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聚落传统:保护与发展之间
2023-01-04翟辉
翟辉
仇保兴先生早在2012年就指出,名城保护工作面临着片面追求城市土地的经济价值、忽视持续的文化价值、忽略历史与环境的协调、以旅游开发来代替名城保护、拆真遗产、建假古董等问题[1]。10年来,在大量兴建的“假古董”中,有的未经严谨考古且形制错误,而原有古建和街区被淹没其间;民居拆毁殆尽,只剩孤零零几处国家级、省级保护建筑;商业化较重,历史街区修旧如新;为旅游开发而让古城的大部分居民搬出,造成古城空心化,丧失活力……历史文化聚落的现状不容乐观,价值取向的共识尚未形成,对矛盾“之间”的关注不够,因此,保护与发展的问题并未得到根本性的解决。
1 作为动名词的传统
传统,是一个典型的“熟词”,也是一个容易产生“歧义”和“误用”的词。
按照汉字解释1),“传:授也,续也,布也;传递;传授”;“统:丝的头绪;世代相继的系统”。传,是动词、形容词;统,是名词。因此,传统首先应该是一个“动名词”──一个通过持续传递而获得的世代相继的系统。
“传统”作为关键词的研究很多,在知网以关键词“传统”检索中文文献,得到文献12,894 篇;以关键词“传统文化”检索中文文献,得到文献44,356篇;以关键词“传统聚落”检索中文文献,得到文献1613篇;而以关键词“文化传统”检索中文文献,得到文献2627篇;以关键词“聚落传统”检索中文文献,只得到1篇文献。可以看出,把“传统”作为形容词的比作为名词的要多很多,而作为形容词的“传统”大多是跟时间的“过去”有关的,名词化后变成与“现代”相对立,因此,“传统与现代”成为一个习以为常的词——在知网以关键词“传统与现代”检索中文文献,居然有541篇。
一旦传统成为现代和未来的对立,它就被固化在了时间的“过去”。
1-3 变化中的独克宗古城:屋面材料(闪片替换)
4.5 变化中的独克宗古城:屋面排水檐沟材料
6 变化中的独克宗古城:烟道
7 变化中的独克宗古城:烟道
8.9 附建阳光棚
传统不是古代流传下来的不变的陈迹,而是当代人活生生的创造[2]。“传统”并不是一种消失的状态,它应该总是“在场”的,它总是作为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的连接中介。无论我们在“传统”的概念上存在多么大的争议,但就个人来说,当回头看过去的时候,显然会有一个相对清楚的认识,将只能在“整体”的基础上进行取舍,并且由于“整体”是客观的,又可以随时更正自己对于传统的认识。也正是这种共时性,使得“过去”具有了“现存性”[3]。
作为动词的“传统”强调的是持续的传导行为,作为名词的“传统”强调的是在时间上连续不断、空间上紧密关联、性质上相互交融的统合整体,即所谓的“时空连续统”,作为与英文“动名词ing形式”对应的传统,强调的是“在场”。“时空连续统”的视野要求把传统看作一个与过去的遗留、现实的存在和未来的可能相交叉的“网”;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 和“过去的现存性”,还要理解“未来的现存性”[4]。因此,对“聚落传统”的发现和深究比对“传统聚落”的观察和理解重要。
以香格里拉独克宗为例,从1999年至今,这个梦中的“香巴拉”古城从日渐衰败到旅游重振、从火灾到复建、从全面“闪片”替换到阳光棚整治(图1-9),经历了一个持续变化、争议不断、矛盾重重的过程。如果静态地保持“原貌”,传统民居随着原住民的外迁而破败,聚落传统会逐渐消失;如果大力发展旅游,传统民居随着需求变化而异化,聚落传统有可能发生断裂……如此,“时间矛盾”可以解决吗?没有了闪片的“闪片房”和加建了阳光棚的“闪片房”能够成为独克宗的新传统吗?失去了“闪片房”智慧的独克宗古城还可以作为过去和未来的连接体吗?
2 作为发展的保护
历史文化聚落不仅处在一种历时性的“过去”,而更处在一种共时性的“生境”之中。在时间矛盾中,重点是理解并处理好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关系。而在空间矛盾中,保护和发展孰轻孰重、孰先孰后,如何才可以实现老生常谈的“在保护中求发展,在发展中求保护”,是值得着重探讨的问题。
在聚落传统传递的空间关系中,保护与发展的矛盾是非常突出的,在一定的空间中,这种矛盾甚至是不可调和的。自然和文化多样性的保护是地区发展、特别是地区旅游与文化发展的重要基础之一,同时,也要强调保护是一个动态的而非“冻结”式的过程,保护的目的正是为了更好的发展[5]。因此,传统聚落的保护不能等待机会而是要创造机会,静态的保护是苍白无力的, 只有发展才能促保护──要把保护作为发展,并思考怎样的保护可以推动历史聚落的持续发展。
按照保护和发展各自的要求,以及对作为动名词的传统的理解,在同一个空间里“既保护又发展”的命题是不成立的,但整体地将其“放在不同的空间来解决是最有效的办法”──将新与旧、保护与发展放在不同空间中来取得平衡、获得再生[5]。同时,也要将保护与发展放到“空间连续统”中,思考如何使保护与发展成为“保护—发展”整体。
既然在同一空间中实施保护和发展是矛盾的,那么如何通过核心区外的空间发展来促进核心区有效的保护利用就成为历史聚落发展中需要着重探讨的模式。丽江束河就是这种模式的典型代表。
束河在世界文化遗产的核心区外规划建设了旅游配套服务区“茶马驿站”,使得核心区的保护和商业区的发展各得其所,并在更大的范围取得了协调。通过旅游发展促进了历史文化聚落的活态保护,而这种由内及外的保护又带来了更大的发展(图10-16)。
10-12 保护与发展协同的丽江束河
13.14 “空间连续统”中的丽江束河:核心区
3 在时空“之间”得间
“之间”,是矛盾凸显与矛盾平衡的过程,表达的是一种“取中”的观念和融合的价值。时间“之间”是联系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桥梁,是保证传统处在“时间连续统”之中的重点;空间“之间”是缓冲新区和旧区的过渡,是保证传统的保护与发展可以相得益彰的关键。
“之间”,是一种妥协、一种平衡、一种和谐,更是一种策略。
“得间”,是一种思辨求知的态度,是一种寻找“问题”与“机会”的努力。
历史聚落无不存在于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新与旧之间(图17、18)、保护与发展之间、整体与局部之间、地区性与全球化之间、中心与边缘之间、熟悉与陌生之间、同化与异化之间。因此,在历史文化聚落的保护中,讨论如何甄别聚落传统的当代和未来的有效性和生命力,如何在过去、现在、未来的矛盾“之间”、在保护与发展的矛盾“之间”寻找一条适合于空间、时间和人间的平衡之路是十分重要和必要的。
15.16 “空间连续统”中的丽江束河:服务区
17 历史聚落的新旧“之间”:独克宗
18 历史聚落的新旧“之间”:束河
4 结语:创造传统
在《传统的发明》(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一书中,有一个贯穿始终的鲜明观点,即:“那些影响我们日常生活的、表面上久远的传统,其实只有很短暂的历史;我们一直处于而且不得不处于发明传统的状态中,只不过在现代,这种发明变得更加快速而已”[2]。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也强调,“传统并不只是我们继承得来的一宗现成之物,而是我们自己把它生产出来的,因为我们理解着传统的进展并且参与在传统的进展之中,从而也就靠我们自己进一步地规定了传统 ”[6]。
艾略特(T. S. Eliot)在《传统与个人才能》(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中指出,“过去因现在而改变正如现在为过去所指引”,我们所知道的就是过去且只是过去,或所谓的“过去的现在”[3]。时间中“过去的现在”和“未来的现在”都存在于我们的心灵之中。聚落传统的研究,着眼点更多应该在于现在和未来,或者说,在于“未来的现在”。研究传统的过去部分,不是只看到“过去存在的”,还应该要有能力寻找到“过去不存在的”。
诚如拉普卜特(Amos Rapoport)所言,“传统即使由旧变新是必要的,也要考虑有一个渐变的适应过程,特别要防止局部突变带来整体上的失序、断裂和解体”[7]。新传统必然载有新时代所赋予它的新精神,旧传统也不可能因为新时代的到来就迅即消失,特别是在旧传统中沉淀很深、自识性很高、得到民族和社会广泛认同的那些内容。
传统不应当被绝对化和固定化,将历史聚落传统置于整体的“时空连续统”中观察、理解、承启,去发掘那些“过去和现在不曾存在的东西”,采取调和普世文明和地方文化的姿态,寻求“存在于普世文明和扎根文化的个性之间的张力”。
当传统在创造我们的同时,我们也要有信心去创造传统。□
注释
1) 相关字词解释引自汉典网www.zdic.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