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语的变迁
——以《咬文嚼字》2011—2021年公布的年度流行语为例
2023-01-03陈敏
陈 敏
(杭州师范大学 经亨颐教育学院,杭州 311121)
语言随着社会的产生而产生,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社会生活任何一个方面的变化,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科技……,都或多或少会在语言中有所反映,尤其在词汇方面。正如陈原在《社会语言学》中说:“凡是社会生活出现了新的东西,不论是新制度、新体制、新措施、新思潮、新物质、新观念、新工具、新动作,总之,这新的东西千方百计要在语言中表现出来。不表现出来,那就不能在社会生活中起交际作用。”[1]譬如,2016年的“葛优躺”,生动反映了人们面对快节奏、大压力的生活而需要释放的心里需求;2020年的“人民至上,生命至上”“逆行者”再现了全民共同抗疫的场景;而2021年的“双减”,能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这颗“深水炸弹”激起的千层浪……这些词,无一例外,都浓缩了社会多方面的变迁,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人们的精神状态和生活面貌。
长久以来,学界和业界对流行语(或网络流行语)的认识并未统一,但从流行主体、流行范围、流行语特点、流行形式等多方面不断刷新对流行语(或网络流行语)本身的认识。这里我们讨论的是“流行语”,而不是“网络流行语”。很多时候,我们混淆了这两个概念,或者说没有明确区分。通俗地讲,网络流行语是起源于网络,借助于网络语境的平台,迅速传播、普及的一种语言形式。而流行语,第7版《现代汉语词典》中这样解释:“某一时期社会上广泛流行的语汇。”紧扣“流行”这一要素。《咬文嚼字》每年公布的是“流行语”,略去了“网络”二字,即让“流行语”跳出了“网络”的窠臼,选择范围更加宽泛、语言风格更加丰富、适用环境亦更加多样,同时也屏蔽了网络流行语的诸多不利影响。
流行语,几乎是时代的一面镜子,能够迅速反映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人们在某一段时期普遍关注的问题和事物,映照出这一阶段人们的社会观念、道德意识、价值取向等诸多侧面的变化。流行语,不仅反映了变化,其本身也是在不断变化的!我们以《咬文嚼字》编辑部公布的近十年(2011—2021)的流行语为参照,来分析流行语自身的发展变化。
一、流行语来源的变迁
纵观这十年的流行语,最近几年,出自政治、经济、教育等领域的流行语增多,这是非常明显的一个特点。
2011和2012年的流行语绝大多数来自娱乐新闻,而之后出自政治、经济、教育等方面流行语日益增多。2013年的“中国梦”是习近平总书记在国家博物馆参观“复兴之路”展览时,首次提出并阐释了具体含义。“倒逼”,来源于经济领域中货币供给的倒逼机制。习近平、李克强等国家领导人,在讲话中多次用到“倒逼”,提升了这个词的流行度。
到了2021年,流行语中的社会新闻热词多达6个——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小康、赶考、双减、碳达峰、碳中和。随着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不断提高,大众日益关注政治、经济等领域的变化。这些热词极具时代性、概括性,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充分体现了流行语的时代烙印和社会学价值。
二、流行语适用范围的变迁
流行语来源的变化直接导致了其适用范围的变化。徐默凡在《网络流行语使用指南》中指出:“网络流行语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语言风格和适用语境,总的来说主要在微信、微博等网络交流语境中使用,风格是随意的、轻松的,经常带有谐谑色彩,因此在正式的场合进行庄重表达时,应该尽量避免使用。”[2]而近几年的流行语大有打破这种适用界限的趋势。譬如2017年的“不忘初心”“砥砺奋进”,2018年的“命运共同体”,2019年的“文明互鉴”“区块链”,2020年的“人民至上,生命至上”“逆行者”,2021年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光看字面,就透着“高大上”的庄重!它们经常出现在政府工作报告、官方演讲、专门通知等重要的场合。
表1 《咬文嚼字》(2011-2021)年度流行语
三、流行语语体的变迁
语体,往往可以分为口语体和书面语体,一般情况下,二者的区别是比较明显的。而关于流行语的语体归属,目前虽没有明确的定论,但前人的界定依然有着一定倾向性。于根元指出:“从总体上看,网络语言的语言是口语化的书面体。”[3]化长河认为:“网络语言的语体应该是以书面形式表达的口语,即网络语言的实质是口语,书面只是形式,是受到计算机网络技术限制人们无法直接面对面交流而不得已采用的表达方式。”[4]潘明霞认为网络语言是“书面语言和口头语言之外的另一种语言——‘指头语言’”。[5]从这些表述中可以看出,很难把流行语完全纳入某一种明确的语体。
最初的流行语主要来自网络交际,网民基本上不用书面语色彩重的词语,选用的多是通俗易懂的口语化表达方式,谐音、合音,甚至口误等现象比比皆是;句子也是极其简单的,省略现象、结构成分的缺失,是很常见的。总之,网络语言,只求高效抒情、达意,在语言形式上表现出较大的随意性。譬如2011年的“亲”,来自淘宝网的交易平台,是“亲爱的”的简称。“亲爱的”本身是“亲爱的××”的简称,“亲”表述更加简洁、高效,很好地拉近了卖家和买家的距离。再譬如2011年的“Hold住”和2017年的“打call”是中英文夹杂的;2016年的“蓝瘦,香菇”谐音自方言……流行语往往带有口语体的特色。
从语法结构方面看,口语体常常存在不符合汉语构造规则的现象,有着一定的随意性。譬如,2013年的“女汉子”是一个很“怪异”的组合。一般情况下,汉语的短语都是修饰语在前,中心语在后,“女汉子”却是中心语“女”在前,修饰“汉子”在后,是指那些独立、自主、强悍的女性。
而近几年的“不忘初心”“砥砺奋进”“命运共同体”“文明互鉴”“人民至上,生命至上”“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等,是庄重、严谨的。不仅“出身高贵”,而且结构完整、表意准确。譬如,“不忘初心”来自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庄严宣告:“中国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就是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2021年的“碳达峰、碳中和”,没有为了简洁而采用缩略形式“双碳”,表意更加清晰。而“鸡娃”一词,灵活地赋予了“鸡”以动词性,不仅采用了古代汉语名词使动的活用手法,还融入了“打鸡血”这一惯用语的通俗表述。
可见,近几年,流行语体现的轻松、诙谐的口语体色彩减弱,庄重、规范的书面语体色彩日益浓厚。
四、流行语功能的变迁
从社会语言学的角度,流行语是语言变体的一种。语言变体的出现、使用受社会特点、语言环境、交际对象的性别、年龄、职业、教育程度、所处社会阶层等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在经过网络的快速传播和在现实中的实际应用,很多流行语成为了人们日常交流话语的一部分,甚至成为习惯用语。流行语具有广泛的社会心理基础,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人们复杂多变的社会心理。比如,2013年的“土豪”。从字面上解释,就是“很土的富豪”,他们大多文化较低,品位不高,极其富有,有的还酷爱炫富。网友对“土豪”的态度,也不是一味地鄙视,而是既排斥又羡慕。“土豪,我们做朋友吧!”这句广为流传的调侃语,最能反映对“土豪”的心态。2012年的“压力山大”用谐音和暗喻的方式赋予了该语汇的诙谐有趣,舒缓了人们倍感生活压力的紧张和焦虑。
从这个方面考虑,早期的流行语更多地体现的是一种折射现实和自我疏解的功能。我国民众的社会情绪,总体上是积极向上的,但也不乏一些消极负面的情绪,“我反正信了”“躺着也中枪”“佛系”“杠精”等鲜明地承载了人们无奈、自嘲、讽刺、戏谑的情绪体验。而这些流行语在虚拟网络上的大范围传播和在现实语境中的高频率出现,无不是人们的负面情绪的宣泄和缓解。
而近几年的流行语在培育良好社会心态和形成正确核心价值观方面表现出了明显且强大的引领、宣传功能。譬如2021年的“躺平”,虽然折射的依然是一种“不作为”“不反抗”“不努力”的生活态度,但《咬文嚼字》在解释该语汇的时候给予了正面积极地引导:“‘躺平族’也从未相信‘躺平’能‘赢’,今天的‘躺平’只不过是为明天更好地奋斗而养精蓄锐。年轻人应理性地看待竞争,以积极的态度面对压力,永不放弃,为理想和未来努力奋斗。”[6]“不忘初心”“砥砺奋进”“人民至上、生命至上”“赶考”“小康”“后浪”等流行语的传播,潜移默化地影响和调节了一些负面情绪和体验,也强化了这些流行语本身反映的积极的社会心态,以民众乐于接受的语言形式和传播方式影响了良好社会心理环境的营造。
五、流行语生命力的变迁
曾经,流行语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虽然留下了痕迹,却无法给人深刻的印象。譬如2011年的“忐忑”、2012年的“元芳,你怎么看?”、2016年的“蓝瘦,香菇”……就只是曾经的“流行”了,到目前几乎销声匿迹。但2013年的“中国梦”却是“常青树”。2012年11月29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参观《复兴之路》展览时,首次提出了“中国梦”这个概念并加以阐释:“大家都在讨论中国梦,我以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就是中华民族近代以来最伟大的梦想。”这个凝聚了几代中国人的夙愿,体现了每一个中华儿女的期盼的语汇,经久不衰,成了全民流行语。
2021年的流行语——“小康”,最早出自《诗·大雅·民劳》:“民亦劳止,汔可小康。”近代,《瞭望》1985年第37期有:“邓小平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探索了中国怎样搞社会主义。归根结底,就是要发展生产力,逐步发展中国的经济。第一步,规定本世纪末达到小康水平……”到2012年党的十八大报告首次正式提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小康”的生命长久、绵延千年,真可谓“千年小康梦成真”!
又如“新常态”“打虎拍蝇”“互联网+”“供给侧”“工匠精神”“命运共同体”“文明互鉴”“人民至上,生命至上”等体现了一个时代的社会特色、发展思路或者价值追求,必将载入历史史册。而“店小二”“飒”“神兽”等,都是由来已久的词语,在新的语言环境中,“旧瓶装新酒”,被注入了新的含义,承载了新的时代内涵,焕发了新的生命活力。
流行语,是一种语言现象,更是一种社会现象。流行语的出现、普及与社会的变化和发展密不可分,体现了现代人在认知和心理方面的变化,是众多因素综合影响的产物。反之,流行语为语言注入了活力,展现了语言强大的生命力。现在的流行语,更多地体现“时代性”,而不仅仅是追求形式上的新和异,较好地缓解了流行语,尤其是网络流行语对于汉语“规范化”的冲击。正如《咬文嚼字》的主编黄安婧所说:“我们倡导语文规范,提倡用纯正美丽的语言讲述中国故事。”[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