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语域幽默翻译的风格再现
2023-01-05张丽红
熊 风,张丽红
(1.武汉文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345;2.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
《现代汉语词典》将“幽默”定义为“有趣或可笑而意味深长”[1]1582,而“幽默”在古时的原意却是“寂静无声”,古代汉语中与现代幽默的含义更加接近的词语则是“滑稽”。《史记索隐》有云:“滑,乱也。稽,同也。言辩捷之人言非若是,说是若非,言能乱异同也。”[2]3197可见幽默的本质在当时看来就是“言乱异同”。西方传统的“乖讹论”认为,幽默产生于“从期待到期待落空的突然转换”[3]396,正是预期的和实际呈现的出现了偏差,才有了幽默的效果。由此看来,我国古籍对幽默的理解与“乖讹论”有不谋而合之处。
作为传统幽默论,“乖讹论”是现代众多幽默论的基础,也能解释《史记》的幽默。《史记》的幽默正是一种“乖讹”,而语域的偏离则是造成“乖讹”的重要因素,也促成了《史记》与众不同的幽默风格。《史记》幽默往往趋于“雅”,它并非为了幽默而幽默,而是出于刻画人物、描述事件的需要,也反映了作者鲜明的态度,具有深刻的内涵。
《史记》的幽默研究既有以《滑稽列传》为基础的研究[4-5],也有以整部《史记》为着眼点的研究[6-8]。这些研究分析了《史记》幽默的内容、特点、原因和意义等方面,但都将《史记》幽默作为艺术手法来欣赏,并未深入语言形式本身去探讨《史记》幽默的风格和生成机制。而在语域幽默研究方面,Attardo[9]、赵婷[10]、郑盈[11]探讨分析了文学作品和情景喜剧的语域幽默,历史典籍的语域幽默却少有学者关注,《史记》语域幽默的翻译研究则更为匮乏。本文将以Halliday 的语域理论为基础,探究《史记》英译本语域幽默风格的再现。
一、语域和语域幽默
语域既是语言学的重要概念,也是翻译需要考虑的因素之一。最初,语域保留了音域的某些含义,将音域的差异与语言正式程度和恰当程度的差异进行类比[12]361。Halliday 发展了语域理论,认为语域是“语言的功能变体(functional variety of language),每个人都有大量这样的变体,在不同情况下在这些变体中做出相应的选择”[13]50,并进一步区分了决定整体语域风格的关键语言要素。虽然情景语境和语域并非同一概念,但由于二者的关联性,情景语境的要素也可用于语域的分析[14]103。情景语境包含三个要素:语场(field of discourse)、语旨(tenor of discourse)和语式(mode of discourse)。语场指的是话语所涉及的话题、产生的场所等;语旨涉及交际双方的角色、地位和关系;语式则指话语呈现的方式,例如正式和非正式,口语和书面语。
Halliday 指出,语言幽默通常依靠语域的不恰当选择和故意的误用[11]28。虽然语言幽默的产生并非完全依赖语域的偏离,但这一观点承认了语域幽默是生成幽默效果的主要方式之一。那么何为语域幽默?根据Attardo 的定义,语域幽默是“通过两种语域之间的冲突所产生的乖讹现象而形成的幽默”[9]230。也有学者认为,语域幽默是通过语域混合而产生的,且混合语域的数量和落差都能影响幽默产生的效果[15]33。由此可见,在语域发生冲突,或是话语实际选择的语域与期待的语域存在差异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语域幽默,语域幽默的本质就是语域的偏离。具体说来,语域偏离是由于语域的三个变量之间任何一个的错位或背离而产生的违反常规的语言表达方式[11]28。我们不妨将语场、语旨和语式偏离所形成的幽默分别称之为语场幽默、语旨幽默和语式幽默。
与笑话和情景喜剧等幽默题材不同,文学幽默通常是以语域幽默的方式实现的[9]230-231。《史记》作为富有文学价值的史学著作,其呈现幽默的方式也多是语域幽默。下面笔者将从语场、语旨和语式三个方面分析《史记》中语域幽默的特点。
二、《史记》语域幽默的类型及其风格
(一)《史记》的语域幽默类型
《史记》存在着大量语域幽默,Halliday 的语域理论则可以为我们考察《史记》的语域幽默风格提供一个有力的工具。《史记》的语域幽默既有语式幽默,也有语场和语旨幽默;既有人物话语的语域幽默,也有叙述者话语的语域幽默,具有丰富的形式和多样的呈现方法。
1.语场幽默
语场主要涉及交际过程中的主题、环境、事件等等,而形成语场幽默的因素是一种语场向另一语场的快速转换。例如《孔子世家》中,孔子在郑国与弟子走失,有郑人对子贡说看到孔子的相貌和尧帝、皋陶、子产相像,但“累累若丧家之狗”。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未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郑人所说的话已具备幽默感:前半部分还在将孔子与先贤相比,后半部分突然转向,即是人物话语的语场幽默。孔子先谦称自己不如先贤,后却认同郑人丧家之犬的比喻,同样是语场幽默。
《傅靳蒯成列传》中司马迁评价蒯成侯周緤时说他“操心坚正,身不见疑”,然而接下来话题突转,提及皇帝一旦要亲征战场,周緤就要痛哭流涕一番,这和“操心坚正”似乎差距不小。作者从高度评价忽然转为对人物阿谀奉承的讽刺,是叙述者话语的语场幽默。
2.语旨幽默
语旨体现言语过程双方的角色关系。如果角色关系超出常理或读者的预期,即有可能形成语旨幽默。如《张丞相列传》中的刘邦竟追着周昌,骑在周昌的颈上问“我何如主也?”周昌也并不客气,仰头便说“陛下即桀纣之主也”。刘邦身为皇帝,却骑在官员身上,周昌身为官员,也对皇帝直言不讳,这样的角色关系超出读者的预计,人物话语和叙述者话语中均出现了语旨幽默。
3.语式幽默
语式体现的是交际过程中言语的表达方式。通过语式的变化或超出读者预期的语式,也能形成幽默的效果。
相较于叙述者话语,人物话语的语式幽默较多。例如《陈涉世家》中,有客人来到陈涉宫中,看到殿屋帷帐,不禁感叹“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夥颐”为楚地方言,也属口语,史书作为严肃文体,却出现方言,一方面是体现客人的粗俗,另一方面又从侧面烘托出陈涉发迹后穷奢极欲的生活,既有讽刺之意,也含幽默之感。
叙述者话语也存在语式幽默。如《张释之冯唐列传》中,司马迁评价张冯二人的论述时用到“有味哉!”这样的口语,形成了语式幽默。读者在体会到作者对二人赞赏态度的同时也可感受到作者率真的性格。
(二)《史记》语域幽默的风格
风格是一个复杂的概念。申丹在《文学文体学与小说翻译》中将风格理解为:(1)某一体裁或某一时期的特征;(2)作者的习惯特征;(3)在艺术或主题上有动机的语言形式选择[16]15-21。如前所述,语域是一种语言形式的选择,而《史记》的语域幽默则是一种“偏离常规的选择”,这种形式上的选择又是为某种主题意义服务的,因此这里采用第(3)种定义来理解《史记》语域幽默的风格。
那么《史记》的语域幽默具有何种风格?总结起来有以下几点:
第一,《史记》的语域幽默基本属于“非笑话幽默文本”[9]254。笑话被认为是常规的幽默模式之一,一般由前面的铺垫(buildup)和最后的包袱(punchline)构成,有时在笑话中也存在多个小包袱(jabline)。但《史记》的语域幽默通过语域的冲突来实现,除《滑稽列传》外,完整结构的笑话在《史记》中很少出现。
第二,《史记》的语域幽默属于“运用了幽默元素,但叙事核心并非幽默”[9]265的一类。情景喜剧的目的即为幽默,幽默正是情景喜剧的核心。虽然情景喜剧也有大量语域幽默,但《史记》语域幽默的不同之处在于其核心不是幽默,即幽默并不是目的,而是塑造人物和讲述事件的辅助手段。
第三,历史典籍要求一定程度的严肃性,因此《史记》语域幽默本身虽然是偏离常规的,但其偏离程度仍然保持在了史籍的阈限之内,且篇幅简短(有的语域幽默仅用一个字即可呈现),数量并不突出。尽管如此,这些语域幽默却是展现史家观点态度的一种间接手段,因而属于“被文本的主题意义所促动的突出”[17]80,表现出性质上的前景化。
第四,《史记》语域幽默的语言特异性和文化特异性较弱。一方面,作者为了保持史籍语言的精确性,在创造幽默时几乎不会利用汉语的语言特性,文字游戏很少,即使有文字游戏,也不是形成幽默的关键因素。另一方面,中国文化特有的事物和表达也很少作为《史记》语域幽默产生的来源,这样的幽默通常与某一文化特有的因素关联不大,却和人类普遍的生活经验密切相关。较弱的语言和文化特异性使读者一般不需要额外的文化知识或语言知识去理解幽默,也意味着《史记》的语域幽默具有较强的可译性。
综上,《史记》的语域幽默是一种“弱化”的幽默。它通常不具备笑话的完整结构,并不以幽默为核心,数量和程度有所克制,少有文字游戏和文化负载。然而这样的幽默在史籍严肃的背景下又呈现出高度的前景化,偏离常规的表达方式既能增强叙述的生动性,又能间接透露作者的观点,具有独特的作用和地位。
三、《史记》语域幽默的风格再现
关于言语幽默的翻译,以“目的”为导向的观点较为普遍,即只要接受者认为文本在一定范围内不严肃,就能达到幽默翻译的目的,保留言语幽默的形式容易使读者忽略原文的幽默意图[18]421-423。Zabalbeascoa 也提出,译文与原文的相同或相似性可能与趣味性关联不大,如果要使其存在关联,意图实现对等效果的译者就会面临两难困境[19]185。之所以是这样的导向,是因为许多言语幽默都有高度的文化或语言特异性,形式与内容难以兼顾,因而在翻译时更注重内容的还原,尽可能实现幽默的“目的”。
但是对于《史记》语域幽默的翻译而言,实现“目的”是不够的,而且仅以“目的”为导向也难以真正实现其目的。《史记》的翻译可以有不同的目的:既可译成优美流畅的文字,面向普通读者;又可注重精确性和学术性,面向学者[20]86。在处理《史记》语域幽默时,不论是何种目的,再现风格都是应有之义,因为普通读者要欣赏幽默,学者要从幽默中研究暗含的信息和中国古代史籍的写作风格。另外,《史记》语域幽默的文化和语言特异性较弱,因而在翻译时注重风格的再现也是可行的,但这需要译者有足够的文体意识。语域幽默风格的形成要依靠语言形式的选择,而要让译文再现幽默的风格,就是要在还原内容的同时,也注重形式的复现,具体说来就是再现语域偏离的因素及其偏离的程度。本部分将以实例分析的方式探讨《史记》英译本对语域幽默的处理,先以文体特征为基础判断原文属于何种语域幽默,结合以往的《史记》研究成果解读其主题意义,最后分析译文是否注意到并呈现了这些具有幽默效果的语言形式,同时提出相应建议。
(一)语场幽默翻译的风格再现
语场幽默依靠话题的转换来实现,而话题转换主要体现在内容的转变上,形式是语场幽默的辅助因素。一般情况下,只要再现了幽默的内容,就基本能在译文中体现出一定的幽默效果。然而为了更好地再现语场幽默的风格,译者就应认识到语言之间的文体差异[21]10,根据目的语本身的风格特征,在目的语中选择更适合的形式。例如:
例1.原文:蒯成侯周緤操心坚正,身不见疑,上欲有所之,未尝不垂涕,此有伤心者然,可谓笃厚君子矣。[2]2713(《傅靳蒯成列传》,下划线为笔者所加,下同)
译文:Chou Hsüeh,the Marquis of K’uai-ch’eng,constantly aspired to be firmly upright and himself never faced suspicion.Whenever the Sovereign wished to go to some place [in person],his tears always fell,and by his feeling sorrow in this way and he can be said to be a gentleman honest and kindhearted.[22]273
例1 是《傅靳蒯成列传》文末对蒯成侯周緤的评价。鲍广丽[6]48认为,这句话是通过反语作出“似褒实贬的嘲弄”,从而实现幽默效果的。但是单从“操心坚正,身不见疑”“可谓笃厚君子矣”等语句来看,似乎并无反语的意味,甚至学者李景星还认为司马迁笔下的蒯成侯也有韩信等人不及之处[23]6050。不过,原文的划线部分和其他部分的互动,的确形成了反语和语场幽默的效果。上文说到“操心坚正,身不见疑”,但“身不见疑”之后话题突然转变,说起皇帝但凡出征,周緤就要痛哭流涕一番,这样的举动并不能体现“操心坚正”“笃厚君子”。因此,这句话真正的幽默之处并不仅仅在于反语,关键还在于语场的转变。原文嘲讽了周緤战功不足,却可用这种方式迎合皇帝而得宠信。
译文有效地展现了这一语场幽默。一方面,译文很快转换了语场,没有任何拖沓,足以让读者感到意外。另一方面,译者使用了“whenever”“always”加强了周緤逢迎的意图,讽刺的意味也更为强烈,很好地再现了原文的幽默风格。
然而,在处理人物话语的语场幽默时,如果译者将引语的所有部分都翻译出来,虽然能再现内容,却不能充分利用目的语引语表达的优势以体现语场转换的突然性,幽默风格就可能弱化。如下面的例子:
例2.原文:张仪已学而游说诸侯。……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2]2279
译文:After Chang Yi finished his studies,he traveled around advising before the feudal lords...
His wife said,“Hmph! If you had not read all those books or traveled around talking,how would you ever suffer this sort of indignity?”
Chang Yi said to his wife,“See if my tongue is still there.”
His wife laughed.“It is.”
Chang Yi said,“Then all’s well.”[24]123
《张仪列传》的开头提到张仪学成之初却游说不成,反遭人算计殴打,妻子责备张仪,张仪却问妻子自己的舌头是否还在。张仪的遭遇让妻子又气又急,妻子言语涉及的话题并无奇特之处,但此时张仪话锋一转,从人生遭际的话题突然转为舌头这一看似无关紧要的话题,话题的水平突然降低,是语场幽默。通过转移话题实现语场偏离,既出乎读者意料之外,体现张仪达观的人生态度,又可增添幽默效果。
译文将语场的变化趋势完整地呈现了出来,但在语场偏离的程度和落差方面却有不足之处。古汉语没有标点符号,引语形式多数是直接引语或间接引语,且通过“曰”“言”等报道动词引导,但英语的引语表现形式则相对丰富。译文引语前报道动词过多,叙述节奏放缓,导致语场的变化相对缓慢,幽默的风格也有所减弱。因此不妨将“Chang Yi said to his wife”和“Chang Yi said”删去,并将“His wife laughed”放在引语之后。如此处理能更好地发挥英语引语表达模式的作用,并且更快地实现语场偏离,加强幽默风格。
(二)语旨幽默翻译的风格再现
语旨幽默源于角色关系的偏离,而这种偏离既可依靠人物话语的语气、情态等因素来体现,也可依靠叙述者话语对反常角色关系的直接描述来实现。《史记》人物话语的语旨幽默容易引起译者的注意,也更易于处理,但通过叙述者话语呈现的语旨幽默则更为简短细小,译者容易忽视或误解,如下面的一例:
例3.原文: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缶。[2]2442
译文:His courtiers prepared to cut Hsiang-ju down.Hsiang-ju opened his eyes wide and shouted at them.The courtiers retreated in confusion.
The King of Ch’in was discomfited and tapped once on the pot.[24]266
渑池会上,秦王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则请秦王击缶。秦王不许,甚至身旁的护卫还要处置蔺相如。蔺相如一介文臣大声呵斥,竟将身经百战的护卫吓倒,也使秦王不得不击缶。看似英勇的护卫却像风中倒伏的草,在蔺相如的呵斥声中畏惧不前,而“为一击缶”更是写出秦王无可奈何之状,这一幽默的场景既肯定了蔺相如不畏强敌,又嘲讽了秦国一众人等色厉内荏。文臣吓退护卫,这样的角色关系超出读者的预计,因此属于语旨幽默,而凸显其幽默风格的正是“靡”字。
“靡”意为“随风倒伏的样子”,用它来形容被吓退的护卫,颇为生动有趣,具有一定的文学色彩。就历史典籍而言,与具有文学色彩的话语相对的,就是冷静客观的“写实化”话语。例如和“左右皆靡”相对的可以是“左右皆惶乱退避”之类的表达。然而在本例中,客观的话语虽然也可产生角色关系的落差,从而形成幽默,但其幽默效果却远不如“靡”字,后者的文学色彩使得角色关系的落差更大,更具幽默感,也有助于展现独特风格。
译文将“靡”处理为“retreated in confusion”,意即左右军士在蔺相如呵斥之后在慌乱之中退下。这样的翻译再现了原文的内容,可以说是一种“写实化”的表达,但和原文相比过于客观冷静,弱化了角色关系变化的反差,也就减弱了幽默的效果,难以体现幽默风格及作者暗含的态度。因此我们不妨在译文中加入一定程度的文学色彩。Overwhelm 有“压倒、击败”的含义,可体现较大的角色关系落差;overwhelm 又有“淹没”之意,这一义项还带有文学色彩[25]1426,具有生动性,因此可试改译为“The courtiers were overwhelmed”。
以学术性著称的倪豪士译本出现了弱化幽默风格的写实化表达,而以文学性为特色的华兹生译本也存在类似的问题,如例4:
例4.原文:于是窦后持之而泣,泣涕交横下。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2]1973
译文:With this,Empress Tou embraced him and weft and the tears streamed down her cheeks.Her ladies in waiting all sank to the ground and wept,adding their sighs of pity to those of the empress.[26]385
窦皇后和失散多年的弟弟终于相认,不禁涕泪横流,这原本是一段颇为感人的故事,然而接下来侍从的反应却耐人寻味。从常理看来,侍从应当是陪着皇后一起哭泣,但此处却说成“助皇后悲哀”。林纾曾对这一“助”字评论道:“悲哀宁能助耶?然舍却‘助’字,又似无字可以替换。苟令窦皇后见之,思及‘助’字之妙,亦且破涕为笑。”[22]3914林纾点出了这一句的幽默之处,但并未点出幽默的机制。这里的“助”凸显出侍从和皇后之间关系的不平等,甚至是悲伤也只能“助”,而不能“陪”。这样的悲伤不是眼见姐弟相认而发自内心的感动,而是仆从循规蹈矩的行为,因此这里是语旨幽默,是对宫廷之内等级森严,毫无真实情感的讽刺。
这句话的语旨幽默以“助”字实现,因而在翻译时需要特别注意这一字的处理。译文抓住了“助”字所产生的语旨偏离,但采用了“adding”一词。我们不妨提出另外两种的表达与之对比,以探索译文的风格特征:(1)Her ladies in waiting wu sank to the ground and wept with the empress;(2)Her ladies in waiting wu sank to the ground and wept,assisting the empress in pity.
第(1)种表达是最为常规的表达方式。中华书局的白话文译本中,将“助皇后悲哀”一句译为“陪着皇后一起悲伤”,可视为第(1)种表达的回译。然而“陪着”便意味着侍从和皇后是相对平等的关系,“陪着一起悲伤”也就成为了人之常情,没有语旨的偏离,失去了幽默感。而第(2)种表达是偏离常规的表达,前景化更为突出,能产生与读者预期的角色关系更大的反差,表明侍从的“悲哀”只是例行公事,可展现其情感的虚假意味和较强的幽默感,更接近原文的风格。
译文的表达则可以说是介于以上两种表达之间。它的确打破了平等关系的预期,体现出侍从的悲伤只是辅助的作用,也产生了角色关系的落差。然而和第(2)种表达相比存在更多的写实化成分,角色关系的落差也更小。因此不妨将译文改成第(2)种表达方式,更能体现幽默的风格。
(三)语式幽默翻译的风格再现
在严肃的人物话语或叙述者话语中插入口语化的表达,是《史记》创造语式幽默的一般手段。和语旨幽默类似,语式幽默的翻译难度也相对较大。译者在通过偏离的语式呈现幽默效果、展现人物特点或作者观点的同时,还要注意偏离的程度和史书写作的规范;既要有一定的口语化,也要控制口语化的程度。例如在《张丞相列传》中,皇帝意图废黜太子,周昌在情急之下便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例5.原文:“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2]2677
译 文1:“I cannot get the words out of my mouth,”he replied.“But all the same I know it will nn-never do! Although Your Majesty wishes to remove the heir apparent,I shall n-n-never obey such an order!”[26]260
译 文2:“My mouth cannot speak [well],but surely I kn-kn-know this is not permissible! Even if Your Majesty wants to depose the Heir,your subject surely will n-n-not accept the decree!”[22]213
周昌口吃,且情况紧急,于是这句话的语式也出现了偏离。“期期”在周昌的言语中并没有实在的意义,但此处既描摹了周昌情急时分口吃的情形,连用两次又产生了一定的强调效果,有助于加强幽默感,同时还暗指成语“期期艾艾”,其本义便是口吃的情状,因而也添加了双关的意味。另外,虽然周昌口吃,但在其他场合,司马迁并未在周昌的言语中体现出这个问题,真实呈现口吃情状的语句仅此一例,是前景化的表达。因此,这里的幽默是通过高度的口语化和现实感实现的,与史书惯有的语式大不相同,属于语式幽默。
两段译文都注意到了此处的幽默特性,于是采用了kn-kn-know,n-n-never 等写法来展现周昌此时“口不能言”的形象,也都基本再现了原文的幽默风格。但有细微不同的是,译文1 的两处口吃使用了同一个词never,而译文2 用的是不同的词。虽然用词的不同在整体上并不会影响幽默效果的传达,但译文1 在形式上更接近原文,强调的意味更明显,幽默风格再现得更为充分。
在《史记》中,不仅人物的语式会出现前景化,叙述者的语式也会出现偏离,在表现幽默的同时暗自表达史家的看法,如例6:
例6.原文:东绝甬道,从出度平阴,遇淮阴侯兵襄国,军乍利乍不利,终无离上心。[2]2711
译文:He went east to cut off the fortified passage way,followed [the King of Han] when he emerged by crossing [the Yellow River] at P’ing-yin,and met with the troops of the Marquis of Huai-yin [i.e.,Han Hsin] at Hsiang-kuo.Their troops once gaining the advantage,then losing it,yet [Hsüeh] never thought of leaving the Sovereign.[22]272
例6 取自司马迁对蒯成侯周緤的一段评述。评述前后都是规整的书面语,符合史书的体例,然而在“乍利乍不利”一句,评述的语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出现了轻松随意的口语。这一突然出现的语式变化值得译者格外注意。
在史书评述部分突然出现口语,的确可以降低评述的严肃和紧张感,增添一定的趣味和幽默感,但这篇列传中的其他评述均未出现如此口语表达,必有其特殊用意。这句口语说的是周緤的战功,而徐孚远、韩兆琦等古今学者在谈论其战功时,往往是以常规语式直接评述[22]6050,并不像《史记》这般用偏离的语式进行评述。这样的口语表达,一方面营造了诙谐感,但另一方面也是写出了周緤战功不多的原因:治军不力,致使形势飘忽不定。这是嘲讽其无能,也是对周緤无战功却可食邑三千三百户的间接讽刺。
译文将“乍利乍不利”一句译为“Their troops once gaining the advantage,then losing it”。前半句属于常规的史书表达,但后半句突然转为轻快的短语,因此译文具有一定程度的口语化,也的确通过口语化建立起了语式幽默。然而原文的幽默风格仍然存在一定缺失,缺失之处就在于“then”的使用。由前面的分析可知,“乍利乍不利”是一种飘忽不定的状态,究竟是有利还是不利都是不确定的,而“then”表示周緤的军队是先取得优势,又失去了优势。事实上,“先利后不利”的确比“乍利乍不利”更符合常理,“then”是更写实化的表达,然而这样的“写实”也让周緤治军不力的后果变为了“兵家常事”,讽刺和幽默的风格受到减损。因此不妨将“then”改为“or”。这样既可表现出飘忽不定的局面,也可加强口语效果和讽刺效果。
从以上译例可见,《史记》语域幽默的风格具有较强的可译性,但如果要在译文中再现其风格,译者就应当注意是语域的何种因素形成了幽默感,也需注意原文语域偏离的程度。译例中的两位译者在处理《史记》语域幽默的过程中,既有充分再现了原文风格的妙笔,但也有风格缺失。译者在处理语场幽默时尽管有时弱化了风格,但总体实现了风格的再现;而在语旨幽默和语式幽默的风格再现方面,两种译本都存在写实化的倾向,这样的倾向虽然体现了史籍在幽默风格上的克制,然而克制有余,情致不足,造成了风格的缺损。
结语
风格再现一般都不是幽默翻译所追求的目标,但在翻译《史记》的语域幽默时,再现其幽默风格既是可行的,也是必要的。这不仅能使普通读者感受到《史记》的文学魅力,也有助于学者了解史家的历史观以及中国史籍的风格特征。当前,《史记》翻译的争议往往集中于侧重文学性还是学术性的问题上,但风格再现与文学性和学术性的要求都是并行不悖的。因此,不论是在翻译《史记》的语域幽默,还是在处理《史记》其他方面的翻译问题,都需更加重视风格的传译,这样才能更好地发挥《史记》的史学和文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