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中国当代美学的“缺席”问题
2023-01-04朱立元
邢 研,朱立元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美学”这一学科概念,自20世纪初进入中国至今已逾百年。经过一代代学者艰辛而不懈的开拓与奋斗,如今的中国美学无论在理论建构还是学科发展上都取得了丰硕的、可以与国际(包括西方)美学比试而毫不逊色的成果。但相较于所取得的成就,中国当代美学在以西方为中心的国际美学界所具有的传播与影响力却并不与之相称。如有学者所言:“在国际上,目前中国学者有两种类型的研究和文章最受欢迎。其一是向国外学者展现一些中国古代文化的常识,讲述中国特有的概念、艺术形式和艺术特点,如此等等,以满足国外学者的好奇心……其二是讲述外国人物、思想、作品在中国的历程,展示一些在西方学界被关注的人物、思想和作品如何到了中国,在中国有什么样的遭遇,接受过程中产生了哪些故事。对于西方人来说,这是他们的思想在中国的回声。”(1)高建平:《通向中国话语建设——当代中国美学的三次突围》,《文艺研究》2019年第10期。可见,当代中国美学特别是其中最为核心的关于美学原理的思辨性与体系性研究实际上既没有在当代西方美学的主流视域中引起足够的关注,也始终未能与之实现一种有效的交流互鉴。由此,一种焦虑感也常常萦绕在中国一部分当代美学研究者的心目中,“中国当代美学是否已缺席了当今世界美学发展的进程?”成为一个困扰着中国当代美学继续发展而又挥之不去的问题。究竟应如何来看待与理解中国当代美学的这一“缺席”问题也就构成了我们探索中国当代美学发展方向的一个重要环节。
一、中国当代美学“缺席”状态的表现
我们认为,提出中国当代美学“缺席”的看法单从一个方面看,是不无道理的。首先,在学科发展上,作为一个源生于西方哲学传统之中的学科,西方美学对中国本土美学学科的发展从一开始就有着很大的影响。在20世纪初的开创阶段,王国维、蔡元培、朱光潜、宗白华等中国美学研究的开创者无不深受西方哲学与美学的熏陶,其研究本身亦大多是在引进与运用西方美学理论的基础上展开的。而在萧公弼、范寿康、吕澂、陈望道等诸位前辈学者分别所著的《美学概论》中,也几乎都是以对西方美学理论的译介为主,以期借此来建构起中国的美学学科之框架(2)关于萧公弼、吕澂、陈望道等各自所著《美学概论》的具体研究可参见杨春时主编:《中国现代美学思潮史》(上)的相关论述,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60—91页。。可以说,正是在对西方美学思想的引进与借鉴中,中国的美学研究才产生了一种不同于以往传统的思维方式与概念系统,并由此获得了突破旧有传统建立现代美学学科的基础与契机。
而从中国当代美学的进展来看,其本身也多得益于对西方美学的引进与借鉴。20世纪80年代以降,随着对西方思想的意识形态禁锢在改革开放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的逐步消解,如符号学美学、现象学美学、接受美学、分析美学、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实用主义美学等西方美学理论,以及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化研究理论、生态学理论等西方论著的大量译介与引进,不仅开阔了中国学者的理论视野,也为中国当代美学提供了进一步发展的思想资源。无论是80年代在美学研究中占主导地位的实践美学学派,还是90年代以后出现的“超越美学”“生命美学”等后实践美学理论与“新实践论美学”“实践存在论美学”“新实践美学”等新的实践美学理论,抑或是“生态美学”“身体美学”“生活美学”“审美人类学”等中国当代美学的新兴研究方向,都或多或少受到了西方美学研究成果的启发并从中吸取了适合自身发展的理论养分。
不难看出,在中国本土美学百年的发展历程中,有相当长的时段处在一种与西方美学不对等的地位之上,不仅中国美学学科的建立在很大程度上开始于对西方的引进与借鉴,且西方美学研究的成果也为新时期以来中国当代美学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资源与开阔的理论视域。而这种学科发展上不对等的地位,一方面使得处于相对高位的西方美学界对于处在低位的中国当代美学发展很少给予足够的关注,甚至有所偏见。如曾繁仁先生所言:“长期以来,国际学术界盛行一种‘中国只有思想,没有哲学,也没有美学’的观点。”(3)曾繁仁:《新中国成立70年美学建设及中国美学话语探索》,《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另一方面,这一“不对等”关系也使得对于西方美学的引进与借鉴活动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中国当代美学更为复杂的发展脉络与自身特质,继而使中国当代美学发展呈现为一种似乎“缺席”的状态。
其次,从中国当代美学与西方美学的交流互鉴方面来看,学科发展上不对等也导致二者之间的交流同样存在着一种不对等的关系。简言之,从“美学”传入中国开始,王国维、朱光潜等第一代中国美学学者就开始了对西方美学的引进与译介工作。20世纪80年代以后,这一工作更是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同一时期的翻译几乎涵盖从叔本华、尼采到伽达默尔、德里达等等近乎一个世纪内西方美学的重要成果。其后,中国当代美学界对西方理论发展的关注、引进与研究也一直保持着很高的积极性。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看,中国当代美学对于西方从古至今大量美学与哲学理论资源的引进、译介与借鉴都远远超过了西方学界对中国美学的关注与了解。
这种不对等关系,一方面,是由于上述中西美学学科发展上的不对等地位所导致的。对处相对低位一端的中国而言,其虽然有着深厚的审美文化积淀与悠久的艺术传统,但学科形态的“美学”毕竟并非源自中国传统文化的自然衍生,而是一种从西方“舶来”的新事物。故此,西方的诸种美学理论既是中国美学发展可资借鉴的理论资源,同时也是我们反观自身的重要理论参照。而对处于另一端的西方来说,“美学”作为源于其自身哲学传统的学科,不仅在理论的整体发展上有着有序传承的过程,且不同理论观点之间争论、交锋以及后继者对前辈的批判等等也成为传承发展过程的内在动力。相反,中国当代美学之于西方美学,由于发展的异质性和关注重点的相对滞后,未能成为其主流视域的关注重点。
另一方面,中西方社会经济与文化发展维度上的不对等,则是导致双方不对等交流关系更为根本的原因。与西方相较,中国的经济与文化发展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相对弱势的地位。20世纪初的中国,启蒙与拯救的使命强烈刺激着学者们学习与引进西方学术文化优秀成果以振兴中国文化的愿望。“美学”的引进亦正是在这一思想文化环境中展开的事业,如陈望衡所言:“王国维、梁启超、蔡元培等学术大师是中国最早接受西方美学的学者,是中国现代美学形态的最早开拓者,他们的美学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将美学与拯救中国联系起来,与教育国民联系起来。”(4)陈望衡:《20世纪中国美学本体论问题》,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05页。这样一个起点,也决定了中西美学之间的交流必然不可能对等。对当时的中国知识分子而言,广泛地了解、学习和吸收当时较为先进、发达的西方文化学术以实现自身的启蒙与现代化,而非向西方输出与传播,才是最为迫切的任务。而新中国成立以后,近30年的中西文化“隔绝”不仅使得双方在文化、学术交流上极为隔膜,“文革”的十年动乱更是极大地打击了中国的经济与文化发展。故而,当中国学界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获得与西方文化学术对话的路径时,中国学者了解与引进西方学术较为迫切的心态与经济文化相对处于优势的西方学界了解中国相比,显然是不对等的。西方人了解中国的心情相对不那么紧迫,甚至有时还带有某种神秘、猎奇的成分。
由此可见,在中国美学与西方美学交流互鉴的过程中,前者相较于后者实际处于一种不对等的低位状态。而这种不对等的交流状态,不仅导致中国当代美学研究的诸多成果与理论建构无法进入西方美学的主流视域之中,与之实现有效的对话,同时也很容易使人得出这样一种判断:中国当代美学发展只是在西方理论“冲击”之下所做出的被动“反应”。如有学者即提出:“20世纪的中国美学史,总体上是以西方美学为推力、为圭臬、为主导、为中心的历史”(5)仪平策:《论西方美学在20世纪中国文化语境中的学术地位、价值和意义》,《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4期。;“迄今为止,中国的美学研究从基本观念、概念范畴到体系构架,却基本上依然都是从西方输入过来的,只是从作为印证观点的部分艺术实例和少量中国美学思想史研究中,才让人依稀感觉到一点点民族化的征象和痕迹。”(6)谭好哲:《美学民族化与本土性问题的叩问》,《江西社会科学》2005年第6期。按照这种“冲击—反应”式的判断来审视中国当代美学,则其发展不过是西方美学发展的“影子”或“回响”,其研究也并无独立的价值与新意,其本身必然只是一种“缺席”于世界美学主流发展的边缘存在。
最后,从主要研究方向上看,中国当代美学研究的关注重点也与西方美学并不一致,二者之间存在着一定的“时间差”。就前者来说,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第一次美学大讨论开始,中国当代美学就将关注的焦点落到了“美的本质”这样一个具有古典美学色彩的问题之上。大讨论中形成的以蔡仪为代表的“客观派”,以吕莹、高尔泰为代表的“主观派”,以朱光潜为代表的“主客统一派”及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客观社会派”等四大派美学,虽然在具体观点上相互论争,但基本都是以“美的本质”问题为核心来展开论述与争鸣的。自此,这种着意于从“美的本质”等美学基本理论问题出发的研究方式也深刻地影响了当代中国美学发展,并在一定程度上构成其较为主流的研究趋向。新时期以来,随着笼罩在“美的本质”问题上的政治意识形态因素的消除与大量西方理论的引进,关于这一原理问题的探讨也突破了相对简单的“主—客”“心—物”二分的认识论争论,而逐渐发展成了一种对“美”或“审美”的“本体论”研究。如有学者所言:“中国的美学原理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逐渐开始实现了从‘本质论’到‘本体论’的悄然转切……本体论所要面对的就是对存在的一般条件的可能性的解析……美学本体论的追问,并不等同于单纯探究‘美是什么’的‘美的本质论’,尽管它包孕这种本质性的追问,但进而更要追问到本体论的至高层面。”(7)刘悦笛、李修建:《当代中国美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89页。80年代,在美学研究中占主导地位的实践美学诸家理论就已呈现出一种明显的本体论意识。而90年代以降,在经历了“本质”与“反本质主义”的论辩后,这种本体论的美学研究不仅逐步明确,且更进一步地走向了多元化的发展。如后实践美学、新的实践美学的诸家理论,直至新近的“生态美学”“身体美学”“生活美学”等,虽然立论各异,但从研究方向上看,却几乎都是从某一美学本体概念出发而展开的原理性建构。就理论取向而言,它们都属于形而上哲思一脉。
与之相较,20世纪以降,西方美学的主流发展却有着大相径庭的风貌。如朱狄所言:“当代西方美学从总的倾向上来看,仍然在沿袭着费希纳(G.T.Fechner)所提出的美学要舍弃传统的‘自上而下’的思辨方法,而采取‘自下而上’的经验主义方法。”(8)朱狄:《当代西方美学》,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页。在这种经验主义思路的引领下,20世纪初,西方美学即开始了所谓的“心理学转向”,其基本理论指向正在于将美学从原有哲学体系的统摄中解脱出来。通过把原本哲学美学的原理性论述转化为一种更为直接的心理阐释,继而从心理学角度对产生美感经验的心理活动进行分析,这一理论转向也成功促使“美学”从原本的哲学思辨转而成为一种更为经验性的审美心理学。而如果说西方美学的“心理学转向”还只是转换研究角度悬置了“美本质”等原理问题,并没有将之彻底放弃,那么差不多与此同时发端于20世纪初的西方哲学“语言学转向”(实际是另一种经验主义,即逻辑实证主义转向)及从中诞生的分析美学,则进一步通过对“美”“艺术”等概念的逻辑内容分析直接消解了传统美学对于“美本质”或“艺术本质”的追问。在分析美学看来,传统美学对“美本质”的追索不过是一个基于语言含混运用之上的“错误”,其理论诉求在于彻底摒弃传统美学这种“不切实际”的原理问题思辨,将美学的研究方向转向于对具体文学艺术批评及审美判断用语的语义分析,使美学成为一种建立在经验性概念使用与表述基础上的“元批评”研究。
因之可见,20世纪以来的西方美学发展趋势实际上具有一种明确的与思辨性美学原理研究相背离的倾向。经历两种经验主义的理论转向之后,形而上思辨性的美学原理研究在当代西方美学中逐渐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具体的对于一系列以艺术现象为中心的问题讨论与概念分析。如在美国美学家彼得·基维主编的《美学指南》中,美学的“核心问题”即被概括为“现代美学起源”“定义艺术”“艺术与审美”“艺术本体论”“评价艺术”“美学中的解释”“艺术与道德”“艺术中情感”“美与批评家的判断”“趣味哲学”等十个方面(9)参见彼得·基维主编:《美学指南》,彭锋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其中,除“现代美学起源”之外,其余核心问题几乎都是围绕具体的艺术活动与现象来展开的。而从这个维度上看,无论是中国当代美学对“美本质”的讨论还是从某一核心本体概念出发而展开的美学原理性理论建构,实际上都是一种为西方当代美学所放弃的更为古典的方向。换言之,中西当代美学研究实际上有着各自不同的研究倾向与问题域。而这种研究方向上的“时间差”或“错位”也构成了中国当代美学所谓“缺席”的一个重要表现,其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感觉,即:相较于西方美学,中国当代美学理论的发展不过只是一种落后的理论玄思。如有学者即认为:“如果说20世纪西方现代美学是从质疑和批判思辨的形而上学美学开始的,那么,当代中国美学恰好是从接受和继承思辨的形而上学美学开始的。当代中国美学与 20世纪西方现代美学并不在同一个起跑线上。”(10)郭勇健:《当代中国美学的病理分析》,《东南学术》2016年第1期。
综上,中国当代美学与西方美学之间不对等的学科地位、交流互鉴方式以及双方在理论路径发展上的“错位”,一定程度上确实导致后者对于前者关注与理解的不足甚至缺乏,并造成了二者之间交流的困难。更为重要的是,这种“不对等”与“错位”也容易使我们在审视中国当代美学发展时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西方美学的发展作为评判的唯一标准。而按照这个标准,中国当代美学的所谓“缺席”的确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现象。但问题在于,基于西方美学维度得出的这种“缺席”判断虽然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换一个角度看,它实际上也忽略与遮蔽了另一面:中国当代美学发展的内在逻辑及其自身理论建构的意义与价值。而在这个维度上,我们认为,中国当代美学“缺席”的提法存在着某种片面性,至少并不完整和全面。
二、中国当代美学发展的自主性与合理性
从学科发展与交流互鉴方面来看,西方美学对中国美学发展的深刻影响是毋庸置疑的,中国当代美学研究中所使用的很多基本概念及思维方式都源自于对西方的引进与借鉴。但就此认定中国当代美学的发展只是在西方“冲击”之下的被动“反应”,却存在着片面性。
具体来说,在学科发展上,中国美学学科的发展虽然与西方美学并不对等,可这并不意味着其本身只是对西方美学一味地简单跟随或者盲从。实际上,中国美学发展历史所呈现出的,是一种更为复杂而动态的过程。回顾历史,20世纪早期的中国美学发展虽然主要得益于对西方美学的引进借鉴,但第一代将美学引入中国的学者却也很早就意识到,西方美学的引入必须与中国固有之思想相汇通才能真正实现自身美学的建立与发展。王国维即指出:“西洋之思想不能骤输入我中国……即令一时输入,非与我中国固有之思想相化,决不能保其势力。”(11)王国维:《论近年之学术界》,见氏著《静庵文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15页。故此,中国对于西方美学的引进与借鉴其实从一开始就处在一种与自身传统美学思想的交织融通之中,而这种交融又为中国学者对西方美学的接受提供了一个十分独特的视野。如朱光潜先生在《文艺心理学》《谈美》等著作中不仅综合运用“直觉”“审美无利害”“心理距离”和“移情”等西方现代美学观念建构了具备现代性的美学理论,同时也对西方现代美学中存在的问题做出具有中国色彩的独到理解与分析。其关于“美不完全在外物,也不完全在人心,它是心物婚媾后所产生的婴儿”是“心借物的形象来表现情趣”(12)朱光潜:《谈美 文艺心理学》,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45、252页。的论证,即是西方现代美学与中国传统“物感”审美理念相融通的创造性成果。
更为重要的是,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鲁迅、冯雪峰、周扬等一批学者对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列汉诺夫、卢那察尔斯基等俄苏美学家思想的引进以及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一种不同于西方现代主流美学的唯物主义美学也开始对中国美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40年代蔡仪先生《新美学》对“美在于客观的现实事物……正确的美学的途径是由现实事物去考察美,把握美的本质”的强调、对“美的东西就是典型的东西……美本质是事物的典型性”的论述(13)参见蔡仪:《新美学》,见氏著《美学论著初编》(上),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197、238页。,正是这一美学思想在中国传播与发展的较早成果。而其文中对诸种西方现代美学以及朱光潜美学理论的批判既表明了对于突破西方现代美学研究范式的意愿,也在一定意义上为中国美学的发展打开了另一种路径。可见,中国本土美学学科最初的发展实际并非只是依从于西方,而是表现为一种传统美学思想、西方美学理论、俄国革命民主主义美学与苏联马克思主义美学交错共存的状态。正是这种特殊的发展状态而非仅是西方美学理论,才真正构成了中国现代美学发展的多元化理论语境。
新中国成立之后,伴随着马克思主义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的确立,以马克思主义美学为核心、以苏联美学为框架的美学体系一度成为中国当代美学研究的唯一范式。这一方面奠定了马克思主义美学在中国当代美学研究中的主导地位,另一方面也使大多数中国传统美学思想成为批判与扬弃的对象,并几乎阻绝了西方美学与中国当代美学的联系。此时的中国当代美学发展实际中断了20世纪初以来中、西、俄、马相交错的进程,转而开始了一种在苏联模式下,以建立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为目标,具有明显政治意识形态色彩的道路。五六十年代以“美的本质”问题为核心的美学大讨论,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开始的。但是,随着讨论的展开,通过马克思主义实践论的阐发,以及在此基础上对新中国成立前形成的美学理论的重新整合与运用,这次美学大讨论在一定程度上越出了当时弥漫在文化领域中以“唯物—客观”对“唯心—主观”的批判为中心的意识形态藩篱,也在实际上突破当时占主导地位的苏式机械反映论美学模式,开始从单纯的批判转而成为理论的建构,为其后中国当代美学的发展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
但随后到来的“文革”浩劫却彻底阻断了中国当代美学的发展进程,并对整个中国当代学术研究造成了沉重的打击。直至70年代末80年代初,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展开、政治意识形态禁锢的逐步突破,中国当代美学的发展才得以重新起步。而新时期以降,在重新获得与西方文化学术对话的路径的同时,中国当代美学也开启了新的发展。与之前对西方美学的引进与借鉴方式不同的是,如果说前者还表现为一种初创时期的多源交错,那么新时期以来的中国当代美学,无论是成熟于80年代第二次美学大讨论中实践美学学派,还是其后在以对实践美学的反思与批判为中心的第三次美学大讨论中诞生的后实践美学理论与新的实践美学理论,都无一不是在马克思主义美学观指导下,批判地借鉴现当代西方美学的合理成果而展开的。换言之,新时期以来的中国当代美学学科发展虽然依旧得益于对西方美学的引进与借鉴,但其本身已有马克思主义的指引,并已经具有了更为明确的建构意识与自主性。经过长期而曲折的努力,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中国现代化发展的历史必然选择已由一种外来的理论内化为中国当代社会发展的内在精神核心,并成为中国学术研究的基础。因此,以马克思主义美学为中心,通过合理地借鉴与吸收西方现当代美学成果,建构与发展中国当代美学,而非单纯依从于西方美学,才是新时期以来中国美学发展的主流趋向所在。
从上述简单的梳理中可以发现,中国当代美学学科的发展虽然与西方美学并不对等,但其本身却并非仅是对西方的简单跟从或模仿,而是有着不同于西方美学的独立的发展轨迹,二者间所谓的“不对等”关系实际也是在这个发展过程中不断变化的。总体来看,中国美学发展在引进与借鉴西方美学的同时,也是一个自主性与选择性逐渐增加、主体性不断增强的过程,其中既存在着中西美学学科发展的不对等现象,也包含着中国美学力求去超越不对等的努力,这一动态过程整体才构成了中国美学发展的实际样态。而从这个维度上来看,中西方美学的交流互鉴活动中虽然也有着不对等的关系,但其本身亦非仅是完全在西方的控制之下的单方面被动接受。
一方面,中国美学对于西方美学的引进总是伴随着某种预期而有选择地进行的。前文已述,20世纪上半叶中国美学总是与中国的启蒙与拯救使命相联系,故当时对西方美学与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引入实际也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的一种选择。前者希望经由处于文化先进地位的西方近现代美学中关于审美的“无利害”与超越性的论证以改造陶养国民之情感与心性。如蔡元培认为:“美为普遍性,决无人我差别之见能参入其中……美以普遍性之故,不复有人我之关系,遂亦不能有利害之关系……盖美之超绝实际也如是。”故而,“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者也”(14)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说》,文艺美学丛书编委会:《蔡元培美学文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70—71页。。后者则希望通过对当时业已革命成功的苏联马克思主义(包括此前的俄国革命民主主义)美学的引入,在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形成找到理论样板的同时,促进文艺、审美与革命斗争的结合,使之成为中国反帝反封建革命发展的一条重要战线。如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即是其中最为重要的成果,其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文艺美学思想创造性地与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实践成功地结合起来,成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中国化的第一个里程碑。
与之相较,80年代以后中国美学对西方的引进则更多的是一种基于学术发展本身的需求,其引进与借鉴对象也更为明确。无论是对结构主义美学、心理学美学、现象学美学、哲学阐释学、分析美学、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及其代表人物思想的引入,还是对于后现代主义思潮中诸种美学理论等的借鉴,都是基于突破和改变中国美学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习惯认识论与本质主义的美学研究范式所做出的主动选择。也正是通过这些主动的引进与借鉴,中国当代美学才得以超越固有的二元对立,特别是主客二分思维方式与认识论框架,从而展开自身更为广阔的研究领域。由是可见,中国美学对于西方的引进,其“出发点”与“落脚点”都在于促进自身的创新与拓展,是一种基于自身发展而做出的主动选择与建构。
另一方面,由于中国美学对于西方美学的引进是以自身发展为目的的主动选择,因此其借鉴也非不加区分地模仿、照搬,而是一个“西化”与“化西”双向互动、交流的过程。早在20世纪初,中国美学的第一代学者在借鉴西方美学理论的同时就开始对其进行本土转化。这种“转化”既体现在西方美学的理论与中国传统审美思想的互释之上,也表现在学科术语、思维方式的更新与内化上。如朱光潜在《诗论》中曾明确表示“我在这里试用西方诗论来解释中国古典诗歌,用中国诗论来印证西方诗论”(15)朱光潜:《诗论》,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316页。,实际上其研究虽然是在西方美学理论框架下展开的,却在具体过程中对“以西释中、以中证西”的思路有所突破,对中国传统美学的现代转化与自身特征的显现有所促进。如有学者所言,朱光潜“企图用西方的美学来研究中国的古典诗歌,找出其中的规律,实际上这也是一种融合中西美学的努力”(16)叶朗:《从朱光潜“接着讲”——纪念朱光潜、宗白华诞辰一百周年》,《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5期。。更为重要的是,这种中西融合也使得一些源生自西方美学传统中的概念、术语实际已融入了中国美学研究的血脉之中,成为我们思考现实审美与艺术现象、发展自身美学研究的新的学术传统。
新时期以降,这种“西化”与“化西”的双向互动在中国当代美学发展中则更为明确与自觉。其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立足于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发展,批判性地借鉴与吸收西方现当代美学成果。如以李泽厚先生为代表的实践美学主流理论,即在坚持马克思主义实践论的基础上,经由对康德、荣格、皮亚杰、海德格尔等西方现当代美学、哲学思想的批判性借鉴,突破了50年代以来美学研究的旧有范式,继而在建构起以“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为中心的实践美学理论的同时,也推进了中国当代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发展;其二,是有着明确的将对西方美学思想的借鉴与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相融汇的意识。如生态美学即在吸收后现代生态批评的同时,将之与中国传统中以“天人合一”与“阴阳相生”为标志的美学思想相结合,从而发展出了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当代生态美学发展方向(17)参见曾繁仁:《试论生态美学的反思性与超越性——兼论中国美学的发展》,《上海文化》2015年第8期。。由此而论,中西方美学的交流互鉴中,虽然更多地表现为中国对西方的引进与借鉴,但其本身却也是中国美学在不同时代背景下的自主选择与在“西化”与“化西”互动中的合理吸收过程。
综合来看,我们认为,在学科发展与交流互鉴方面,中国美学虽然有着与西方美学之间并不对等的关系,但其本身却也绝非只是在西方“冲击”之下被动“反应”的产物,而是有着不同于西方的发展道路及自我意识的建构与发展过程。在此意义上,中国美学的发展有其自身的自主性与合理性。作为整个中国革命和现代化进程的一部分,中国美学的发展历程是一个引进吸收与批判转化的整体,也是一个在不断进行与发展中的过程。这一过程,既受惠于对西方美学的借鉴与吸收,同时又构成了异于西方美学发展的独立的“他者”。故而,从世界美学发展的整体而非仅在西方美学的视域上看,中国美学的发展也构成了其中异质于西方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当代中国美学是对整个世界美学发展的一个重要贡献。
三、中国当代美学理论发展的价值与意义
从美学理论建构的路径上来看,中国当代美学的理论发展与西方美学之间的确存在着一种时间上“错位”。相较于西方当代美学主流以具体艺术现象为对象研究方向与概念分析方法,中国当代美学着意于以“美”或“审美”为中心而展开思辨式的本体论建构的主要理路似乎显得较为古典,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中国当代美学只是一种无意义的落后理论玄思,相反,这一区别于西方当代美学的理论发展正是中国当代美学的独特性与价值所在。
历史地来看,中国当代美学的这一研究方向,一开始是在多方面因素的共同影响之下而形成的。在20世纪初刚进入中国时,受到德国古典美学的影响,关于“美的本质”问题的探讨即成为中国美学研究的核心之一。如萧公弼《美学·概论》开篇就明言,“美学者(Aesthetics),哲学之流别……吾人欲究斯学,须先知美之概念及问题,然后其定义学说乃可得而言也”(18)萧公弼:《美学·概论》,见叶朗总主编:《中国历代美学文库·近代卷》(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41页。;吕澂的《美学概论》在分析了美学是“关于美之学”与“关于艺术之学”的争论后,也认为“为美学之对象,必为美也”(19)吕澂:《美学概论·绪说》,北京:商务印书馆,1924年,第1页,见《民国丛书第一编·66》(美学·艺术类),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其后,接受俄苏美学影响的早期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者也将如何理解“美本质”问题看作美学研究的重心所在。如蔡仪先生在其《新美学》中即认为“正确的美学途径是由现实事物去考察美,去把握美的本质”(20)蔡仪:《新美学》,群益书店,1946年,第16—17页,见《民国丛书第一编·66》(美学·艺术类),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当然,这一时期也有学者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如留学英法的朱光潜先生受当时西方业已流行的心理学美学趋向熏陶,认为:“美学根本的问题,不在注意如何是美,而在分析美感的经验。”(21)朱光潜:《文学批评与美学》,见氏著《欣慨室西方文艺论集 欣慨室美学散论》,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08页。但在新中国成立后,出于建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需求,加上在当时政治意识形态压力下中西之间交流的隔绝,中国当代美学并没有产生现代西方美学所展开的心理学转向与语言学转向,而是在苏联美学框架下进一步将“美的本质”作为最为核心的问题。也正是自此开始,这种从美学基本原理出发,以“美”或“审美”为中心的思辨性研究方式才构成中国当代美学的主流研究趋向,并深刻地影响了其后的发展。
但值得注意的是,五六十年代的第一次美学大讨论虽然是在苏联美学框架下开始的,但在之后讨论的展开过程中,中国当代美学也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苏联美学的束缚。1957年,李泽厚在《论美感、美和艺术》一文中率先引用马克思的《巴黎手稿》(22)参见李泽厚:《论美感、美和艺术》,见氏著《美学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1—52页。,并在之后的论争中试图依据其中的实践论观点来探讨“美”的本质的理路,不仅使当时相对空洞的“唯物”与“唯心”争论得到了深化,同时也开启了中国当代实践美学的发展之路。其后,朱光潜、蒋孔阳等诸位先生也相继从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出发,在对“美本质”的探寻中逐渐完善或建构起自身的美学理论体系。从这一时期的理论发展而言,此时初创的实践美学对马克思主义实践论的运用与阐释虽然尚未成熟,但其以实践论为导向的论述方式却构成了一种不同于苏联“社会派”美学的中国特色马克思主义美学向度,为其后中国当代美学的发展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
80年代,在以学习、研究马克思《巴黎手稿》为中心的第二次美学大讨论中,实践美学作为发端于其中的美学理论也由此获得了极大的发展与认同。其中,李泽厚所建构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或“主体性实践哲学”无疑是这一时期实践美学的主流。以人制造工具而改造了外在自然的物质性“实践”为基础,以“自然的人化”为核心,以“积淀说”作为内在机制,所提出的“美是自由的形式”是其这一时期实践美学的核心命题。而在此之外,朱光潜、刘纲纪、蒋孔阳、周来祥等学者也从不同的角度建立了自身的实践美学体系。不同于李泽厚美学中对“实践”概念的狭义理解及对“人”作为一个整体之“类”特质的强调,在他们的美学理论体系中实践美学得到了更为多元的展开。如在刘纲纪看来:“马克思所讲的实践,就是人类在社会生活一切领域中使人的感性的本质得以生成和实现的活动,也就是人的本质的自我实现、自我创造的活动。”(23)刘纲纪《美学与哲学》,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72页。而这种由“实践—创造”所指向的“人的本质的自我实现、自我创造”则使实践美学具有了一种从人之整体性历史生成向着个体性自我实现转化的可能。蒋孔阳则从“实践”活动本身出发,经由对“自然的人化”概念与“人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概念的区分,使“实践”直接成为在对象与人之间建构双向审美关系的活动(24)蒋孔阳:《美学新论》,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56—183页。。总的来看,这一时期以实践美学发展为中心的中国当代美学大讨论既是对第一次美学大讨论成果的继承,也是其自身理论发展的又一次突破。虽然“美的本质”依然是此时中国美学讨论的重要问题,但实践美学的整体发展方向却已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之前“美的本质”问题中单纯的“主客”之争。其立足于马克思主义实践论,从人之存在本身出发而对其审美展开研究与探索的理论路径,不仅推动了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发展,也开启了中国当代美学本体论研究的方向。自80年代末90年代初以来,中国当代美学的这种本体论美学研究方向不仅更为自觉,也更加多元化。
90年代以后,在以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后实践美学与新实践美学的论争为中心的第三次美学大讨论中,以杨春时等为代表的后实践美学对李泽厚所代表的实践美学主流理论所存在的如“理性压倒感性”“总体压倒个体”等问题展开了全面的批判与反思,并提出以“生存”或“生命”等范畴取代“实践”范畴,继而建立一种新的美学本体论研究范式之主张。对此,李泽厚、刘纲纪等先生也做出了回应。相较于刘先生明确地坚持以“实践”为美学研究之本体的立场,李先生结合中国传统所提出的“情本体”建构则更具新意。这种通过融合中国古典美学传统和西方现代哲学、美学传统,由“工具本体”走向“心理本体”“情本体”的论述实际建构起了一种兼具现代性和中国性的独特美学体系(25)李泽厚:《哲学探寻录》《第四提纲》,见李氏著:《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163—193、243—248页。。同时,随着论争的深入,邓晓芒、易中天、朱立元、张玉能等学者在坚持以马克思主义实践论为美学研究基础与导向的过程中,也开始注意到了实践美学主流理论本身的不足。并以此为契机,以对马克思“实践”概念的重新阐发为开端,在继承80年代实践美学特别是李泽厚之外实践美学路径的基础上,发展出了“新实践论美学”“实践存在论美学”“新实践美学”等新的实践美学理论。相较而言,新的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虽立论不同,但都强调一种“主客融合”研究范式与对个体人之存在的观照。而这一系列理论建构也为突破实践美学主流理论的局限与不足打开了局面。
在实践美学、后实践美学与新的实践美学之外,中国当代美学在马克思主义、中国传统与西方现当代思想三者的交汇融通中也有着更为多元的发展。如叶朗将中国传统美学中“情景交融”的思想与西方现象学意向理论结合而创造出的“意象美学”。在他看来,“审美活动是一种意向性活动……这种意向性的特点,说明审美活动乃是‘我’与世界的沟通”,而其结果“就是要在物理世界之外构建一个情景交融的意象世界……这个意象世界,就是审美对象,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广义的美(包括各种审美形态)”(26)叶朗:《美在意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7、72—73页。。而曾繁仁的“生态美学”、王元骧的“人生论美学”、陈伯海的“生命体验美学”等研究也都是将中国传统中“天人合一”“美善相合”等美学理念与马克思主义及西方相关的思想理论有机结合而诞生出的优秀成果。这些理论发展在丰富中国当代美学理论话语体系的同时,也为中国传统美学的现代转化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发展模式。另外,当代中国的“身体美学”“生活美学”等研究,则是在继承实践美学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整合西方与中国传统理论资源而诞生的当代中国美学新兴方向。如刘悦笛即提出:“‘生活美学’与‘实践美学’之间是内在传承且和而不同的。从‘实践美学’到‘生活美学’,走的还是自然人化抑或客观社会化之路,这是一脉相承的。”(27)刘悦笛:《从实践美学到生活美学的“有人美学学派”》,《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王晓华也认为中国当代身体美学除受惠于国际性的学术理论的启示外,还与实践美学之间具有一种“内生关系”。在他看来,“虽然李泽厚先生的理论原点是实践,但他的相关言说还是启发了中国身体美学的建构者”(28)王晓华:《从实践美学到身体美学:一个内生路径》,《文艺争鸣》2021年第9期。。
综上可见,中国当代美学的理论建构前期虽然带有某种古典美学的色彩,但并非仅是对西方古典主义美学的简单重复,而是其学科自身历史发展的成果,且在后期也已经突破了“美本质”探讨的相对狭隘的范围。这个发展经历了长期的过程,不应该被简单化地加以概括。进一步而言,无论是中国当代美学对“美本质”的讨论还是从某一核心概念出发而展开美学原理性本体理论建构,都是以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与自身传统为中心而展开的学术探索。由此,中国当代美学的发展,特别是80年代以来的多元化本体论建构,虽然与西方当代美学主流聚焦艺术现象与概念分析方法的研究之间有着不同的研究倾向与问题域,但也是具有自身独特价值的理论建构与创新。这种在马克思主义美学与中国传统美学框架下借鉴西方现当代美学成果所展开的,以“美”或“审美”为对象,以人的存在本身为基础的诸种美学理论,实际上既构成了多样化的具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理论,对世界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创新建构做出了重要贡献,同时也为世界美学的发展提供了一种异于西方当代美学的独特理论路径。其独特的发展过程和理论建构是20世纪中期以来整个世界美学中无法抹杀的客观存在,它有自己存在的充分的合理性、合法性和无法取代的学术意义和理论价值。就此而言,它在世界美学范围内从来没有缺席过。
结 语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对于中国当代美学“缺席”的看法虽然不无道理,但这种基于西方美学维度得出的判断却也忽略与遮蔽了中国当代美学发展的内在逻辑及其自身理论建构的意义与价值。从中国当代美学自身的发展历程与理论建构上来说,其既是一个在中国现代化进程背景下具有自主性与合理性的引进吸收与批判转化的过程,也是一种异于西方当代美学而独具特色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建构。就这个维度而言,中国当代美学不仅没有“缺席”于世界美学,反而构成了其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为世界美学做出了独特的、不可替代的重要贡献。
当然,中国当代美学在以西方为中心的国际美学界所具有的传播与影响力相对较弱也是一个必须要正视的事实。我们认为,在充分认识到中国当代美学自身发展特质与理论路径的前提下,应进一步增强中西美学之间的交流互鉴,扩展双方美学理论双向翻译的广度与深度。在加强中国当代美学国际化视野的同时,增进西方学界对于中国当代美学理论发展的了解,并在此基础上立足自身理论发展的新传统与旧传统的现代转化,对全球化时代人类所共同面对的审美与艺术现象及其所蕴含的普适性的美学问题做出具有中国特色的有效解答,是中国当代美学继续发展前进的重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