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育:人文区位导向下的社区特色化治理
——基于北京市W 街道的实地研究
2022-12-31于显洋肖大恒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北京100872
文/于显洋 肖大恒(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北京100872)
大多数城市社区的治理都注重自组织培育,同时积极引入专业社会工作组织,在“三社联动”的基础上,构建良好的多元协商机制,从而让社区成为稳定和谐的自治单元。因此,国家的许多资源和服务逐渐下沉,让作为治理单元的社区成了“全能性细胞”,即每个社区都具有较为完整和相似的功能配置。这一趋势可被定义为一种“同构化”路径,即将所有的社区建设为结构功能相同的治理单元。
但一段时间以来,全国都在探索“一社区一品牌一特色”的具体路径,其理想目标是将品牌理念融入基层治理,同时形成示范效应,带动地方社区治理水平的整体提升。追求社区治理特色不同于同构化路径,在此被定义为“特质化”路径。特质建设已经成为治理实践的现实需求,但大多情况下社区特质总是隐而不见的。因为社区在长期的同构化建设中,已经深陷“问题导向”治理模式之中,长年忙于社区服务以及应对各类问题的工作之中。大多数社区不再拥有探索社区特质并打造特色化社区治理的意识与能力,成为被动应对层出不穷的社区治理问题的治理主体。
社区治理的“问题导向”模式在城市社区中普遍存在,其主要特征是社区治理主体不断围绕与社区居民生活有关的物质环境、社会关系、文化艺术、组织制度等方面存在的多种问题开展各类繁杂的治理工作。这一模式的产生其实是将社区作为国家治理单元的必然逻辑产物。因为作为治理单元的社区,是国家用以贯彻决策实施过程、实现社会控制和社会整合的基本单位。①杨敏:《作为国家治理单元的社区——对城市社区建设运动过程中居民社区参与和社区认知的个案研究》,《社会学研究》2007 年第4 期。进而言之,社区治理只能是问题导向的,需要予以控制和整合的社区被设定为“问题”社区,只是问题分不同的层级和紧迫程度。在理论认识上,学界为探索对社区的科学认识并找到优化社区治理的理论方案,对社区概念进行过诸多讨论。②学界主要是从概念的演化和本土化历程进行了分析,其中胡鸿保等对“社区”一词的学理演化进行了分析,而陈鹏则从当前社区治理实践的多重维度,将社区放在不同的治理语境中进行了概念分析。③胡鸿保、姜振华:《从“社区”的语词历程看一个社会学概念内涵的演化》,《学术论坛》2002 年第5 期。④陈鹏:《“社区”概念的本土化历程》,《城市观察》2013 年第6 期。只是这种讨论已经开始引发关于社区概念的更多困惑,这种困惑有文章称之为社区的“问题”。⑤吴越菲:《从“社区问题”到“问题社区”:当代社区研究的理论困境及其反思》,《社会科学》2019 年第3 期。探究社区概念是社区治理理论的有益出发点,只是并不顺利。而从社区治理实践操作的角度出发,一种实用主义的思考是向社区引入新元素、打造新链接、搭建新关系、培育社区社会资本以实现新社会形态的方式实现源头治理。⑥于显洋:《创新源头治理四大新举措之思考》,《城市管理与科技》2019 年第6 期。解决源头问题成为一种摆脱常规问题导向的理论思考,但源头治理依然是问题导向的治理理念,即作为社区互动要素的社会关系存在问题。最关键的,这也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社区治理理论路径。目前的社区治理研究,并未从理论上对为何需要探索社区治理特色、如何实现特色化社区治理进行回应。
“问题导向”模式的社区治理是当前社区治理实践的主流,而如何更好地因地制宜、走特色化社区建设之路,在当前成为重要的理论议题。探索社区治理特色不仅是治理主体的主观需要,而且是社区在地域、人文、经济等要素维度上的综合区位特性的现实需要。一定地域范围内的居民要实现有序又充满活力的美好生活,必然要将其生活与其所处社区环境相适应。这种“适应”不是“问题导向”模式下的“顺从”,构成了社区治理的全新理论方向,即特色化治理方向。适应与顺从是社区治理过程中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都应当受到重视。
一、理论基础:社区研究的两种路径
国内对社区的认识和界定所发生的变化,是基于研究方法和实践两者之间不断的碰撞。这一互动过程推动了对社区的共识,是当前社区同构化的社会根源。而帕克等所建立的人文生态学中作为核心概念之一的社区,其关于竞争、集中、自然区域等概念,启发了对社区特质的思考,对当前在“矛盾普遍性与特殊性”认识框架中社区特质的构建具有更明确的实践指导意义,更加能够引导对丰富的实践基础和多样化社区形态等经验基础的有效挖掘。
(一)共同体与社区
“社区”概念影响着社区建设,也反映了我国社区建设的成果。其内涵在我国有一个复杂的发展过程,最早要追溯到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滕尼斯是将社区与社会概念相对立而提出的。①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52 页。国内学界对“社区”概念有过反复的讨论和梳理。从翻译历程看,社区概念由滕尼斯的德文“Gemeinschaft”翻译为英文“community”,最后再被翻译为中文。这一概念目前有两种中文释义,一个是“社区”,另一个则是“共同体”。在学理上,国内往社区概念的方向发展较远,主要是受到芝加哥学派和早期社会学家的影响。
城市社会学的芝加哥学派将社区与空间结合起来解释。与滕尼斯的社区定义不同,他们是将动植物的社区与人类社区进行异同对比,倡导将基于竞争等自然法则下形成的社区作为研究的基本单位,使得社区的地域空间属性更加突出。②Robert Park and W. Burgess,Introduction to the Science of Sociolog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21,pp.348-356.国内社会学者在引入这一概念时,将社区的空间属性和结构功能观结合起来,使得社区研究成为一种方法论主张。费孝通先生认为“(社会学的研究对象)并不能是概然性的,必须是具体的社区,因为联系着各个社会制度的是人们的生活,人们的生活有时空的坐落,这就是社区。”③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第92 页。国内的社区研究不断沿着早期的理论和方法主张发展,目前主要存在本体论意义上的“社区研究”和方法论意义上的“社区”研究两种取向。④肖林:《“‘社区’研究”与“社区研究”——近年来我国城市社区研究述评》,《社会学研究》2011 年第4 期。
很明显,当前国内语境中的这两个概念所包含的内容已经相差甚远。社区可以指“社区居委会”,可以指一定地域范围内的社会治理单元⑤杨敏:《作为国家治理单元的社区——对城市社区建设运动过程中居民社区参与和社区认知的个案研究》,《社会学研究》2007 年第4 期。,也可以指由一群有机联系在一起的人构成的社会单位(一个家族、一定范围内活动的兴趣团体、一个村庄等),类似于滕尼斯所说的基于本质意志所形成的共同体。而共同体的概念除了与社区的内涵有某些重合,更为当前我国治理理念所影响,逐步有了新的含义。社区丰富内涵产生的原因,可归结为我国社区建设的实践。①胡鸿保、姜振华:《从“社区”的语词历程看一个社会学概念内涵的演化》,《学术论坛》2002 年第5 期。
这种实践的导向是基于化解社会转型时期产生的基层问题的治理需求,因此社区建设可以说是治理逻辑的直接产物。为了更好地解决社区建设问题,理想化的社区建设目标就是往理想型的“共同体”方向发展,因此才有学者从社区意识、社会资本等角度思考“社区的社会如何可能”②闵学勤:《社区的社会如何可能——基于中国五城市社区的再研究》,《江苏社会科学》2014 年第6 期。和“现代社区何以可能”③冯钢:《现代社区何以可能》,《浙江学刊》2002 年第2 期。的问题,他们在概念上大体上是指向把社区建成一种共同体。甚至有学者直接通过具体的案例研究来反思当前的城市社区是共同体还是“互不相关的邻里”④桂勇、黄荣贵:《城市社区:共同体还是“互不相关的邻里”》,《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 年第6 期。。这些研究都反映了学界对社区的基本理论共识,也成了社区治理实践在理论上的映射。
(二)人文区位与位育
芝加哥学派作为城市研究的重要代表,其核心人物帕克的学术理念受到涂尔干方法论和斯宾塞社会进化论的影响颇深。人文区位学(human ecology)一词是帕克与伯吉斯在他们合著的《社会学科学导论》(Introduction to the Science of Sociology)中首先创立和使用的。⑤Robert Park and W. Burgess,Introduction to the Science of Sociolog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21,pp.173-182.他们将竞争视为社区形成的主要机制,这是将人类社区性质与动植物社区性质类比的结果。所以基于生物性因素形成的社区成为研究的基本单位。⑥Wirth Louis,“Human Ecology,”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50,No.6,1945,pp.483-488.这种由竞争而产生的社区具有自然和社会两种属性。麦肯齐将社区划分为基本服务社区、商业社区、工业社区、依附型社区⑦R.E.帕克、E.N.伯吉斯、R.D.麦肯齐:《城市社会学——芝加哥学派城市研究文集》,宋俊岭、吴建华译,华夏出版社,1987 年,第66-67 页。等四类,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人文生态学将自然环境和社会经济等因素融合在社区中,因此研究不同生态类型的社区成为人们认识城市社会的重要窗口。
当我国社会学开始恢复重建时,费孝通、潘光旦等老一辈社会学家对帕克等的城市社区理论进行了本土化的运用。费孝通先生在回顾自己开展社区研究时指出,自己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正是受到了帕克的理论和布朗的系统论、整体论的影响,把它们看成不同层次和不同性质的社区,进行亲自观察和分析。⑧费孝通:《费孝通文集》(第15 卷),群言出版社,1999 年,第222-223 页。当这种研究进行到一定阶段,费孝通总结自己的社区研究时注意到潘光旦的“中和位育”思想。⑨费孝通:《费孝通文集》(第12 卷),群言出版社,1999 年,第488-489 页。潘光旦在论述社会生物学与孔孟哲学关系的文章中,说明了该概念主要是从对西文“social adjustment”的翻译而来,且指出“位育”取自《中庸》的“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一语。在对《中庸》的注解中,有注解认为:“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潘光旦认为:“安所遂生,适与生物学家研究生态学(ecology)后所得之综合观念吻合无间。”①潘光旦:《潘光旦文集》(第8 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年,第133 页。之所以这样翻译,是基于一种理论分析的需要,他认为:“同样一个译名,顺应或适应给我们一个错误的看法,即,总像人在迁就,而历史与环境不是屹然不动,便是颐指气使的向人作威作福;位育则没有这些毛病。”②潘光旦:《潘光旦文集》(第6 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年,第139 页。将社区放在人文生态学的区位中,关注其位育过程,既能发现社区顺应环境的一面,又更加强调了社区在其生态空间内适应性发展的一面。
人文生态学中的“位育”是一种研究的理论和方法论主张,也是社会事实过程的理论化表述。城市社区在城市经济建设和社会治理实践过程中,既有适应社会转型、城市经济建设与空间变迁的顺应的一面,也会凭借社区自身的经济纽带、地域共同认识、道义秩序原则改变其现状,使得社区向符合自身特征的方向发展,实现“位育”,达成与城市生态系统的“中和”。
社区地方化特征是社区建设应该进行本体论层面认识的社区特质,这是早期社会学者“社区研究”方法论主张的核心出发点之一。“中和位育”思想对于让异质性的城市人群能“安其所,遂其生”,以及推动中国传统文化中和谐共生理念在社区建设中扎根方面,在今天依然有着重要的思想意义。③焦若水:《人文区位与位育中和:中国社区理论的渊源与民族品格》,《学海》2014 年第4 期。
二、问题导向治理模式的形成与影响
通过对社区的实地观察和访谈以及围绕社区的特色资源和建设路径对片区有关人员进行焦点小组访谈,我们发现当前社区治理的组织体系和治理主体的“同构化社区”观念推动了问题导向治理模式的形成。
街道是协调资源分配、针对不同类型社区进行精准施策的重要基层治理单位。W 街道处于城市中环区域,建筑类型新旧相间,其功能分区既有居住区,又有商业贸易中心、主题公园、企事业单位,总之城市系统应该具备的基本的空间类型,W 街道都有所涵盖。在管理上,W 街道总共有35 个社区,分成4个片区。社区治理的“问题”以统计上的集中趋势被街道识别,诱发了以“问题”为中心的治理实践。
(一)起因:同构化社区建设
社区结构建设和治理策略的同质化导致不同社区出现的主要矛盾也具有相似性,即使是在不同的社区类型之间也是如此。作为治理单元的社区由于具有同构化趋势,在街道范围内则经常会大范围出现相似的问题。街道层的治理者就会从统计数据的直观感受上判断某类问题十分突出,基于科层管理逻辑对社区单元施压,用多种方式解决“突出问题”。从调研结果来看,W 街道内社区问题主要有四类。
第一类问题是由于早期的社区治理理念尚不成熟,基础设施和配套空间的规划不科学造成的。社区工作者表示社区的现有办公用房和文娱活动空间都相当不足。表1 中调研数据显示,平均拥有的社区总面积是758.11m2,但标准差约等于622.05,社区之间的差异较大。
表1 W 街道社区空间、组织资源的描述统计①根据W 街道办提供的统计数据汇总分析得到。
空间资源条件内部差异的拉大,使得社区在利用空间资源开展社区治理实践的过程中产生强烈的相对剥夺感。接受访谈的社区工作者们经常提到办公空间拥挤的情况,除了办公空间这种客观需求外,对文化活动空间短缺的抱怨也更加频繁。街道对于没有达到社区办公面积指标的社区采取共享空间资源的方式予以解决,但仍然存在空间布局分散和使用权限不足等多种空间问题。这一问题属于城市发展中不可避免的客观问题。
第二类是基础设施老化、噪声扰民等公共环境问题。街道在一段时间内受理网格案件176356件,结案数175091 件,结案率达到99.28%;非紧急平台投诉事件110 件,结案率为99%;接待群众来信来访78 批次、580 人次,重点矛盾纠纷的化解率也达到了95%。街道和社区长期竭力维持社区的民情稳定,目的是将社会矛盾化解在基层。社区是一定地域范围内人们基于多种关系而持续互动形成的社会单位,围绕公共事务或者个人问题所产生的矛盾纠纷在社会发展和转型过程中将会长期存在。
第三类问题是关于社区治理相关主体的关系协调问题,其中以居民与物业、居委会和业委会之间的关系问题最为突出。物业管理问题的根源在于社区空间和基础设施的维护需求与服务供给不均衡,而服务主体多元化以及市场性、公益性和行业规范化程度低等都是导致物业服务供给短缺的重要原因。
整个北京市都在转变物业管理,积极探索出台相关的管理办法。这些都是为了解决普遍出现的常规治理问题。这些问题的背后依然是由社区内的人所构成的组织问题以及社会关系问题,因此成为研究组织规范与关系、国家与社会关系等社区问题的经验基础。
第四类则是更具有“问题导向”的问题,即社区自治力量不足和社区参与度低。这是社区工作者们普遍反映的问题,是急于解决社区公共事务和重难点问题面临的最直观的阻碍因素。社区工作者们通过大量经验交流和理论学习,认识到通过培育居民自组织,建立多元协商平台可以推动社区治理。其中WKS 社区属于纯商业楼盘,内部居民社会阶层差异大,职业背景复杂,所以该社区在成立居委会之初的“社区参与率”极低。该社区却又存在高素质居民自发集群抗议等群体性事件,社区书记认为这种现象应该予以阻止。值得一提的是,多年的社区工作培育了模特队、舞蹈队、太极拳队、扇子舞队等多支文体队伍,实现了社区居民的组织化。这样的队伍在各个社区基本上都培育了,只是在规模上有所差别,不同的社区对待这些队伍的态度也有区别。
社区工作者和研究人员应当跳出“按需服务”和“问题解决模式”的漩涡,走创新和引领需求之路。①于显洋、任丹怡:《对中国城市社区建设研究的再思考——基于30 年社区发展实践的回顾与反思》,《教学与研究》2016 年第6 期。社区治理创新工作不能始终将目光局限于“问题”,以解决问题为导向开展实际工作,而是应该从源头着手,发挥政府引领作用,进而预防问题的发生。②于显洋、任丹怡:《社区研究方法:反思、实践与讨论》,《学习与探索》2019 年第9 期。这些观点看到了经验层面出现“问题导向”的现象,而这种问题的根源在于社区的同构化建设和国家层面的“单元化”治理逻辑。社区被定位为治理单元,并没有促进社区在社会理论意义上的共同体回归,也没有更好地推动社区治理工作。
(二)催化:治理技术下的共同体缺位
治理资源的分配影响着社区问题解决的效果,但是将社区作为治理单元意味着治理资源将按照单元的共通属性进行分配,其中最关键的属性就是社区规模。社区规模的大小本应由社区内的互动类型和参与规模在空间上的自然分布决定的。③桑德斯:《社区论》,徐震译,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2 年,第56-57 页。调研中往往可以发现,在街道范围内存在社区规模的巨大差异。该差异的形成有长远而复杂的历史原因,且短期内无法调整。街道根据现有的社区类别,按照社区人数和面积等规模属性以对应的比例分配相应数量的社区工作者和一定的资金,以实现社区治理资源的合理分配。该科层化管理逻辑并没有将生活共同体的多样性和复杂性维度纳入考虑之中。
W 街道内既有单位型社区,又有调整后的混合属性社区,还有同单位退休职工居住的老旧社区,以及常见的商品房社区。这些社区的规模差异极大,治理现状的差异也极大。如果用人口密度来表示社区规模,W 街道的人口密度就可以从图1 中直观地看到,颜色越深的社区为人口密度越高的社区。有趣的是,少数几个人口密度高的社区是单位背景最弱的,社区治理活力也更强一些,因为其内部的矛盾问题较多激发了社区参与和公共议事的机制形成,形成了长期稳定有序又充满活力的社区治理局面。
图1 W 街道各社区人口密度图
单位型社区的单位资源供给明显,其排外性也十分强,单位规模大的这类社区是与所属单位融合而形成的管理封闭、资源雄厚的整合型社区;规模小的社区,即便总人口只有一千余人,居民也会提出设置老年餐桌、文体活动场所等社区资源的需求。但由于其强大的封闭性,这些资源需求也只能予以满足。
在W 街道,社区基础条件雄厚的社区往往被街道推荐参加各类先进社区的评选,其余的则少有先进的治理典型。一些基础生活设施,如菜市场、体育场所或步道等按照“十五分钟步行圈”的要求进行了较为科学的设置,但社区资金等资源最终还是在治理单元意义上的社区内部使用,社会生活意义上的共同体往往是通过其他方式获得资源来实现共同体互动和发展的需要。比如,社区内部自发组建的一些兴趣团体,往往自己想办法解决资源问题,从而不用在街道注册,摆脱获得治理资源的繁琐流程和被异化的活动要求。按照社区人口规模分配的治理资源并不符合生活共同体的实际需要,共同体在治理技术下缺位了。
治理效率是治理主体的目标之一。作为治理共同体的社区具有“细胞全能性”的要求,推动了同构化的社区治理实践。诚然,居民们在共同的地域上生活,基础的生活条件如空间、商业环境、文化活动、工作条件和教育资源等都是一个社区所应当具备的。这些条件越好,该社区的生活质量就越高,其归属感就越强。将社区作为治理单元,唯有将社区同构化和单元化,才能实现地方社会的全面和精准控制。网格化治理就是该逻辑的进一步产物,是现代治理体系吸收网络技术的结果。①邵新哲、计国君:《城市网格化管理与智慧社区协同运作机制研究——以四川省S 市社区网格化管理为例》,《软科学》2021 年第2 期。虽然二者都利于社区建设,但常规问题导向的治理实践在这种局面中走向壮大,导致忽视城市生态性功能失调带来的社区问题,也无法走出社区建设和社区发展的瓶颈。
(三)影响:例行化工作模式与治理创新的矛盾
共同体的缺位,实则意味着多方治理主体的工具理性占据主位,即为了解决治理问题的理性治理占据主导地位。社区生活的有序高质量运转,离不开价值理性的维度,如基于信任的邻里关系、公共空间使用与维护的规范等。这些价值理性的维度是作为生活共同体的社区的关键维度。但是W 街道一方面将价值理性维度的治理几乎全部交给了社区来完成,因为社区居委会是基层的群众性自治组织,另一方面在治理资源上又多是采取均衡化的分配模式,甚至在社区治理工作要求的目标性指标上都是均衡化分配的,比如每个社区都要配置阅览室和体育活动室。
社区先天资源禀赋本身差异较大,经由治理资源分配的进一步催化,在街道范围内产生了社区治理水平的两极分化。无论是先进社区还是落后社区,都没有了强烈的探索社区发展的热情。社区工作者终日投身于忙碌的例行化日常工作之中,按照要求完成社区党委、服务站、居委会的系列工作。为了解决一些棘手的问题,社区甚至会采取一些强制手段。比如对停车位私装地锁的强制拆除,虽然旧问题得到了解决,但是停车位的权属问题又被还原。社区居民对居委会的态度会不断地产生群体分化,作为生活共同体的社区会在类似的问题解决中不断走向分裂。社区的内部矛盾问题则会越来越多,社区两委将投入无止境的例行化治理工作中去,而这样的工作是消极被动的,不能有效激发社区的内生活力。
传统农村社区大量的经济、宗族乃至家庭事务都在社区内以独具地方特色的文化形式得以解决,呈现出一种道德的特征,这种特征即使是在前现代的城市社区亦是如此。现代都市扩张造就的生活方式迥异于此前社会,以越来越多的例行化特征取代了传统社会的道德成分。①安东尼·吉登斯:《社会学:批判的导论》,郭忠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年,第86 页。社区治理工作就是围绕社区常规问题而形成的例行化的治理实践,从社区党支部建设,到服务站的日常行政事务,再到社区居委会面临社区各类事务时进行的走访、动员、协商等工作等都有清晰规范的工作方法,甚至一些社区在面临社区突发问题时都能拿出相应的工作预案。大部分社区工作者在例行化的社区工作中能够轻松胜任,但面对“一社区一品牌”之类的特色创新工作则比较难于应对。调研中我们发现,一些比较典型的案例,从各个层面反映出同构化的社区工作对创新社区治理路径的限制。
案例一:61 号社区的书记每日奔忙于社区事务的现场,积累了许多社区治理的实践经验,但是却没有将其进行整理和总结。在面对社区特色建设路径时,书记说更善于实际的工作而不知该如何探索社区特色。
案例二:44 号院由于社区公共空间资源极度短缺,社区书记直言该社区不参与特色品牌建设,只希望能尽快解决社区基础办公面积等问题。
我们从上述案例中可以发现,例行化的任务和紧凑的时间节奏磨灭了社区工作者的创新思维和热情,他们对于社区例行化工作的理解要大于对社区特质的理解。甚至,社区治理创新和社区品牌建设对于社区工作者而言是一种工作负担。社区的建设和发展应当符合社区居民的基本生活需求,同时要着眼于社区问题的生态根源,以前瞻性的发展眼光提升社区生活质量,从而就特殊问题探索出特色治理路径,成功实现社区治理的特色化和品牌化。简言之,社区要主动“适应”该社区所处的环境,而不是被动“顺从”所处的环境。
“位育”中的社区像帕克等所阐释的那样,在不断与所处的环境进行协调和适应。社区治理从一开始就已经步入社区特色的建构之路。因为按照帕克的观点,城市社区(作为城市的一部分)是一种“心理物理过程”(psychophysical mechanism)的产物。①R.E.帕克、E.N.伯吉斯、R.D.麦肯齐:《城市社会学——芝加哥学派城市研究文集》,宋俊岭、吴建华译,华夏出版社,1987 年,第2 页。帕克所说的社区并不简单地指代作为治理单元的社区,而是在很多方面都具备“位育”的特征。这是发现社区特质值得深入分析的理论着眼点,相较于经验层面去找社区特色要更具有普适性的实践指导意义。
三、社区特质与位育的理论维度
作为治理单元的社区在其所处的地域范围内有其自身的自然、人文、经济等方面的特殊性,即便与周边的社区具有较大相似性,其内部的人员构成和形成的地方话语也会成为该社区的特质。社区就是城市生态系统中的小型区域生命体,会不断与周边的社区、社会环境、经济条件等互构,发展出自身的特点,也对其他社区或者社会单位形成功能辅助,最终在一个较大的区域范围内形成有地域特质的真正意义上的共同体式的“生态社区”。
(一)资源特质与区位定位
城市这个大的人文生态系统,其各种供人们生活的资源在空间分布上不仅按照自然法则来分配,而且极大地受到人类社会性因素的影响。这在新城市社会学理论家们看来更是如此。他们批判人文生态学的功能均衡论,认为当时欧美城市发生的骚乱、阶级冲突等都是由资本主义和国际经济秩序所影响的。②夏建中:《新城市社会学的主要理论》,《社会学研究》1998 年第4 期。二者只是看待城市的理论角度不同,但都指出人类社会特殊因素如阶层、性别、种族等对城市发展所造成的影响。
社区这种人类生活的组织方式,也会在具体的城市时空中占据特殊的资源。就作为治理共同体的社区而言,治理性资源和生态性资源是社区特质的两个基础。
治理资源指的是基层政府为了均衡地满足各社区物质和精神文化需求而予以配置的各类资源,在W 街道主要是社区藏书和文体队伍资源,以及社区老年餐桌等。生态性资源是城市自发空间布局产生的生活、生产以及文化等资源条件。在W 街道比较鲜明的社区生态性资源包括一些非遗文化资源和一些单位院落集中居住的曲艺文化名人资源等。
治理性资源很容易在不同社区之间产生较大的差异,在图2 中可以明显发现,社区图书馆的藏书量在少数几个社区内极为丰富,这可以作为书香社区的重要资源。阅读空间不仅是满足居民的精神文化需要,也为居民提供了互动的场所,这类社区就应该突出其藏书资源优势。
图2 W 街道社区藏书数量空间分布
生态性资源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在W 街道内居住着一位非遗传承人,他将其所掌握的非遗资源捐赠给某社区建立了一个小型博物馆,还传授其非遗技能。这是很好的社区文化资源,不仅能丰富社区文化,还可以提升社区居民的生活满意度、归属感,同时增加社区社会资本。再比如,SW 社区靠近某知名医院,来自全国问诊的流动人口会在该社区租住,社区出于治安考虑对这部分人群采取管制的办法。其实,该社区如果对这部分人群服务好了,不仅能彰显出地方的包容性,而且为社区示范出和谐友爱的社区文化氛围,对于该社区的治理而言也十分有利。
因此,社区应该结合其资源尤其是生态性资源来寻找其特质。社区各项资源的水平各异,不一定都占优势,但是却可以通过充分挖掘优势资源的方式解决同构化社区问题。有一些社区问题是由生态性因素导致的,该类问题应该将社区放在整个城市系统中来寻求化解。现有城市社区治理研究注意到一些社区的生态区位特殊性,比如对村居混合社区存在的社会根源和治理困境的分析①于显洋、郭锡山、张亚鹏:《空间转型与社区治理反思——基于平海市柔河区村居混合社区调研分析》,《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20 年第3 期。,以及比较经典的对城中村社区本质的研究②项飚:《社区何为——对北京流动人口聚居区的研究》,《社会学研究》1998 年第6 期。。这些关注社区特殊生态区位属性的研究,从理论层面对社区与环境的互动关系进行了阐释,是今后从“顺从”与“适应”两个方面研究社区即从位育过程研究社区的重要基础。
(二)“区位比较特质”与共生关系
生态区位因素导致的社区问题,单靠同构化的治理资源往往不能得以解决,因为该类问题具有地方性和区位性。比如,W 街道的西16 社区属于拆迁回迁型社区,已经多年处于动员居民搬迁和协商有关权益的工作状态,社区内在的矛盾较为复杂。社区工作者表示,他们很需要专业的法律能人来协调居委会和居民之间的关系。拆迁是城市扩展或更新建设的必然要求,而在何处拆迁则是根据城市的功能分区和地理环境等综合决定的,因此该社区的问题属于典型的生态性问题,按照常规的治理思路已经无法得以解决。
该社区基于解决问题的需要而提出对律师人才的要求,因为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社区居委会与居民之间的激烈对立程度,属于资源共享的思路。在对几个相邻社区的焦点小组访谈中,调研人员将资源共享的有关想法拿出来讨论时,CWZ 社区的代表表示,他们社区有十分丰富的律师人才,已经有一部分加入该社区的法律事务工作,并且认为可以探索与西16 社区进行合作的办法。在对30余个社区进行的4 次焦点小组讨论中,类似的可以实现资源互补的情况还有一些。这表明共生的社区治理路径有其合理性,只是在付诸实践的过程中还有些现实因素需要考虑。
(三)区域化特质与生活共同体
街道是我国城市政务系统中最基层的单位,也是配置治理资源的基本单位。社区虽然是国家的治理单元,但是其资源的获取和资源配置的权限会受到街道的极大影响。在街道范围内,社区与社区之间可以克服同构化的局限实现各种资源的互补,最终呈现出区域化的特质。
在W 街道,主要的区域特质是由某知名医院为中心的医疗特色元素和以某知名体育运动场馆为中心的运动特色元素构成的。这两个元素都与健康有关,而且在街道内还有许多重要机关的退休人员和经常参与体育活动的人员。以“有序又充满活力”的要求和“共建共治共享”的理念实现街道范围内热爱运动、安享医疗资源的美好局面,不仅能突显该街道社会治理的特色,也能开辟出新的创建美好生活的实践路径。街道的空间范围足以演化出包含社会认同、持续互动和生活空间三大基本维度的生活共同体意义上的“社区”。分析和构建街道的区域化特质可以为街道的治理找到总体的特色治理方向。具体而言,就是让街道范围内的社区日常生活得到更有序、更有活力的安排,在社区空间边界与组织边界之间寻求平衡,以让当前的社区在人文生态区位上谋求“适应”,进而在街道区域范围内激发内在的社会活力,培育信任和规范等社会资本,最关键的是能呈现出独具地方特色的生活形态和治理格局。
四、结论与讨论
作为治理基本单元的社区与生活共同体意义上的社区以何种方式耦合虽然尚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若延续同构化的治理路径,在街道范围内乃至城市的区级范围内,势必会诱导出同构化的社区治理问题,且这些问题大体可以包含社区空间等资源短缺、社区公共环境改善和社区关系改善三个主要方面。这类问题会引发常规问题解决的“问题导向式”治理思路,其带来的系列治理现象是一种正反馈机制,使得社区治理陷入愈加繁重的问题处理工作中,从而严重忽略了城市社区的人文生态性。
作为治理单元的社区被视为一个接受控制的独立单元,社区内的居民生活被视为一个整体,这似乎与早期中国社区研究的基本假设相一致。中国的社区研究曾试图为整体的社会提供图景描绘,被弗里德曼认为存在“最典型的人类学谬误”①Freedman,Maurice,The Study of Chinese Society:Essays,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9,p.383.。要回应弗里德曼的挑战,我们就不能将社区视作一个独立的单元,要回应问题导向式治理模式存在的问题也是如此。
统计数据发现的社区问题变成一种治理信号,诱发系列的治理项目不断下沉到社区,导致社区工作任务加重,从而触发更多的源头问题。社区变得缺乏活力和创新激情,沦为脱嵌于社会情境的控制性技术单元。要转变这种被动“顺应”的问题导向式的治理,社区只有寻找主动“适应”的位育导向的治理路径,才能从源头上治理社区的根本问题。
结合人文生态学的资源集中趋势分析和功能结构分析,我们可以为社区治理找到有针对性的路径,让社区在人文区位中谋求与环境的主动适应,寻找平衡点,以达成和解。与此同时,这种结合人文区位特点的治理,必然能构建出社区的特色治理模式。虽然这一思路依然是问题导向,但是更接近社区问题的源头:社区相关的多种元素、链接方式、关系类型。社区治理的最优路径不仅应该是直达“病灶”的,还应该通过长期的社区位育过程,构建出地方生活共同体的新形态。
社区在自身所处的地理位置上有特定的地方社会史,也有其特殊的人文与自然资源,人们的生活制度和例行化的安排都是独具特色的。治理主体唯有以人民生活为核心,让社区“安其所”,在地方社会系统中找准自己的特殊位置才能让社区自身得以“遂其生”。在治理资源的注入方式上,除了注重激发社区内部的社群活力,治理主体也要重视将周边的环境因素更好地与社区融合起来,实现社区的“位育中和”,即找到社区与所在区位上的环境之间的均衡点。因此,城市社区治理者要分析社区的“区位比较特质”,找准社区的定位。
城市规划设计者只是从城市的运转和发展的科学性角度来考虑生活、生产、消费、自然等系统之间的关系,但城市社区内的人群之互动和生活形态却是鲜活多变的。研究者和城市社区治理者应该善于分析地方大社区内“位”的结构,即不同社区之间在社会生活和人群互动方面的有序安排,以及经济生产、文化教育、医疗卫生等系统向社区的有机融入方式等。只有找准了“位”,才能找到主动“适应”环境的方向,真正帮助社区实现更好的“育”,最终实现一种位育而成的治理特色。
位育理论对当前的社区研究有着重要理论启示。对作为治理共同体的社区而言,直面社区问题只能看到社区被动顺从的一面,而直面社区的生态区位特性,可以将社区与其所在的环境视为互动的关系,既有被动顺从,也有主动谋求适应的一面。社区研究者应当通过对多种区位特性下的多样化社区适应过程进行理论分析,对“顺从”的社区研究范式进行补充。这不仅是寻求社区治理特色的研究路径,而且是实现社区善治的研究路径,因为位育的目的是寻求社区与区位的“中和”,而不是持续的失调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