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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涵秋影雁初飞”解读辨正
——兼议诗歌解读的文献佐证与实地考证

2022-12-31何世勇

中学语文 2022年31期
关键词:实地杜牧实景

何世勇

“江涵秋影雁初飞”出自杜牧诗作《九日齐山登高》,是本诗中唯一的写景句,也是公认的历代诗歌中的写景妙句,视角独特,引人入胜。然而,无论是笔者任教班级的多数学生,还是笔者身边的部分同行,都将此句所写之景解读为诗人登临齐山时的眼前实景。问其缘由,有言是个体直觉,或曰是解读经验。诚然,个体直觉与解读经验均是解读诗歌的重要路径,但是,这样的解读是否是符合事实的“正解”呢?

一、循常径——文献佐证的定式

要厘清这个问题,我们通常需要通过文献来佐证我们的判断。《论语·八佾》中有这样一段话:“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其大意是:夏、殷之礼,我都知道,但是由于杞国、宋国的文献不足,所以不能证明,如果文献充足,我就可以证明。这是“文献”一词的最早出处,尽管这里的“文献”之义(“文”是指典籍,“献”是指贤德之人)与今天通行的涵义有差别,但其对“文献”功能的最初阐明,强调“文献”在佐证判断方面的重要作用,助推了“文献”(典籍)佐证成为后世治学研究的主要门径。

循着这样的研究思路,笔者查阅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出版的《唐诗鉴赏集》,书中收录了曹中孚先生对《九日齐山登高》的解读文章。其文在解读“江涵秋影雁初飞”时认为:“涵是沉浸的意思,诗人的描绘秋景,不是迎面远眺,而是俯览江水,从碧波如画的清溪中,见到鸿雁南飞和齐山的倒影,把这里的一派秋光通过这个‘涵’字,曲折地摄人眼底。”由于孤证不立,为此,笔者又查阅了上海辞书出版社2016 年出版的《杜牧诗文鉴赏辞典》。书中收录了余恕诚先生对该诗的解读文章,其文在解读“江涵秋影雁初飞”时写道:“人们登山,仿佛是登在这一片可爱的颜色上,由高处下望江水,空中的一切景色,包括初飞来的大雁的身影,都映在碧波之中,更显得秋天水空的澄肃。诗人用‘涵’来形容江水仿佛把秋景包容在自己的怀抱里……都流露出对于眼前景物的愉悦感受。”可以看出,两者都无一例外地把“江涵秋影雁初飞”当作诗人杜牧登临齐山时的眼前实景。有这些文献且是名家的文献佐证,结论似乎是毋庸置疑了。然而,真是这样吗?

二、开新路——实地考证的发现

我们应当清醒地意识到这样一个逻辑问题,即如上推断如果是“正解”,必须有一个基本的事实作前提,即齐山的山脚应是“长江”。否则,难有“俯览江水”“由高处下望江水”的举动,进而也不会有诸如从“江”中“见到鸿雁南飞和齐山的倒影”之类的景象。那么,齐山的山脚是否是“长江”呢?

笔者的故乡在安徽省池州市贵池区,也就是杜牧诗中提到的“齐山”属地。笔者少时与三五同窗好友结伴而往亦是常有之事,虽未得齐山之景的神韵精微,但对其周遭概貌也算得上了然于心。当然,就算不是了然于心者,只要实地到过齐山一次,就会发现一个非常显而易见的事实,那就是在齐山的山脚根本就不是长江。其实,在齐山的山脚,即使是所谓的水面,也只不过是几处不大的湖泊,稍近一点的大湖泊才是近两倍于杭州西湖的平天湖。而要说长江,离齐山最近处也是在六七公里之外。且不论齐山的高度,如此距离,又怎可“俯览江水”,而又言能“见到”江中的“倒影”,实有违基本的事理。当然,作这样的推理,也存在一个需要进一步明确的逻辑问题,那就是杜牧当年登临齐山时,齐山的周遭环境与今天的相同,即其山脚不是长江。从公开的地方志及其他史料来看,笔者因未能查阅到当时的相关记载,所以很难给这个问题一个确切的答案。然而,就在距离杜牧生活的晚唐时期不远,宋朝时的湖湘学派代表人物张栻写过一首《游池州齐山》,其诗开头写道“旧闻齐山胜,抱病来登临。苍然俯平湖,秀出几百寻。”由“苍然俯平湖”推断,宋朝时的齐山周遭环境与今天是大体相当的,也是湖,而不是江。如此,如若开辟出一条新路,由实地考证出发,我们会渐次发现,“江涵秋影雁初飞”不大可能是诗人杜牧登临齐山时的眼前实景。

既然不大可能是登临齐山时的眼前实景,那么此景又是从何处得来?可能是诗人的想象,也可能是诗人的阅读积淀、间接经验,但更可能是诗人曾经的亲身经历,是诗人曾经在他处的眼前实景,而不是其登临齐山时的眼前实景。因此,“江涵秋影雁初飞”一句就极有可能是诗人通过“嫁接”自己曾经在他处的观景所得来“艺术性”地表现、表明当下登临齐山时的时令,即在“江涵秋影雁初飞”的时节,诗人“与客携壶上翠微”。“江涵秋影雁初飞”一句看似是诗歌中的实时实地实有之景,其实隐含的则是诗歌创作的生成机制。作如此解读的好处在于,不仅没有否认“江涵秋影雁初飞”给我们带来的真切的(不是凭空想象的,更不是胡编乱造的,而是现实生活中实有的)“美学”感受,而且还会有助于我们把握事理的“真相”,以及诗歌乃至一切文学文本的重要生成机制,而懂得了这种生成机制,眼前有景无景便皆可成诗成文。

三、归正途——文献佐证与实地考证的融通

如此看来,文献佐证固然是诗歌解读的常径,但又并非总是可靠和万能的信途。于是,我们在解读诗歌时,需要重视文献的佐证功能,但又不宜拘囿于此,否则就可能导致从“纸上得来”的所谓“佐证”成为与事实相悖的“左证”,进而还会“以讹传讹”。于是,我们在解读诗歌时,在文献佐证之外,就需要开辟出一条新路,尤其应当重视借鉴史学家“著史”的精神与方法,去实地考证。史学家如何著史?让我们权且温习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的记载:“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再看其在《史记·淮阴侯列传》中的叙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这样的例子可谓俯拾皆是,不胜枚举。由此,我们不难推想,司马迁在撰写《史记》时不仅参阅了大量文献,还常常实地寻访考证体验。史学家“著史”的方法与精神,理应成为解读诗歌等文学作品的一种镜鉴,这或许也本是“文史相通”的要义之一。

我们应当承认,无论是文献佐证,还是实地考证,都是解读诗歌的有效手段,二者犹如车之双轮,鸟之两翼,兼用趋明,互参益彰。正如笔者在推断杜牧登临齐山时其山脚不是长江的过程中,不仅运用了实地考证的方法,也兼用了张栻的诗歌《游池州齐山》作为文献来进行佐证。然而,笔者更想强调的是,当囿于文献佐证之风盛行时,我们更需要在诗歌解读中给实地考证以足够的位置。或许唯有如此,我们才会实现文献佐证与实地考证的真正融通,才会避免在诗歌解读时的偏信而暗与陈陈相因。尽管由于“实地”有时难免会在“物换星移”中发生“事过境迁”乃至“沧海桑田”的变化,从而导致我们在判断时有“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之弊之嫌,但我们如果在传统的“文献佐证”之外加以“实地考证”的思维与实践,或许终究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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