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医日记视角下清代宫廷医患关系管窥*
2023-01-03智宇辰赵旭东王昭琦
赵 健,智宇辰,赵旭东,王昭琦
(1 天津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天津 301617;2 兰州大学基础医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3 天津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天津 300381;4 天津中医药大学中医药研究院,天津 301617)
清光绪六年,慈禧太后大病,御医屡治不效,朝廷诏令各省举荐名医。孟河名医马文植经江苏巡抚吴元炳举荐,入宫当值七个月为慈禧诊脉用药,返乡之后将其日记整理成书,取名《纪恩录》。如皋世医薛宝田经浙江巡抚谭钟龄保荐,应征当值一月余,返乡后撰成《北行日记》[1]。
宫廷作为封建社会的权力中心,在长期的医疗保健活动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宫廷医学。当前清代宫廷医学研究方兴未艾,学者多关注医家医著、诊疗经验,对于宫廷医患关系较少论及。随着《纪恩录》《北行日记》等史料的挖掘整理,民间医生应召入宫为皇室成员诊疗过程逐渐清晰,成为研究清代宫廷医学的新领域[2]。《纪恩录》与《北行日记》不同于单纯的脉案记录,其更多地描绘了医者为统治者“请脉”的具体过程和心理活动,成为极为珍贵的医患关系研究素材,藉由这两部名医日记,能够略窥清代宫廷医患关系的特殊性及复杂性。本文拟从医者、患者及诊疗情境三个方面,针对两部日记中所载清宫医患关系进行探讨,以期为缓解当代医患关系问题提供有益参考。
1 医者地位弱势——诊疗压力大、疗效要求高
相对于医者作为权威或主导方的主流医患关系模式,宫廷医患关系的特殊性在于医患主从身份的颠倒,医者虽然掌握技术但仍处于弱势地位。诊疗对象的尊贵身份以及宫廷礼仪的严格规定,对医者诊疗水平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
1.1 诊疗过程多受干扰
民间医生应召入宫诊疗除要求医术精湛外,还需宫廷礼仪得当、诊疗流程规范、提前获知患者病情以及与同行(太医院御医和同征各省名医)融洽相处等,以上这些均是影响诊疗能否成功的关键因素。如《北行日记》八月初六日“屏息立檐下,慈安皇太后、皇上召见……时虞倾跌足,缩缩而进。”[3]51八月初七日“内务府大臣恩传慈禧皇太后懿旨:浙江巡抚谭所荐医生,看脉立方均尚妥。闻命之下,愈滋悚惧。”[3]54《纪恩录》八月二十九日“太医李卓轩私谓余曰:禁中恒例,凡入月,皆遣中使赴药房取当归、益母草、焦山楂、艾叶四味。今晨请脉,当加意慎重。”[3]111可见宫廷医患关系中医者与患者之间的地位悬殊,医者需要克服来自个人的悚惧心理以及特殊诊疗情境的干扰因素,才能取得应有的疗效,取信于统治者。
1.2 中医四诊难以合参
中医诊疗讲究四诊合参,但马文植、薛宝田等每次为慈禧诊病时,只可跪地请脉,无法进行面诊和舌诊,且每逢诊疗,太后不语,医者须凭脉判断症状,得到肯定后或可听其叙述病史,加之慈禧言语极少,得旨命立法遣方后即须退下,几不可行问诊与闻诊,使得处方用药的难度大大增加。如《纪恩录》七月二十六日“慈禧皇太后命文植进诊。膝行至几前……启帘诊脉,左右如法……余退出,仍立阶下。”[3]100《北行日记》八月初六日“皇太后命余先请脉……皇太后出手放枕上,手盖素帕,惟露诊脉之三部。余屏息跪,两旁太监侍立。余先请右部,次请左部。”[3]52在宫廷诊疗情境下,医者不但无法使用传统四诊合参的方法搜集病情资料,还需要克服种种人为因素造成的医患沟通障碍,最终凭借精湛的医术,赢得患者的肯定。
1.3 患者病情复杂多变
宫廷御医虽然熟悉慈禧的饮食起居、嗜好喜怒,但却屡治乏效,使得慈禧情绪焦躁,可见其病情非常复杂。马文植与薛宝田等接手时六脉均恙,病情胶结,治疗过程中慈禧的症状变化多端,二人经常黎明进内请脉,精心调整处方,终使慈禧逐渐好转。如《北行日记》记载八月十七日“皇太后外薄新凉,便微溏”[3]58,十八日“论中外交涉事,劳神,夜寐不安”[3]58,二十二日“皇太后胃口不旺”[3]60,二十三日“皇太后腹微泻”[3]60,二十五日“皇太后腰痛”[3]60,二十六日“皇太后背梁发凉”[3]60,九月初四日“慈禧皇太后圣躬虽渐就痊,气体尚弱,劳神即觉不适。”[3]63《纪恩录》八月十五日“累日恭请皇太后脉象,仍是细缓,此是虚热”[3]108,十月初一日“圣躬肺胃二经有热,日下宜专用不清不燥之品”[3]118。诸如此类病情复杂多变,医者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耐心和聪明才智,方能取得较好的疗效。
1.4 患者心意务须揣摩
宫廷医疗中医者开具方药,必须考虑患者的喜好和意图,迎合其用药习惯。如《纪恩录》十一月初六日“奉旨命文植与薛福辰请脉。文植敬叩圣安。得旨云:党参久已不服,只用清养肺胃之法。窃思文植十月初二日进呈之方,大致幸合圣意。当奏云:据现在脉象,诚如圣谕,只宜清养。退出,谨议立方。”[3]120可见,宫廷医患关系中医者难以从实际病情出发立法遣方。
2 患者表现强势——不遵医嘱、独断专行
宫廷医患关系中患者的特殊性集中体现于就诊态度,作为封建社会统治阶级,宫廷患者对医者缺少尊敬、感恩和亲近之情,难以建立平等的医患关系。
2.1 擅改药方
慈禧征召名医诊疗期间多次下旨改药,如《北行日记》八月初八日“皇太后命去续断,改当归。遵旨更换。”[3]54《纪恩录》九月二十三日“奉旨着去鸡金,加神曲,钦遵,缮进。”[3]116十一月二十五日“内监传旨云:鸡内金命换一味。谨遵,改用焦山楂,进呈。”[3]123慈禧参与医生方药的出具,不同于循证医学中知情同意下的医患共同决策[4],更多的是以个人习惯和喜好对医生方案的随意干涉,不利于疾病的诊疗。
2.2 随意停药
慈禧不仅随意增减药味,还多次停药拒服。如《纪恩录》十月初四日“黎明进内。余与抚屏请脉。皇太后命诸臣各立一方进呈,今日且停药。钦遵,退。”[3]118十二月初四日“黎明进内。文植与薛福辰请脉,谨议用调气养血之法,以归芍六君为主,加香附、续断、砂仁,进呈。太医李卓轩私谓余曰:皇太后昨未服药”[3]124,十二月初六日“文植与薛福辰请脉,退出。李卓轩私谓余曰:昨日皇太后亦未服药。是日原方进呈。”[3]125慈禧太后曾言:“予生平最怕药味,往往有病不敢言,言则左右宣太医院诊治,开一数十味庞杂药,大熬一碗极浓苦汁,闻之欲呕,则半日做恶,吾之肠胃几为之填满”[5]。这种随意停药的行为严重影响治疗效果。
2.3 饮食不节
慈禧恣意饮食是常态,如《纪恩录》九月二十日“李卓轩私谓余云:生冷果品有妨脾气,明日请脉,务宜以节饮食进陈。谨仍原方加益智仁、灶土,进呈。方案亦寓节食慎时之意”[3]115。十二月初九日“请脉,谨议温固下元法,用潞党参、於术、赤石脂、乌梅、诃子、白芍、肉桂、泽泻、余粮、木香、炙草、姜、枣,进呈……余顾谓同人:‘明晨请脉时,再谏节省饮食。’”[3]125慈禧的饮食务“美”“侈”,这种饮食行为与宫廷礼制相关,非医生要求所能改变,但与慈禧不能节制饮食的行为同样关系密切。饮食不节对药效的发挥有较大妨碍,也使食复成为影响疾病预后的重要变数。
2.4 情志失调
慈禧虽注重养生,但因时局维艰、繁务缠身,使其身心疲惫、劳瘁过度,以致经常出现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状况,如《纪恩录》七月二十六日“臣马文植恭请慈禧皇太后脉息。两寸虚细,左关沉而微弦,右关沉小带滑,两尺沉濡。缘积郁积劳,心脾受亏。”[3]100八月二十一日“皇太后昨日召见军机王公大臣,议俄国交涉事宜,忧勤形于脉息。谨议原方加远志、茯神二味,进呈。”[3]110《北行日记》八月十八日“因皇太后昨日召见诸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论中外交涉事,劳神,夜寐不安也。”[3]58慈禧素有脾胃不和、大便溏泄的顽疾,情志不畅恰为脾病大忌,导致疾病反复,缠绵难愈[6]。因为宫廷医患关系的特殊性,慈禧的情志问题不仅不能作耐心细致的开导,甚至不可提及,对诊疗效果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3 诊疗情境压抑——医患不平等、众医难沟通
一般医患诊疗情境多为患者求助于医者,而医者运用医术解除患者的病苦,赢得患者的尊重。宫廷医患诊疗情境,在封建制度的严格约束下,无法实现平等沟通。
3.1 等级森严的君臣关系
《纪恩录》与《北行日记》分别记载了马文植与薛宝田初次入宫诊疗的具体过程,由此可见清宫森严的等级制度。如《纪恩录》七月二十六日“慈禧皇太后下旨召见……随内务府大臣至乾清宫后,大臣进内,余与薛汪二君止宫门首恭俟……少顷,刘、李二太监传进。至体元殿,立阶下,内殿与钟粹宫格制相埒。正中窗格一启,刘、李二监在窗内传呼,余随五大臣及太医院李进内殿。慈禧皇太后面东坐,前设小几,垂黄纱帘幙。行一跪三叩首礼。”[3]99《北行日记》八月初六日壬寅“五鼓,苏拉带余与昴庭进大内。仍由景运门进,过乾清门,至内务府直庐,复至军机直庐,谒见各大臣……少坐,内监看茶,即传进。经启祥宫,过吉祥门,至长春门,立门外候旨……恭候慈禧皇太后召见。行礼毕,慈禧皇太后问何处人及年岁,对如前。内务府大臣、太医院跪左边,余与昴庭跪右边。皇太后命余先请脉。”[3]51清代封建礼制决定了宫廷医疗模式是患者占据主导地位,在森严的等级制度下,所有社会关系都处于君臣纲常之下。宫廷医生是统治者的仆从,他们为统治者治病诊脉都是以下奉上,而不是统治者迎请医生诊脉[7]。
3.2 谨慎保守的诊疗流程
宫廷医疗严格的诊疗流程反映了其谨慎保守的特点。如《纪恩录》七月二十六日“余以面奏之意,先叙原委,次定药剂。稿成,呈内大臣诸侍医看过,嘱医士用黄笺恭楷,进呈皇太后御览。太医院将所用之药,在《本草从新》书上用黄笺标记,由李总管递进。”[3]100《北行日记》八月初六日“内务府大臣、太医院与诸医毕至。方内先叙病原,次论方剂。草稿呈内务府太医院与诸医看后,用黄笺折子楷书,进呈皇太后御览。所用之药,内务府大臣用黄签在本草书上标记。御览后,御药房配药”[3]51。清宫医案注重量轻性平,单方十余味药较为常见,单味药用量通常是一钱、两钱,剂量大于三钱的用药都较为少见[6]。医者开具温和稳妥的方药,不仅是对统治者负责,还是顾虑自身安危的表现,这种谨慎保守的理念虽然限制了猛烈有毒药物的使用,但也难起沉疴。
3.3 多医参与的会诊制度
清宫医案中御医单独一人诊视的情况较少,每次都是数名医生分为先后班次诊疗,多时可达十人。药方草拟以诊脉者的意见为主,最后由参与诊疗的所有医生“公议立方”[7]。《纪恩录》八月十五日“黎明进内。余与薛抚屏、薛莘农、汪子常请脉……汪子常云:‘我与薛抚屏皆主甘温,子意谅主甘寒。’余云:‘非主甘寒,目下当先以甘平之味,清其虚热,俟其热退再进甘温。我等同沐皇太后天恩,当以圣躬早报大安为要。’诸君然之。”[3]108十月初三日“黎明进内。余下班,抚屏、子常请脉,改用六君汤加香附、砂仁、归、芍,进。文植未与议。”[3]118十月初六日“窃思文植以乡曲下士,渥蒙宠遇,优于诸臣。今皇太后圣躬未卜大安,而同征者各持己见,不获竭一技之长上报主德,稽迟时日,咎戾滋深,中夜旁皇,惭惧交集。”[3]118会诊医生过多,轮番诊脉的本意是为了用药稳妥,但是有时医生间意见不同、互相排挤,造成了医生虽多却无方可用、无人负责的状况,对患者有害无益。
4 结语
良好医患关系的建立离不开医患双方的共同付出,也离不开良好的诊疗环境。回顾历史,中国古代一直存在着患者强势的特殊医患关系类型,除本文所述患者地位特殊的宫廷医患关系外,还有背景特殊的通晓医学的读书人以及职业特殊的医药同行等,他们熟稔医学知识,能够参与诊疗决策,甚至指导医生的治疗行为。纵观当今社会,依然存在着类似的特殊类型医患关系,患者凭借特殊的社会地位、知识背景、职业能力等与医生进行博弈,进而干预诊疗过程。如何汲取古人的经验和教训,构建合作互信的医患关系,考验的是医患双方的智慧。总之,应通过各方面一致努力共同构建更加和谐的医患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