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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数字资本主义到数字景观
——数字时代下关于景观社会的新思考

2023-01-05王璐婵

湖北行政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德波资本主义景观

王璐婵

(武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德波意义上的景观可以理解为由图像、影像或事物所产生的意象化图景整合而成的表象集合,当现代社会表现为景观的巨大积聚时,景观社会便粉墨登场。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德波在消费社会的时代背景下,沿袭并超越商品生产的内在逻辑,认为商品的无限积累已演变为景观的无限积累,资本主义社会通过景观实现了商品对社会生活的全面统治,景观社会已经代替了商品社会,成为商品社会的完成阶段。到了八十年代末,德波再一次强调他在二十年前所阐释的观点正在历史积累中得以印证,并且不断彰显出强于以往的力量。而在如今的二十一世纪,消费社会的活力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只增不减。不仅如此,由于信息技术、互联网、多媒体等新兴产业的迅猛发展,随之而来的信息社会和数字社会逐渐与消费社会并驾齐驱、相互助力,共同构成资本主义的社会发展趋势。在这种趋势下,信息网络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与规模渗透到资本主义经济文化的方方面面,成为资本主义发展不可缺少的工具与手段,在丹·席勒看来这就是数字资本主义。

据此,我们可以发出疑问,在数字时代下的资本主义社会中还存在景观吗?如果存在的话,这种景观与数字之间是否存有联系?景观是否以新的形式呈现出来?这种新的景观形式是如何运演的?按照德波的观点,景观对资本主义的渗透具有全方面性,虽然他的论述整体而抽象,但是却为景观的具体化研究奠定了基础。以德波的景观社会理论为原点,可以发现,在景观社会的统摄下,数字时代的资本主义发展与景观依然有着不解之缘。

一、数字资本主义的新表征

数字资本主义作为资本主义发展的新阶段,呈现出不同于以往的新的表现形式和发展特征。数字资本主义以数字经济为资本积累的主要手段,试图推行数字领域的新自由主义工程,并以衍生出的平台资本主义作为新型的垄断方式。在资本主义身披数字外衣的背后依然是资本的逻辑和统治的扩张。

1.从商品经济到数字经济

在原始象征交换中,“物既没有使用价值,也没有经济交换价值。已经存在的物所有的是象征性交换价值”[1](P45)。到后来直接的物物交换中,生产和交换则是以直接的使用和满足为主要目的,而且这时的交换也只是剩余物品的交换。换句话说,使用价值在此时占据主导地位,而“交换价值还没有取得独立的形式,它还直接和使用价值结合在一起”[2](P39)。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全新的社会形态出现,商品生产得到空前的发展,商品经济展示出迅猛的发展态势,资本主义社会发展成为一个巨大的商品社会。自此,一切都颠倒了,生产不是为了使用价值,而是为了交换价值,为了获取利润的最大化。“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马克思对商品社会持一种批判的观点”[3](P61),正是对商品社会的批判构成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现实基础,进而深刻地揭示出商品经济中资本家对工人阶级残酷的剥削和压榨,以及资本家追求利润最大化、资本至上的终极目的。

商品经济的繁荣使得资本主义坐上了快速发展的直通车,这也为二十世纪中后期数字经济的到来奠定了基础。一方面,商品经济为数字经济的发展提供充足的资金支持和自由的市场环境,另一方面,商品经济本身具有的开拓和扩张性质也为数字经济的产生提供科技和信息手段的动力支撑。按照尼克·斯尔尼塞克的定义,“数字经济是指企业越来越依赖信息技术、数据和互联网的商业模式”[4](P5),且这种商业模式横跨传统行业,对当今大部分经济体都至关重要。尼克·斯尔尼塞克认为,数字经济似乎是当代经济中发展最为迅速和最具活力的领域,它日益成为当代经济中最有普遍性的“基础设施”,在这一过程中,数字经济有助于形成一种霸权主义模式,能够在更大程度上促进当代资本主义合法化。在数字经济中,一切随着科学技术和信息技术发展而来的数字设备、数字平台和数字信息都成为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必不可少的工具,伴随而来的还有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与工作模式的变化。面对数字经济,人们以激动、惊奇而期待的心态拥抱它,深陷其“甜蜜”而“温和”的怀抱。不可否认,数字经济作为新的资本积累模式以全球化的形式展示出其不可阻挡的魅力,正因为此,人们似乎忘记或不愿记起,抑或是没有发觉自己正处于升级版的资本主义圈套中。

因为按照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和社会本质,数字经济从根本上来讲依然是一种商品经济,依然遵循商品经济的运行逻辑,它的潜在性就在于以科学技术和信息技术为加持和掩护使其貌似摆脱了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传统,而这只不过是老酒装新瓶的把戏。具体来看,就数字经济的产物即数字商品而言,无论是作为数字设备的实体产物,还是作为信息数据的虚体产物,都是以追求利润为目的。而且由于科技、产权、垄断、心理等因素,数字经济中的收益呈现出途径多样化、成本走低化和利润极大化的趋势。就数字经济中的劳资关系而言,依然遵循着商品经济中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只是数字经济中的剥削被裹上了糖衣,迷惑着数字劳动者,不断消解其革命热情和反叛情绪。比如以工作环境的改善、工作福利的增加、管理模式的温和、工资水平的提高,来抵消劳动者由于工作时长的增加、工作空间的扩展和工作压力的增大所带来的负面情绪,进而使劳动者身处一种进退两难、默默承受的状态,陷入一种更深层、更隐蔽的剥削循环中,而资本家却享受着剩余价值所带来的愉悦。

2.数字领域的新自由主义工程

在数字资本主义到来之前,资本主义已经借商品经济和消费社会之手将其触角延伸到世界各地,不断推行市场化和全球化策略。随着数字经济的发展,资本主义的自由主义政策将以新的形式更加便利地开展,进而加速资本主义不断扩张和全球化统治的进程。美国作为数字资本主义的发源地及中心,其公司和企业参与了初期的自由化运动,但是随着跨国生产趋势的日益明显,“要满足这类公司的需求,必须全面贯彻新自由主义思想”[5](P55)。这就使得他们不仅主张在国内推行自由化政策,更主张将这种改革由国内扩展到国外,进而实现全球的自由化运动。这表明,自由主义工程与美国政府的政治决策挂钩,“随后出现的前所未有的跨国系统建设热潮不仅表明经济与机构体制正处于变革之中,而且也预示着一场广泛的政治胜利即将到来。随着一系列政策变革措施的出台,这场运动达到了高潮。依此,跨国企业用户与跨国网络供应商赢得了一个又一个市场”[5](P59)。

随着数字领域新自由主义工程的开展,加速了相关公司和企业的并购与跨国经营,这极大地释放了全球市场活力,增加了市场的灵活性,为数字领域的初创公司提供了便利的发展空间,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自由竞争的公平性和积极性,促进了全球范围内的现代化进程。同时,“跨国网络化生产对全球劳动市场及世界劳动分工有着深刻影响”[5](P57)。其一,数字领域衍生出新兴工人阶级、工人贵族以及多层级管理者等新兴职业人群;其二,数字领域展示出脑力劳动占据主导地位的劳动方式,辅之以自动化、信息化的工作模式,要求工作者具有数字化技能与不断更新技能的能力;其三,数字领域中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跨国公司的触角遍及全球,在实现自身利润的同时促进了发展中国家就业的增长、数字技术的进步与现代化的发展,在巩固世界市场地位的同时进一步将发展中国家纳入到自身的统治范围内,因为“市场发展进程势必会加大资本侵犯国家主权的广度和深度”[5](P117)。

数字科技与信息技术俨然已经成为一种重要的政策工具,为扩大数字资本主义势力范围提供了一把利剑。数字资本主义推行全球化自由主义政策的目的在于实现其全球范围内的扩张和统治,进而将更大的空间版图纳入到自己获取高额利润和剩余价值的管辖区,这一过程实质上是市场全球化、剥削全球化与资本全球化的过程。丹·席勒在分析美国的数字资本主义时就指出,“一方面,尽管美国公司已经控制全球大部分信息技术系统与服务,美国决策者仍迫不及待地消除各种影响美国公司进一步开拓市场的障碍。另一方面,他们试图在最大程度上解放跨国资本,以便为美国公司招揽生意”[5](P111)。

3.平台资本主义的新型垄断

资本主义经历了从自由竞争到垄断的发展阶段,数字资本主义则兴起于垄断资本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时期。按照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逻辑,数字资本主义也无法逃脱由初期的自由竞争向垄断发展的过渡,而且这一过程会以倍速加快。随着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平台依靠资金和技术支持掌握着所在行业的“流量密码”,逐渐占据主导位置,形成了平台资本主义的新态势。可以说,平台资本主义是数字资本主义在当代的一种表现形式,是数字资本主义发展的垄断阶段。按照尼克·斯尔尼塞克的看法,平台资本主义的兴起有以下三点原因。其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经济衰退,迫使制造业转变经济发展模式,“脱离了安全就业和笨重的工业巨兽,向灵活的劳动力和精益商业模式迈进”[4](P39)。其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互联网的繁荣发展以及由此带来的泡沫经济增长模式。其三,泡沫经济模式推动了2008年金融危机的发生,一方面,使人们重新思考未来经济的发展方向,另一方面,为数字领域的发展提供了充足的劳动力,因为“在经济危机爆发时,资本主义往往会重组。新技术、新组织形式、新剥削模式、新就业机会和新市场都会出现,创造出一种积累资本的新途径”[4](P42)。

那么,什么是平台呢?“从最普通的层面来说,平台是数字化的基础设施,使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群体能够进行互动。它们将自己定位为将不同用户聚集在一起的中介,这些用户包括客户、广告商、服务提供商、生产商、供应商,甚至实物。通常,这些平台还提供一系列工具,使用户能够构建自己的产品、服务和市场”[4](P50)。具体来看,平台具有以下几个特点:其一,其发展重心“在于提取和使用一种特殊的原材料——数据”[4](P45);其二,通过提供基础设施来整合不同的群体;其三,操作具有时间和空间的自由性与灵活性;其四,产生并依赖于网络效应,使用平台的用户越多,平台就越有价值,这也构成了平台的垄断发展趋势;其五,平台通常使用交叉补贴,即在某一方面降低服务费用以吸引用户,但在另一方面则提高费用,以弥补损失;其六,控制和管理游戏规则。尼克·斯尔尼塞克将平台分为以下五种:第一种是广告平台,例如谷歌、百度,它们通过为用户提供信息搜索、收集和分析功能,以此销售广告空间,赚取广告费用;第二种是云平台,例如AWS、Salesforce,它们拥有数字相关业务的硬件与软件,并根据需要用以出租;第三种是工业平台,例如通用电器、西门子,它们将传统制造业与互联网技术相结合,构建出相应的硬件和软件,降低工业生产成本,并将产品转化为服务;第四种是产品平台,例如Spotify、网易云音乐,通过平台将传统商品转化为服务,并在平台上收取租金或订阅费;第五种是精益平台,例如优步、嘀嘀出行,通过平台服务降低用户的消费支出,进而吸引用户。

可以发现,平台的发展基于用户的数字交互及其产生的数据,平台掌握的数据越多,网络效应就越好,使用的用户就越多,平台就越有价值,进而获取更多的利润。平台的利润越多,资本积累就越多,平台就越有充足的资金来获取更多的数据和开发更先进的技术,进而吸引更多的用户。从一个平台的内部发展来看,这当然是良性循环,但从整个数字市场来看,这就造成了平台领域垄断的滋生。与此同时,数字科技与信息技术逐渐渗透到各行各业,使得一些新兴商业服务,比如咨询行业、广告行业、公关行业、管理行业、分析行业等逐步以平台的方式成为可交易品,这不仅展示出数字资本主义坚守的资本至上的运行逻辑,更表明了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数字民主与信息平等的表面下实质上掩藏着数字的垄断与信息的不平等。可以说,平台是在数字时代通过新的垄断方式获取资本积累的一种表现,而这种垄断更倾向于一种全球化的垄断,比以往的资本主义垄断方式都要便捷有效,它致力于在更大的版图范围内以具有迷惑性的手段进行市场占领和资本积累,它依然遵循着资本主义根深不变的内在运行逻辑。

二、数字背后遮蔽的景观生成逻辑

根据数字资本主义的新表征和固有的内在本质,以景观的视角透视数字资本主义,可以发现,数字资本主义再映了作为景观生成现实基础的分离,承袭了景观的二次颠倒逻辑,延伸了景观的一般化特征。由此,资本主义中数字景观的生成便有了合理性依据。

1.分离的再映

在德波看来,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景观化的主要原因在于社会生活中发生的分离。这种分离可以追溯到费尔巴哈对宗教神学的批判,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中揭露了基督教神学语境中上帝之城的幻想取代人之真实感性生活的社会现实,指认那是一个“影像胜过实物、副本胜过原本、表象胜过现实、外貌胜过本质”[6](P20)的颠倒时代。对此,费尔巴哈主张重新颠倒这种伪真实逻辑,以消除神学幻想、复归人之真实感性存在。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认为费尔巴哈把宗教世界归结为世俗世界的要求的提法是正当的,但是费尔巴哈并未进一步说明神学幻想世界产生的原因,即现实中“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7](P138),“世俗基础使自己从自身中分离出去,并在云霄中固定为一个独立王国”[7](P138)。正是这种世俗基础的分离,使得基督教在神学幻想中建立上帝之城,实质上则是出于现实专制统治的意识形态需要。而德波运用异轨的手法将这种“分离理论”确立为自己的全新立意,指出“现代社会的实践威力已经从自身中脱离出来,而且在景观中建立起一个独立帝国,这一事实只能用另一事实来加以解释,即这个强大的实践继续缺乏其凝聚性,而且与自身相互矛盾”[8](P10)。在德波看来,与上帝之城异曲同工,当代资本主义世俗基础已经将自身分离出来,在总体性景象群中建立了一个同样虚幻的景观社会,而这种“景观是宗教幻觉的物质重构”[8](P9),“景观技术并没有驱散宗教的乌云”[8](P9),而是将人类社会再度变回“幻想天堂”。具体来看,德波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分离可以表现为工人与产品的分离、生产者之间直接交往的分离、非劳动时间的分离以及景观作为一台生产和粉饰异化的机器。其中前两点可见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第三点可以算是德波的新观点,而德波并没有完成第四点的概念逻辑转换。总体来讲,分离作为景观发生的现实社会基础,正在更广泛的社会范围内发生作用,以此思考新发展阶段下景观现象的滋生具有重要意义。

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劳动者从之前的体力劳动和简单化操作劳动中解放出来,逐渐转向脑力劳动和数字劳动,伴随而来的还有工作环境的改善、工作福利的增加、管理模式的升级以及工资水平的提高。但是在这一过程中,分离似乎并没有消失。首先在数字化劳动中,劳动者依然与劳动产品相分离,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只不过是一系列作为生产资料的数字设备,而就连这些生产资料也不属于他们,这一点与前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劳动过程并无本质区别;其次,在数字化劳动中,每一位劳动者都是原子化、抽象化的个体,统一生产过程被消解为片面的、碎片化的劳动枝节,劳动者之间不再直接面对,而是将数字化生产资料作为直接的交流对象。可以说,数字时代中生产者之间直接交往的分离要比前数字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分离走得更远;关于非劳动时间的分离,可以说是德波对马克思的补充,马克思的探讨集中于劳动生产过程,而不管是德波所处的时代还是当今数字资本主义社会,即便是劳动者的非劳动时间和闲暇时间也处于被动和奴役的状态。在景观的奴役下,连原本能够充分发挥创造性能力的闲暇时间也充斥着一种表面主动、内里消极的被动性,这在数字劳动者的生活时间殖民化、生活空间工厂化的普遍趋势中一览无余,即使暂时从这种殖民化和工厂化中挣脱出来,转过身去又会被数字化生活的“甜蜜”图景所吞噬。因此,在数字资本主义社会中,分离依然存在,它依然具有构成数字景观发生的现实社会基础的合理性,而且这种分离正在以更为隐蔽而欺骗的方式撕开更大的裂缝。

2.二次颠倒——主体、物质、表象的承袭

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人的劳动过程更多体现为一种对象化过程,即劳动主体运用劳动工具和劳动资料作用于劳动客体的过程。从根本上来说,这是一个主体本质外化的过程,意味着社会关系由人与劳动产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呈现。

到了资本主义社会时期,这一对象化过程在社会属性上逐渐展露出物化的倾向,“在国民经济的实际状况中,劳动的这种现实化表现为工人的非现实化,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7](P51)。马克思关于物化的观点可见于《资本论》中对商品拜物教的论述,马克思指出“商品形式的奥秘不过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由于这种转换,劳动产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或社会的物……这只是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9](P123)。在马克思看来,随着劳动产品进入到流通领域,物与物的社会关系掩盖了生产者与劳动产品之间的关系。基于此,卢卡奇进一步发展了物化的观点,认为物化是指人自己的活动或劳动,作为某种客观的、不依赖于人的东西或某种通过异于人的自律性来控制人,并与人相对立。在这一过程中,商品结构本质的基础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获得物的性质,并从而获得一种‘幽灵般的对象性’,这种对象性以其严格的、仿佛十全十美和合理的自律性掩盖着它的基本本质、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所有痕迹”[10](P130-131)。至此,社会关系的表现形式发生了第一次颠倒,即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取代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成为社会关系的主要表征。

而当资本主义发展到消费社会阶段,德波在遵循商品生产逻辑的基础上进一步对物化进行延伸,指出经济对社会的统治呈现为从“存在”到“占有”、从“占有”到“显现”的总体滑坡,认为马克思所面对的资本主义物化时代而今已经过渡到视觉表象化篡位为社会本体基础的颠倒世界,或者说过渡为一个社会景观的王国。而这种“景观并非一个图像集合,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社会关系,通过图像的中介而建立的关系”[8](P4)。至此,在德波这里,社会关系的表现形式发生了第二次颠倒,即表象与表象之间的关系取代了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成为社会关系的主要表征。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二次颠倒强调的是在人与人关系经济物化颠倒的基础上,这个已经颠倒的物化本身所进行的表象化再颠倒。

在景观社会的统摄下,视觉表象化无疑具有普遍性,它以隐蔽的方式将触角遍地延伸,使得数字资本主义也难逃其中。就数字产品而言,可以包含手机、电脑、相机、智能家电等实体数字设备,也可以包含虚拟现实、全息影像、互联网平台等数字技术在现实中的抽象应用,人们的生活逐渐被这些数字产品包围,并产生依赖心理,结果就是人们的日常生活越来越广泛地展现出一幅数字化图景,这种数字化图景通过人们的视觉表象化为一种数字景观,更在人们心中意象化为深层次的数字依赖;就数字信息而言,现如今,人们每天所面对与接受的数字信息和各种数据要比通过实体事物所获得的多得多,人们不自觉地沉浸在快速获取广泛信息的喜悦与满足中,而这种信息和数据也不自觉地抽象化为视觉图景和影像合集,构成数字景观的浓厚一笔;就数字交往而言,人们的交往愈发从现实转向依托于数字设备和平台的互联网中,由真实的交往关系逐渐转向虚拟而抽象的关系,更是打破了传统固定的交往对象范围。在数字交往中,我们可以和任何人成为朋友,可以跨越时空的界限与任何人进行即时互动,可以将不同的人聚集在一起进行交流、讨论和共享,在这种交往形式中,所有的人都是熟悉的陌生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直接而冷淡,人们的内心更加空虚与孤寂,呈现在人们脑海中的只有虚拟而抽象的数字交往图景,以及对这种图景产生的根深蒂固的条件反射与无形中的深度折磨。由此可见,在数字资本主义中依然存在二次颠倒的景观逻辑,即社会关系的表现形式先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颠倒为数字领域的实体物或抽象物之间的关系,进而深层颠倒为数字图景之间的关系。

3.景观一般化特征的延伸

景观以视觉表象化的方式呈现,在这一过程中也彰显出它的一般化特征。总体来看,可以将景观的特征归结为三大点。第一点是景观的意象性和潜在性,“景观是在生存条件的实践变化中对无意识的保存。它是无意识自身的产物,它自己提出自己的规定:这是个伪神圣物”。[8](P11)景观作为无意识的产物,是人们意象化的结果,同时这一过程具有极强的潜在性和隐蔽性,使得“所有人对这种静止图像的赞同,仅仅意味着一种对想象延伸的共同认可”[8](P11),人们沉浸于其中的是一个充斥着视觉图像的想象的共同体。在数字资本主义中,数字景观的生成依然具有意象性和潜在性的特征,它是人们面对数字化世界时潜在的无意识的产物,是人们通过意象化关于数字图景所构建的想象的共同体。第二点是景观的抽象化和凝固化,景观就是将客观世界抽象化为视觉图景的结果,在它那里,“正是使用的总体与抽象的表现总体在进行交换”[8](P25)。同时,景观热衷于静止的画面,“旨在重新抓住存在于人类活动中处于流动状态的所有事物,以便以凝固状态的方式去拥有这些事物”[8](P19)。在数字资本主义中,数字景观也呈现出抽象化和凝固化的特征,它将作为客观的数字世界抽象化为一系列数字图景,并以静止和凝固的方式将其收入囊中。第三点是非强制性与强制性互为表里,非强制性体现为一种主动接受的状态,而强制性则体现为一种被动接受的过程。从表面上看,景观作为无意识的产物似乎是人们主动请愿的结果,客观化的世界视觉构成了自主化的图像世界。而实际上却是,景观遵循着“出现的就是好东西,好东西就会出现”[8](P6)的行事主张,出现的都是被强制性设定的,它以隐蔽而温和的方式强制使人们接受所看到的东西,通过无需应答的单向度的肯定性以达到更深层次上支配和控制的目的。因此,“它所要求的态度原则上就是这种被动的接受,通过其绝无争辩的出现方式,通过其对外表的垄断,景观实际上已经得到了这种被动的接受”[8](P6-P7)。景观的这一特征在数字资本主义社会中依然得以延伸。数字景观以其巨大的吸引力能够快速俘获人们的“芳心”,使得人们为之竞相追逐,这表现为人们主动接受的过程,因此,面对数字化世界,人们脑海里形成的是自主化的视觉图景。而在这种表象背后,实则是数字景观以其柔软的方式让人们看到它想让人们看到的东西,这是一种更为隐蔽的强制,从而使人们陷入甜蜜的陷阱却乐在其中,达到一种深层的控制。

三、数字资本主义下景观的运演机制

数字资本主义下的景观在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方面都实施着特有的运演机制,这些运演机制展现了数字景观背后的资本主义深层逻辑。在政治统摄方面,数字景观发挥着维护统治和权力扩张的功能;在经济策略方面,数字景观发挥着开发剩余价值和实现资本积累的功能;在意识形态方面,数字景观发挥着规训和愚化主体的功能。

1.数字景观的政治统摄

就狭义来讲,景观的政治统摄表现为德波所谓的以法西斯主义和斯大林主义为代表的集中景观,即官僚政治专政的工具;就广义来讲,景观的政治统摄表现为对现行资本主义制度的表象化抽离和维系,从这个意义上看,景观是当今最大的政治,“景观政府拥有歪曲整个生产与认识的一切必要手段,因此,它也绝对掌控着人们的记忆,这就好比它肆意掌控着对遥远未来的规划一样。它的统治无所不在:它所执行的是即决审判”[11](P6)。

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景观的政治统摄无疑获取了更为便捷高效的工具和显著的成果。首先,景观通过数字化运行机制更为隐蔽地扮演着去政治化和推广绥靖政策的角色,以此转移人们对敏感政治问题关注的视线,达到转移矛盾和愚弄人们的目的;其次,数字景观更为“明显展现出社会言语和管理的极权专业化,那么在制度的总体运转层面,社会言语和治理会融为一体,形成一种景观任务的全球性分工”[8](P32)。这表明景观正在通过数字化方式强化资本主义对全球的扩张和统治,数字景观正成为实现资本主义霸权的绝佳手段;最后,数字景观会加剧当前资本主义社会的不自由、非民主以及不平等的现状。关于自由问题,德波认为,“迫使理性深化的东西,也是滋养等级剥削和压迫的非理性的东西。造就社会抽象权力的东西也造就社会的具体非自由”[8](P40)。而数字景观是一种极端理性化并具有社会抽象性的产物,它所生发的必定是非理性和非自由的触底反弹。关于民主问题,德波认为景观社会中的民主与“极权式绝对命令直接而残暴的方式全然不同”[11](P19-P20),景观民主温和的方式更具有迷惑性,而在其背后的却是强制与专政的横行,这一点在数字景观中更为明显。在数字化世界中人们看似拥有更多的民主化自主权,殊不知其背后是景观的强制推行在发挥作用。关于平等问题,在数字景观中,分散权力和赋予权力是同时发生的,这就导致貌似诸多平等的背后实则隐藏着更多的不平等,比如信息的不平等、数据的不平等、资源的不平等,而这进一步加剧了社会阶层的划分与社会整合的难度。

2.数字景观的经济策略

景观是伴随着经济发展和商品繁荣而生成的,可以说“景观的根源就在变得富足的经济土壤中”[8](P32)。在景观生成的过程中,景观本身也作为一种重要的产品,造就了自身制造和生产的发达状态,景观俨然已经成为现今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生产目标。在经济策略方面,景观通过制造各种令人眼花缭乱、流连忘返的图像集合,使人们以肯定性的态度沉迷其中,其结果是生产者在甜蜜的控制中受到更深层的剥削,消费者任由伪欲望和伪需求无形操纵。而数字景观将这一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从生产和劳动者的视角出发,一方面,“由于数字化产品生产和发布的经济性总是优于以前的技术,跟有形商品生产制造及库存、运输的成本相比,通过互联网创造并传送电子产品的成本微乎其微,因而这种转变来势迅猛,它遵循的正是资本主义的必然逻辑”[12](P109);另一方面,在数字景观中,数字劳动者作为制造景观的棋子和工具,无意识中深陷数字时代的新型剥削中,统治者和资本家以更加隐秘的方式收割剩余价值,推动了数字时代下资本主义经济的飞速发展,而数字劳动者对经济发展所作出的贡献与之受剥削的程度是成正比的。从数字化成果消费者的视角出发,在数字景观中,消费者处于一种非理性和充满矛盾的尴尬境地,“他越是凝视,看到的就越少;他越是接受承认自己处于需求的主导图像中,就越是不能理解自己的存在和自己的欲望”[8](P13)。这即是说,在数字景观笼罩下的消费者已经逐渐失去了了解内心真正欲望和追寻内心真正需求的能力,他们将虚假欲望和虚假需求当作真实的东西来主导自己的消费。由此可见,数字景观中的消费是在无意识中生成的伪欲望和伪需求的消费,是一种盲目的、非真实的消费,而这正是资本家进行资本积累的经济策略。

3.数字景观的意识形态功能

德波认为“景观是杰出的意识形态”[8](P136),它“展示和表现了任何思想体系的本质:对真实生活的穷困化、奴役和否定”[8](P136)。在景观所制造的大银幕上,“上演的是普及性孤独症的虚假出口”[8](P138),它的存在和统治充分证明了资本主义体制的合法性,使得作为观众的人们在顺从中无意识地肯定着现存的体制。

具体来讲,景观的意识形态功能包含三个方面。一是景观通过布展肯定性的表象,将人们统摄于统治者和资本家在生产和消费中已做出的选择,人们的生活无不充斥着被景观牵引和装饰的欲望对象,在这种肯定和顺从的单向度意识中,表征着对现存体制的直接肯定。在数字化时代,景观借以数字这一新的表现形式正在以人们更为喜闻乐见的方式渗透其意识形态,数字时代的景观比以往任何时候的景观都要更受人追捧和使人爱不释手,人们的目光追随着它,人们的内心任它调遣,这种肯定性和顺从性的意识就是数字景观规训的结果。二是景观在一定程度上是通过审查后而展现出来的,因此它必然是现存体制合法性的同谋,是资本主义合法性的永久在场。在数字景观中,数字图景的呈现也必然是经过审查的后图景集合,使人们在数字化生活中无时无刻不接受着现存体制的规训,形成对现存体制的合法认同。三是德波所强调的景观对人的非劳动时间的控制,从而使人处于全面受控的社会生活中。这一点在数字景观中尤为显著,在数字化时代,景观对人的控制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大大扩展了,不仅是人们的生产和劳动时间,就连人们的非劳动时间也处于景观的奴役之下,但这似乎不易被人察觉,使得人们在面对景观的视觉表象化控制时,却依然满心欢喜、沉浸其中。正是由于数字景观对人们非劳动时间的支配,“这个世界恰恰被生产为一种在自身中保持着镇压的伪享受”[8](P33),这种伪享受激发了人们的伪欲望,使人们更远离其真实需求,从而达到服务于资本的剩余价值增值和对现存体制的非批判性拥护的目的。

四、结语

从数字资本主义到数字景观,一方面呈现出的是数字化对于资本主义发展无可替代的促进作用,另一方面则表征着景观社会的深层逻辑和运演机制已经成功嵌入数字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的数字景观,对我国建设数字中国具有某种程度上的借鉴意义。其一,从个人层面讲,“我们并不需要像古典的浪漫一样,去缅怀一个前数字化社会,将手机和电脑全部隔绝,返回到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田园诗歌式的生活中”[13],数字化生存“它几乎具备了遗传性,因为人类的每一代都会比上一代更加数字化”[14](P272)。因此,我们要做的是积极、主动、有意识地规避由于全球化辐射所引发的数字景观大范围渗透、内爆和驯化。其二,从制度层面讲,要加强数字监管,积极制定相关规范数字生态绿色发展的条例,探索数字公共治理的有效模式,“完善数字公共空间法制法规,铲除数字隐性壁垒”[15],推动社会主义的数字化建设朝向“建立服务于公共目的的共享开放平台”[16]的目标迈进。其三,从国家层面讲,一方面要推动数字化建设积极健康发展,正确处理资本逻辑与人的逻辑之间的关系,在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立场的前提下,“把资本逻辑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有效抑制资本逻辑的发展空间”[17],以人的逻辑超越资本的逻辑,防止数字化领域被资本腐蚀,抑制景观在数字化领域的滋生。另一方面要着眼于数字化的正面影响,积极“融入数字全球化价值链”[18],加强数字技术的现代化发展,重视以产业数字化推动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以数字中国助推国家发展的现代化,为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而增砖添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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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剥削的两重批判——基于《资本论》第一卷的思考
火山塑造景观
包罗万象的室内景观
叛道者居伊·德波
从商品拜物教到景观崇拜: 德波对马克思批判理论的新推进
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发展趋势
春天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