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与超越
——试论黄州期间苏轼的人生哲学
2022-12-31崔俊睿
崔俊睿
提及宋代文豪苏轼,无人不被他的旷世才华所倾倒。他文采斐然,留下了许多朗朗上口的经典诗词。他“以诗为词”,使词具有了高雅飘逸、旷达洒脱的风格。他是继欧阳修之后宋朝古文运动的领袖,文风自然、说理透彻。他又是书画大家,身居北宋书法家之首。然而,他跌宕起伏的一生所呈现的人生境界,令后人肃然起敬——人们不仅仰慕他超脱的心灵、非凡的智慧,更敬重他“奋厉有当世志”[1]164的责任感和光明伟大的人格。
苏轼的一生,既表现出择善而固执的儒家思想,又体现了超越的道家智慧。儒家思想安放人的心灵,道家智慧解放人的精神,苏轼以内儒外道的方式将这两种思想完美地融合起来,本质是他对完美道德的追求,对百姓的仁慈,对生命的热爱,这也是他蓬勃生命力的显现。苏轼的这种精神恰如德国哲学家尼采笔下的“超人”。尼采认为,一个人若是随波逐流而毫无自己的见解,那他只能是人生的“奴隶”,不能算是真正的“人”。“超人”肯定生命,唤醒生命潜能,就如同在贫瘠土地中努力生长的小草一般,充分激发出生命的内在力量。苏轼就是尼采笔下的“超人”!在其仕途坎坷的一生中,他真正地践行了儒家的君子之道,达到了道家的“超脱”境界,具有屈原、杜甫一般伟大的人格,其内在的思想主要形成于他被贬黄州的5年间。
一、黄州之前儒家思想的体现:仁政爱民
苏轼的执政思想深受孟子仁政思想的影响。孟子在《梁惠王上》中写道,“君不可以言利若是……为人君者,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1]166孟子认为执政者应以仁爱之心管理国家,爱护百姓,“使民养生丧死而无憾”,达到“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疾废者皆有所养”[1]225的大同世界。苏轼是嘉祐元年(1056年)的进士。在步入仕途之初,他在策论《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中,就阐明了他一生所遵循的“以仁治国、至君尧舜”的理念。他写道:“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1]230也就是说,他主张上位者应以宽厚为主,应本着“爱民之深,忧民之节”[2]26的仁爱之心来治理国家,以实现政通人和的美好世界。苏轼仁民爱物、爱民如子的情怀一直贯穿了他的整个仕途生涯。每到一处,他关心百姓的疾苦,想方设法为他们排忧解难。
嘉祐六年(1061年)十一月,苏轼出任陕西凤翔府签判。他在凤翔的几年间,几次遭遇大旱。他总是忧心忡忡,想方设法缓解旱情,甚至虔诚地为民求雨。“安得梦随霹雳驾,马上倾倒天瓢翻。”[2]32当大雨降临时,“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喜,主见者以愈,而吾亭适成”[2]35,他为之命名为喜雨亭,与民同乐。
苏轼主政密州时,正好碰到此地连年爆发旱灾和蝗灾,亲自深入田间地头查看灾情。他一边组织民众灭蝗抗旱,进行生产自救;一边设法拨出钱粮“洒泪循城拾弃孩”[1]237。他离开密州时,写道:“三年东方旱,逃户连敧栋。老农释耒叹,泪入饥肠痛。”[1]256他对百姓的仁爱之心和关爱之情令人动容。
熙宁元年(1068年),宋神宗启用王安石实行变法,希望迅速扭转宋朝贫弱的局面。王安石随即在全国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的、涉及国家经济、政治、军事等方面的改革,但新法实施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加重了百姓的负担,使农民走投无路,生活难以为继。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茅苫一月垅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粃。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苏轼《吴中田妇叹》[3]1
苏轼不忍百姓受苦,给神宗皇帝上万言书批评新法,因此触怒了执政的新党,先后被贬至杭州、密州、徐州和湖州。苏轼在《湖州谢上表》[3]10中写道:“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培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3]12。攻击他的党人趁机诬告他诽谤朝廷,要求对他“大明刑赏,以示天下”[3]15,苏轼也被关入御史台。宋朝御史台有处置犯错官员的职权,因院子里种植了很多柏树,柏树上栖息着成群的乌鸦,又被称作“乌台”。因此,这一事件史称“乌台诗案”①。为置苏轼于死地,攻击他的党人四处收集他的诗文,断章取义,指控他攻击新法、讽刺朝廷。苏轼自认难逃此厄运,甚至安排好了后事。
柏台霜冷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梦,魂飞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苏轼《狱中寄子由》[3]18
二、黄州期间儒家思想的体现:坚守
由于证据不足,苏轼最终被贬至黄州作团练副使,无权参与公务。黄州在宋朝时是一座远离京都的小镇,苏轼在此地几近于流放。这场从天而降的“乌台诗案”,令苏轼对人性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和深深的恐惧。因此,初到黄州的他闭门谢客,常常白天睡觉,夜晚在院子里独自徘徊,一遍遍地审视着这惨淡的人生,思考着何去何从?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3]27
夜深人静,一轮残月静悄悄地挂在稀疏的梧桐树枝头,寒冷和黑暗包裹着他,犹如此刻他的内心。一只受惊的大雁正在天空中盘旋,苦苦地寻找着栖身之所。遍寻不得后,它轻轻降落在江心那片清冷凄凉的沙洲上。这飞鸿、这幽人就是孤月之下形单影只的苏轼啊!此时的他正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是改变自己与世俗同流合污,还是坚守原则独善其身。
元丰五年(1082年)七月十六,苏轼和朋友泛舟游玩于黄州赤壁。清风徐来,月光皎洁,江水澄澈透明。他们饮酒尽兴,吟诗作赋,彻底沉浸在这月明风清的美景中,陶醉在这轻松自在的妙境里。朋友杨道士有感而发,箫音却“呜呜然,如泣如诉,如怨如慕。”[2]40
苏轼听闻此声,不禁问杨道士箫音为何如此悲凉?“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前赤壁赋》)[3]33杨道士说,这里曾是三国赤壁之战的古战场。当年曹操平定北方后率大军顺流而下,准备统一天下,当时的曹操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这一席话显然是苏轼的心声。他想如曹操般“横槊赋诗、酾酒临江”[3]34,希望像周瑜“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3]35,但是,才华横溢、满腔抱负的他却“早生华发,还酹江月”[3]36。这呜呜的箫声是苏轼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呜咽,是苏轼“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幽幽,独沧然而泣下”[3]41的千古之悲。这种悲苦“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3]42,令天地为之动容。
苏轼渴望建立功业,可仕途艰难,前途渺茫,从此他就随波逐流,“托遗响于悲风”[1]260吗?从前众人劝屈原妥协于世俗权贵时,屈原在《楚辞·渔父》中回答:“安能以浩浩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1]261屈原这种“苏世独立,横而不流”[1]262的精神深深地影响了宋代的苏轼。“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1]269是他此时的人生抉择;“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2]41是他此刻的人生态度!坚守自己的理想与节操,哪怕是慷慨赴死,仍无怨无悔。“得志,与民由之;失志,独善其身”[2]42的儒家精神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三、困境中感悟道家智慧:超脱
苏轼不仅以一种顽强执著的态度追求高尚的人格,坚守儒家的君子之道;更为可贵的是,拥有着非凡智慧的他,深刻地领悟了老庄的思想,能够运用超脱的态度看待困境,从而获得了精神解脱。
庄子认为人要超越时间、空间、生死的限制,以获得精神解脱。“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4]76-80庄子说,平时我们看到的大海无边无际、波澜壮阔,但假如人从太空中审视大海时,这时的大海就如同沧海之一粟。因此当人类的视角至大至远时,即从“道”的角度看待问题时,人就能超脱于生命中的苦难,从而获得精神的安宁与快乐。苏轼在黄州的五年里,渐渐体会到了这一点。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前赤壁赋》)[3]45苏轼能够超越时空的限制思考人生与世界,他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其眼界如此高远,心胸极其宽阔。他认识到世界处于永恒的变化之中,万物瞬息万变,那么,人类何必执著于功名利禄、进退荣辱呢?因此,他不再执著于荣辱得失,坦然而勇敢地接受了生活所馈赠给他的一切。“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4]83大多数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因害怕而四处逃窜,苏轼却说我们要勇敢地面对自然界或人生中的风雨,要在风雨中放歌缓行,不要被它所吓倒。不仅如此,我们还要“竹杖芒鞋轻胜马”。苏轼说,风雨之中没有马儿怎么办?没关系,拄竹杖、穿芒鞋,行走在风雨中,亦别有一番乐趣。这是一种超越自我执著之后的“忘我”境界,这种智者的豁达使他从容快乐!
因此,虽然黄州的苏轼处于人生的低谷期,但是政治的失意和生活的困顿使他破茧成蝶,成为“兼济天下、独善其身、豁达自在”[4]90的大儒。儒家的思想和道家的智慧在他身上完美地结合起来,再也没有什么困难能够束缚他。他带领全家开荒种地,栽树种稻,乐在其中,自号“东坡居士”。他在这里修筑起“雪堂”,与朋友欢聚一堂。黄州生活困苦,喜好美食的他就想尽办法烹制美食,东坡肉和东坡羹至此成为大众喜爱的美味佳肴。谪居黄州,无政务烦扰的他写成《论语说》五卷,并续写了《易传》,这两部作品代表了苏轼的学术思想。他主宰着自己的人生,沉浸在自然美和人性善中,获得了精神自由,他的生命又一次绽放出绚烂的光芒。
四、影响
苏轼谪居黄州的五年间,是他人生步入新境界的时期;是他以超常的智慧、过人的心志从逆境中重新站起来的时期;是他既执著于家国情怀、不断追求人格完美,又超越于世俗,拿得起、放得下的心态形成的时期。这一场苦难使一个崭新的苏轼诞生了,他不再执著于自己的进退荣辱,勇敢和旷达成为了他的性格。这种性格直接影响着他接下来20年的仕宦生活。
元丰八年(1085年),宣仁太后主政,重用苏轼。他平步青云,成为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当时,宰相司马光准备全面废除新法。尽管苏轼曾因反对新法九死一生,但多年担任地方官的实践经验,使他逐步认识到王安石改革的必要性,看到了新法有益的一面。所以当司马光准备废除免役法时,他从富国利民的角度出发,主张“较量利害,参用所长”[4]95,大力维护新法。他也因此得罪了旧党,导致四年后再次被外放杭州。此时的他,决绝地抛弃了“小我”,使符合儒家精神的“大我”昂然挺立。他随时准备为国为民奉献自己,决不盲从、不苟且,勇敢地坚持“仁政爱民”的原则,构成了他卓而不群的伟大人格[5]215-216。
绍圣二年(1095年),60岁的苏轼被贬至惠州,三年后,再次被贬到海南儋州。当时,惠州和儋州是偏僻荒凉之地,生活条件极艰苦,一向是“罪大恶极”的官员的流放之地。此时的苏轼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他在惠州写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4]98惠州民风淳朴,四季如春,瓜果飘香,喜好美食的他在这里自得其乐。他时刻关心着百姓的疾苦,不遗余力地利用自己的影响修筑了惠州东西二桥,建设了广州“自来水”工程,为民造福。到儋州后,他不在意生活条件简陋,整日忙于移风易俗,教化百姓,教导学生,积极改变海南文化落后的局面。他为海南培养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名进士。
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二十,苏轼因遇大赦离开儋州时,在《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写道:“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5]230,海南的生活十分辛苦,可这片神奇美丽的土地令他着迷,更重要的是他始终坚信“天容海色本澄清”,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的坚守源自于对国家的热爱和对百姓的爱护;源自于“止于至善”的道德追求,源自他豁达大度的胸怀,和于他面对苦难时从容自在的态度。正是这种坚守和超越,才使他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守住本心,世俗功利皆如过眼云烟,他真正达到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6]的最高的精神境界!
注 释:
①“乌台诗案”:发生于元丰二年(1079年),时御史何正臣等上表弹劾苏轼,奏苏轼移知湖州到任后谢恩的上表中,用语暗藏讥刺朝政,随后又牵连出大量苏轼诗文为证。这案件先由监察御史告发,后在御史台狱受审。据《汉书·薛宣朱博传》记载,御史台中有柏树,野乌鸦数千栖居其上,故称御史台为“乌台”,亦称“柏台”。“乌台诗案”由此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