的鱼眼睛”。所以,曹雪芹对于拥有宝贵青春和洁净灵魂的女儿们的审美理想,在“不是珠子的鱼眼睛”的女儿们身上,最终走向破灭。但是,我们应该看到,这种破灭又具有双面性。
一方面,曹雪芹的审美理想的破灭不可避免。如前所述,曹雪芹的审美理想的具体表现,是青春的宝贵以及灵魂的洁净,即:在曹雪芹的审美理想里,最理想的个体生命存在,是如林黛玉一般,青春纯粹的诗意生命状态。然而,正如付丽所言:“封建男权专制需要工具意义上的德才工貌,女性理想人格心灵、情感、容貌的价值意义,绝不可能在权力覆盖下的情天孽海中实现……她们的人格存在境遇,受难与毁灭的宿命却无法改变。”[3]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里,想要永远保持生命的本真状态,而枉顾复杂的人际社会关系,将会受到来自多方面的“无人之阵”[3]的攻击。这“无人之阵”,即王国维先生语:“非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5]“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5],是“人生之所固有故也”[5],是以一抵千抵万的争斗,所以,青春与洁净的灵魂势单力薄,最终败下阵来。于是,我们看到,承载曹雪芹审美理想的女儿们,如晴雯、黛玉、芳官等人,由于与整体的社会价值观念格格不入,最终都在与“无人之阵”的对抗里,或死亡、或被驱逐,走向陨落。另一方面,曹雪芹的审美理想并没有在破灭中消失,反而以破灭的形式展现出永存的精神。承载了曹雪芹审美理想的女儿们,虽然在现实中走向陨落,然而她们自始至终都未曾发生异化与破灭,反而在陨落的同时将这份坚持演绎为永存。这种永存,也即曹雪芹希望青春女儿与洁净灵魂永远停留在“无价之宝珠”状态下的单纯天真的审美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