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使
2023-01-03胡炎
胡炎
黑夜像一个黑色的贼,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每一扇窗棂,无所忌惮地偷窥里面的一切,比如八楼那个高鼻梁的女孩。而王宇只能仰着脸,在七楼的阳台上,眼巴巴地望着那扇亮着橘色灯光的窗子。女孩在干什么?是否换上了棉质的睡衣?白日盘起的头发有没有散开,就像三月的柳丝摇摆着嫩绿的春意?她或许正坐在钢琴前,飛动着纤长的手指,奏出悠扬的旋律。壁灯的光亮恰到好处,映着她天使般的鼻梁。那个黑色的贼一定看得入迷,说不定还会垂下几滴晨露般的口水。在渐深的夜色里,女孩钻进弥散着茉莉花香的被窝,睡姿安详而美好,脸部的曲线勾勒出梦幻般的轮廓,就像王宇设想的那样。那是一种唯美的、时尚而又优雅的起伏。那个黑色的贼或许像他一样怜香惜玉,摘两束星光插在女孩的发髻上,并用自己的黑手套温暖着她露在外面的臂腕……
女孩一定是一个天使,王宇想,她的高鼻梁不是人间的产物,人类不具备这样的创造力。王宇并不知道她何时到来,反正在他某一天无意间看向对面的时候,女孩就出现了。她从窗子里探出脑袋,两只雪白的鸽子落在她的手上。她还似乎冲他笑了一下,高鼻梁上闪耀的日光让他迷醉。
王宇感觉自己坐在黑暗里的一棵树上,那棵树在黏稠无垠的夜色里摇曳。他感到些微眩晕和恍惚。如果像鸟一样在树冠上搭个巢多好,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鸟的样子,胳膊上长出羽毛,尾椎伸展,生出长长的尾翎。他想女孩一定是喜欢鸟的,说不定她的床头或者汽车的驾驶台上,就有鸟形的玩偶。女孩还一定喜欢鸟的歌声。它们的歌声婉转而深邃,即使表达爱情,也绝不像人类那样浅薄而庸俗。王宇想,女孩一定常常伏在窗前,微眯着双眼,倾听鸟的歌唱。那些神秘的音符像薄绢一样从她的鼻梁上滑下,又像月色一样渗入她的灵魂。她听得专注而痴迷,那样子像极了天使的雕塑。
如果没有来自身后的呻吟,这一切该多么美好!可躺在床上的妻子使他身下的树迅速变矮,化作黑夜的一部分,被那个黑色的贼藏进了宽大的衣袖里。他离开阳台,来到狭窄的卧室,妻子的呻吟让他感到隐隐的惭愧。该换纸尿裤了,这是他五年来熟稔而麻木的事情。自从妻子在那个秋风萧萧的日子里出了车祸,她就变成了床的一部分。在王宇日复一日的注视下,妻子的眼神暗淡了,表情枯竭了,四肢萎缩了,就像一件日益陈旧的器物,在漫长的岁月里变得锈迹斑斑。王宇要照管这件器物,这是他的责任。好多女人羡慕这个瘫在床上的女人,她们说:“瞧瞧,遇到这么好的男人,她可真有福啊!”王宇把苦笑丢给了那个黑色的贼,他想这样的“福”恐怕人人避之不及。他把自己躲在贼的身体里,隐身于阔大的黑暗,把星光轻轻地放在天使的枕边……
王宇看到了妻子臀部的褥疮。她正在时间的流水中腐坏。王宇不知道这样的腐坏还会持续多久,就像一段颓败的墙,墙皮脱落,百孔千疮。也许在某个夜梦初醒的早晨,他会突然发现那堵墙已经不见了。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伤感。
“让你受累了。”妻子说。
“看你,跟我还客气。”王宇苍白地笑笑。
那个黑色的贼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来呀!”他在心里说。王宇有些犹豫,妻子就在身后,她是否能感知到自己温存的丈夫此时正在心猿意马?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可王宇真的无法自控。他把温存留在妻子的床头,鬼鬼祟祟地再次回到阳台上。黑色的贼让一切都变得温软而神秘,就像一个远古的传说,或者,一个美好的陷阱。王宇想,他一定是掉到陷阱里了,可他却不愿离开这个陷阱。那个高鼻梁的女孩知道他在偷窥她吗?不,他和贼一样,此刻都是隐身的、无形的,她当然不知道。他也不想让她知道。他只想让这种偷窥陷在无尽的黑暗里,成为一个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
夜越来越深,王宇看到了一张床,床上吊着玫红色的帐子,那个高鼻梁的女孩隐约坐在里面,背对着他,裸出雪白的双肩。王宇愣了一下,不敢靠近。女孩侧过脸,高高的鼻梁充满诱惑。她说:“我等你好久了。”王宇鼓起勇气过去了。他看到了女孩优美的曲线,看到了她弯月般的眼睛,闻到了她来自人间之外的迷醉心魂的体香……在无尽的缠绵里,王宇听到女孩喃喃地说:“我们写一个传说吧。”
妻子第二次叫他的时候,王宇仿佛刚从一个梦中醒来。他努力抑制着心跳回到卧室。妻子看着他,眼神温柔而忧伤。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妻子说。
“是吗?”
“我梦见了一个天使,”妻子紧握着他的手,眼睫毛上挑着泪花,“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王宇鼻子一酸,转脸看着阳台。他看到月光把黑暗撕开了一条口子,那个黑色的贼从八楼坠落,在无边的月色中遁匿无踪。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