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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言碑志艺术现代化的三个面向

2023-01-04刘慧宽曹辛华

关键词:纪念碑文言

刘慧宽,曹辛华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碑志(1)“碑志”作为文体,常用作“碑文”与“墓志”的合称。《文选》中已有“碑文”“墓志”二目,卷次相连。后世文集编纂者以其性质相近,亦多将二者连类排布或直接并为一类。姚鼐在《古文辞类纂》中设立“碑志”一体,所收文字即为“碑文”“墓志”两类,并指出“志者,识也。或立石墓上,或埋之圹中,古人皆曰志”,其说影响较大。后世如马茂元《韩昌黎文集校注》、吴曾祺《涵芬楼古今文钞》等别集、总集亦多采用此一分类。本文中的碑志,亦即此义,既包括庙碑、纪念碑、神道碑、墓表、墓碣等立于地面的碑刻文字,亦包括置于地下的墓志作品。作为一种古老而经典的文体,发轫于两汉,成熟于唐宋,经历了“数量庞大,佳作锐减”[1](P71)的元明清三代,发展至民初时期,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加剧,也迎来了一次艺术解放,形成了异于前代的“现代文言碑志”。目前国内在现代碑志研究方面,多集中在历史考辨和书法批评上,且以个案研究为主(如柯永红《论民国碑刻的史料价值——以民国有关教育的碑刻为例》和阮宪镇《论晚清民国书法碑帖融合与发展——以于右任书法为例》等)。国外学界更多地将碑志看作是一种“图像史料”,同样对其在文学层面上的意义关注不够,特别是缺乏探讨该文体在现代转型意义方面的研究。

晚清至民国时期,尽管社会革命和文学革命不断发展,但文言仍然作为碑志书写的主要语言,且存世文献数量庞大。有学者已经注意到目前学术研究“未能充分揭示出传统文化资源在对抗现代性危机中的积极作用”[2](P3)。然而,当下仍无全面系统的“晚清民国碑志文献集成”“现代碑志集”或“近现代碑志目录”等断代碑志集或文献目录。据笔者考察,该类文献主要有碑志实物、纸质文本和数据库影像三大形态。除了实地走访北京、南京、上海、广州、武汉、长沙等近现代重要城市尚存的现代文言碑志之外,笔者主要通过查阅纸质文本获取相关资料,其中包括近现代史著(《晚清民国史》《中华民国史》)、地方志(《中国地方志历史文献专辑·金石志》《地方金石志汇编》)、诗文集(《吹万楼传状碑志》《茹经堂文集六编》卷六《碑铭类》)、传记资料(《历代人物传记资料汇编》《国史馆现藏民国人物传记史料汇编》),以及通代碑志集(《历代碑志丛书》《新中国出土墓志》)、断代碑志集(《广清碑传集》《辛亥人物碑传集》《中国百年历史名碑》)、地方碑志集、馆藏碑志集、家族碑志集、特种碑志集和各类石刻文献资料集。此外,国内重要的碑志数据库也收录了部分现代碑志,如国家图书馆碑帖菁华(1912篇)、《历代石刻拓片汇编》(210篇)、《浙江大学中国历代墓志数据库》(15篇)等,其中大多数均为文言作品。现代文言碑志均以“包孕”形式收录在以上各类资料集和数据库中,据初步估计,数量已经超过10 000篇。

如果说旧体文学是现代文学史中一段“执拗的低音”,我们仅需通过文献考索就可以证明其真实存在,那么探索旧体文学在现代化过程中的新变特征,则更需要对其文本内外进行深入考察。文学史上的“现代”一词既是时间概念,又是理论范畴。从时间上看,由于具体研究对象和目标的不同,它的范围具有一定的弹性空间,但基本限定在清末至民国时期。从理论上看,“现代化”通常是指人类社会从工业革命以来,在科学技术的推动下,在社会各个方面所发生的一系列巨大的、深刻的变革。由此引申出的“现代性”(modernity),则是指社会在现代化过程中,社会各个领域(物质、制度、精神文化)所出现的与现代化相适应的属性(2)参见逄增玉《现代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几个基本问题》,《东北师大学报》1998第3期。。而中国文学的现代化,是指在“民主革命”和“西学东渐”的双重背景下,从文体样式、文学语言、思想内容、艺术风格到批评理论等方面发生的一系列重要变革。本文中“现代”起点即为清末“戊戌变法”前后,因为随着变法自强的呼声日益高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也大大加快,以《时务报》《新民丛报》为代表的报章文字带动了文体变革,也加强了中外文化接触,同时为中国的碑志写作带来了一场现代化风潮(3)正如王德威所言,现代性“不只来自西学东渐的原初动力:基督教传教士带入中国的时空观念,以及各种各样言说的实验、翻译的可能等等”,也有“中国的文化势力和世界的接触产生的新的震撼与刺激”。(河西《王德威:没有五四,何来晚清》,《南都周刊》2010第50期)目前现存最早的新体碑志即见于清末时期,最早的纪念碑文也见于该时期的报刊,详见后文。。值得注意的是,该时期的文言碑志随着现代社会风俗、文学思潮的激荡变迁,不仅在文体形态上有所突破,而且在语言运用和叙事议论风格等层面也呈现出明显的现代性。笔者在《论民国时期文言碑志的“新境界”》一文中,已对该时期碑志题材和功能的部分新变特征予以探析,本文进一步讨论文言碑志艺术现代化过程中的三个主要面向。

一、面向之一:文体变革的新潮突显

碑志一体发展至有清一代,无论从外在样式和文章结构都已定型,形成了以墓碑、祠庙碑和德政碑为代表的文体系统。明清两代,虽然碑志作手繁多、作品数量庞大,但很难在体制上有所突破。直至清末“西化”进程加剧,该领域出现了文体变革的新风潮,诞生了以纪念碑、滑稽碑和戏仿类拟碑志为代表的多种风格迥异的新碑体。

(一) 碑志文体变革的最为突出表现是“纪念碑”文体的风靡

这一新体式由国外传入后,经由名称、形态到审美风格的中西融合,成为现代文言碑志新形式之一。纪念碑为一词“monument”的意译,其本意有提醒和告诫的意思,通常是指公共场所中的形体庞大、坚固耐久且庄严肃穆的建筑物或雕像[3](P76)。该称谓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常见,亦不作为一种的文体名称。“纪念碑”这一名称在国内的传播,始于清末中英文报刊对国外纪念碑的译介。早在19世纪80年代初,《申报》就介绍了琉球的一座纪念碑[4]。进入20世纪以后,《图画日报》《北洋官报》《时报》《东方杂志》等报刊对纪念碑的介绍与日俱增。而1902年“克林德碑”树立于北京,作为殖民侵略者宣示强权的象征,更使得纪念碑这一形态被时人所熟知。

尽管我国历史上也拥有纪功碑、功德碑、去思碑以及牌坊等具有纪念性质的碑志,但与西方的“纪念碑”仍有微妙差别,甚至“纪念碑”这一词汇本身就是对“monument”的误读。从形式上看,中国传统意义上的“碑”更强调镂于石上的文辞,而monument本质上是一种造型艺术。从内容上看,国外的现代纪念碑大多旨在对现代民族国家的建国历程及其对外战争的纪念,如美国的华盛顿纪念碑和普法战争、日俄战争以及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建立的多座战争纪念碑等。而中国的碑志则以个人性墓碑、墓志数量最为庞大,与前者性质相似的虽有《平淮夷碑》《表忠观碑》等名篇,但多为纪念帝国内部的王朝建立或平叛降服等活动,且以“忠君”思想为内核,与现代国家观念相去较远。韦系在《世界有名之纪念碑》一文中就认为“我国此等纪念之物(指神道碑、墓志铭之类)不过表一姓一人之具,至以表一群之悲戚,一族之兴亡者,今尚未能见之,古尝有京观矣,不过胜者封尸表功,适宜昭其残暴之行”[5](P97)。由此可见,人们对中国传统碑志与西方纪念碑的区别有着较为明确的认识,但却未能指出中国碑志在现代化进程中已受到后者的广泛影响。

从作者身份以及立碑的缘由来看,人们最初对纪念碑一体的仿作均有明显的域外背景。笔者经考察近现代文集、报刊以及地方碑刻资料中收录的碑志作品后发现,现存由中国人撰写且以纪念碑为题的创作可以追溯到王韬发表于1890年的《日人鲁庵曾根先生纪念碑》和1906年朱树人所撰《创始梅溪学堂张经甫师纪念碑》。前者是王韬为日本人曾根敬一郎所作,后者则是为了纪念上海著名西式学堂的创办人张焕纶,以上二事均见于当年的《申报》,碑体均不存于世(4)《日人鲁庵曾根先生纪念碑》见于《申报》1890年1月5日第1版,《创始梅溪学堂张经甫师纪念碑》见于《申报》1906年1月1日第4版。。二者与传统的人物碑志差别并不大,但相较于“去思碑”“德政碑”等带有封建官僚色彩的词汇,当时的进步人士显然更愿意选用“纪念碑”这一新称谓。它既明确标识了树碑活动的公共性,又彰显了树碑者的新思想。辛亥革命以后,旧有的王朝体制被推翻,以帝制皇权为核心的王朝观念逐步解体。革命者在宣扬革命的正义性和合法性的同时,也亟待建立新的国家认同。随着国民政府和国共两党开始在各地大量树立以“革命-抗战”为主题的纪念碑,这一新体式日渐成为遍及全国的新风潮。1913年建于成都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即为最早的革命纪念碑。此后,随着革命运动的风起云涌,与之相伴的树碑事件也层出不穷,这些碑志作品也多以“纪念碑”命名,如追思革命烈士的《秋先烈纪念碑记》等。需要注意的是,这些纪念碑的建立者最初是政府或政党,后来,不少民间团体甚至普通的爱国人士参与其中。这些纪念碑也不再居于墓地或城市边缘,而是放置在城市的中心位置,旨在供最大多数人群瞻仰。正是在从接触、效仿到融合等一系列文化影响的过程中,中国完成了对纪念碑这一新式文体的引入。

(二)滑稽墓志作为“舶来品”进入中国文坛,并引起国内作者竞相模仿,也是文体变革的表现

近代报刊对该文体的引进和传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一方面,一些职业化的报刊编辑注意到了西方崇尚幽默的文章风格,积极介绍滑稽墓志。周瘦鹃最初在《益世报》上开设“滑稽墓志”专栏,“以欧美之滑稽墓志贡献于读者”,并云“墓志为追悼死者而作,顾使人不悲而笑,亦云奇矣”[6]。一直到20世纪30年代,《晶报》还从美国某杂志上转译《雌老虎墓志》等作品[7]。这些碑志最长不过50余字,最短的仅有一句话。这些滑稽的碑志无论从文字数量还是内容风格上虽与中国本土大异其趣,但却深受读者青睐。

正是在读者兴趣和营利机制的驱动之下,国内作者也纷纷开始模仿。当时的《申报》《新闻报》《大公报》《大世界》《世界小报》《虹报》等大小报刊不断有同类原创作品刊出,这些墓志主要以调侃特定类型人物为主,尤其不乏对当时新职业或新身份的嘲讽。如上述刊物登载的滑稽墓志中,除了“道士”“和尚”“塾师”“伶人”等颇具中国特色的人物形象之外,还有“新闻记者”“律师”“电影明星”“黄包车夫”等时髦身份。由此可见,编辑、作者和报刊合力推进,成功将这一新潮的西式文体“移植”到中国本土。在文体的译介和移植背后潜藏的是文言作家对于现代生活的关注和开放态度。文学革命以来的文学史经常将文言书写视作思想落后代表,胡适等人将搬弄生僻典故的“宋诗派”、迷信程朱理学的“桐城派”以及空洞僵化的“八股文”作为标靶,但却遮蔽了具有现代意味和生活气息和文言写作,更忽视了文言文学的自我革新。尽管这种革新相对于另起炉灶的白话文学略显缓慢和幼稚,但它作为文学现代化进程的重要特征是毋庸置疑的。

(三)近现代以来,碑志作者通过戏仿的方式大量创作“拟碑志”作品,经常讽刺畸形的社会现象和政治人物,成为现代民主政治生态的一部分

笔者将不以勒石为目的的“碑志”文章命名为“拟碑志”。早在宋代,王禹偁就有《有巢氏碑》一文,是为“拟碑志”作品的代表,该体式在现代文言碑志中更是屡见不鲜。随着民主思想的普及,近代知识分子参与政治评论的热情日益高涨,除了在报刊上撰写严肃的政论文字外,利用谐文针砭时弊也是重要手段之一。中国自古就有谐文写作传统,但利用戏拟碑志的方法进行时政批评是为现代文学史上的一大创造。此类“戏拟”作品用严肃的文体对一些社会现象或时事热点进行及时评论,在解构碑志文体严肃性和道德感的同时,也象征着对丑恶现象的强烈嘲讽。这类碑志往往以报刊为载体进行传播,如《游戏杂志》《滑稽时报》等消遣刊物或各大报纸中所设“谐文”专栏中就有不少表达社会批判的戏拟的碑志作品。早在辛亥革命之前,晚清报刊就登载有《拟建钱神庙碑记》《某提学之去思碑》《筹还国债会墓志铭》等谐文,对政府官僚腐败及天津总商会滥用民捐等现象予以批评(5)参见《某提学之去思碑》,《申报》1910年1月11日第4版;土行《筹还国债会墓志铭》,《时报》1911年3月22日第13版。。辛亥革命之后,政府舆论钳制相对减弱,作者开始借助碑志直接对某一政治人物或事件进行讽刺。如《四民报》所刊《戏拟太上吴将军功德碑》就批评了直奉战争前后,北洋军阀吴佩孚挟曹锟之权威,把持军政,四处挑起战乱,其开篇云:

匹夫而拥十万师,一怒而使全国惧。是皆有以结南北之仇,召全国之祸。其战也,有所为。其胜也,有所倖。故段徐败而倒,蒋孔负而逃。侥幸成功,不足奇也。圣人曰:国家将亡必有妖。是妖也,有猛将如云,有谋臣如雨。卒然遇之,则域郭为之摧,人民为之尽,金钱为之竭,是孰使之然哉?[8]

文章结构和句法全仿自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但正是这种戏仿,造成了更为突出的喜剧和反讽效果。又如《不抵抗将军去思碑记》:

将军识时知命之俊杰也!安兵善退,有功于民,弃地献城,有睦于邻。而今已去矣!今试一看津东八县,土地糜烂,人民涂炭,而亦断送与敌人。如何将军之不战耶?将军今已去矣!尤留此遗爱,今人思慕不忘,因为碑以记之。[9]

文中明褒实贬,对执行不抵抗命令的张学良揶揄挖苦。总体而言,此类碑志从表面上看是对晚清以来谐文传统的继承,特别是以报刊文字为消遣和娱乐观念下的产物,但就其精神内核上来,却是人民密切关注现实、破除政治禁忌、积极参与舆论的重要表现,它们已经不同于低级笑料或滑稽故事,而是在戏谑的面貌掩饰下表达对政局的态度。以上是对德政碑的戏仿之作,与之相关的还有具有反贪腐意义的劣政碑,笔者已有他文专论,此处不再赘述。

二、面向之二:语言运用的新旧互渗

现代文言碑志在语言运用上受到西学东渐和白话文运动的影响,呈现出与前代碑志迥异的语言风格。

(一)受白话文运动的影响,文言碑志中开始出现文白并行和互渗的现象

尽管当时胡适、周作人等一批白话文运动的先锋已经开始用纯粹的白话撰写碑文,但文言碑志始终仍是主流,不过也融入了白话的成分。如刻于各类孙中山纪念碑上的《总理遗嘱》就是文白互渗的典型。特别是民国后期的碑志中,文白互渗的现象更为常见。特别是以白话为主,夹杂文言段落的碑志数量明显增加,尤以该时期的烈士碑志,特别是共产党人撰写的碑志最具代表性。如毛泽东为谢子长、陈毅为寻淮州撰写的墓碑文,尽管作者刻意使用了文言虚词,但句式、词汇和整体风格上都更接近当时已经语体化的党内公文。还有一些碑志内容分为白话和文言两部分,如《谢台臣先生纪念碑》,序文用文言,而正文则用白话。最为典型的当属高君宇墓碑,碑座右侧刻着其女友石评梅书写的白话赠言,而碑身上则刻着其弟撰写的文言碑文。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该阶段文言与白话是一种双向互动的关系。我们不应将现代文言单纯地视作“全盘白话”的过渡形态,而是应采取“等量齐观”的态度,分析其离合关系及背后的复杂原因。也只有这样,才能进一步解释当代文言写作在各领域日渐复兴的现象。

(二)大量新名词和新典故进入文言碑志作品中

王国维《论新学语之输入》言“夫普通之文字中,固无事于新奇之语也;至于讲一学,治一艺,则非增新语不可。”[10](P4)作者在撰写碑志过程中,牵涉到诸多专业知识、学理判断及道德评价,而近代学人或负笈欧美,或留学东洋,引入外来词汇现象极为常见。特别像梁启超、章太炎、吴敬恒等人,由于其治学经历跨越中、日、欧三地,在其所撰碑志文中,频繁将接触到的各类新名词、新学语融入表达之中。然而不同于白话文大量的音译词汇,文言碑志多坚持以表意汉字为主。例如国家、社会、阶级等对新的环境概括;同志、女士等新的人物称谓;以及如民主、自由、平等、权利等新的价值观念。不仅如此,有的碑志中还出现了中文与其他文字并行的现象。如与基督教会或租界相关的碑志,如上海圣公会救主堂所立《郑扬秀堂董纪念碑》等。除了清代较为常见的满蒙文字外,还有一些少数民族的文字也掺入,例如《丽江师范学校校舍奠基纪念碑》中就有一段内容使用的是当地纳西族的东巴文字。此外,碑志中还经常征引新典故。有的源于西方的历史故事或经典,有的则源于近代以来的国人编撰的学术名著。如章太炎为汪荣宝撰墓志铭中引其劝袁世凯言“愿公为华盛顿,不愿公为拏坡仑也”[11](P514),可谓是对袁氏形象的绝佳隐喻。又如严复《天演论》中的进化论思想也成为文言碑志中经常征引的内容,朱树人在1928年在《梅溪学校五十周年纪念碑》中“夫随势为推移者,子不必袭父,孙不必袭祖,进化之恒理也”[12](P1),即渊源自严复《天演论》的思想。这些都反映了文言碑志在词汇方面与时俱进,融入现代化的过程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现代碑志中还采用了现代社会的新称谓。如在描述碑中人物的相关头衔上时就采用现代社会的学历、职官和荣誉称号,集中反映了民国时期学制、官制和奖励制度的变革。如“××学校毕业生”“××学校毕业”等,取代了过去“贡生”“进士”等出身头衔,“勋三位”“三等嘉禾章”“二等文虎章”等新兴的勋位、勋位则取代了皇权时代下诰授“光禄大夫”“资政大夫”“太子太保”“赠头品顶戴”等爵位、品级,而“立法委员”“省长”“县长”“财政厅长”等新的官职名称也将“巡抚”“总督”等旧时官职彻底赶下历史舞台。此外,这一变化在落款方式上也可见一斑。如历法方面,以“中华民国”“大中华民国”为标志的民国纪年法几乎彻底取代帝王纪年,有作者为了突出共和国体,特意用“民主纪元”等字眼标识。还有的碑志则采用黄帝、孔子或干支等多种纪年法,甚至直接采用西历纪年。但是也有作者不愿彻底放弃传统的夏历,出现了民国纪年和夏历纪月相混用的现象。这些形式上的变化看似琐屑,但却反映出文言碑志在现代化过程中与种种社会思潮的互动关系。

(三)现代文言碑志打破了古典文章学的行文规范

现代文言碑志在句式上不限字数、不拘骈散,用韵也更加自由,它受到西方影响,越来越注重其造型艺术或碑石本身的标志性意义,部分碑志已经开始大幅减少字数。民国时期流行的国耻纪念碑即是如此,如济南中山公园内国耻纪念碑仅刻蒋介石书“五月三日”4字,更多的是“勿忘国耻”。另如抗日战争期间,冯玉祥题为自贡、江安等地所题碑文也仅有“还我河山”4字。还有各地的孙中山纪念碑往往仅刻其遗嘱。这种字数的减省,更方便在各地复制与传播,也更容易在全社会形成一种共识,具有强大的号召力。此外,往代铭文写作,虽不拘韵散,但一篇之内,形式较为统一。张相《古今文综》论墓铭之作法,在“格式之属”中设“铭不用韵语”一节,作为别体,所举例文也皆以散文行之[13](P38)。而现代碑志则往往骈、散、韵混合,在铭文写作上出现韵散混合的现象。如杨树达《苏厚庵墓志铭》中的铭文以散代韵[14](P401),而章太炎《富平胡太公墓志铭》、居正《国立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碑铭》,则或韵或否,时骈时散,纯以意脉行文,不受一般法度限制。另如陈荣昌《蒋怀若老友墓志铭》不仅四、五、六、七言混用,句式或骈或散,而且以铭叙事,并夹杂对话、议论等内容。比较典型的还有陈贻书《公葬故陆良县县长熊公心畲纪念碑文》,其中一段写道:

公曰:“谚云:‘吃得饱,打得好’。”士饱马腾,公真英雄之表。盖征实征购,民乐为之助;捍国捍乡,士乐为之护。民不避兵也,应征集而踊跃争先;户不避粮也,纳赋税二慷慨直前。是果何术以化之耶?诚信孚人,惟公独贤。足食足兵,又其绩也。[15](P126)

这些不循常规的碑志作品在民国时期非常普遍,既有作者自个性的原因,也是追求新变、崇尚解放的时代风气所致。

三、面向之三:叙事和议论的现代转型

碑文和墓志是史传与铭文二体的结合,兼具叙事和议论双重功能。刘勰《文心雕龙·诔碑》云:“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16](P168)就其议论功能而言,有着更为明显的价值取向。《左传·襄公十九年》:“夫铭,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记功,大夫称伐……铭其功烈,以实子孙,昭明德而惩无礼也。”[17](P571)由此可见,古典碑志承载着“维护公德、劝善讽恶”的功能,“具有独特的政治宣传作用”[18](P157-167)。清末以来,中国社会正遭遇激烈的社会变革,与此同时,随着整个社会的道德观念和评价体系的现代变革,该时期的碑志在叙事和议论上也出呈现出明显的现代特征。

现代文言碑志作为现代史的一部分,它清晰且深刻反映了现代史的发展脉络,并形成了别具一格的叙事策略。钱基博将传统人物碑志分为两种模式,一为“蔡邕体”,即按照生平逐节敷写,“语多虚赞而纬以事历”,二为“韩愈式”,选取重要事例,“事尚叙实而裁如史传”[19](P156)。现代文言碑志,特别是具有政治色彩的人物或纪事碑,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以上两种范式,经常以重大政治或军事事件为主要线索,形成了宏观政治与微观生命交织叙述的方式。晚清以来,翻覆动荡的政局变化和举国弥漫的战争氛围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这一独特的“大历史”背景深刻影响着身处其中的群体与个人,进而使得碑志叙事结构经常以国事变迁为主要经脉。如杨树达、方树梅分别为楚晓棠所撰的墓志和墓表,二文均不足千字,却都用“清廷谋革新”“武昌义师起”“云南光复”“袁氏叛国”“护国军兴”“倭夷难作”等事件将楚氏一生的经历串联起来[14](P557-560)。另如丁惟芬《故上将宋公哲元之神道碑》,分“复辟之变”“讨赂选”“九一八事变”“长城抗战”“卢沟桥事变”“台儿庄战役”等段落介绍宋哲元的生平与功绩,结合同时期的《左权将军纪念碑》《昆仑关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第二师烈士纪念碑》等碑志来看,几乎就是一部“简明抗战史”。不仅如此,现代文言碑志也是一部现代个人生活史,尤其强调个人生活与大时代的呼应。特别是人物类碑志,虽然以个人生平、家世为主要内容,但是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尤其注重表现时人的爱国主义精神。如陈范《杨策墓志》中记载杨氏少年时期认为科举无助于强国,曾对友人言“时事孔亟,吾辈从事帖括,纵得科第荣身家,一旦国家有急,所学足用乎”[20](P276),即是将个人选择与国家命运相结合的典型。其他诸如为实现富国强兵选择留洋学习或创办实业,因反抗清廷同志乃至于加入会党、投身革命战争、参与暗杀活动等经历,更是在该时期碑志中屡见不鲜。在人物类碑志以外,该时期的纪事类碑志也多以重大社会事件为主题,叙述社会动荡下的人物命运。战争对当时国民教育和日常生活摧残是巨大且明显的,大量学校因此长途迁徙,无数平民家毁人亡,时人为此而撰写的碑志也是这一过程的重要见证。除了最为人熟知的《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还有纪念日军轰炸下罹难师生的《复旦大学师生罹难碑记》和反映“史语所”抗战迁徙经历的《李庄栗峰碑》,而立于广州的《血泪洒黄华碑》,则记录了日军轰炸下“死伤百余众,田园庐墓尽成丘圩”的人间惨剧。但是在以上碑文叙事中,无论知识分子还是平民百姓,并不过分渲染个人或某一特定群体所承受的灾难与痛苦,而体现出明显的民族意识,将个人情感与行动升华到爱国保种、捍卫民族文化的层面。复旦师生虽“惨遭寇弹,哀同国殇”,仍不忘“淬励我为文化工作之创造精神”“坚强我为民族生存之战斗意志”,史语所专家面临“海隅沉沦,生民荼毒”犹能“不废研求”,广州乡民虽惨遭荼毒,然“向皆深明大义,虽处铁蹄之下,靡不痛心疾首,敌忾同仇”。在叙述刻碑目的时,或曰“用诏万世,不忘寇仇”,或曰“为慰忠魂而勖生者”,可以说展现出一种上下一心、全民团结的意志[21](P308,312,402)。国史、家史与个人命运的密切交织与国族意识的充分展现,正是现代文言碑志叙事艺术的显著特点。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民国时期政治局势的复杂化,各方势力也通过碑志建立自己的历史叙事,使得碑志叙事逐渐成为政治宣传的重要手段。民国时期,北洋军阀与国民革命军、对峙阶段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坚持抗日的中国政府与日伪政权之间,均形成了极端对立的敌我关系。碑志叙事受这一局面影响,也呈现出明显的政治趋向。北伐成功以后,国民党则在南京公园树立“讨孙传芳纪念碑”,对国民革命军驱逐孙氏的革命行动予以表彰。而孙氏去世之后,前清翰林顾祖彭、国学大师章炳麟分别撰写了神道碑碑文和墓志铭,又对孙氏的品行功绩予以肯定(6)参见一舟《毁于日军战火的南京第一公园》,《中国档案报》2015年7月3日第4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北京市海淀区委员会编.《海淀文史选编》第8辑,第204页;章炳麟《孙传芳墓志》,《申报》1936年3月16日第17版。。在叙述西南军阀混战方面,《唐继尧墓志》和《顾筱斋墓志》二文中也有着对立的叙述。前者对唐继尧因战败被迫撤往香港的经历闪烁其词,并以“战备不足,不轻易应敌”为托词;后者则正义凛然,对唐氏穷兵黩武,激起民愤,最后为部下赶出云南的史实暴露无遗,更对谋害顾珍君的元凶予以斥责和唾弃(7)参见方树梅纂辑《续滇南碑传集校补》,云南民族出版社1993年版,第30-43页。。这种对立的历史叙述在国共双方的碑志中体现得最为明显。第一次国内革命时期,国民党反动派建立了如讨逆阵亡将士纪念碑、“广东共匪纪念碑”等。国共两次内战期间,国民党和共产党都为战争中阵亡将士树立了纪念碑。国民党在广州有“广州‘共匪’暴动后之纪念碑”,还在南昌等地树立“剿匪”纪念碑。而共产党在山西根据地树立了一批“烈士纪念碑”,对在抗战和内战中牺牲的共产党员予以纪念,并在碑志中建立了鲜明的革命史叙述。其中不仅对共产党员“领导群众英勇杀敌,粉碎日寇数次扫荡……打败日寇,人民解放”这一历史事实进行重点标识,更对“无耻卖国贼蒋介石”“独裁专政,反对民主,发动内战”的行径进行彻底暴露,揭示了解放战争的政治原因(8)参见李玉明主编,赵栓庆分册主编:《三晋石刻大全长治市襄垣县卷·上编 现存石刻·中华民国·烈士纪念碑》,三晋出版社2015年版,第531页。。此外,抗日战争期间,国共双方于大后方和抗日根据地树立了不少抗日烈士的纪念碑,而伪政权也妄图利用碑志粉饰太平,或对自己的“正统”地位予以确认。例如伪青岛特别市公署拆坏胶澳接收纪念碑,在原址上建立建设东亚新秩序纪念塔[22](P55-57)。又如汪精卫叛变后,树立“还都纪念碑”,这些碑志在抗战胜利后即被毁弃[23](P22)。以上材料均表明,在现代革命和战争语境下,碑志已经与现代报刊一样为各派政治势力所利用,并且随着局势的不断变化,逐渐成为一种重要的宣传工具,在舆论战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政论的充分介入也是现代文言碑志最为突出的特征之一。古典碑志由于其“颂美旌德”“昭明景行”的文体特性,既容易千篇一律,显得生气索然,也容易过分藻饰,以致有“谀墓”之讥。清末民初时期社会动荡、战乱频仍,各方政治军事势力又激烈角逐,树碑立传和当时流行的“通电全国”一样,成为争夺政治话语权和历史阐释权的重要手段。出于革命需要,作者在碑志写作上经常不局限于铺陈履历、介绍家室,而是直接对碑志中相关人物和事件发表议论。这些议论往往紧跟时事、言辞精辟,具有显著的现代革命色彩。如革命元老李根源所撰墓志铭,就常对墓主的政治理想进行总结,借机阐述自己对革命理想与政治现状的看法。他为张耀曾所写墓表,首段即大书二人所抱政策之一致,“要以谋国家之独立平等,树立统一政府,于宪政之下,从事改进”;又在为陆军将领叶荃所撰墓志铭中说道“余与君,各持抱负,均欲建立民主国家。乃历更变乱,所志百不一偿”(9)参见李根源:《新编曲石文录》,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61、274页。。这些惺惺相惜的论赞,同时也是作者“夫子自道”。又如章太炎《黎大总统墓志铭》表面上虽为黎元洪而作,文中却暗含着对国民党正统革命史观的抗议[24](P92-93)。民国时期连年不断的战乱对人们的生命和尊严形成严峻考验,这也反过来促使碑志作者愈发在歌颂仁人志士之时,将其与现实中的诸多苟且形成鲜明对比。如《严文轩先生纪念碑》云“然以多少头颅所见之共和,群小乃为营谋利禄计……志士仁人椎心泣血,愤不欲生”[25](P40)。又如叶恭绰于抗战中写就的《绍兴朱子桥先生墓志铭》,开篇即言“吾人处泯棼之世,痛运会之迁流、人心之陷溺,恒思得一二大仁大勇者出当大任,以斡旋风气,挽回浩劫,藉拯生民之苦;否,亦资其德望为吾人之,栝与准绳”[26](P458)。即便像《陶然亭碑记》这样的景观碑志也不忘劝勉诸生“安逸则忘善,警戒则生畏。切勿自暴自弃,而迷于歧途”(10)参见康兰英《榆林碑石》,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第361-362页。。该碑文作于1937年末,当时日本侵略者在北平成立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当地一些政治人物“落水”,入职伪政府,碑文议论显然是对背叛革命者的一种针砭和警醒。这些都是针对现代革命而发的议论,多意气慷慨甚至锋芒毕露之语,与古典碑志作者在“忠君”“孝悌”等传统价值观下中正平和的风格具有明显不同。

文言碑志的现代化还体现在其在议论上具有强烈的文化批判性。现代文言碑志作者在注重对社会不良现象的批判和讽刺同时,尤其鼓励坚守道德底线和固有文化传统。新文化运动对传统伦理风俗的猛烈冲击,造成了民国时期关于新旧文化的长期争论,一些文言碑志作者往往采取相对保守的文化立场,表现为对时髦风尚的警醒和对传统伦理的认可。他们并不满足于针对具体的人物与史实进行评论,而是采取“借题发挥”的方式展现个人的思想理念,达到了“以碑显志”的效果。如《刘母张孺人神道表》表扬志主“非徒取其艰苦卓绝之行,经济则独立也,工作则本能也,绩著家族,劳在社会,拟诸民权普及后之现代妇女,口言责任而罕实践者,不啻霄壤之判出也……吾文所表襮者在斯”[27](P353),《孙植斋先生兴学碑》“夫人坐拥厚资,靡衣偷食,遇有义举,辄悭鄙涩缩,视夫孙君,能无愧哉”[28](P200)。贾景德为国民党最重要的理论家戴季陶撰写墓表,言其“以近四十年,破坏礼教,集矢周孔之谬说,视为大患”[13](P146)。有些碑志作者并未因革命风潮影响就对保守派形象进行贬斥和丑化,而是突出其正面精神。遗老碑志中多对其政绩和品行予以表彰,并对其忠心予以同情。如陈三立为朱祖谋撰写的墓志铭中赞其“虽持高节,而襟度恢疏,狎接羣流,不惟崖岸,尤殷殷荐宠后辈”[29](P247),何尝不是自身写照。唐文治在《雷补同墓志铭》中写其不畏舆论,亲自为殉清的同乡宋养初料理丧事,“虽当危难,备物尽礼”,更赞曰“此亦可见君之风骨矣”[30](P898)。除了对直接反驳新文化运动的负面影响之外,文言碑志作者对传统文化与现代精神的关系多有议论。张鸿遇在《重修晋城孔庙碑记》中将孔子推为民主思想的坚定支持者,并认为时人斥孔子“道重尊君,与时不合”完全不合历史事实(11)参见《昌明孔教经世报》1923年第1卷第12期,第4页。。而陈寅恪为极具“遗老”色彩的王国维所撰的碑志中称其“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并将其治学精神提炼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31](P218)。这就与现代学术的自由主义精神相接榫,更被传为一代佳话。

四、结语

现代文言碑志在体式、语言和叙事议论等艺术方面的革新,一定程度上也取决于现代传播媒介的发展。相较于以传统媒介为载体的旧式碑志,以报纸杂志为代表的现代新媒体出现后,往代碑志由于其物理特性,仅靠石刻、拓本和文集来保存和传播,在传播方式上受到地域限制,在传播时效上又有滞后性。因此现代文言碑志在写作和传播方式上更为灵活。报纸杂志等新媒体的流行,既为碑志的记载提供了空间,也为其传播提供了便利,使得该文体达到了空前的解放状态,也加速了其现代化进程。

客观来说,每一段历史的当事人都曾是“现代/当代人”,这一时段内所创作的文学也都作为“现代/当代文学”而存在。但是,每当社会或文坛遭遇重大变革,我们很容易将一种这一时期的文学或某一特定的文学范畴冠以“现代”之名,而且这一称谓并不随历史推移而改变,“近体诗”“时文”“近代文学”“现代文学”乃至“当代文学”的命名都遵循这一逻辑。晚清以来,由于西学东渐、文学革命和平民意识的崛起,以文言为书写语言的旧体文学遭受了并不公正的对待。如傅斯年曾批评旧体文学是“不合人性、不近人情的伪文学”[32](P181),胡适等人更将其指斥为“死文学”或“骸骨”。但是如果我们搁置表面上的争议,深入到文本内部,就会发现在旧体文学中依旧蕴藏着巨大的艺术魅力和启示意义,也是现代文学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板块。本文所探讨的文言碑志即是如此,现代旧体文学中的其他作品亦如此,我们需要投入更多的关注,使得相关研究走向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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