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思想的交织与错位
——论穆时英《南北极》
2022-12-31丁楷伦
丁楷伦
（重庆电力高等专科学校,重庆 404100）
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穆时英与刘呐鸥、施蛰存一道被视为新感觉派的主要作家，他通过对主观感觉的新奇描写，塑造了以舞场男女为代表的各类都市人物，表现了现代上海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被誉为“中国新感觉派圣手”①。不过，在以新感觉派成名以前，穆时英也出版过一部带有左翼文学烙印的短篇小说集《南北极》，在当时同样引起了较大的反响，被时人称为“普罗小说中之白眉”②。
本文主要从文学思想史的角度对《南北极》展开研究。就艺术形式的新奇性而言，《南北极》确实不如穆时英的新感觉派小说，这也是它不被学术界重视的原因。不过，从文学思想的丰富性来说，《南北极》却非常值得注意。王本朝在《我们这一代的任务：百年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中写道：“文学思想，主要是人们在社会思想文化中以文学方式认识和表达生活与世界的观念和意识。”③
《南北极》的文学思想，具有多重性、矛盾性的特征，与思想史有着广泛的联系，从这一角度出发，能够更好地开掘作品价值。同时，也有助于理解和辨析文学史上的相关问题，如：《南北极》究竟算不算左翼文学？穆时英《南北极》与他的新感觉派小说是什么关系？
因此，本文从文学思想史的角度，围绕《南北极》及其批评，对作品中驳杂多样的文学思想进行梳理，厘清它与30年代左翼文学的复杂关系，并说明它对穆时英新感觉派小说的持续性影响，进而探析左翼文学与现代主义文学在思想上的复杂关系。
一
1932年1月，上海湖风书店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南北极》，收入《南北极》《黑旋风》《咱们的世界》《生活在海上的人们》《手指》五篇作品。1933年1月，上海现代书局再版，增补《油布》《断了条胳膊的人》《偷面包的面包师》三篇作品。正如穆时英本人所说：“我觉得这八篇东西的气氛是一贯的。”④
这些作品都是以社会底层贫民的生活作为题材，主要描写穷人与富人在物质生活、精神品质方面的巨大差异，就像南极与北极一样绝然相反，着力表现社会贫富矛盾的尖锐，批判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在形式上采用接近大众的生活口语，以白描手法为主，具有简洁明快的结构特点。
在保持总体风格一致的同时，这些作品之间也存在差异，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两类。一类具有传奇色彩，主人公多为充满反抗精神的青壮年男子，情节曲折，戏剧性较强，表现的多是对上层阶级的刻骨仇恨和强烈的复仇情绪；一类以写实为主，主人公面对悲惨的生活困境无能为力，表现的多是对底层民众的深切同情，带有对贫富不均社会根源的理性思考。从发表时间来看，这两类作品存在较为明显的先后顺序，1930年2月-1932年1月发表的五篇作品里，除《手指》外，均带有明显的传奇色彩；1932年1月后发表的三篇作品，均以写实为主。
从1930年2月穆时英在《新文艺》杂志第1卷第6号上发表《咱们的世界》以来，对相关作品的争议就持续不断。各方对于《南北极》在艺术上的创造性基本都持肯定态度,争议主要围绕作品的“左翼”属性展开，即：《南北极》究竟是不是左翼文学？关于这一点主要有以下三种观点。
1.《南北极》是具有创新性的左翼文学：“他那种特创的风格，题材的新颖，字句的精炼，结构的紧凑，都为其他普罗作品中所未见。”⑤
2.《南北极》不是左翼文学：“题材不是普罗阶级正面斗争，也谈不到集团的政治意识，所以绝对不是一个普罗作品。”⑥
3.《南北极》虽然具有左翼文学的一些特征，但也带有明显的流氓色彩，需要对作者加以正确的引导：“作者在意识上，似还有加一番洗练的必要。这理由很简单，因为流氓的意识缺点是非常之多的”⑦。
产生以上争议的根源在于，《南北极》的文学思想并非一个统一的整体，而是由多个思想板块拼接而成，充满了含混与歧义，也就导致了不同的理解和评价。
二
《南北极》的文学思想主要是由三种思想组合而成：左翼文学思想、古代侠义文学思想、现代主义文学思想。
（一）左翼文学思想
“左翼”是一个颇为含混的概念，从该词的本义来说：“‘左派’是法国议会中的反对党，该党的议员坐在议长的左侧。”⑧。其后引申出反对现行秩序、要求变革进步的含义。19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随着资本主义制度在世界范围内的确立，反对资本主义压迫、主张进行无产阶级革命的共产主义思想就成为了左翼思想的核心。由此衍生出的左翼文学，在思想上的主要特征就是批判资本主义对无产阶级的剥削、帝国主义（垄断资本主义）对殖民地人民的压迫，号召进行暴力革命推翻不合理的制度，建立社会主义新政权。
在1930年代的中国，左翼文学一度占据了文学界的主流地位：“一九二八、一九二九以后，普罗文学执了中国文坛的牛耳。”⑨
从文本来看，《南北极》表现出了部分左翼文学的思想特征。小说集中的主人公都是社会底层贫民，职业包括工人、人力车夫、船夫等。小说对他们艰难的生活进行了细致的描写，一方面是物质条件的恶劣，时刻与贫穷、危险相伴；另一方面是精神层面的折磨，受尽歧视和欺辱，人已经异化为工具，地位甚至还不如商品。
面对如此艰难的处境，他们展现了不同的生活态度。一种是奋起反抗，怀着对上层阶级的痛恨实施复仇行动，如《咱们的世界》中的李二爷铤而走险，加入海盗劫持游轮，对有钱人和洋人进行报复。另一种是默默忍受，最后往往导致悲惨的结局，如《手指》中的丝厂女工翠姐儿被监工殴打致死。由此可见，《南北极》通过两种态度及其结果的对比，充分论证了只有反抗斗争才是底层贫民的唯一出路。
（二）古代侠义文学思想
中国古代的侠义思想可以追溯至《史记·游侠列传》，此后，侠义思想和侠客形象逐渐从史书进入到诗歌、小说当中。由于社会制度的不完善，好人遭受冤屈，恶人得不到应有的惩治，这时就需要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惩恶扬善。因此侠义思想主要是指在现行法律体系之外以暴力手段对公平正义的维护，代表了平民百姓的美好愿望，往往体现在英雄传奇故事中，如《水浒传》之“替天行道”。
《南北极》中带有传奇色彩的作品都表现了浓厚的侠义文学思想。在人物的塑造方面，《黑旋风》工人之间互相称呼“黑旋风”“智多星”“拼命三郎”等绰号，称赞人物汪大哥像武松一样爱打抱不平。《南北极》主人公也自称是洪门出身。这些人物性格豪爽，重江湖义气，好打抱不平，明显带有侠义思想的痕迹。在情节的设置方面，《生活在海上的人们》《咱们的世界》都出现了底层贫民聚众起义，对地主、富人和官员进行复仇的情节，既符合底层民众的愿望，又增强了小说情节的戏剧性和可读性。
不过，古代侠义文学思想并无明确的政治理想，只是以模糊的道义作为行动目标，当群体行动时又缺乏严密的组织约束，很容易演变成个人欲望的满足和宣泄。如《水浒传》中武松在鸳鸯楼复仇时杀死无辜丫鬟、李逵劫法场救宋江时砍杀围观群众。《南北极》也受此影响，如《咱们的世界》中由底层贫民组成的海盗组织劫持游轮后，对船上的富人和洋人进行了无差别的虐待和屠杀，这在一定程度上消减了反抗者身上的进步色彩，因此部分左翼批评家才称其“全被流氓的意识所浸透着”⑩。
（三）现代主义文学思想
“现代主义”这个术语的应用范围非常广泛，具体含义因语境不同而略有差异，就文学思想而言，根据艾布拉姆斯在《文学术语词典》中的描述，现代主义文学思想的显著特征之一是在艺术上对旧有模式的创新突破，这既体现在形式和风格上，也体现在题材和内容上。艾布拉姆斯还认为，现代主义的创新意味着对资本主义文化秩序的一种反叛，是具有政治意味和现实意义的。
穆时英的《南北极·改定本题记》一文中这样表述自己的文学思想：“是抱着一种试验及锻炼自己的技巧的目的写的。”(11)由此可见，尽管《南北极》与他的新感觉派小说相比，风格上存在明显的差异，但在创作思想上都是以创新、试验为明确导向的。
《南北极》的试验色彩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描写对象集中在底层贫民尤其是工人身上，对工人生活的描写不止是停留在贫穷的表象上，而是深入到了现代工业社会的本质之中。在《断了条胳膊的人》中，流水线上单调的重复性劳动使工人逐渐沦为机器，精神状况出现严重问题。另一方面是小说语言的创新，采用了大量口语方言词汇、俗语谚语歇后语乃至暗语黑话脏话，句式简短、结构单纯，语言风格质朴明快，甚至显得粗野，在欧化语法流行的新文学中别开生面，具有陌生化的效果。
以上三种不同的文学思想能够被整合到一部有着共同主题的小说集中，不仅是由于穆时英本人思想的驳杂，也是因为三者之间确实存在着一定的关联。一方面，古代侠义文学思想根源于现行秩序无法满足人们对社会公平正义的渴望，因此行侠仗义的过程必然包含着对现行秩序的破坏，甚至是以暴力手段推翻现行秩序，这一点与左翼文学暴力革命的思想具有相似性。另一方面，左翼文学思想和现代主义文学思想对资本主义制度都持批判立场，只是在批判之后如何行动的态度上有明显差异，这也是理解穆时英《南北极》与他的新感觉派小说关系的切入点，这一点将在论文的第三章行详细的阐释。
三
穆时英在《公墓·自序》中称《南北极》和他的新感觉派代表作《公墓》是在同一时段写作的，但严家炎在《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中则认为穆时英的新感觉派小说都是在《南北极》之后开始写的。
从总体风格上来看，穆时英《南北极》与他的新感觉派小说确实存在很大的差异，以致研究者否定了作者本人的说法，认为两者并非写作于同一时段。但就文学思想而言，两者也确实存在着一定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对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现实的批判。这种批判在《南北极》中是以对底层贫民悲惨生活的直观展示来实现的，而在新感觉派小说中则显得更为曲折隐晦。如《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的五个人物都具有较好的经济条件和较高的社会地位，但最后都被现实击垮，跌落到深渊之中。夜总会里的喧哗表达的是内心的空虚，疯狂的寻欢作乐中透露着疲惫和绝望，“在悲哀的脸上戴了快乐的面具”。(12)尽管他描写的对象由一贫如洗的底层民众变成了具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市民阶层，描写的生活由触目惊心的血汗工厂变成了灯红酒绿的酒吧舞厅，但人物的命运依然是悲惨的，只不过把这悲惨暂时涂抹上了浓重的色彩缤纷的颜料，最后被城市的冷雨无情地洗刷，露出生活的本来面目。悲剧的根源在《上海的狐步舞》中被直接点出：“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13)社会环境的阴暗塑造了人性的扭曲和疯狂，最终将个人引向毁灭。
二是对文学创新、试验的持续追求。从《南北极》对底层贫民生活的描写、大众化口语的运用，到新感觉派小说对感觉穷形尽相的形容，都是对新的文学形式及内容的探索，达到了陌生化的审美效果，创造了新奇的文学体验，可谓殊途同归。
穆时英创作历程中的这种延续性，反映的是左翼文学与现代主义文学在文学思想上的深刻联系。从两者的思想根源来说，都是基于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不满，旷新年在《山重水复疑无路：左翼文学的历史生成》一文中认为：“文学上的现代主义运动和政治上的社会主义思想实际上都是对资本主义扩张的反应。”(14)左翼文学主要是通过现实主义的描写来反映广大工农群众的悲惨命运，从而批判资本主义制度。现代主义虽然流派众多，但都通过各自的方式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了批判。不同之处在于，左翼文学思想不仅是要在作品中批判，更要在现实中战斗，将思想的深度转化为行动的力量。而现代主义文学则将批判停留于作品之中，对主观世界的强调源于对客观世界的无力。总之，左翼文学和现代主义文学在思想上都根源于对资本主义的不满，通过各自的方式对资本主义进行了批判，前者力图改造客观世界，后者则偏向改变主观世界，两者都自命为“先锋”“前卫”，文学形式的差异无法割断两者在文学思想上的纽带。
结论
左翼文学思想与古代侠义文学思想都寻求以暴力手段对抗现行不合理的秩序，实现公平正义的理想，但左翼文学思想具有全新的阶级理论和明确的政治目标，古代侠义文学思想只以模糊的道义作为指导，并无改造社会的意图。左翼文学思想与现代主义文学思想都根源于对资本主义的批判，都赋予了自身超越时代的使命，但左翼文学思想坚信无产阶级的革命力量，最终要实现对现实社会的彻底改造，现代主义文学思想则是以个人的精神世界作为抵抗阵地，企图通过艺术创造对资产阶级文化准则发起挑战。
这三种文学思想在《南北极》中纠缠融合，使作品的左翼属性暧昧不清，再加上穆时英新感觉派小说的鲜明对照，带来了更多充满争议的问题。或许正如作者所说：“我所关心的只是‘应该怎么写’的问题”(15)，他在现代上海这座包容性极强的都市中浸润各种思想的营养，“在思想中创造文学”(16)，以文艺先锋者的姿态创造出新的审美经验。
注释：
①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M].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128-129页.
②陈海英.民国浙籍作家穆时英研究[M].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3页.
③(16)王本朝.我们这一代的任务:百年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J].当代文坛,2022年第2期.
④(11)(15)穆时英:《南北极·改定本题记》,严家炎、李今主编《穆时英全集》第一卷,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97页.
⑤狄克:《一九三〇年中国文艺杂志之回顾》,严家炎、李今主编《穆时英全集》第三卷,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362页.
⑥舒月:《社会渣滓堆的流氓无产者与穆时英君的创作》,严家炎、李今主编《穆时英全集》第三卷,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403页.
⑦⑩寒生(阳翰生):《南北极》,严家炎、李今主编《穆时英全集》第三卷,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365页,第363页.
⑧雷蒙·阿隆:《知识分子的鸦片》,吕一民、顾杭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
⑨郁达夫:《光慈的晚年》,《现代》,1933年第3卷第1期,第72页.
(12)穆时英:《公墓·自序》,严家炎、李今主编,《穆时英全集》第一卷,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33-234页.
(13)穆时英:《上海的狐步舞》,严家炎、李今主编《穆时英全集》第一卷,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331页.
(14)旷新年:《山重水复疑无路:左翼文学的历史生成》,《“左翼文学”研究读本》,徐志伟、张永峰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72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