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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时代误植角度反思文艺复兴时期的妇女研究

2023-01-04李嘉鸿

襄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史学女性主义时期

李嘉鸿

(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成都 610207)

30世纪60~70年代以来,妇女史研究兴起,文艺复兴时期的妇女研究受到学界重视,有关学者提出“文艺复兴女性主义”概念,得到持久的关注与讨论。[1]本文将聚焦于文艺复兴时期的妇女研究与女性主义,从时代误植角度探讨此类研究的方法途径与价值意义。

一、妇女史研究的兴起与动向

妇女史研究率先从西方学界兴起,逐渐出现蓬勃发展的局面,开拓了史学研究的新领域,为史学研究提供新视角,促进了人们对以往历史认知的反省与思考。

妇女史研究伴随着20世纪60年代轰轰烈烈的女性主义运动兴起,并且,作为新社会史的重要部分,妇女史愈发受到史学家的重视。到了20世纪70年代左右,西方社会中女性地位得到一定程度的提升,女性历史学家大量涌现,高校历史系中女性老师的数量渐渐超过男性,整体环境背景有利于进行有关妇女的讨论,由此,妇女史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研究范式,学术体系渐趋繁荣和成熟。

在研究对象方面,将研究重点由知名妇女转向普通妇女,研究对象包含全体妇女。在研究途径方面,由孤立地考察妇女状况到结合男性状况和两性关系进行研究,研究途径过渡至多学科交叉。在研究范畴方面,由将社会性别作为基本范畴到超越性别、根据多重社会身份来研究妇女,研究范畴进一步开阔。在研究领域方面,妇女史作为一个新兴的学科,自然成为史学新方法的实验场所,不仅极大拓宽了史学研究的新领域、丰富了史学研究的内容,还积极吸收、借鉴了相关学科的优秀理论成果与研究方法。[2]

以往的历史著作集中于涉及男性精英的政治史、军事史或外交史,广大妇女的身影在史书中踪迹难寻。20世纪新史学的转向,拓宽史学研究领域,妇女史在社会史、风俗史、城市史等一众新兴领域中脱颖而出,妇女不再仅仅充当历史舞台上沉默的配角,而是接过历史解释与阐述的话筒,汇聚特殊的经验与感受,发出别具一格的声音,极大丰富了史学内容与史学研究成果。总之,妇女史研究经历了由浅入深、由低级向高级的阶段,开拓史学研究新领域,为史学研究提供新视角。

二、“文艺复兴女性主义”研究及其误植

具体到文艺复兴研究领域,妇女史学的发展促使学者们对以往历史反思,挑战了史学领域的传统认知与结论。文艺复兴一大重要意义为“人”的发现,宣扬人的主体地位与精神价值。布克哈特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一书中提出,文艺复兴发现男人,也就是发现女人,因此其时妇女与男性处于完全平等的地位,均是具有主体地位、自由表达自身价值的个体。他的观点在很长时间内受到西方历史学家的认同。然而,随着20世纪妇女史学兴起,妇女史学家对上述研究成果提出挑战,继而开展一场关于“妇女有无文艺复兴”的持久讨论。一方面,部分妇女史学家指出,从妇女的视角审视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尽管人文主义、资本主义、国家民族社会形态等方面均呈现积极向上的发展态势,但妇女仍然受到父权制与父权社会的压抑与束缚,其生命活力远远不如与同时期的男性那般蓬勃彰显,其社会地位与个人价值往往被忽略、被贬低。换言之,文艺复兴是独属于男性的,并不存在“妇女的文艺复兴”。另一方面,也有妇女史学家指出,尽管从中世纪继承的社会压迫依旧存在于文艺复兴时期,但其时的妇女已滋生出积极反抗的意识,且不乏挑战父权的积极行动,这被学者称为“文艺复兴女性主义”,激发又一波相关领域研究热潮。[3]这些研究者认为,文艺复兴时期的女性主义思想发端,表明其时存在一个“妇女的文艺复兴”。然而,女性主义(feminism)一词本身并不存在于文艺复兴时期,它发源于现代社会,代表着一种现代思想体系,是后世妇女史学家为了研究需要而加之其上的,用来指代文艺复兴时期妇女所谓的性别意识与抗争意识。如此一来,使用“女性主义”一词,即将文艺复兴时期的妇女意识研究纳入女性主义思想范畴,是否意味着将当代的感情与价值取向融入过去之中,是否意味着把现代理论体系错误地嫁接到古代,是否意味着混淆两个跨度极大的时段、落入时代误植的区间呢?

回应这个问题,需要将目光转向历史主义,转向现代历史学的诞生。早在文艺复兴之前,西方人是不辨过去与现在的,受到人文主义者和启蒙思想家的影响,现代意义上的“过去”观念逐渐诞生,过去被“历史化”,由此产生现代西方史学。历史主义作为现代历史学认识世界的重要方式之一,将历史看做不可预测、充满偶然的独特的人类发展过程,与启蒙(人类的发展是线性的、单线的、进步的、有趋向的,对未来的预计是乐观主义)所主张的普世主义、理性主义相对,认为各国各地区历史的差异非常之大,而启蒙却将其简单地归入同一套模式中,自然会产生种种不协调、种种龌龊。既然历史不能被塞进一条普世轨道,所以兰克等人提出历史主义的概念,认为历史充满偶然变化,并非一条直线上升的通道,主张还原无法归纳的历史特殊性,揭示出历史进程中的种种变数。[4]

总的来说,历史主义是对启蒙僵化、机械的认识论的制衡与修正,要时刻警惕时代的变化与特征。至于单一过去观念的诞生,则要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直到18世纪,浪漫主义传统与启蒙时代思想两相结合,这才促使现代的过去观念产生。现代的过去观视“过去”为一个概念实体,使思考与研究“过去”成为可能,它认为过去与现在的差别并非个别的、地区性的差异,而是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人们在情感结构上的差异。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人具有不同的情感结构,因而具有不同的行为选择,进而有不同的心态特征,从而塑造出诸多不同的时代。同样的,历史主义这种现代形式的历史意识揭示了历史实体的独特性,认为各个历史实体是在特定时空环境中自身发展的结果,它也认同过去是一个被历史化了的客观实体,是一种超越人们对它的不同描述的文化实体。因此,历史主义者从内部审视过去,把每个历史实体看做其自身独特的发展过程的产物。与之相反的是时代误植观念,它具有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指一个历史实体脱离了自身的历史语境;二指一种意识,即意识到一个历史实体的定位是不恰当的。

三、“文艺复兴女性主义”研究方法论探析

从时代误植的角度思考文艺复兴时期的女性主义观念,既要强调回归本来历史语境,放入具体时代背景中解读,也要注意选取恰当的历史证据与合理的叙述结构,在避免时代误植的基础上实现对历史事实的发掘、整理、归纳与提炼、总结。

(一)运用历史主义的方法研究具体问题

即体现出历史的真实性,表现出历史的不可预知性、吊诡性。历史主义主张与过去保持一定的距离,要求从每一个实体的自身环境来看待它们。不能将文艺复兴时期与当代简单理解成落后与先进的两个时段,要审慎体察其幽微之处,否则就会呈现出非历史主义的时代误植观念。换言之,在文艺复兴研究中使用“女性主义”一词,或考察文艺复兴时期的妇女性别意识时要格外谨慎,不能脱离原有的语境而过度注入当代人的感情倾向。例如,考察文艺复兴时期的女性意识时,要看到当时占绝大多数的妇女属于下层民众,教育的通道对她们而言是紧紧关闭的;而少数上层女性就算能够受到教育,受到婚姻制度的束缚,她们受教育时间短、内容僵化、范围狭窄,归根结底是为了满足家族的利益以及相夫教子的父权社会需要,并不是她们自己作为独立个人的发展需求。[5]可以说,文艺复兴时期的女性整体上仍延续中世纪的角色分工,几乎完全被束缚在家庭之中、父权制内,她们很难拥有开阔视野的渠道与方法,其思想也处于一个较为停滞的阶段,即便在少部分人中出现自主意识或性别意识的萌芽与发展,也与现代意义上的清醒而自觉的“女性主义”思想相去甚远,更多的是为自身利益与父亲、丈夫进行斗争,从中形成的朴素女性思想,而不是发动并联合全体女性开展目标明确的解放运动。[6]又如,文艺复兴时期大多数作家虽然对女性角色着墨甚多,但他们笔下的妇女形象基本全部落在天平的两极,要么是圣洁美丽的天使,要么是淫荡邪恶的恶魔,均是按照父权社会的审美标准对妇女进行的规训与打压。这些女性角色毫无主体地位可言,仅仅作为男性角色的附属品以及读者、观众的凝视对象出场,反映出作为主流文学的男性文学作品中人文主义精神的缺失。除此之外,受到教育水平、经济能力等局限,不少女性作家的文字也透露出父权意味,女性主义萌芽微乎其微。[7]女性作家为迎合社会传统认知,不得不展现出符合传统性别角色规范的谦逊态度,文字中常常带有自我贬低倾向,对自身知识水平与文学素养不甚自信,往往附和男性主导的观念,并且一再强调写作并不妨碍家庭主妇责任的履行,以保护自己及自己的作品顺利发行。[8]

同样是基于时代误植的观念,不能过度地带入当代人的思维模式去解读过去,不能原封不动地照搬、套用现代女性主义的种种理论框架与思维模式来分析过去的人情世故,不能把当代深度广度迅速展开的女权运动同古代女性主义精神的最初发源相类比,不能不加辨别地过度指责、贬低或过度褒扬、抬高。考虑到具体时代因素,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社会经济文化条件之下,刚刚从蒙昧与压抑中苏醒,妇女能够意识到中世纪利用贞洁、沉默和顺从等传统道德观念对妇女的统治与规训,并且拥有此等程度的觉醒,已经实属不易,在同时代已具有相当程度的进步意义,研究者要打消不切实际的观念,避免苛求过多。

(二)注重历史证据的采用与阐释

历史证据是为了证明某个观点而出现在历史叙事中的,而历史证据的阐释及其真实性的建立,需要从论证结构、文本阐释技艺、理论阐释层面以及读者接受等多角度进行全方位的考量。历史证据之所以成为证据,只有在其主体对其进行认识及阐释后,才能够展现其作为证据的能力进而出现在历史叙事中。[9]日常生活实践在人们思维中构筑的所谓常识,以及人们所处时代对某些基本范畴的普遍观念,共同为某些历史叙事的理论阐释层提供了接受的基础。同样的,过去的声音之所以成为过去,正是因为它们经过了当前各种观念及规范的检验,而人们所处时代的意识形态在心灵中构造的普遍结构,为理论阐释层之真提供了基础与限制。换言之,历史研究应当放弃那种相对静止的视角,转而采取一种动态的,即历史性的思维方式。

具体到文艺复兴领域,研究者既要注重动态思维,也要灵活地运用历史证据进行合理阐释,从而编织出一套完善通融的女性主义文艺复兴观念,实现历史事实转化为历史叙事。例如,研究作家克里斯蒂娜·德·皮桑时,发掘其著作《妇女城》、《淑女的三个美德》中的内容,建立起她自身思想观念与当时时代背景、妇女的处境与面临的挑战的内在联系,认识到她在有意识地争取女性的尊严与权力、反思女性的价值地位、尝试改善女性在社会上的处境,并以她为代表,梳理出文艺复兴时期杰出女性(尽管数量较少)的思想轨迹与行动脉络,构成一块相互连通的“文艺复兴女性主义”谱系。虽然学者们对于文艺复兴时期女性的社会地位认知意见不一,但梳理史料可以发现,同以往相比,文艺复兴时期虽然社会的女性观仍旧变动较小,生理方面认为女性的生理特征决定她们弱于男性的社会定位与社会角色、宗教方面认为女性在道德与智力上存在根本缺陷、法律方面认为两性本质不同因此权利理应不平等,根本原则仍旧是女性服从于男性、女性受男性支配。但诸多主客观限制之下,受教育的女性数量明显呈上升趋势,精英女性人数大大增多,为特权阶级的女性进入文化领域提供方便,其社会地位得到相应的提升,有利于她们加速觉醒,反思过往(中世纪时期)社会加诸妇女的种种监控与压迫,宣扬女性应得的自由、知识、话语权与身份地位。

举例而言,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女性掌权者集中,以不容辩驳的事实证明了女性劣于男性、女性缺乏思考能力的主流观念没有立足依据,而其时部分男性文人受个人因素驱使,加入支持女性的阵营,支持女性追求与男性同等的自由与幸福。此外,印刷术的投入使用有助于妇女推广她们的著述,将觉醒女性的思想传播至社会的各个阶层。受社会背景影响,法国妇女逐渐意识到社会普遍存在的种种压迫与不公,开始主动要求受教育的权利,并拿起笔用写作的方式进行灵活巧妙的抗争,打破社会对传统女性身份的规范,揭穿写作与思考的男性特权的虚伪性,是妇女有力地击碎父权社会强加的顺服与缄默、发扬女性主义精神的鲜明象征。[10]

以往的研究认为,“女性主义”一词的诞生源于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里叶,女性主义的发声最早可以追溯到18世纪。但对克里斯蒂娜·德·皮桑等女性作家的深入研究让学界看到了不一样的观点,即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远远早于18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已经出现女性主义先锋性人物,为后来的女性主义发展进步打通一条最初的道路。因此,在这种研究取向下,将克里斯蒂娜称为近代早期第一位女性主义作家,称为文艺复兴时期妇女反抗精神的代表,是完全不为过的。

四、“文艺复兴女性主义”研究的当代意义

聚焦文艺复兴时期的妇女研究,深入探索“文艺复兴女性主义”,很多情况下既没有忽略整个大时代背景,也不会大篇章地过度使用现代理论词汇,反而是透过具体而微的研究,通过对历史证据进行合理的编撰与阐释,一点点揭示出了时代的变迁、空间的转向,一块块拼凑出了女性主义发端与发展的广阔拼图。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句古话代表我们研究时所应采取的总体态度,文艺复兴时期的妇女研究对我国的中国妇女史研究也有着借鉴意义。由于几十年来学者的不懈努力,文艺复兴妇女研究从昔日的边缘课题变成今日文艺复兴学界的显学,并从社会史中分离出来形成一个独立领域。丰富的研究成果使人们对文艺复兴妇女的生活和处境的了解比以前更深入和全面。研究以妇女为主题的历史发展脉络,探索不同历史时期女性的观念变迁,有助于理解当下妇女的处境与面临的问题,对于进一步开展研究有着积极意义。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国内学术界己经开始了对社会性别、女性主义理论等众多西方中国研究关键词的引进、交流、学习和应用。尤其是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的召开掀起了国内关注和研究的热潮,对国内中国妇女史研究的影响产生了愈益重要的影响。当然,史学的发展向来是双向交流的过程。中西史学均应吸取对方的有益、积极因素。这种“双向的过程”最终将会帮助实现东西方之间真正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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