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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莫言小说中的黑色幽默

2022-12-31宋晓晖

大众文艺 2022年22期
关键词:黑色幽默莫言人性

宋晓晖

(河北大学,河北保定 071000)

黑色幽默于六十年代诞生于美国文坛,它将传统的幽默手法与现代派艺术相结合,形成一种“绞刑架下的幽默”[1]即以幽默的笔调来描写苦难和不幸。在幽默中表现绝望又从绝望中抽身出来,笑看人生的处境,表达对现代社会的毁灭感和绝望感。20世纪80年代,黑色幽默传入中国,对中国新时期作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莫言的黑色幽默与王朔、王小波等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旨在对传统进行反叛和否定,而是反思历史与现实并超越历史对人生作出形而上的思考,达到向善、向好的目标。

一、恶谑反讽的语言

莫言小说的黑色幽默首先体现在恶谑的语言上。所谓恶谑,指的就是“嘲笑本该值得同情的不幸,或者肯定本来荒诞不经的事物。”[2]小说表现了历史与现实的严酷和荒诞,在严酷的现实背后有时又不免令人发笑,以谐谑来对抗历史与现实的残酷,这是黑色幽默的手法。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对死亡持一种近乎于欣赏的态度,充满了恶谑意味。《红高粱家族》中描写罗汉大爷被活剥时掉下来的耳朵竟然还如同一个活物一般活蹦乱跳,仿佛连耳朵也不能即可就死去,作者以一种调侃又欣赏的语气描述了罗汉大爷的死,生命的结尾如此残忍,残忍到极致便是冷静和调侃。《檀香刑》中对酷刑的描写更是挑战人的心里底线,钱雄飞被凌迟的画面让人心惊胆战,赵甲的拳头直击钱雄飞的心窝,打地他双眼翻白,在打击声还未消失时,右手的刀子就削掉了钱的乳粒,对他凌迟的过程更是足足写了二十几页。除此之外,对腰斩、檀香刑更是极尽描写之能事,莫言如此偏爱酷刑的描写,正是把刑罚场当作了中国人性展览的舞台,从刽子手的冷漠,官员的专制到看客的麻木和拍手称快,在行刑和观赏的过程中“人性的无耻建立起来了,人性的深渊也彻底敞开”。[3]

其二,反讽的语言也是造成黑色幽默的一个重要因素。小说常常用反讽的语言来表现故事的荒诞和象征意味,往往在此语境下适用的语言换到另一语境中表现,此时的文本意义和现实语境是不完全匹配的,作者就利用这种“错位”营造了一种幽默感,使语境产生荒诞的意味,因此具有明显的“黑色幽默”的效果。莫言小说中经常借用特殊话语,例如哲学话语本是起到科学理性地解释世界的作用,它是正确的也是高尚的,然而莫言却让书中人物用科学话语为虚假的社会现实作伪装,并用一种谐谑调侃的语气进行描述,造成错位,形成一种反讽效果。

小说《酒国》中语言的反讽比较明显,在《酒精》中金刚钻把酿酒的过程比喻成精子与卵子结合的过程,而且还运用了马克思唯物论来论证酒与美人的关系:他把酒喻为美人,因此说明酒与美人是一个统一体具有某种同一性,然而各自又具有不同的特点,由此引申出要从酒中体会美女的乐趣,要从美女中体会酒的魅力,深邃的哲学话语被他引用来却如此肮脏,金刚钻道貌岸然穷奢极欲道德沦丧的形象暴露无遗。在《驴街》中也同样写道:“咱酒国市领导人独具慧眼、独辟蹊径,走出了一条独具特色的致富道路。”[4]小说以一种崇高的语言,将驴街文化和中国的文化联系起来,似乎驴街的文化就是承载了中华文化最优秀的基因,酒国的领导就是最具有先见之明的领导,这种夸大的语言是对酒国糜烂腐败生活的讽刺。李一斗与莫言的相见相交是小说的另一条线索,李一斗弃酒从文,貌似想把对文学的热情挥洒个酣畅淋漓,但在实际生活中却和金刚钻一样同属无耻之人,李一斗向莫言表明自己是一个为了文学敢上刀山下火海的人,却在面对莫言的批评指正时流露出了他的流氓气质:他说自己严格恪守着“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原则,然而面对莫言指出需要学习先锋女作家时,他表明她的小说他一篇也未读过,等到他拉屎时会去翻看,并且讽刺这位女作家是“顶着作家桂冠在社会主义的小说园里开妓院”李一斗的话语借用充分展现了一个流淌着所谓的文学热血的青年实质上是一个麻木无知的冷漠者。

二、波澜壮阔历史中的窘迫者

莫言常常将普通人放置在波澜壮阔的历史中来观察,小说中人物形象通常远离了八十年代之前中国当代历史小说中英雄人物光芒四射的感觉,代之以对身处底层的小人物深陷窘境而又无法自拔境况的描述,莫言塑造的历史窘迫者诚如李敬泽所说:“莫言似乎是承袭了中国文学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一个重要主题:浩大的历史意志与渺小的个人命运。历史无所不及且不加拣择,个人无所逃遁而孤弱无告。”[5]

莫言笔下的历史窘迫者的共同特点是窘迫和无奈。他们是历史的产物但又无法顺利地适应历史潮流,往往处于时代的夹击状态,挣扎但又常常被历史捉弄,这样人物命运常常引人发笑,然而却又让人感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奈,所以他们身上表现出的幽默往往是黑色幽默。

首先,小说塑造了一个荒诞的人物群像。这些黑色幽默人物的黑色幽默美学效果的产生,可以说是福斯特“扁平”人物的极端化,即“性格单纯,具类型化特色;性格不断有新的展示但无实际的发展;傀儡或工具性质;喜剧色彩;嘲讽作用。”[6]在《师傅越来越幽默》中是九十年代窘迫无奈的下岗工人老丁。在《幽默与趣味》中是被时代异化的王三。其次,以闹剧的形式来叙事。男主人公都是现实普通的小人物,由于无法适应社会的变化而闹出一系列笑话。在《师傅越来越幽默》中丁十田在下岗后为了给自己赚养老钱,他找到一条特殊的生财有道,当他正沉浸在赚钱后的愉悦时竟然发生了命案,最后尸体也不翼而飞,这又结束了他一条谋生的出路,社会给这个老实人幽默了一回。《幽默与趣味》中的王三是个普通的大学老师,但是一出门就面临各种问题,极速变化的城市生活让他感到头晕目眩,行为怪诞失常,最终变成了一只猴子,使人物具有了滑稽和悲剧的意味。

《十三步》中的张赤球在家既没钱也没权,想要抽烟还要向儿子赊账,想要和妻子争辩时“吼声冲出口腔,变成了一个响亮而倒霉的嗝。”[7]因为一个意外被派出经商赚钱,然而作为教师的他并不懂得怎样经商,因而掉进了一个又一个的社会怪圈中,他并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也没有过多的欲望,张赤球为了帮助同事移身换头却牺牲了自己的幸福生活,使张赤球这个人物蒙上了黑色幽默的色彩。

莫言曾在饥饿的岁月中观察到了人性的复杂和单纯,特别是从人性的最低点处看到了人的本质,所以当他有机会写作时,这些体验就不可避免成为他要诉说的内容。如何让个人经验普遍化并深入读者大众?他把关注的视角从个人转向了历史上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他关注的焦点就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普通小人物的挣扎和牺牲,他们都是时代夹缝中的生存者,从尴尬无奈再到抗争妥协,因此他的小说更容易充满戏谑的快感和冷峻的幽默,对人物单纯、无知、滑稽、可笑的描写彰显了宏阔历史下小人物的渺小命运。

三、沉重荒诞的情节

“荒诞”作为一种主题是西方当代文学的一种表现形式,它本是一种对世界困惑不解而又惶恐不安的感受,世界大战的惨状,经济危机的威胁,环境问题的困扰等使人们对世界历史产生了困惑与怀疑,当作家感知到这种尖锐的困境时,这便成为了作品中的主题。仵从举指出表现这种“荒诞”主题的方式就是采用艺术的“变形”,荒诞派戏剧大师尤涅斯库也表示了“变形”对于“荒诞”主题表现的意义:“我觉得需要那种现实的必不可少的变形,这种变形只有虚构,即所谓艺术创造才使之具有意义,使之更加‘真实’,更加丰富。”[8]

莫言小说中对情节的变形尤为突出,打破了传统小说中情节逻辑的合理性和完整性,在情节的颠倒和破碎中对现实世界产生了质疑,并且有意地模糊人性的对立面,达到似乎黑白对错无法辨认的程度,来制造幽默效果。

其一,荒诞的情节。《十三步》中方富贵被人认为累死在讲台上,但实际上他并没有死亡,人们要借“死去”的方富贵向社会呼吁,借此改善教师的生活,因此他没有理由在活在这个世上,只能被送去殡仪馆,他活着并不能证明他未死。这样的荒诞场景让人落入了一个类似“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圈套中。《生死疲劳》中西门闹的六道轮回是一个不断消除仇恨使内心得到救赎的过程,然而在一番驴、牛、猪、狗、猴的轮回过程结束后,变成了记忆超群的大头儿蓝千岁,所有历史的记忆又重新回到大脑中,这意味着艰难的轮回过程成了一个圈套,所有的挣扎和苦难都象征着无意义。这两部小说都用超越常情的情节和场面来渲染,揭示出荒诞的现象。

其二,神秘的情节。传统小说追求情节的清晰明了,在《酒国》中,莫言刻意追求情节的神秘性。小说以丁钩儿探案为线索将酒国市表面的生活状态、创作主体内在的生活状态、酒国市深层的生活状态,穿插起来,使主人公一步又一步陷入了更为复杂混乱的神秘气氛中。

其三,人性的荒诞。《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和《四十一炮》中的罗小通都是人物形象的极端变形夸张,小说将黑色幽默和荒诞的人性结合起来,表现处于历史边缘人物的可悲可笑。上官金童有着英俊的外表,但是他对乳房的依恋达到一种变态的执着,上官金童对乳房的感情虽然“不同于那等无耻之徒的淫秽狂想,而是一种形而上的高尚境界,能够使他在遭到物质的惨败时,享受到精神的胜利。”[9]但是他不能也不愿独立面对成人世界证明了他作为一个历史边缘人的可悲。《四十一炮》中的罗小通对吃肉有着强烈地渴望正是他肉欲的本性流露,直到最后他眼前出现的画面还是“就像刚从浴池里跳出来、身上散发着女人的纯粹气味、五分像野骡子姑姑、另外五分不知道像谁的女人,分拨卡那些人、分拨开那些牛,对着我走过来……”[10]对理性与崇高的追求在看似真诚地诉说中显得荒诞和滑稽,显示了他人性内在的复杂和矛盾。

四、黑色幽默对莫言小说的意义

尽管黑色幽默出现在莫言的小说中,但它既不像王朔对传统儒家思想的嘲笑,也不像刘震云对政治意识形态和道德规范的嘲笑,更不是王小波对人性和尊严的颠覆,因为莫言的根始终在于土地和母亲,他的关注点始终是“变化无常的历史表象背后的人性法则”[11],加之缺少西方文化批判的基础,所以他的小说不是非理性,也没有西方黑色幽默彻底的虚无与绝望感,反而充满了历史的理性和希望,他只是把黑色幽默作为一种艺术形式,通过语言,情节凸显人物荒诞的人生际遇,进而达到反思历史,讽喻现实和审视人性的目的。《红高粱家族》中对罗汉大爷身体的残酷叙事,正从历史夹缝中发现生命的野性和民族好汉顽强的生存意志。《丰乳肥臀》中既看到了生命的生生不息也看到了历史文明的进步和人性的倒退。《生死疲劳》中西门金龙命运的跌宕起伏是小人物命运的不堪一击,西门闹的轮回生死是顽强意志的无效抗争。《檀香刑》在突破视觉极限的刑罚展示中展现了国人人性之间的撕扯与戕害。这些黑色幽默技巧的运用似乎产生了悲剧的美学效果。曾有学者对喜剧和悲剧的区分标准有一个清晰地阐释:“悲剧与喜剧意识的精髓都是超越精神,但悲剧是以行动、抗争实现超越,而喜剧是以反思、智慧实现超越。”[12]从这一维度讲,莫言小说中的黑色幽默效果与其说是悲剧不如说是一种喜剧,《幽默与讽刺》中王三因为不能适应现代生活而异化成了一只猴子,这才得到了妻子的忏悔和尊重;《师傅越来越幽默》中老丁为了生计从一开始的被迫营业到后来的习惯并享受这份工作再到后来尸体的不翼而飞而被迫停止营业;《十三步》中张赤球为了帮助同事“死而复生”后过上正常的生活,却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有家不能回;《酒国》里义正言辞的侦察员最后沦为杀人犯跌入茅坑而死;《四十一炮》中罗小通嘴向佛门,心向俗世。作者赋予他们的人生是幽默的,同时也是黑色的,莫言以别具的冷眼和清醒的理智,敏锐地捕捉到了现实的真相,反讽的语言、极端化的人物、荒诞变形的情节不仅达到了揭露批判的目的,而且从理性倒错感和乖讹感中感到了精神的解脱,化解了历史与现实的沉重。

然而学习西方艺术形式上的东西只是表层的,更为重要的是他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了审视世界的新方式,他在外国文学的影响下,认识到历史与现在是密切相连的,必须从过去挖掘历史在当代人血液中的流淌。以《红高粱家族》为代表的历史叙事小说和以《酒国》为代表的批判现实小说似乎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历史空间,在其中他不断地讲述人是如何抵抗外在的干预性力量以及如何牺牲的。黑色幽默对于莫言的意义正在于,帮助他在追溯历史过程中认识到无论是历史还是当下,人都无法摆脱苦难的命运和无奈的现实,只能以笑来获得精神的解放。同时作者又超越历史,关注人本身,在波澜壮阔的历史中对人物窘迫命运的观察浓缩了作家更为普遍的人性的理解,对世界仍抱有向善向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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