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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合与发展:口述历史的社会学研究实践
——从个体记忆到社会研究的跃迁

2023-01-05马楠楠

关东学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社会学集体个体

马楠楠

近年来,口述历史的研究热度持续升温,成为史学、人类学等学科还原真相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同时也因极具故事性、丰富性和生动性,被作为文学影视素材广泛流传,无论其学术价值还是商业价值都为人们所追捧。但出自田野的口述历史被作为一项社会学研究却鲜有关注。然而“任何一门社会科学或任何一项深思熟虑的社会研究,都需要一个社会视野的构想和历史资料的充分利用”。(1)C.Wright Mills,“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New York:Grove Press,1961,p.145.口述历史在为社会学研究提供资料的同时,也因蕴含着丰富的个体情感和价值观念,反映出时代背景下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的真实面貌,并映射出国家政治、经济、文化权力的指向。口述历史是一场温暖丰富的文化盛宴,也是一种互动有趣的社会科学研究方法,它既是对历史文化的敬意,也是对社会科学的探索。二者的相遇是一场古老与青春的邂逅,在触碰历史记忆中探究社会本源,作为柔软但不失重量的研究方式,在当代社会学实践与积累中成就了其独特的学术魅力,社会学也因口述历史的加入而愈发富有研究张力。

一、口述历史的源流与社会学之诠释

(一)口述历史的国内外源流

口述历史诞生于1948年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研究部的建立,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亚伦·内文斯首创了口述历史的学术概念。直至今日,口述历史经过七十多年的发展,已成为一项不容小觑的学术研究,并在多个学科中得以不同形式的应用。在过去的七十年间,口述历史经历了从无到有,从散乱到规范的曲折发展过程。1953年,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设立口述历史研究项目,随后,众多学校开始设立口述历史研究项目。直到1967年,美国口述历史研究会正式成立,专门性组织形式的出现为口述历史的研究创造了更多的发展机会,口述历史发展更加趋于规范化。进入到20世纪70年代,伴随着史学研究的发展,口述历史有机会成为“新史学”的研究方法进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直至90年代,口述历史正式进入学校教育成为系统性方法被广泛学习。新世纪以来,在信息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和地区迎来了口述历史发展的新局面,在如何快速获取、有效记录、长期保存以及科学利用与开发口述资料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研究和探索,使口述历史成为诸多领域在数据应用上的重要资源。

伴随着国外口述历史学的发展和国内外交流的不断加深,口述历史作为一项被公认的学术研究方式进入中国是在20世纪90年代。在对口述历史的国内发展进行溯源时不难发现,在中国浩如烟海的史籍中,口述历史的身影早就随处可见。作为通史记录的方式方法,口述历史的应用深深地渗透到史书当中。封建社会时期,口述历史在诗词歌赋中得以广泛应用,“四书五经”中以口述历史为载体的文本从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民俗等领域全方位、多角度地记录着我国古代历史的发展与现实状况,不仅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成为统治者观察民生、体察民情的重要途径。作为古代诗歌开山之作的《诗经》具有“古者天子命史采歌谣,以观民风”的用意。口述历史在中国的方法本位最早出现在地方志、民族志之中,作为还原集体记忆的过往脚本,而后又被运用到人物传记当中,成为名人记忆的记录介质。具有代表性的有唐德刚先生通过张学良先生于软禁处所回顾一生而作的《张学良口述史》,有王亚蓉女士根据沈从文先生口述回忆写作与治学之路而著成的《沈从文晚年口述》,也有杨绛先生通过自梳口述的方式亲自完成的《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口述历史在人物传记上的应用形成了卷帙浩繁的学术成果,从“口述史事”到“口述人”的应用,为口述历史成为社会学研究方法奠定了基础。新中国成立后,如何以更加客观合理的方式还原历史、看待历史,成为中国政府和学界的共同追求。直到20世纪90年代,口述历史逐渐从历史学、民族学等学科的编纂工具,扩展为文学、宗教学、新闻传播学等学科的现代性研究方法。进入到21世纪以来,口述历史的现实应用实现了井喷式发展,以对中国知网收录的文章统计为例,2000-2020年,有关口述历史的学术期刊论文1963篇和学位论文325篇。虽然学界对口述历史的关注度逐年提高,但口述历史并未作为主流学术研究得到重视,以国家对于有关口述历史的资助项目来看,2010-2020年期间,国家社科基金资助的口述历史相关项目仅有13个,虽不能单从一项数据中认定口述历史与社会学关联疏远,但也足以看出社会学与口述历史的主流学术研究有待得到更广泛认可。

(二)口述历史与社会学

口述历史的学术意涵并未在研究者中达成一致,甚至形成了难以融合的局面。一方面史学家坚信“口述历史就像历史本身一样古老”,(2)[英]保尔·汤普逊:《过去的声音:口述史》,覃方明等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5页。同时也质疑“这似乎是收集历史资料的一种奇怪方法”。(3)[英]保尔·汤普逊:《过去的声音:口述史》,覃方明等译,第25-26页。对于口述历史方法论的评价放在下文中详细讨论,这里我们要强调的是口述历史无论是作为一种研究方法,还是其本身的研究指涉都在社会学中得以体现。虽然强调方法论的史学家认为,口述历史获取资料的真实性与可靠性是有待考证的,将其定义为“是通过录音访谈的形式,搜集口头回忆和具有重大意义的历史事件的个人评说”。(4)[美]唐纳德·里奇:《大家来做口述历史》,王芝芝、姚力译,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2年,第1页。但也正因为个体记忆的复杂性,才有了社会学由个体记忆生成集体记忆的学术追求。与强调资料性的观点不同,也有学者关注到了口述历史过程的重要,“口述历史是为了引导出人们过去的记忆资料而进行的访谈记录”,(5)Lynn Abrams,“Oral History Theory”,London:Routledge,2010,pp.2-3.口述过程不仅要对口述者的记忆进行记录,也要记录口述者的行动,为开启对口述历史社会属性的关注奠定了基础。伴随口述历史研究和应用的不断发展,学界开始意识到口述历史不再是单向度的研究方法,而是一项多学科交融的复线型研究。有学者指出,“口述历史是一门学问,对操作者来说,除了要掌握一套实务规则外,还要涉猎学术脉络与深刻理论的探讨,如不然,容易发生各种问题”。(6)吕芳上:《关于口述历史二三事》,《近代中国》2003年第6期。

口述历史与社会学之间的独特关系则在于,口述历史不仅是资料获取的手段,也是探究资料背后的路径。在社会学看来,口述历史无论是还原真相还是呈现出历史偏僻,都是为了更加接近社会互动的逻辑性。口述历史与社会学之间虽联系密切,彼此影响,但二者并不是依存、从属关系,而是同等、并列关系。二者侧重不同,口述历史更倾向于个人,注重对个体记忆的记录、描述和呈现,而社会学更关注整体,主要是对记忆背后的权力关系的挖掘和洞悉。二者虽有不同,但口述历史的出现为社会学进行资料收集提供了新的路径,社会学对于个体记忆逻辑和选择策略的剖析,实则拓展了口述历史的价值和适用范围。

二、口述历史在社会学中的转化

纵然口述历史与社会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二者间学术转化却是一个严肃的研究过程。在口述历史研究的方法论逐渐形成体系后我们发现,记忆的概念逐渐浮出水面。作为记忆提取和历史书写的工具,口述历史被广泛应用于历史学、人类学、新闻学等众多学科。但社会学的关注除“还原记忆”之外,还包括对“再建记忆”的关注。莫里斯·哈布瓦赫作为记忆研究不可忽视的社会学家,最突出的贡献是首次明确了社会记忆的概念和记忆的社会属性。虽然在哈布瓦赫以前,人类学、心理学等学科就对集体记忆有所关注,研究者通过实验假设、建立模型等方式进行量化研究,不可否认的是,这些量化研究在印证或推翻实验假设间推动了记忆的研究进程,但其研究指向往往忽略了记忆的社会属性。作为对以往学者的回应,哈布瓦赫首次提出了集体记忆的概念,并尤其强调记忆的社会属性和建构属性,这一研究开创性地建立了记忆与社会框架的联结。在此基础之上,保罗·康纳顿进一步说明了社会如何记忆,建立了集体记忆与社会行动间的联结。此后,集体记忆开始了漫长且波折的社会学研究之旅。

口述历史“还原记忆”和“再建记忆”的张力是记忆社会属性的核心所在,而这种“真实”与“建构”之间的冲突正是社会学所关注的内在逻辑问题。口述历史只有完成个体记忆到集体记忆、集体记忆到社会研究的演进,才能真正为社会学所用。正如哈布瓦赫所说:“要进行回忆,就必须能够进行推理、比较和感知与人类社会的联系,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记忆的完整性”。(7)[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0页。

(一)口述历史到集体记忆的生成

基于口述历史生成的个体记忆在社会学中的应用是通过分析访谈对象的个人动机、行动策略、情感价值,继而对当时社会环境、时代背景,甚至是对整个社会现象及本质做出判断。但因为个体记忆掺杂着复杂的个人主观色彩,并不能够被追求普遍意义的社会科学所应用。因此,口述历史的个体记忆如何成就集体记忆,并转换成社会学研究中的有效资料,在此过程中有哪些问题值得关注,这些追问都应加以具体研究。

在记忆建构论看来,记忆并非是个体行为,而是某一群体经由各种权力关系建构出来的集体性行为。哈布瓦赫在其著作《论集体记忆》一书中阐释了关于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关系的看法,他认为在某种程度上集体记忆是优先于个体记忆的,并且对于个体的记忆和行为发挥了重要的影响和构建作用。(8)[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第10页。一言以蔽之,个体记忆只有依赖于集体记忆才能获得意义。正如国内学者刘亚秋所说:“个体记忆只有放在集体记忆中才能被理解,或曰个体在记忆方面是依赖于社会的”。(9)刘亚秋:《从集体记忆到个体记忆——对社会记忆研究的一个反思》,《社会》2010年第5期。然而,当研究者将口述历史付诸实践后发现,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并非完全的从属关系,而是存在着某种程度的互构。出现互构的原因主要是个体记忆的存在性决定的。一方面,个体记忆是集体记忆的基础。从记忆本身的意涵来讲,其记忆的主体是个人,集体记忆只有依托个体记忆才能够得以建构和传承。另一方面,个体记忆是集体记忆的一部分。虽然个体记忆无不放置在群体的概念下加以理解,但个体记忆在社会框架中被制约和支配的程度受主观情况的影响而呈现不同,因此,一部分个体记忆就是集体记忆本身。值得注意的是,社会学的关注不只是个体记忆组成或承载集体记忆的部分,更深层次的关切是探析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出现吻合或偏差背后的权力运作关系。

社会学对于研究手段的规范和要求并不苛刻,但对于旨在获得普遍意义的社会学来说,口述历史作为个人主义浓重的研究方法被提出了较高要求。首先,不管是口述历史还是社会学研究中其他形式的访谈,其访谈对象一定是第一人称视角。在利用口述历史的研究方法进行资料收集过程中,需要坚持口述者亲历的原则,以第一人称为角度进行记忆叙事。其次,个体必须置于具有共性的群体之中。只有保证集体记忆是个体记忆经由相同的社会权力关系建构而来的,才能探究集体记忆生成的真实原因。最后,社会学研究者切忌把一切问题都归结为记忆问题。虽然记忆作为联结过去的重要途径之一,是一系列由时间和空间交织在个体记忆中形成的连续而不可分割的印象,但这些印象是个体基于其文化背景、生活环境等变量下进行选择性加工的结果,因此记忆并不能作为洞察社会学研究全貌的唯一视角。综上所述,个体记忆到集体记忆的生成不仅要求记忆的真实性,也更注重集体记忆形成、发展、变迁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不仅要坚守口述者的第一人称视角和记忆集合体的选择,也切忌将记忆作为研究的唯一途径,过度夸大记忆的价值所在。结合权力关系的运作对个体记忆进行整理、筛选和累积,才是获得有效口述资料的方法。这就恰如眼睛是观察世界的窗口,但不能够将眼睛定义为观察世界唯一的途径。

(二)集体记忆向社会研究的跃迁

如果说个体记忆到集体记忆的生成是口述历史在社会学应用中的前提,那么集体记忆向社会研究的跃迁则是完成口述历史社会学转向的具体应用。任何一个社会学研究都无法回避“社会”而空想,这就要求研究者既要有对集体记忆的基本理解,也要掌握社会学的逻辑建构,并且最终回归到“社会”中来。正如米尔斯所说的“只有从逻辑角度解开这团乱麻,才有可能了解这些议题是否真的牵涉到不同价值之间的冲突”,(10)[美]赖特·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李康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07页。为学术研究作出贡献。因此,实现口述历史在社会学中的转化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在于二者是否存在关联,并且找到记忆向社会研究跃进的实践路径。

口述历史与社会学是否能够实现融合的前提是二者间是否存在关系,这一前提在过往的学术研究中得到了肯定。一方面,社会学使口述历史更能关注到资料背后的权力关系运作。口述历史在社会学中的存在意义,并不仅仅是为了对过去进行还原和保存,而是借助过去这些集体记忆中保留下的有效遗迹,对历史社会的回望和解析,亦或对个体进行记忆重构行动内涵的剖析。另一方面,口述历史的研究方法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社会学研究对历史资料的要求,它能够跨越时间、空间等因素限制,达到研究资料在时间上的连贯性以及空间上的跨越性。在确定二者间的关系之后,如何从已经获得的集体记忆资料中还原社会现象、提取社会问题、实现集体记忆到社会问题的转化?是口述历史与社会学融合的第二个问题所在。

集体记忆的建构性已经成为记忆研究不争的事实,正如哈布瓦赫所说:“尽管我们确信自己的记忆是精确无误的,但社会却不时地要求人们不能只是在思想中再现他们生活中以前的事情,而是还要润饰它们,削减它们,或者完善它们,乃至于赋予它们一种现实都不曾拥有的魅力”。(11)[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第68-69页。值得注意的是,不能把集体记忆理解为完全虚构出来的、迎合社会框架的臆想,而是要把握集体记忆与社会事实、社会建构之间的关系。就二者间的关系来看,实现集体记忆到社会问题的转化,要完成“割裂”和“重建”两个过程。集体记忆“割裂”的过程要求将其置于“真空”状态,既要将集体记忆与社会建构“割裂”开来,将记忆放置在时间长河中寻找真相,也要将集体记忆与社会事实“割裂”开来,分析各个权力关系是如何进行记忆筛选、保留和遗忘的。另外,集体记忆的“重建”仍体现在社会建构和社会事实两个方面。一方面,集体记忆的建构论强调了社会框架“重建”记忆的内核。另一方面,集体记忆的传承和延续则否定了绝对建构论,只有“重建”记忆生成的具体逻辑,才能成为社会学追问的核心议题。站在当下回望集体记忆的生成路径是社会学研究的核心要素,也是集体记忆向社会学研究转化的关键步骤,即要求研究者完成集体记忆的“割裂”与“重建”,捋清集体记忆与社会事实、集体记忆与社会建构之间的真正关系。社会学的目标不只是对于过去记忆的回顾和还原,更多的是通过对集体记忆的“割裂”与“重构”,剖析集体记忆生成或畸变的过程,重新认知社会结构和秩序。

三、口述历史与社会学的交融与促进

口述历史与社会学作为两个独立学科并无从属关系,但却在过去的实践中彼此成就,相互推动。口述历史为探究各个权力关系对集体记忆的影响提供了丰富的资料,而社会学应用也使得口述历史更加贴近真相。史学家勒高夫曾说过:“为了探究社会学,社会学家又与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们站到了一起”。(12)[法]雅克·勒高夫:《历史与记忆》,方仁杰、倪复生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09页。口述历史与社会学走上了一条融合发展之路。

社会学对口述历史的促进主要体现在研究群体和研究意涵两方面。首先,就研究群体而言,口述历史在社会学中的应用不断彰显对于底层群体的关切。当口述历史作为历史学、文学等学科编纂的工具时,其研究对象往往都是历史名人、英烈楷模或其亲属朋辈,更加关注有影响力的人物和事件,进而运用史料传记的呈现方式引起社会关注,此时,口述历史的应用价值仍存在局限性。伴随着社会学对口述历史应用的不断深入,口述历史的研究群体开始拓展到社会各个阶层,将研究触角伸向了社会底层的事件和人物。口述历史对象不再只是具有显著影响的英雄人物,当然也从未回避精英话题,但更多的是倾听来自“社会底层的声音”,通过关注底层社会人物和事件,将那些曾经“沉默的声音”重新拉回到公众视野。社会学中的口述历史作为个体记忆呈现与集体记忆建构的方式,将社会各阶层都纳入其研究范畴。这对于探究普遍意义的社会学而言,不仅是一个有价值的研究工具,同时对于口述历史本身而言也是一次有意义的学科延展。早在1845年,恩格斯就在其展现波兰移民工人阶级的生活状况的著作中使用了口述资料。新中国的史学家和社会学家则在19世纪50年代通过口述历史和田野调研的方式编写了“新四史”,将老工人、老贫农、老社员、老百姓的生活载入叙述空间,这些对于底层的关注为社会学和史学的宏大叙事提供了“小人物”的具体补充,也成为后续研究的草蛇灰线。其次,从研究意涵角度来看,口述历史在社会学应用中展现了更多的研究价值,主要体现在对资料严谨性和内在逻辑性的探索。一方面,社会学对口述资料的把握更加严谨,不仅追求资料的丰富性、真实性,将极具主观色彩的个体记忆固定成学术研究的可靠素材,也注意关注资料背后的内在关系,这种严谨的方法论得到了社会学、史学、文学等研究领域的广泛认可。例如,孙沛东从服装秩序与国家规训的关系入手,将文革时期口述者的个案生活史与国家对“奇装异服”的治理作为互动关系进行研究,先通过史料分析对口述者的记忆进行判断,又结合国家政治、经济、文化三方面的治理探析话语权力对个体着装的形塑,(13)孙沛东:《裤脚上的阶级斗争——“文革”时期广东的“奇装异服”与国家规训》,《开放时代》2010年第6期。既证实了个体记忆的存在性,也探析了记忆偏差的内在因素。另一方面,口述资料不仅成为了展现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工具,也成为了剖析记忆形成的内外动因、挖掘社会现象与问题的手段。例如,郭于华将土地改革过程中的农村群众对于自身经历的讲述与宏观的国家意识形态、社会历史变迁过程紧密连接,通过底层社会对于苦难的讲述来构筑历史,展现了口述历史在革命研究中的方法趋向。(14)郭于华:《作为历史见证的“受苦人”的讲述》,《社会学研究》2008年第1期。杨可以码头工人为研究对象,通过对民国前期工会和旧式工人团体的关系梳理,展现了中共对工人阶级的群体意识召唤和话语植入操演,揭示了动员与感召背后的权力实践。(15)杨可:《“正名”和“做事”:以码头工人为例看民国前期工会与旧式工人团体的关系——一个历史社会学的视角》,《广东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口述历史在社会学中的应用不胜枚举,社会学在田野过程中创造出来诸多的行之有效的研究技术与扎实的实践经验,也为后来口述历史工作的开展提供了宝贵的样板,使口述历史的调研过程和调研结果更加学术化,成为社会学对于口述历史研究意涵的有效拓展。

与此同时,口述历史正在丰富着社会学的研究领域,主要体现在研究维度和研究视角上。从研究维度的纵向来看,口述历史是一次研究者与亲历者的对话,这种方式使社会学研究能够获得更加深入的个体记忆资料,也让集体记忆的呈现形式不再是单调的文本叙事,而是生动丰富的口述集合。也许这些个体记忆叙述并不统一,甚至是相互矛盾的,但也正因于此,社会学研究在重新建构集体记忆的过程中才被赋予更深层次的内涵与思考。埃尔德对大萧条时期社会经济对社会结构以及不同阶级的个体的社会关系、代际关系的影响进行了40多年的追踪研究,(16)[美]埃尔德:《大萧条的孩子们》,田禾、马春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年。研究资料除测评量表外,还将孩子及其父母的口述生命史作为重要的材料来源,极大地增加了研究资料的饱满性,这样的研究方式成就了社会学关于生命历程的开创性贡献。从研究维度的横向来看,口述历史的加入为社会学提供了更丰富的研究素材,有学者将口述历史比作社会学通往历史研究的“时光之车”,不仅可以抵达终点,沿途风景也不乏迷人之处,研究者希望从现有权力体系中抽离出来,回到个体生涯和社会背景的交织之中,把个人的困境和顺意、窘迫和优裕都摆到宏观的历史结构当中去,正如米尔斯所说:“如果不能回溯到个人生涯、历史与这两者在某一社会中的盘根错节之中,任何社会研究都不能完成其智慧之旅”。(17)[美]赖特·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李康、李钧鹏译,第23页。通过这些被社会框架重构后的记忆使研究资料更具有社会学意涵。从社会学的研究视角来看,口述历史对于社会学的意义在于推进了对记忆者本身的关照和对社会关系结构的反思,不仅是口述历史的资料本身引起了社会学关注,往往这些历史亲历者或见证者们也可能成为研究者关照的对象,尤其是对底层社会进行研究,口述历史“平易近人”的研究方式,让许多缄默的群体重新获得了自我表达的欲望和机会,底层群体对于历史的书写方式,为社会学赋予了学术张力的同时,也使更多的底层群体重回关注视野。对于社会关系结构的反思则使得研究者通过对复杂的个体记忆分析,拆解其背后的各个权力关系。例如中国传媒大学的崔永元口述史研究中心,在研究领域上充分展现了口述历史的群体关注优势,其研究领域包括战争、外交、电影、企业等等,其中涉及的群体包罗抗战老兵、知青、三线工人等等,这些口述资料不仅成为社会学研究的瑰宝,也引发了各学科对这些群体的关注,将个体的生命嵌入到历史事件之中,以此透视宏观历史车轮对微观生命的塑造机制,探析个体通过行动顺应环境或克服制约的选择路径。

四、结语与展望

口述历史与社会学的相遇是一次充满学术魅力的复合性学科碰撞,二者只有在碰撞中追求共生才能实现融合与发展。这要求口述历史与社会学都要回归研究本心,坚持各自的研究指向,但社会学无法回避口述历史追求记录、描述的呈现方式,口述历史也不能改变社会学对于权力、关系的追问。虽然口述历史是个体记忆的呈现方式,但任何个体都无法脱离社会一枝独秀,个体记忆不是单一个体经历的累加,或者说个体记忆是社会结构影响下的生命历程再现,是集体记忆的表现之一,也是社会建构的结果。个体记忆是社会本质、社会结构与个体历程交织的建构机理,(18)周晓虹:《口述历史与社会记忆:现状与未来》,《南京社会科学》2019年第12期。这要求社会学研究者要清楚地辨析口述历史作为研究方法从个体记忆到集体记忆的跃迁规律与实践逻辑。着眼当下,关切热点是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的要务,而对于历史的追溯则是完成现实追问的重要治学,渠敬东在对于当代社会思潮的讨论中提出:“历史学是关于过去的社会学,社会学是关于现在的历史学”。(19)渠敬东:《返回历史视野,重塑社会学的想象力——中国近世变迁及经史研究的新传统》,《社会》2015年第1期。新史学对小传统主义的追求方式与社会学注重田野调查研究的旨趣不谋而合。诚然,口述历史与社会学的结合开创了全新的研究视角与进路,那么在此基础上已形成的经典理论、可以挖掘的重要命题以及具体化的微观实践将成为未来学界研讨的关键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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