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特穆特·罗萨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研究

高 熙 陈昊宇

引言

技术的迅猛迭代，为现代人的生活提供了诸多便利；经济的蓬勃发展，为现代社会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使用科技产品创造了可能。在这个新技术、黑科技层出不穷的时代，却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困扰着现代人，即我们做事的时间确实变短了，但我们有了更多的事情需要处理，我们以为能够通过借助科技的力量来掌控自己的生活，但实际上，却感到我们的生活越来越不被自己所掌控。

一、社会加速

现代社会的人比过去以往任何时代的人都受益于科学技术对生活的改变和帮助，而且这一趋势还在随着科技的进一步发展而变得更加有利于人们的生活。但是，现代人却比以往任何时代的人都更感到时间不够用，时间的匮乏和紧张感困扰着每一个现代人。作为研究人如何才能过上美好生活的学者罗萨，将现代社会的这一病状称之为社会加速，认为是社会加速导致了我们离美好生活越来越远。

(一)社会加速的表现

不同于维希留①仅仅从技术这个单一角度来理解加速问题，也不同于西美尔②单单从现实经验角度来探讨加速问题。罗萨对社会加速问题的分析和探讨是从科学技术发展、社会事务变迁以及生活节奏步调三方面展开的。科学技术发展的加速，可以定义为是有指向目标的社会加速形式，指的是某一个具体进程的技术性加速。科技的加速发展，各种科技产品的普世应用，使得科技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们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越来越庞杂的事务量，让人极感时间的匮乏，而空间在互联网时代，似乎越来越不重要。很多过去在人们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地点，如学校、会议室、医院逐渐被互联网和移动终端所取代，变成了一种无历史、关联性和特殊性的地方。

科学技术发展的加速是存在于社会之中的一种加速过程，与之相反，社会事务变迁的加速就是社会自身的加速过程，即社会事务发生变迁的自身速度改变了。由于在社会学领域中，如何通过经验准确地对社会事务变迁的速率进行测量还是一个尚未有准确共识的课题，因此，罗萨建议应当援用吕柏所提出的“当下时态的萎缩”这一概念来作为利用经验来对社会事务变迁速率进行测量的准绳和原则[1]。吕柏十分强调当下的重要性，在他看来，人们只能在当下这一相对稳定的时间中，去分析过去的经验以指导和思考未来的行动和计划，可当下这一时态已持续萎缩地愈来愈短暂。因此，罗萨将社会事务变迁的加速定义为过去的经验和未来期望可以信赖程度的降低速度持续增加。社会事务变迁的加速对社会生活秩序、文化生产制度以及全方位的社会实践都有巨大的影响。

生活节奏步调的加速是现代社会加速现象最明显的反映。伴随经济快速发展，现代化程度越来愈高的现象就是现代社会生活节奏步调的加速。罗萨对生活节奏步调的加速的定义是：人们在一定时间阶段中做事情的数量和体验事情的数量的提高。导致这一现象的比较明显的原因是，人们希望能够在较少的时间单位中做较多的事。

罗萨指出，考察这三个范畴之间内在关系的关键在于事务量，如果事务量恒定且不持续增长，那么科技的发展一定会降低人们处理事务的时间，从而为人们带来更多的自由时间。但社会发展的事实是，随着科技的加速发展以及随着而来的社会事务变迁的加速，人们需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需要人操心的事务量急剧上升。因此，科技的快速迭代发展，不仅没有给人们释放更多的自由时间，反而带来了社会生活节奏步调的加速。

(二)社会加速的动力

罗萨虽然认可科技的加速发展导致了社会生活步调节奏的加速这一判断，但他认为这个判断也并不尽然。因为，科技的加速发展只是创造了让事务量能够增加的条件，但并不是原因。罗萨认为，要想探究事务量得以增加的原因以及现代社会是如何不断加速的问题，应当从社会发展的竞争逻辑、历史宗教文化观念以及由科学技术发展的加速、社会事务变迁的加速以及生活节奏步调的加速而形成的封闭循环三方面入手。

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的发展规则、资本的增长原则奉行的是覆盖全领域的竞争逻辑，这是科学技术发展的加速之所以导致事务量增加的原因和背后机理[2]。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工人的工作时间是一个重要的生产要素，产品的生产时间是一个重要的生产成本。因此，通过各种方法来节省时间，如科学技术的研发与应用、科学的管理标准等来减少时间是获取利润、提高竞争水平的重要手段。而资本的获利本性就意味着其是极其急功近利的，因此，资本家会想尽办法来提高其资本循环的节奏和速度。因此，整个社会，从生产、流通到消费全部都因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竞争逻辑而加速了。在竞争逻辑中，决定输赢的是成就。罗萨将成就定义为，单位时间内工作或劳动的数量的增加。因此，现代社会的人、组织要想保持其竞争水平、增强其竞争能力，就必须要提高单位时间内做的事情的数量。竞争逻辑是社会加速现象的主要推动力。

隐藏于社会加速现象背后，以一种文化观念力量的形式为现代人的生活增加事务量的是从宗教而来的永恒生命的应许。永恒生命应许意指，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并不存在一个死后的另一世等待着我们，生命的质量与丰富多彩程度只与这一生的生命过程中所体验的事务有关。因此，从这一观念出发，好的人生、足够丰富多彩的生命历程就意味着体验的事务足够多。但真实的情况却是，可能体验的事务量太巨大了，而且还在以巨大的速率增加，而人的时间、精力以及注意力都是有限的，以有限的能力去追求几近趋于无限的事务量、体验机会，最后的结果只能是社会生活节奏步调变得越来愈快，而生活节奏加快到一定阀值后，人便会感到疲惫、甚至得很多精神性的疾病，如压力过大导致的肥胖、便秘，神经过于紧张而导致的神经衰弱、精神恍惚、抑郁症等。

罗萨认为，除了来自于社会经济发展层面的竞争逻辑、历史宗教文化层面的永恒的应许以外，由科学技术发展的加速、社会事务变迁的加速以及生活节奏步调的加速已经形成了一个客观真实存在的、且能够持续自我推动社会加速的封闭循坏系统。科学技术发展的加速在带来社会事务变迁的加速的同时，也带来了增加事务量的可能和条件，竞争逻辑和永恒的应许使得这一可能和条件成为了现实。需要人们处理的持续增加的事务量必然会带来生活节奏步调的加速，同时，也会促使科技的发展进一步加速。

二、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主要内容

罗萨立足于时间情景分析，对社会加速现象进行了功能批判和规范批判。功能批判意指，通过对社会制度、社会系统以及社会实践进行分析，来预言和判断其最终会走向失败。规范批判意指，根据价值和规范来考察，社会的结构和社会的分配模式是不是好、是不是公平正义。规范批判分为道德批判和伦理批判两个版本，道德批判立足于公平正义的概念上，考察社会关系或说组织与个体之间的相对关系是否公平。伦理批判则立足于美好生活的概念之上，重点考察人们实现美好生活的道路和条件是怎样被阻碍的。

(一)功能批判下的社会加速批判

罗萨指出在现代社会除了普遍的加速现象外，还存在部分减速现象，但加速现象与减速现象之间的关系是不平衡、不均衡的。最显著的就是自然资源的使用和再生产关系，随着社会的不断加速，社会对自然资源的开采和使用也必然会加速，而自然资源的再生产却是不可以加速的。罗萨认为，现代社会中大量存有的环境问题、生态破坏问题都源于此，如全球变暖、塑料污染以及空气质量下降等现象。在各种加速现象中，每个具体过程、每个特殊领域的加速度是不同的。当其中一个过程加速了，而另一个没有加速，或者二者加速的速率不相同时，就会造成过去的连接失效。

(二)道德批判下的社会加速批判

现代社会快速发展的一个重要基础是劳动分工原则，伴随这一原则而来的是社会成员、社会组织之间依赖性、互赖性的持续加强[3]。甚至可以说，现代社会已经形成了庞大且复杂的相互依赖体系，社会成员的生活被各种社会规范所管理与操控，而社会加速现象会进一步强化这个体系和现象。而罗萨指出，这其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矛盾。从伦理文化观念层面看，现代社会一直所倡导的是自由、打破规则、人生不设限等允许和鼓励社会成员追求自我的价值观，社会也从来没有任何硬性制度去限制每一个个体的生活。同时，科技的加速发展为人们追求自由自主的生活提供了各种条件与可能。因此，罗萨所指出的这个矛盾是，现代社会何以能够极度自由，又能够极度互赖，现代人为什么在拥有各种选择可能的条件下，还是会被各种社会规范所裹挟。

罗萨认为，之所为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在社会宣扬的自由主义的各种自由的背后隐藏着一种通过各种时间规范来规范人的行为的社会意识。这种社会意识让社会个体在感觉到自己是自由的同时，也让个体时刻处于各种不断增加的社会要求的支配下。在这种社会意识的影响下，个体会认为被各种不断增加的社会要求的支配与那个庞大、复杂的相互依赖体系的要求是一致的。由此，现代人在观念中，产生了各种“我不得不做”的观念。例如，“我今天必须要加班”；“我必须要去夜跑或晨跑”；“我必须要去学习最新的投资理财知识”等等。现代社会中这种通过各种事务日程、各种事务截至时间规定的规则，以及通过使用各种临时通知、催促性的力量的实施严格地时间规范的方式，会让主体不自觉地产生、背负内疚感和压力感。因为，在我们一天结束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我们没有做完社会要求给我们的事务清单，没有达成社会对我们的期望，这会让主体产生强烈的内疚和压力。这样一来，在现代社会尤其是发达国家、发达地区的持续高增长的抑郁症、各种精神疾病的病发率，就容易解释了。罗萨指出，现代社会的时间规范，以及由时间规范所导致的社会加速已经成为一种接近于集权主义性质的力量和现象了。

(三)伦理批判下的社会加速批判

罗萨提出，应当从现代社会中的关于对社会个体自主性和反思性的承诺受到破坏作为出发点，展开对隐藏在社会秩序之下的时间规范的批判。社会个体应该享有充分且全面的自主性，这是现代性的承诺，也是现代社会的核心理念。这个理念同时也是社会成员个体化、多元化的基础和前提。社会个体要想获得充分的自主性，那么则必须拥有能够突破自然限制束缚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只能通过加入到社会里那个庞大、复杂的合作系统里来获得。因此，加速和竞争是社会个体达成其自主性的方式和手段。现代社会的矛盾就在于，社会的加速发展确实为个体自主性的提高提供了帮助，将人们从很多自然限制中解放了出来，但是，现在的事实是，社会加速比自主性的追求还要强大、还要强势。竞争和社会加速本身是一个工具和手段，现在却成为了目的，它为个体解除了部分自然限制的同时，又给个体带来了更多的社会限制。

三、社会加速与新异化的诞生

罗萨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最后，落脚在社会加速造成了现代社会中新的异化形式的诞生。罗萨在其理论中为异化所下的定义是，人们主动自愿地去做某些并不是他们自己真的想做的事务。罗萨认为，社会的不断加速，在跨过一定阀值之后，将会在空间、物界、行动、时间以及自我等五方面产生异化。

空间异化意指，社会主体所坐落于现实世界中的方式受到了扭曲，这种扭曲带来了主体对世界感知的偏差。现代社会发展的一个主要趋势是，具体的空间、地点对人来说，越来越不再重要。人的流动、物的流动的加速，日常生活中虚拟情景的大量涌入，都使得现代人正在逐渐与日常周围的生活和环境脱节，进而推动了人与周围现实的物理环境的异化。

罗萨认为，人在劳动与生活的诸多情景中所使用的物品，是构成我们身份认同的一个重要组成。然而，在现代社会中，人与自己周围物品的关系却随着社会加速所改变了。长此以往，我们会觉得这个物品与我们是相异的，而如果这成为了我们与周遭物品建立关系的主要形式、甚至是唯一的形式时，就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人与周遭物品界限的异化了。

行动异化意指，人们主动自愿地去做某些并不是他们自己真的想做的事务。现代社会中巨量的信息的轰炸和泛滥以及信息的不对称性是导致人们行动异化的一个重要原因。现代人越来越感到自己花在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上的时间变少了，而之所以变少，是因为我们花在其他各种我们并不真正想做的事情上的时间变多了。最后，这所有的一切会让人们趋向于忘掉、遗弃掉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自己究竟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因此，行动异化又会同时派生出自我异化和时间异化。

人对于时间的主观感知取决于我们身处的境遇与所参与的事务所决定。人的主观时间感知能力有其特殊的规律，人所体验到的时间的长短与事后回忆起来的时间长短是相反的。在加速社会中，我们的体验越来越多，而对事务的经验越来越少，因为，我们很少会投入全部身心去做一件事，体验对我们来说，越来越趋向片段化，我们会感觉时间与我们是相异的。

罗萨认为，空间异化、人与物界关系的异化、行动异化以及时间异化最终会导致自我的异化。因为，随着社会的加速我们越来越不能够将我们在生活中的体验、经验以及我们周遭的物品所整合起来，让其成为一个完整的环节。而我们的自我认同、身份认同都是有赖于那些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事情所建构起来，一旦我们与那些事务的关系产生了异化，那么，我们与世界关系之间的鸿沟会越来越大，最终将会导致我们自我的异化。

结语

罗萨所关注研究的社会加速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大问题，他所建构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是西方社会批判理论当代版本的重要体现。他从平常生活的视角出发，建构起了一套相对系统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体系，在实现对社会批判理论的当代版本诠释中，也意图希望能够推进马克思所提出的异化学说的理论新发展。但罗萨的理论也有其不足之处，主要体现在他没有看到在导致社会加速现象背后所暗藏的资本逻辑。因此，他所提出的针对于解决异化问题的共鸣理论，也并不能对社会的加速问题产生根本性质的解决与变革。这也证明了，社会加速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对社会加速的研究和探讨应当是一个不断发展、持续关注的过程。

注 释：

①保罗·维希留(1932—2018)：影响力广泛的法国哲学家，都市主义者，以及关于速度和加速度的作家。

②西美尔：格奥尔格·西美尔，又译为齐美尔或齐默尔(GEORG SIMMEL，1858—1918)，德国社会学家、哲学家，主要著作有《货币哲学》和《社会学》，是形式社会学的开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