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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理手段
——福柯权力观的另一维

2022-12-31李钧鹏茹文俊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湖北省社会发展与社会政策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0

关键词:福柯米歇尔手段

文/李钧鹏 茹文俊(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湖北省社会发展与社会政策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0)

一、不应忽视的“手段”

至少从卡尔·马克思和马克斯·韦伯开始,“权力”始终是社会学的一大核心概念。①李钧鹏:《何谓权力——从统治到互动》,《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 年第3 期。而在当代社会学和社会理论学界,法国社会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对权力的论述无疑占据了最为核心的位置。②Graham Burchell,Colin Gordon and Peter Miller,eds.,The Foucault Effect:Studies in Governmentality,with Two Lectures by and an Interview with Michel Foucault.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Michel Foucault,Power/Knowledge:Selected 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 1972—1977. edited by Colin Gordon,translated by Colin Gordon,Leo Marshall,John Mepham and Kate Soper,New York:Pantheon,1980.在不算漫长的一生中,福柯始终笔耕不辍,具体的关注点也多次转移。如何看待他的权力观?权力、知识、话语是什么关系?与此相关的研究自20 世纪80 年代以来从未中断。

从19 世纪末到20 世纪初,语言哲学与现象学为实证主义思潮主导的社会学注入了新的血液,话语、主体、知识、身体等议题逐渐进入社会学的研究领域。到了20 世纪下半叶,这些主题开始不断涌现,相关思潮对福柯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③[法]迪迪埃·埃里蓬:《米歇尔·福柯传》,谢强、马月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59 页。回顾福柯的学术生涯,其最初的关注点是疯癫话语和临床医学话语;随着《词与物》的发表,他的知识考古学逐渐成型。从早期到中期,福柯以对话语和知识的关注而为人所知。在成为法兰西公学院(Collège de France)的教授后,福柯将重心放在了国家治理术上。这一系列治理术研究既延续了他早年对微观层面上的知识和话语的关注,也在宏观层面上对历史中的诸多国家治理措施进行了探索,对权力的施展和运作做出了全面的研究。然而,由于福柯在法兰西公学院的讲课记录一直到20 世纪末才被陆续整理出版,那个研究国家治理术的福柯并未如其早年那样广为人知。本文试图阐明,无论是在早年的话语研究中还是在中后期的治理术研究中,福柯的关注点从未离开过传统社会学所探讨的社会制度和社会规范。

以《疯癫与文明》《临床医学的诞生》《词与物》和《知识考古学》为代表,福柯的早期研究开辟了权力、知识和话语研究的新道路。在福柯不计其数的研究中,“权力”“知识”与“话语”成为反复出现的关键词。围绕着这三个关键词,学界形成了一个普遍印象:福柯是一位探讨权力与知识、话语关系的大师。④参见[法]福柯:《福柯说权力与话语》,陈怡含编译,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 年;[英]杰里米·克莱普顿、[英]斯图亚特·埃尔顿:《空间、知识与权力:福柯与地理学》,莫伟民、周轩宇译,商务印书馆,2021 年;Thomas S. Popkewitz and Marie Brennan,eds.,Foucault’s Challenge:Discourse,Knowledge,and Power in Education. New York:Teachers College Press,1998;Alec McHoul and Wendy Grace,A Foucault Primer:Discourse,Power and the Subject.Melbourne:Melbourne University Press,1993.甚至有学者明确批评福柯没有考虑话语得以发挥作用的社会组织和机构的本质,也没有指明什么样的社会团体和阶级成为话语的载体。⑤[英]B.S.特纳:《理性的实践:福柯、医学史和社会学理论》,黄平、田禾译,载苏国勋、刘小枫主编《二十世纪西方社会理论文选(III):社会理论的知识学建构》,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年,第333 页。我们认为,这种印象虽不足以谓之错误,但依旧失之偏颇。或许是福柯早年对疯癫、临床医学话语以及话语秩序的研究令人印象深刻,使得人们容易忽视他在整个学术生涯中对政治制度、社会机构和管理技术一以贯之的兴趣。

1970 年12 月,福柯正式担任法兰西公学院思想体系史教授,并在1984 年去世前持续开课,但讲课的录音记录直到其去世后才相继被整理成文字出版。考虑到这一原因,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许多学者对福柯的印象都是基于其早期著作。①Thomas Lemke,“Foucault,Governmentality,and Critique,”Rethinking Marxism:A Journal of Economics,Culture &Society,Vol.14,No.3,2002,pp.49-64.这种偏差导致了学术界普遍忽视了福柯在权力实践和权力施展的技术手段方面的思考。即使关注到福柯的后期研究,也很容易形成一种误解:早期的福柯注重知识和话语,中晚期的福柯研究权力实践中的社会配置(dispositif)。在这一点上,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有更为清晰的认识:福柯的哲学实际上通常体现为对具体社会配置的分析,这应当引起我们对福柯作品中的统治手段要素的重视。②[法]吉尔·德勒兹:《什么是“dispositif”?》,汪民安译,载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编《福柯的面孔》,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 年。该译本将dispositif 译为“社会机制”,本文未采用此译法。

此外,学术界围绕福柯前后期学术研究是否存在断裂的争论由来已久。一个常见的看法是,在《知识考古学》出版之后,随着入选法兰西公学院,福柯在研究重点上出现了三个转向:从考古学转向系谱学,从结构主义转向诠释学,从知识—话语转向权力实践。③汤明洁:《福柯考古学与系谱学的关系:辨析与反驳》,《哲学研究》2018 年第7 期。有人认为,直到写作《规训与惩罚》,权力机构才进入福柯的视野④王建志:《福柯思想的历史之维》,山东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99 页。,或是该书标志着福柯的关注点从相互孤立的话语实践转向社会实践⑤[法]莫里斯·布朗肖:《我想象中的米歇尔·福柯》,肖莎译,载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编《福柯的面孔》,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 年,第22 页。。还有人认为,考古学和系谱学的关键区别在于后者引入了权力的观念:考古学是对“认识型”知识观念的关注,而系谱学侧重于权力与知识的关系。⑥孙虎:《福柯〈知识考古学〉的起源与话语分析研究》,《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4 期。我们认为,这些学者并没有意识到福柯学术生涯中始终如一的对权力和社会配置的关注。事实上,福柯晚期在《何为启蒙》一文中已经明确指出,并不存在所谓从考古学到系谱学的转向,因为考古学和系谱学构成了一种新史学方法论的整体,不同的只是具体的侧重面。⑦张一兵:《认知考古学:活化的话语档案与断裂的谱系发现——福柯〈知识考古学〉解读》,《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13 年第6 期。早在福柯将视野转向监狱之前,他已经在对疯癫的研究中展现了对社会机构、国家政策的关注,并且表明知识与话语体现在一整套实践活动和制度之中。⑧[法]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年。下文将阐明,在早期作品中,无论是《疯癫与文明》还是《临床医学的诞生》,福柯始终都关注着话语与社会中权力机构的联系,因此不应忽视他对社会机制和权力施展手段的研究。不仅如此,福柯学术生涯“断裂说”并无依据,福柯对知识—话语的关注应被视为对权力—技术手段研究的补充和深化,而非转向。一方面,我们应当重读福柯早期的文本,尤其关注其中对社会配置和权力施展技术手段研究的分析;另一方面,我们要重视陆续整理出版的福柯法兰西公学院讲课记录,特别是其中关于权力实践的洞见。

二、如何理解手段

(一)何为手段

在法兰西公学院的系列课程中,福柯将关注点放在治理术上,“权力根据中转体系、连接体系、支撑点等,从深度和广度上涉及社会的方方面面,包括家庭、性关系、住所……权力常常会以微小、分散的方式运转”①[法]米歇尔·福柯:《惩罚的社会:法兰西学院课程系列(1972—1973)》,陈雪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291-292 页。,并且“政治权力总是处于社会内部,主要是处于国家机器中”。②同上书,第293 页。在这里,“手段”意味着权力的“中转体系、连接体系、支撑点”,意味着“微小、分散的方式”,这种运转方式就是我们所划定的手段。当然,这种权力的“中转”和“连接”体系不仅具有实体技术、空间结构等要素,更是由知识—话语和手段交织而成的。因此,我们必须关注权力和知识如何在不同的领域内和不同的层次上与权力运转的手段发生作用;必须关注不仅是治理术的施展,而且是权力、知识和治理手段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发生关联之后产生的效应。

在这里,我们从更为宽泛的角度对“手段”做出阐释。手段具有多个层次,以福柯对17 世纪疯癫的研究为例,那个时期的疯癫话语与一整套运作装置相联系,包括“话语、制度、建筑安排、监管决策、法律、行政手段、科学陈述、哲学、道德及慈善主张”等。③[法]保罗·韦纳:《福柯:其思其人》,赵文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55-56 页。同理,我们可以梳理出有关手段的一切指代,包括制度、机构、设置、配置、技术、措施、程序、仪式、机制以及“科学陈述”——甚至空间和时间都可以作为权力施展的手段。从这个意义上说,治理术本身就是一种手段——一种施展权力的手段。换言之,手段是权力施展的途径和媒介:唯有借助某种媒介,权力才能得以施展。在这里,我们可以进一步划分权力施展的两种媒介:一种是知识和话语,另一种则是手段。手段可以是实存的机构、为人所知的制度,可以是所有人都能运用的技术,也可以是公众生活中的某种仪式和规范,甚至可以是一切显在或潜在的未被人意识到的规则或规则体系。

为了避免将知识或话语同手段混为一谈,我们需要做出进一步区分:手段是权力运作的显性媒介,知识和话语则是权力运作的隐性媒介。在福柯笔下,“话语与权力的某种状况密不可分,并且与个人在生产机制、认识传输机制中某种错综复杂的事情密不可分”。④同①,第276 页。不难看出,知识—话语与“生产机制”这样的手段是密不可分的,但我们也应当从福柯的其他叙述中看到知识—话语与手段所具有的不同含义。福柯指出:“必须存在一种话语性,因为提到了审判,就要提到监控、评分、核算……不管怎样,天主教的忏悔是使其进入话语性体系的方式之一。”①[法]米歇尔·福柯:《惩罚的社会:法兰西学院课程系列(1972—1973)》,陈雪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275 页。在这里,“忏悔”是一种手段,个人通过忏悔进入某种话语体系之中。另一个例子是福柯对性史的研究。福柯写道:“……重要的是性话语在权力运作的范围内不断增加:权力机构煽动人们去谈性,并且谈得越多越好,权力当局还坚持要听到人们谈性……”②[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第1 卷),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16 页。手段与知识—话语的区分在这里展现得更加清晰:作为手段的“权力机构”发挥某种作用,它既是权力施展的媒介,也“煽动”了某种话语,甚至能生产话语。可以将知识—话语视为权力要求我们认知的内容;通过某种特定的知识或话语体系,我们可以了解权力的掌控范围,权力要求个体去认知什么,去采取什么行动,并赋予某种行动以合法性和共识。

基于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做出如下区分。首先,福柯对权力的分析始终存在两个维度,一是作为权力施展的显性媒介的手段,二是作为权力施展的隐性媒介的知识—话语。其次,由于知识—话语在某种程度上与手段有关,在福柯的研究尤其是其早期研究中,话语实践也可以被理解为某种类型的手段。最后,尽管福柯也讨论过权力的传统运作方式和渠道,例如官僚制,但他更关注那些被隐藏起来或被忽视的微观权力手段。

(二)手段的类型

在福柯笔下,所有手段与知识—话语都存在紧密联系;手段可以体现为知识和话语,也可以生成知识和话语,反之,知识和话语也可以生成手段。也许福柯所描绘的全景敞视监狱体现了更多的技术性要素,但即便如此,我们也可以发现渗透于其中的权力不仅通过知识—话语来实现,而且也生产了知识:“随着权力取得进展,知识也取得进展。在权力得以施展的事物表面,知识发现了新的认识对象……在这种机制中,权力关系(和知识关系)能够被精细入微地调整,以适应需要监督的过程。”③[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年,第220、222 页。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强调:“即使是最严格的纪律形式,也得假定那些受制于这种纪律的人是‘有能力的’人类行动者,所以才必须对他们进行‘教育’。”④[英]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李康、李猛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146 页。尽管吉登斯批评福柯的监狱研究中出现的总是“身体”而非行动者,但福柯从未忽略可以被行动者理解的知识和话语。如其所言:“在一个像我们这样的社会里,复杂的权力关系穿过和建立这社会实体,并规定其特征;它们相互联系、不可分离,也不能在没有真理话语的生产、积累、流通和运转的情况下建立和运转。”⑤[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法兰西学院课程系列(1976)》,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27 页。由此,我们可以将福柯笔下的手段分为两种基本类型。一类是知识—话语型手段,它表示规范、法律这些建立在知识—话语基础上的权力实践方式,更简单地说就是话语实践。福柯早期研究中的临床医学话语和后期研究中的自由主义治理技艺①参见[法]米歇尔·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法兰西学院课程系列(1978—1979)》,莫伟民、赵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都具有这方面的典型特征。另一类则为实体技术型手段,它是建立在空间结构基础上的一系列可以操作的程序。福柯所关注过的全景敞视监狱结构、医院内部的空间布局以及麻风病院都是这一类型的手段。这两种类型的手段并不存在严格的区分,它们始终紧密结合在一起,并且形成了序列,我们称之为“规范机器式的手段”(apparatuses of means),这种手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通过不同的组合方式形成了一系列机制,例如规训机制、安全机制等。

1. 知识—话语:手段与内容

本文所界定的知识—话语型手段有别于知识—话语,后者指被展现出来的内容,而前者表示知识—话语所产生的作用和结果。在权力的运作下,作为内容的知识—话语与作为手段的知识—话语之间的区别应当被进一步明确。首先,知识—话语展现权力的要求,即权力要求我们去做什么、去想什么、去言说什么,它表示的是言论所涉及的对象、言论所包含的概念或概念中所使用的言论②[德]哈特穆特·阿本德沙因:《作家的由来——作家是一个发明出来的词》,载[德]马文·克拉达、[德]格尔德·登博夫斯基主编《福柯的迷宫》,朱毅译,商务印书馆,2005 年,第186 页。,或者说是所有言论的总和。③[德]托马斯·恩斯特:《福柯、文学与反话语》,载[德]马文·克拉达、[德]格尔德·登博夫斯基主编《福柯的迷宫》,朱毅译,商务印书馆,2005 年,第197 页。在这种意义上,知识—话语代表了权力要求我们所思所想的具体内容。而作为权力规定下的知识—话语最终“穿透和控制”了我们的日常生活,规定了我们的欲望、道德和行为。在这里,它是一种权力施展的手段。福柯提到:“……重要之处还在于权力是在什么形式下,通过什么渠道、顺着什么话语最终渗透到最微妙和最个体化的行为中去。……还有,它又怎样穿透和控制了日常的快感,而所有这一切及其后果又能够既是对性的拒斥、阻碍和否定,又是对性的煽动和深化。”④[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第1 卷),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10 页。这体现出一种海德格尔式的关怀,即最细微的个体如何“共在”于常人的公众意见、想法与观念之中。⑤[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文修订第二版),陈嘉映、王庆节译,商务印书馆,2018 年,第162-167 页。

在对早期临床医学的研究中,福柯认为语言在临床医学中承担双重职能。其一是“根据其精确性价值,它要在可见物的每个部分与相应的可陈述因素之间建立尽可能准确的相关联系”;其二是“这种可陈述因素在自身承担的描述角色范围内行使着一种命名功能:用一套固定不变的话语发出声音,从而主宰着一个整体内的比较、概括和定位”。⑥[法]米歇尔·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刘北成译,译林出版社,2011 年,第126 页。在这里,语言发挥了其“精确性价值”,在临床医学的描述中建立起了“可见物”和“可陈述因素”的联系,并且行使着“命名功能”,生成一套临床医学的话语,从而产生了“比较、概括和定位”的作用——我们把它理解为散播与灌输规训系统中规范的知识装置的作用。①[法]弗雷德里克·格霍:《福柯考》,何乏笔、杨凯麟、龚卓军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82 页。福柯在这里展示了权力—话语作用机制的两个层次:首先,作为话语,在临床医学中行使其命名规则,提供临床医学中所使用的词语并进行精确的描述;其次,通过这种语言的作用,临床医学整体内部形成了特定的比较、概括和定位形式的话语秩序。我们可以说,前者是一种“医学话语”,它是关于疾病、疾病形式、疾病的测定以及治疗方式的理论,是关于医学的内容;后者则是“话语配置”,所代表的是“政治思考、改良规划、立法措施、管理手段和伦理方面的考虑”。②[法]米歇尔·福柯:《论科学的考古学》,赵文译,载汪民安编《什么是批判:福柯文选II》,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77-78 页。在这里,知识—话语在权力运作中具有内容和结果两个层次的功能,两者被我们区分为权力运作的知识—话语的内容和知识—话语型的手段。内容与结果两个层次同样在主体、知识与权力三者的关系中得以体现,这可以解释主体是如何通过知识被塑造成权力的对象。当主体成为知识和话语的对象,它便“弥散于无所不在的权力空间之中”。③宋伟:《批判与解构:从马克思到后现代的思想谱系》,人民出版社,2014 年,第150 页。在古典时期,“没有生命,没有生命科学”④[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的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17 年,第171 页。,但随着自然科学对人的认知以及重商主义对生命、人口的关注,人的生命和财富变成了知识的对象,它便“在自身打开了一个能分析自身的空间”,确立了一个“符号体系”。⑤同上书,第185 页。于是权力进入对财富领域的治理空间中,与人有关的各个方面进入知识—话语的视野,成为其内容,从而进入权力的空间。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当有关人的不同方面成为知识—话语的内容时,权力才得以对主体施展。这表明,成为知识—话语的内容本身就意味着为权力施展提供了手段。

还应当注意的是,知识—话语型手段所关联的作用与结果并不表明它具有目的性。换言之,它们之所以能产生相应的作用和造成对应的结果,并不一定是行动者有目的的行为;它同样可以表现为一种意外的作用与结果。下文将对这一点进行更详细的论述。

2. 实体技术手段

我们把那种建立在空间结构基础上或者具有可操作性的程序手段称为实体技术手段。这种技术手段不能被称为权力实体,因为在福柯看来,并不存在一种权力实体,而只有权力施展过程中“伙伴之间,个体之间和集体之间的关系”和“一些行为作用于另一些行为的方式”。⑥[法]米歇尔·福柯:《主体与权力》,汪民安译,载汪民安编《自我技术:福柯文选III》,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127 页。这里以三个典型的实体技术手段为例展开讨论。其一是疯人院,福柯在有关研究中梳理了疯人院与禁闭之间的历史关联;其二是规训体制下的监狱和工厂,福柯在有关研究中揭示了新的隐蔽规训手段;其三是医院,福柯在有关研究中揭示了医院的机构设置、问诊程序如何与话语之间发生关联,并形成一系列的临床医学话语秩序。

从麻风病院到疯人院,再到系统性的禁闭,福柯对这一段隐秘历史的揭示早已广为人知。法国于1656 年颁布了在巴黎设立总医院的敕令,总医院不仅是一个医疗机构,也是一个半司法机构、一个独立的行政机构。①[法]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年,第41 页。随着一套关于禁闭的手段在悄无声息中逐步形成,那些“违反习惯法者、家庭浪子、无业游民和精神病人都被囚禁在同一大墙之中”。②同上书,第45 页。通过建立起一系列禁闭场所,“治安”手段也随之确立,也就是“使所有那些没有工作就无以生存的人能够和必须工作的手段的总和”。③同上书,第46 页。这些医疗机构和禁闭场所从一开始的解决失业问题,到后面承担医疗职能,成为整个权力与知识—话语相互作用过程中始终绕不开的关键媒介。

关于规训体制中的实体技术手段,我们不妨举两个福柯所关注的例子。一是18 世纪末出现的工厂,这种工厂通过在车间建立“中央通道巡视”来监督工人,“既可以看到全局,又可以监督每一个人……可以监督生产过程的各个阶段。这些系列化因素构成了一个固定的网格”。④[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年,第156 页。借助于某种空间的手段,达到对工人的监督作用,使工人具有“驯顺的肉体”。⑤同上书,第148 页。二是英国哲学家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在18 世纪所设想的全景敞视监狱,它的整体建筑结构旨在服务于规训目的:“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所需要做的就是在中心瞭望塔安排一名监督者,在每个囚室里关进一个疯人或一个病人……”⑥同上书,第215 页。这种构造的监狱建筑产生的后果就是“在被囚禁者身上造成一种有意识的和持续的可见状态,从而确保权力自动地发挥作用……这种建筑应该成为一个创造和维系一种独立于权力行使者的权力关系的机制。”⑦同上书,第216-217 页。。在这里,具有特殊结构的建筑成为一种权力发挥的机制。

最后一种形式出现在福柯的临床医学研究中——通过设立某种机构或程序而实现权力的施展。在18 世纪末,法国的救助委员会在各种方案中设置了两个机构:一个是普通机构,利用高度医学化的地区中心所组成的体系对社会空间实行持续的监控,并分配救助资源;另一个是特殊机构,由不连续的、纯粹的医学的空间组成,按照科学知识的模式建构。这两种机构所产生的后果是疾病进入了一种双重的观察系统中,其中一种把疾病与社会弊病区分开来,另一种则把疾病分离出来。⑧[法]米歇尔·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刘北成译,译林出版社,2011 年,第46 页。福柯在这里展现了实体手段的一种形式,即借助某种机构与某种正当的程序,知识—话语和权力进入人们的生活领域,这种形式在他后期的研究中反复出现。

3. 规范机器式手段

如上文所述,两种基本手段总是共同作用,一系列可以相互结合、共同作用的手段形成了相关联的手段系列,这些手段的系列、手段之间的结合体继而成为权力的载体和权力施展的媒介。在这里,我们把这种手段系列称为“规范机器式的手段”。这种指称参考了法国哲学家路易·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对国家意识形态机器①[法]路易·阿尔都塞:《论再生产》,吴子枫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436-501 页。和美国社会学家迈克尔·布洛维(Michael Burawoy)对工厂政体(factory regime)②Michael Burawoy,“Between the Labor Process and the State:The Changing Face of Factory Regimes under Advanced Capitalism,”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 48,No. 5,1983,pp.587-605.的研究。在对工厂政体的研究中,布洛维发现了新的资本运作方式,并借用阿尔都塞的国家机器概念,将工厂比作一个有其内部政体的小型国家机器,并把它看成一个拥有权力施展部门、机构、意识形态与规范的系列。尽管福柯更重视话语,阿尔都塞更重视意识形态中的再生产关系,③[美]马克·波斯特:《福柯、马克思主义与历史:生产方式与信息方式》,张金鹏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34 页。但国家意识形态机器与规训机构可以进行深层比较。④[法]威廉·勒布朗:《臣服:阿尔都塞、福柯、巴特勒》,载[法]莱姆克等:《马克思与福柯》,陈元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年,第42 页。我们将福柯笔下类似的权力手段系列称为“规范机器”,例如监狱和医院。这些场所就是规范机器,它们各自拥有由知识—话语及其手段构成的系列规范,也由配套的机构和建筑空间所构成。换言之,这样的规范机器是一种“权力/知识的政体”(power/knowledge regime),是关于“目标、标准、实践、程序、制度、机构和操作的总体关联”。⑤[美]南希·弗雷泽:《福柯论现代权力》,李静韬译,载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福柯的面孔》,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 年,第125 页。这种规范机器具有层次性。例如,我们可以将整个司法系统看作一个司法规范机器,它从总体上执行国家机器的基本要领,由监狱规范机器、审判规范机器和刑罚规范机器等构成。

在1976 年的法兰西公学院课程中,福柯总结了不同时期的两种治理技术:传统的惩戒技术和后来产生的生命政治的技术,分别体现为“肉体—人体—惩戒—机关系列”和“人口系列—生物过程—调节机制—国家”这两个手段系列。⑥[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法兰西学院课程系列(1976)》,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273 页。在福柯的研究中,权力施展或治理术的展开围绕着一整套相关联的手段所形成的手段系列。

根据上述对规范机器的规定,我们以一个关系图(如图1 所示)来展示这些规范机器间的关系。围绕国家机器存在许多规范机器,例如教育规范机器、工厂规范机器、社区管理机器、司法机器和医学机器。每个国家机器之下都有次一级的规范机器。例如,司法机器之下有监狱的规范机器和司法判决机器,这些规范机器构成了整套司法规范机器系统。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通过不同的权力运作,这些次一级规范机器系统之间可以产生新的组合,形成一整套治理制度的配置或一个机制系列,例如19 世纪的精神病学家“非常顽固地试图在法律机器中寻找他们的一席之地”。①[法]米歇尔·福柯:《危险的个体》,黄晓武译,载汪民安编《声名狼藉者的生活:福柯文选I》,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33 页。以规训机制为例,其特点是,“在法典的二元系统内部,有一个第三人,也就是罪犯。与此同时,在制定法律的立法活动和惩罚罪犯的司法活动之外,还有一系列的毗邻的技艺:警察、医学、心理学技艺。它们对个人进行监视、诊断和可能的改造”。②[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法兰西学院课程系列(1977—1978)》,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9 页。在福柯看来,规训机制意味着警察、医学、心理学等一系列手段的集合,以及相应的法律规范的系列。在图1 中,司法机器和医学机器及其连带的下一级规范机器系统组成了一套规训机制的基本构造,而这套规训机制将作为一种社会治理、权力施展的模式作用于整个国家和社会。这种规训机制也出现在教育系统(如学校)和生产系统(如工厂)中。即使在当代社会,这些治理技术的系列依旧出现在对工人的规训中。③Ching Kwan Lee,“Engendering the Worlds of Labor:Women Workers,Labor Markets,and Production Politics in the South China Economic Miracle,”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 60,No. 3,1995,pp.378-397.除此之外,还存在不断生成的新机制和新治理配置,例如安全配置。它纳入了“愈来愈多的立法措施、司法判决、规章条例和公告允许置入安全机制”,并且“为了真正地保证安全,必须诉诸一整套技艺,对诸个体进行监视,对他们的状况进行诊断,对他们的心理结构和特殊病理进行分类”。①[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法兰西学院课程系列(1977—1978)》,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0-11 页。

图1 规范机器组合示例图

必须再次强调,这些机构、规范机器之间的组合是复杂的,其复杂性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难以穷尽各级所有规范机器之间的组合形式;另一方面,某一组合的系列也难以穷尽其所有的次一级规范机器。但可以预想,在不同历史阶段,不同层次的规范机器的组成系列,形成了规模上或大或小的一整套治理的、权力施展的机制和配置,从宏观到微观,渗透于日常生活的所有层面,形成了一种对人的全面控制。②赵福生:《福柯微观政治哲学研究》,黑龙江大学出版社、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 年,第46 页。

三、手段的生成:历史的意外

福柯并没有就不同历史时期权力运作模式之间的转变提出一种普遍的机制。在他看来,多数情况下,权力模式、各种手段和知识—话语系列是被历史时期所区分的,并没有明显的转变逻辑。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中,这一点体现得尤为明显。尽管福柯将临床医学话语划分成不同的阶段,但他并没有明确地指出,这些医学的知识—话语在不同阶段的转变是如何发生的。他所关注的是这些医学技术背后的知识和话语的特征,某种形式下的知识—话语发生的作用,以及权力、手段和话语实践在此期间如何结合。③[法]米歇尔·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刘北成译,译林出版社,2011 年。

我们认为,福柯的权力研究展现出两种手段生成的特性,其一是意外性,其二是计划性。手段的意外性有两层含义:一是某种手段所产生结果的意外性,二是生成手段原因的意外性。关于前者,福柯在研究中发现,许多技术手段会产生非预期的功能,这些功能成为权力施展的途径,而这些手段也被权力接下来的运作所沿用。关于后者,福柯笔下的手段经常会以一种意外的方式诞生,最典型的例子出现在他早期对疯癫史的研究中,在麻风病消失后留下的麻风病院成为禁闭的场所。④[法]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年。手段生成的计划性指的是手段产生于某种知识—话语的认知模式中,回应了权力指定的需求。

关于历史的意外性,一系列经典研究已经指出了这一点。美国历史社会学家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强调,民主制度的产生不存在一种普遍的机制,它是在“多样化的组合和次序中”出现的,具有很大的偶然性⑤[美]查尔斯·蒂利:《欧洲的抗争与民主(1650—2000)》,陈周旺、李辉、熊易寒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7-10 页。;美国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认为,科学范式的形成过程总是包含着个人与历史的偶然⑥[美]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金吾伦、胡新和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年。;在德国社会学家诺贝特·埃利亚斯(Norbert Elias)的研究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个体与群体层面上的诸多价值认知和生活习惯都是历史的意外后果,而非出自某种带有目的性的社会规范。①[德]诺贝特·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文明的社会发生和心理发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年。福柯的手段生成之意外性还应当与其系谱学联系起来——那些权力机构、机制或者说配置产生的意外性体现在福柯的系谱学研究中。可以说,福柯的系谱学研究就是有意地营造这些手段生成的突生、意外特点,他所表明的正是影响我们的权力技术是如何在许许多多杂乱无章、突如其来的事件中产生的。通过系谱学,福柯表明了那些笼罩着我们的权力关系并不具有必然性,我们所处的境况是一系列偶然事件促成的;②[德]萨拉·德尔曼:《被表征的同一性——从女权主义的后结构主义看福柯》,载[德]马文·克拉达、[德]格尔德·登博夫斯基主编《福柯的迷宫》,朱毅译,商务印书馆,2005 年,第93 页。这些偶然事件表明,权力技术在历史的意外中生成,然后在统治实践中被合理化、合法化。③[美]马克·波斯特:《福柯、马克思与历史:生产方式与信息方式》,张金鹏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53 页。在那些从古典的司法或君主权力向规训权力和生命权力的转向中④[美]狄安娜·泰勒编:《福柯:关键概念》,庞弘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41 页。,随处可见意外的后果。大多数权力技术的出现源于科学技术的发展,权力实际上以一种与技术相关的方式调整着自己的战略⑤张成华、朱亚铮、张诗婷等:《技术统治与审美自由:福柯与波德里亚思想研究》,天津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3 页。,技术手段的出现与权力发生了一系列耦合,而并非是权力直接要求的或者必然的结果。在福柯的研究中,那些手段的生成体现着偶然与意外,并且在意外中被统治阶级纳入治理的框架中。

我们把这些手段生成的意外性划分为两个层次。首先是手段(通常是计划中的)能够产生意外的功能后果,正是这种后果,使这种手段被纳入权力施展的范围之内;其次是促使手段产生的意外性,它体现为意外的社会事件,麻风病的出现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伴随饥荒等事件所出现的济贫机构也反映了这一特征。

以福柯所探讨的18 世纪重农主义为例,重农主义一开始意在处理农业问题,把“欧洲农业纳入市场经济中”,由此产生了一系列手段:“如果农业人口过多,那么通过人口转移、移民等干预使其减少,其次也应该从技术层面上进行干预,通过给人们配备一定数量的工具,通过完善一些农业要素……修改关于土地开垦的法律制度……”⑥[法]米歇尔·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法兰西学院课程系列(1978—1979)》,莫伟民、赵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86 页。通过这一系列手段,政府进入农业领域,用在农业上的干预治理手段因而逐渐扩展到其他社会治理领域。福柯认为,重农主义引发的这些治理技艺导致了传统公共管理手段的扩展和突破。重农主义产生了一系列关于“土地的治理术”⑦[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法兰西学院课程系列(1977—1978)》,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56 页。,它包括对农民、土地、产品生产和产品流通的治理,于是按照这一手段的权力运作模式,产生了“作为管理对象的人口”⑧⑨同上书,第459 页。,因为重农主义者要求“应该有足够多的人口来生产,尤其是要有足够多的农业人口”。⑨这种重农主义本来是对农业的管理,最后产生了对人口治理的意外后果,并且成为一种国家治理的手段系列:“正是重农主义者们发明了新的管理理性……具体说来,应该是被一种新东西修改过的国家理性。”①[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法兰西学院课程系列(1977—1978)》,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63 页。这种手段的生成即是我们所说的某种手段在运作过程中产生的意外功能和后果,这种功能和后果符合权力施展或者说治理术开展的需要,于是被纳入整个权力运作的模式中。

另外一种意外性是社会事件出现的意外,大多数时候可能是自然风险的后果。在福柯对疯癫和禁闭的研究中,精神病院最初不是被有计划地建立起来的,而是由于疾病的出现而建立并由于疾病的消退而遗留下来实体技术型手段——一些实体的物理空间禁闭场所。②[法]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年,第8 页。福柯还研究了天花的出现如何催生了一个“医学公共管理的秩序”③同①,第73 页。,或曰“安全配置”。对天花的控制催生了一系列医学手段。疫苗出现之后,医学管理系统和政府利用数学工具,把人口作为治理的对象,管理和安排人去接种疫苗。如果说早期麻风病院留下的建筑为精神病院打下基础,并形成了一个关于疯癫的话语和管理的治理系列,那么通过应对天花和组织人口接种疫苗,则形成了具有现代意义的公共卫生管理的配置,一种与医学系统相关联的规范机器。这种由流行病引起的意外显然是更为纯粹的意外形式,导致社会不得不对它们做出反应。对于这种手段生成的意外性,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的结构化(structuration)理论提供了更为详尽的论述。吉登斯认为,社会活动导致了有目的的行动,然后产生了意外后果,以此反对功能主义的社会活动导致功能需求,继而产生功能后果的主张。④[英]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李康、李猛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276-280 页。在福柯的研究中,手段的生成也经常以一种“意外后果”的形式产生。当然,我们必须考虑到,除了社会活动之外,还存在非社会因素产生的社会事件,它们促成了某些社会活动和有目的的应对行动的生成。基于此,我们扩展了吉登斯的模型(如图2 所示)。

图2 行动的意外后果模型

在新修订的模型中,我们对社会活动做了补充,以凸显其意外性(如图3 所示)。意外事件(如突发流行疾病)可以引发某些应对手段,这是手段生成因素的意外性,它会导致出现相应的社会活动和社会行动者有目的的应对手段。这些应对手段在实践过程中将会产生意外后果和预期后果。意外后果意味着行动者所采取的应对手段出现了偏离其行动目的的结果;预期后果则意味着出现的结果是符合行动者目的的,而无论这样的结果是意外的还是符合预期的,只要其符合权力运作的需要,那么产生这种意外后果所采取的应对手段将会被制度化,成为某种权力模式下的常规运作手段。当然,意外事件并非总是随时发生的,在既定社会活动的需求和权力的要求之下,也会诞生新的手段;同理,这些手段的运作也会产生意外和预期的两种后果。

图3 行动的意外后果扩展模型

上文借助于吉登斯的理论,尝试性地总结了福柯关于手段生成的逻辑。这项工作并不意味着对福柯所探讨的历史事件进行总体性概括,也不意味着要对他所探讨的历史建立起一种连续性的关联,或是划分出牵强附会的层次、建立某种序列。①[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董树宝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 年。我们强调的是从历史的角度考察,那些手段不仅在生成过程中充满了意外,其产生的结果同样充满了意外。

四、结语

我们首先应当强调,福柯整个学术生涯的关注点不仅仅是广为人知的知识、话语和主体,他早期对话语事件的研究还与许多实在的社会机构、国家机器相联系,尤其体现在福柯成为法兰西公学院教授后对国家治理术的深入探讨上。认为福柯只是一个探讨知识与话语的学者,这显然是片面的。福柯从未脱离过对实在的规范机器的探讨,他在不同阶段的特定关注点有所不同,这并不代表不同阶段的福柯抛弃了对某一方面的关注。无论是早期对知识与话语事件的研究,还是中后期对国家治理术的探索,以及他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对个体的自我技术和主体认知的研究②[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第3 卷),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法]米歇尔·福柯:《主体解释学:法兰西学院课程系列(1981—1982)》,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都体现了福柯对历史与社会的广泛关注,他的视野始终没有局限于某一特定的层面。

本文试图阐明,权力运作过程存在两个重要的维度:其一是知识—话语,其二是权力施展的手段。前者已经广为人知,但后者往往被人忽略。我们将二者加以区分并强调,在福柯对权力和治理术的系列研究中,知识—话语和手段始终是紧紧围绕着权力存在的,或者说,有权力的地方,就有这两个维度的存在。要理解福柯的权力研究,我们必须理解知识—话语和对应于不同历史时期的治理技艺是如何发生作用并产生关联的,并且要厘清它们之间形成了怎样的规范机器的系列,进而由此产生了更大范围的、更普遍的权力运作的配置和机制。

当然,本文关注的是福柯对权力运作的研究,并非考古学和系谱学的方法论,也不是结构主义和诠释学的哲学问题。福柯早年的研究视角集中在知识—话语上,探究的是话语实践,但本文已经表明,知识—话语实践从未离开实体的技术手段,始终是围绕着权力进行的;而福柯中后期的治理术研究将手段维度放大,被置于权力研究中心的不再只是知识和话语,而是包含了诸多治理技艺。我们由此可以说,福柯的权力研究并不存在断裂,而是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福柯中后期研究的视野超出了话语实践,将知识—话语和一系列不断生成、变化的技艺、手段关联起来。本文总结了不同权力运作的规范机器的系列。

在对福柯作品的回顾中,我们发现,在不同权力运作模式之间的逻辑转变问题上,福柯很少做出明确的回应,即使有,也是通过一种历史描述将其表现出来,而没有总结出一种普遍的模式。我们认为,在权力运作手段的生成问题上,福柯的研究展现出意外性和计划性。尤其对于手段的诞生,我们可以在福柯那些关于疯癫、临床医学、监狱的诞生和现代公共管理技术的一系列研究中,看到因为种种意外的社会历史事件而诞生的新的权力施展手段、新的治理技术。而权力总是能敏锐地捕捉到那些可以被它们所运用的手段,并将它们制度化,使它们成为新的权力施展媒介。为解释这一手段的生成逻辑,我们参考了吉登斯对结构功能主义的批判研究。在吉登斯看来,应对社会活动的有目的的行动并不总是产生预想的后果。参考其思路,本文扩展了吉登斯的研究模型,并强调了社会意外事件对社会行动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强调了社会行动所产生的后果无论是预想的还是意外的,只要是符合权力运作需求的,就会被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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