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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者”“旁观者”“闯入者”
——《装在套子里的人》《祝福》人物形象比较研读

2022-12-31员丹

中学语文 2022年31期
关键词:里科夫鲁镇套子

员丹

中国与俄国的文学在近一百年来的历史长河中相互之间有着至深的影响。对于契诃夫与鲁迅来讲更为突出。郭沫若曾这样评价过:“鲁迅的作品与作风和契诃夫的极相类似,简直可以说是孪生兄弟。假使契诃夫的作品是人类无声的悲哀的音乐,鲁迅的作品至少可以说是中国的无声的悲哀的音乐。”契诃夫生活的时代是一个阴霾和窒息的时代。契诃夫所描写的生活是痛苦的、沉郁的,他的作品中的人物多是忧伤的、苦恼的。他喊出了:“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而鲁迅的作品,照他自己说,题材也是“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他们都深怀着关注时代的现实主义眼光与改良人生的理想主义情怀。

被选入高中语文教材的两篇经典小说——契诃夫《装在套子里的人》和鲁迅《祝福》中,有别里科夫和祥林嫂这两位作者精心塑造的“典型者”,有“我们”和“鲁镇的人们”这些典型环境中的“旁观者”,也有华连卡姐弟和“我”这样带有异质气质的“闯入者”。对两篇小说中这几类文学形象的体察与对比,不难发现两位作者蕴含在文字背后的良苦用心。

一、“典型者”——别里科夫与祥林嫂

作为小说表现的主要形象,两人何其相似!他们都有一场不知过程、细节模糊的死亡。两者的精神都处于高压恐惧之中,别里科夫是政治高压之下的精神“瘟疫”,没精打采、脸色苍白;祥林嫂则是文化环境之中的“不洁者”,“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在所处的社会环境中,他们都被疏离与边缘化,别里科夫的死让“我们”感到大快人心,祥林嫂的死则被鲁四老爷斥为谬种。他们都成为了人们消遣无聊的对象,别里科夫被一众人怂恿结婚,祥林嫂则被特意寻来述说丧子的悲惨故事、打趣额角的伤疤。他们都处在“套子”之中,最终在“套子”的重压下窒息而亡。

但从社会效应与反抗命运的角度看,别里科夫与祥林嫂是全然不同的。从社会效应上看,别里科夫是一个强者,他辖制了整个中学、乃至全城十年到十五年,使城中的人们战战兢兢地生活着。但从个人悲剧命运来看,别里科夫无疑是一个弱者,他封闭、胆小,需要用各种“套子”来隔绝与现实生活的联系,为任何“不安分”而忧心忡忡,时刻担心着“乱子”,最终陷入到了死亡之中。从社会效应来看,祥林嫂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底层弱者,她本分而勤恳,却因意外而丧夫、丧子,最终却沦为乞丐而命丧街头。但从个人对不幸命运的抗争来看,祥林嫂又可称得上是生活的强者:为反抗再嫁而出走、寻死,为求得生存而做女佣,为逃避死后的可怖命运而捐门槛……

在“典型者”的文本互照中,社会效应的所谓强者却充满着内心的虚弱,反抗命运的所谓强者依旧被所处的环境吞噬殆尽。在《祝福》中,四叔、四婶、柳妈等人,依怙着自身对礼教的服膺,占据着社会的高点,成为了“强者”,但鲁镇人们的内心依然如同别里科夫一样蒙昧而虚弱,生活阴郁而无聊,笼罩着灰蒙蒙的色调。在《装在套子里的人》之中,“我们”的生活若突遇变故,谁又能保证在别里科夫们的虎视眈眈之下,“我们”不会重蹈祥林嫂一般的命运?

在“典型者”的文本互照中,我们可以引导学生开放思维,在对比中,学生就能发现作者的笔触聚焦在“典型者”之上,笔力却覆盖着每一个人,甚至文本面前的读者。面对别里科夫,小说让他以强者的面目滑稽地出现,却暴露了一个被扭曲的弱者,让我们在批判之中感受到悲悯的同情。面对祥林嫂,小说让她以弱者的形象引发我们无尽的同情,同时也让我们思考深藏于同情背后的批判。学生更能深味作家寄寓在文学形象身上的复杂情感,继而走向对“典型者”成因与意义的更为深入的思考。

二、“旁观者”——“我们”与“鲁镇的人们”

“我们”和“鲁镇的人们”共同在旁观之中,构筑了现实生活的牢笼;在沉默之下,重蹈着日复一日的麻木,了无生气、封闭无聊,不自觉地在政治高压或文化威权之下,放弃了个体独立的情感感知与理性思考。对“旁观者”的揭露和批判,隐藏在“典型者”的大幅叙事的角落之中,需要仔细于字里行间审读与思索,才更能读出惊心动魄的力量。在面对典型者遭遇时,“我们”与“鲁镇的人们”表现出同样的无聊、麻木、冷漠。《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我们”虚伪,不得不对别里科夫让步开除了两名中学生,在埋葬别里科夫后违心地表现忧郁和谦虚;“我们”软弱,被别里科夫的“套子”论调所辖制和管控;我们“无聊”,极力怂恿、迫切推动别里科夫的婚事;“我们”冷漠,一个共处十几年的同事亡故却心感快活,甚至说出“才在我们城里去世”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话(言下之意是早就该死了)……别里科夫活着的时候,“我们”“旁观”一切,无动于衷,别里科夫死去之后,“我们”的生活依旧没有任何起色,跟先前一样“郁闷、无聊、乱糟糟”。鲁镇的人们虽然表露出对祥林嫂的同情,但只是停留在自我感动、自我满足的需求之上;面对祥林嫂的不幸,残忍地消遣取乐;听闻祥林嫂的死讯,全然没有为弱者或同类悲伤的丝毫表现,淡然而麻木;祥林嫂这样一个卑微生命的死去对鲁镇热闹、宁和的祝福气息没有丝毫的影响,如同早就应该弃入尘芥堆中。

但在审视“我们”与“鲁镇的人们”的不同之处时,我们却发现了一个更为隐蔽的问题,指向了作家对“疗愈人生”的思考。《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我们”是一个集合概念,是中学教师、别里科夫的同事、同城生活的居民。我们自诩为“有思想的、很正派的人”,以读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的著作为荣,是一群自我感觉颇为不错的知识分子。“鲁镇的人们”的构成从身份、阶层来看,则更为松散,有身为地主的鲁四老爷、四婶,同为女工的柳妈、中人卫老婆子,镇上的男人、女人们。在对礼教的服膺方面却出奇地一致,可被视作文化的“共同体”。与“我们”相比,“鲁镇的人们”显然更为蒙昧落后而不自知。从常理来看,“我们”应当比“鲁镇的人们”有更加强烈的改造社会的自觉意识,但是我们仍旧共同沦为了“旁观者”,见证、参与、缔造着悲剧,甚至成为了悲剧。

鲁迅先生所思考的改造国民性的方法,在于改造国民的思想。思想的启蒙与觉醒,依托教育、文学等,但这并不等同于看了多少书、掌握了多少知识,而在于是否保留着不屈从的独立意志、不扭曲的善恶之心、不自私的勇爱之举,是否留存着一颗“赤子之心”。

三、“闯入者”——“我”与华连卡姐弟

在两部小说之中,“我”与华连卡姐弟都有着异于环境的特质与气息。我们都是“闯入”此环境之中的异类。《祝福》中,“我”是作为拥有新思想萌芽的知识分子,与鲁四老爷、柳妈等鲁镇居民有很强烈的对比意义。“我”作为念过书的人,是祥林嫂发问求解的对象,是见多识广的“出门人”,也是唯一对祥林嫂的亡故感到自责、心怀怜悯的人。《装在套子里的人》中,华连卡姐弟原籍乌克兰,弟弟柯瓦连科是新史地教员,是多年来第一个敢对别里科夫极为不客气的人,不仅表现出了明确的厌恶,在别里科夫到访时不作退让,甚至还将别里科夫提起衣领推下了楼梯。而姐姐华连卡则是第一个让别里科夫感到“诚恳而亲热”的女人,也是唯一一个在其葬礼上掉泪的人,她的歌声和笑声是这个沉默的小城中所难得的。同时,华连卡姐弟所表现出的敢笑敢唱、骑自行车等也都与众人毫不一样。

同作为“闯入者”,“我”与华连卡姐弟依然有着迥然不同之处,透过这些不同之处,读者可以试窥鲁迅与契诃夫“疗救人生”的思索。

1.真“闯入者”——“疗救人生”的亮色

华连卡姐弟分别代表着两种力量,一种是以弟弟柯瓦连科为代表的“斗争”“尊重”,一种则是以姐姐华连卡为代表的“爱”“活力”。弟弟拒绝干涉他人的私事,也对他人过度的干涉愤然反抗。在被征询姐姐婚事的意见时,他埋怨道“这不关我的事。她哪怕嫁一条毒蛇也由她去,我可不爱管别人的闲事。”在被别里科夫劝说不应骑自行车时,他也敢于用“滚出去”的字眼刺痛管人私事的别里科夫。柯瓦连科代表着的,正是基于一种对个人的“尊重”,对那些过度干涉而使人处于“辖制”之中的他人及背后权力的警惕,甚而在冲突时敢于反抗的新力量。另一种则是以姐姐华连卡为代表的“爱”与“活力”。姐姐出场时便如同阿佛洛狄忒一般,歌唱着、舞动着,她的笑声几乎成了她出场时的象征,她从不吝惜情感的表达与赞美。她以“快活”的样子出现在死气沉沉的众人中,身上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与激情,充满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敢爱、能爱的力量,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给疗愈别里科夫的“病态”带来一丝丝的可能性。小说的结尾,别里科夫虽然死去,但身为作者的契诃夫却在华连卡姐弟的身上寄托了对于打破套子、战胜套子的思考。因而,身为读者依旧能够在灰色的结局中,看到一丝明亮的指引。

2.伪“闯入者”——荷戟彷徨的迷思

而这种明亮,在《祝福》中则黯淡了许多。小说中的“我”,本就是从鲁镇生长又再度回乡的。“我”从弥漫着浓重封建宗法与迷信思想的乡村走出,在新思想新文化影响的“外面”生活过,回到鲁镇,亦无以为家。“我”清醒地意识到此地的封闭守旧、在精神上难以沟通的窒息,却无有疗救的能力与途径。我甚至无法回答祥林嫂灵魂有无的问题,并不知道该示以何种答案,只能奉行一种模棱两可的“中庸”回避之道——“说不清”。在祥林嫂死后,“我”又在自责负疚与自我开解之中挣扎,最终仍是选择以“福兴楼的鱼翅”、死亡解脱的说辞、爆竹繁响拥抱中“懒散而且舒适”来回避、消解了内心的沉重与疑问。“我”的郁结,可以投射出鲁迅陷于认同危机中彷徨求索的不安心境,鲁迅在“我”的身上也折射出了新旧文化交替时期一代启蒙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他们处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因而,在《祝福》之中,“闯入者”无法身携明亮的色彩,给出“疗愈”的药方。

在《装在套子里的人》和《祝福》中文学形象的归类与对比研读中,我们不难发现,两篇小说都展示了身为悲剧主体的“典型者”的命运,以此为引子,展示出一种由“旁观者”所构筑参与的集体文化的典型环境,继而以“闯入者”为机关,探索了改造社会、疗愈人生的可能性。契诃夫和鲁迅,都在深切的对现实的揭露批判之中,以悲悯同情的情怀,担负起了对社会人生思考的重任,并立于世界一流的小说家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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