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托邦”视角下的宋代城市空间书写
2022-12-31江恺杰
江恺杰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29)
福柯曾直言,“当今的时代或许应是空间的纪元”。[1]包括文学研究在内,“空间性”愈受重视。由福柯提出的“异托邦”概念也被运用于“空间叙事学”研究中。不过,由于福柯的空间学说针对现代社会提出,故其“异托邦”理论多用于分析现代文学作品,尤其是都市题材小说。然而,所谓“现代性”非为无根之水,现代社会的部分因子已氤氲于古典城市之中,宋代城市即是如此。自内藤湖南提出“唐宋变革论”后,宋代被认作中国“近世”之开端。史学家钩稽史料,逐步发掘出潜藏于宋代城市生活中的现代性。而脱胎于市井讲唱的话本小说,更有对两宋城市风貌的生动记录。笔者认为,以“异托邦”理论研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尤其是反映城市文明兴起的宋代话本小说,具有可行性。且以《俞仲举题诗遇上皇》等宋代话本小说为例,借福柯等域外名家的“他山之石”,解析其背后的城市空间话语。
一、当城市成为他者:宋代城市的“异托邦”化
福柯在《他者空间》中,详述了“异托邦”概念。他认为,“异托邦切切实实地存在,并形成于该社会的基础上。这些地方往往是独立的、超然的,……与它所反映的、表现的现实地方完全相反。”[2]由此可知,在福柯定义中,相较于世上无有的“乌托邦”,“异托邦”是现实中存在的、异己的“他者空间”,兼具想象性与真实性。对于观察主体而言,“异托邦”具有异质性、反常性及冲击性。因此,现代文学常以“异托邦”形容游子眼中的异国城市,或是给古典社会带来巨大冲击的现代化都市。
然而“异托邦”理论可否用于研究中国古代的城市书写?答案是肯定的。首先,在福柯看来,“异托邦”概念属于全人类,且具跨时代性。任何文明都参与建构“异托邦”,且不拘形式[2]。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是对“异托邦”的生动注解,小说内容便是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描述五十五个风情各异的古城[2]。可知,“异托邦”概念颇具泛用性。事实上,作为概念和理论的“异托邦”,正如萨义德所言,不断进行着“理论的旅行”,与各种研究领域接合。阿兰·布洛萨就曾感叹,在福柯思想体系中如此边缘的“异托邦”,竟能成为一个“炫目、横贯、跨学科的采石场。”[3]那么,以之探讨宋代话本小说中的城市,也未为不可。
其次,宋代城市也拥有作为“异托邦”的资质。宋代被诸多学者认作中国近世之开端,原因之一便是城市崛起。从规模上看,宋代城市之盛,远迈汉唐。据李春棠统计,汴梁、临安两座都城人口均已破百万。苏州、鄂州、泉州、成都等重镇之人口约为四五十万。户民十万以上的城市更不在少数[4]。市民亦随城市人口滋长成为独立阶层。而从功能上看,自宋代始,中国城市才将商业与政治功能并重。唐及以前的城市,采用严密封闭的街区结构,各居民区以围墙隔断,且与商业区截然分开,并实行严苛宵禁。而自宋以后,原本封隔街区的坊墙在商品经济冲击下“倒坍”,城市布局就此开放。加藤繁《宋代都市的发展》有言,坊市制度在北宋彻底消失,平民百姓可毫无顾忌地临街开店。[5]宵禁的终结更缔造了“人语争哗”“吟叫百端”的夜市和早市。现代都市之要素,已初备于宋代城市的宏阔与喧嚣中。
城市繁荣导致城乡分野和人口向城市流动,致使城市在特定视域中“他者化”。随着城市发展,宋代城乡差距逐步拉大,市民开始睥睨乡民。例如,宋代流行以“村”为贬义,形容愚拙粗笨。龚明之《中吴纪闻》即言,“叠假山,得保义,幞头上带著百般村气,做模样,偏得人憎。”市民甚至以嘲弄乡民为乐,如李焘所载:“世俗俳谐,共以农为嗤鄙。”(《续资治通鉴长编》)在华夏农业文明中,城乡之间如此对立,前所未有。但乡民仍旧艳羡城市。如范成大《灯市行》所吟:“儿郎种麦荷锄倦,偷闲也向城中看。……侬家亦幸荒田少,始觉城中灯市好。”不过,乡民入城,终究要担荷市民的异样目光:“瘿妇趁墟城里来,十十五五市南街。行人莫笑女粗丑,儿郎自与买银钗。”(范成大《夔州竹枝歌》)在乡民视域中,城市是他们可窥视、可接触,却融不进的“他者”;对农业文明而言,宋代城市更是兀然而立的“异托邦”。
除却乡民,各地文士也因科举向汴梁、临安等都会流动。相较前朝,宋代广开科举门路。唐朝进士及第,每科不过二三十人;宋代每科取士,最多可达五六百人。赵宋朝廷更帮扶举子进京应考。宋太祖曾下诏:“国家岁开贡部,敷求俊义,四方之士,无远弗届,而经途遐阻,资用或缺,朕甚愍焉!自今西川、山南、荆湖等道举人,往来给券。”(《续资治通鉴》)四方学子由此流寓京城。宋代话本《赵旭遇仁宗》《俞仲举题诗遇上皇》所述,正是四川文士科举落榜、困居京师时的悲欢际遇。对于赵旭、俞仲举等赴京举子而言,京城寄寓其对权力功名之想象。然而,纵使他们在“本土空间”能以“西川才子”闻名,煌华帝京却未因此对他们稍有颔首。在此“他者空间”,有看似无穷之机遇和蹉跎无情之现实。对举子来说,此即福柯所谓“绝对真实又绝对不真实”的“异托邦”。
再有,福柯认为,中世纪城市是“定位空间”,等级严格,结构封闭;及至现代,城市内部的异质性与多样性受到重视,变动不居的构成要素赋予城市“异托邦”的迷幻性质。比照此论,千年前的宋代都市是否为具备异质性与多样性的“异托邦”?前文已述,两宋都城已拥百万人口,更如话本小说所表现,城里云集着俞仲举、赵旭这般来自八方的外乡人。红男绿女不受坊墙阻滞,得以扩大交际。更有甚者,帝王活动空间可与市井细民直接交集。据《宋史》记载,宋代帝王自太祖起即有微服私访、游乐民间之习,徽宗更为微服出行设立“行幸局”。宋代市井之盛,引得帝王亦乐在其中,这也正是《俞仲举题诗遇上皇》《赵旭遇仁宗》等小说中,天子、穷生邂逅于民间的合理性所在。可知,宋时都城,已非严苛的“定型空间”,倒如福柯所描述的“异托邦”,将本不可能交汇的空间并置。《东京梦华录》称汴梁“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萧鼓喧空,几家夜宴。”不论物质汇集、人口流通抑或城市布局,宋代都城已符合福柯所谓“复合的”“拼接的”“虚幻又真实”的“异托邦”概念。其繁杂能“惊人耳目”,“长人精神”(《东京梦华录》),如现代都市般给人以“震惊”效果。
德勒兹曾区分“条纹空间”与“平滑空间”。“条纹空间”中,成员为等级、属性所束缚,平滑空间则不然,且后者更具现代性[6]。宋代终究是封建社会,其城市空间自然难称“平滑空间”,但已出现跨越等级、超迈身份的苗头。“违礼逾制”是宋代城市生活的普遍现象。例如,在居住上,尽管朝廷都曾要求民居“一遵制度,务从简朴”,然而民间依旧“宅第园圃,服食器用,惟意所致,无复分限。”(司马光《论财利疏》)话本《宿香亭张浩遇莺莺》中,张浩的私园敢“与王侯之家相等”。又如,在衣着上,宋代市民不甘做严守等级的“棋子”。《俞仲举题诗遇上皇》中,俞仲举行至丰乐楼下,“只见门前上下首立着两个人,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紫衫,脚下丝鞋净袜,叉着手,看着俞良道:‘请坐!’”此处酒店门仆所穿紫衫,本为四品官员所享之色系。但在宋代民间,“粉饰太平,服用浸侈,不惟士大夫家崇尚不已,市井闾里以华靡相胜”,已罔顾朝廷规矩。巴赫金“狂欢节”理论认为,在狂欢中,人类从原有等级秩序里解放,并形成新的相互关系。[7]巴赫金所谓“狂欢节”常被视作一种“乌托邦”,然而宋代城市的狂欢节式生活却有在场性、真实性,称之“异托邦”更为合适。
二、当游子置入异境:城市“异托邦”对人的塑造
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认为,所谓社会空间,乃是特殊社会产品。不同类型之社会生产着属于他们的独特空间。[6]。例如,奉行古典民主的希腊人生产了按黄金比例布置的集市;集权的罗马帝国生产了宏阔的中心广场。而在宋代的“狂欢节式“异托邦””中,人们生产了“士女喧闻,游人如蚁”的金明池,“公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的樊楼,“笙簧缭绕,鼓乐喧天”的丰乐楼等等。
空间也“生产”着其中的人。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论述如何规划建筑空间来行使微观权力,进而左右人之行为、塑造人之身体[8]。除却福柯提及的学校、工厂、监狱等,各式空间实则都在塑造人物。小说叙事空间与人物亦有此关系。以《俞仲举题诗遇上皇》为例,主人公俞仲举有“西川才子”之称,但在小说中,除却题词作诗,读者难觅其文士气质。科举落榜后,他囊中羞涩,无钱返乡,只得流寓临安。他未靠文才另谋出路,却是“每日出街,有些银两,只买酒吃,消愁解闷”,在蹭饭、赖账、买醉中度日。他游荡至丰乐楼这等“富贵去处”,便不由自主登楼而上,只欲享受一番,再投水做个饱死鬼。这番姿态,分明是《武林旧事》所谓“游手奸黯”的市井赖汉。繁缛煌丽的临安,是为游子营造富贵幻象的“异托邦”。外乡人俞仲举不想失去此幻像,便用自己的堕落感受来维持临安给予其之幻想。“狂欢式”的都市“异托邦”,驱动俞仲举纵欲贪享,使这位西川才子“市井化”,将其规训为“钱塘游手数万”中的一员。作为“异托邦”的临安,是起支配作用的叙事环境。
叙事作品之空间可分为大空间和小空间。大空间即故事发生之大环境,小空间即具体活动场景。大空间对故事与人物起决定作用,但大空间须以小空间为媒介发挥影响。城市作为整体性的大“异托邦”,其对人之塑造,也须借内部各类小“异托邦”完成。在《俞仲举题诗遇上皇》中,城市里的旅店、茶肆、酒楼,凡为俞仲举游荡之处,均发挥小型“异托邦”之作用。尤为值得注意者,是他题诗的“阁子”,即酒楼包间。福柯认为,“异托邦”是一个既开放又封闭的系统,而阁子正有此特征。当阁子为俞仲举提供服务时,它暂时封闭,成为私人空间。由于暂时的私密性,俞仲举想在此一释胸中不平。他大快朵颐,豪饮美酒,题壁作诗,乃至想在此自决生命。但阁子终属酒楼,本质仍为公共空间,因此俞仲举的自杀行为遭人打断。而他的题壁诗也将展示给享用包间的后来人,为其诗文得到微服出访的宋高宗赏识埋下伏笔。按米克·巴尔之说,“空间有内部与外部之分,内部表示严密的限制、安全,外部表示自由、风险。但在内部与外部之间还有一些中介地带,就像天堂和地狱之间还有炼狱一样”,而中介空间可“在安全可测性和社会秩序的明晰性上制造悬念。”[9]小说中那富于宋代城市特色的阁子,正是既驱动人物行为,又为情节制造不确定性的中介空间,一类微型“异托邦”。
三、当受众接触文本:人为营造的精神“异托邦”
当我们跳出小说构造的空间,关注小说话语语境,我们发现,《俞仲举题诗遇上皇》这类以城市为背景的“发迹变泰”小说,本就是为受众营造的精神“异托邦”。话本小说脱胎自宋代说话艺术,其受众正是日益兴盛的市民阶层。在各类说话故事中,“分明乞相寒儒,忽作朝家贵客”的“发迹变泰”故事颇受欢迎。说书人亦努力将此类故事营造得更具真实感,以引动共鸣。而增加真实感之法,即是将叙事空间设置于城市中。米克·巴尔认为,“人类想象中空间范畴占主导地位。”[9]将场景定于市民所熟悉的城市,便于他们形成关于故事发生地的空间想象,增加沉浸感。另外,叙事作品的空间可分为“叙事空间”与“话语空间”,即故事中的空间和讲故事者的空间。宋代说话艺术常常在酒楼、茶肆表演,如《东京梦华录》所云:“新声巧笔于柳陌花街,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像《俞仲举题诗遇上皇》《赵旭遇仁宗》这些将酒楼茶肆设为主场景的文本,当它被说书艺人演述时,其叙事空间与话语空间发生重叠,可予人强烈真实体验。同理,《史弘肇龙虎君臣会》《临安里钱婆留发迹》等名人发迹故事,本为帝王将相事迹,叙事空间却依旧设在闾里,甚至主角也被塑造为街巷无赖,无非是为增添真实感、亲近感。
此类文本为受众提供了如在目前的空间感受,但仍难掩其深层次的虚幻。试问,于市井细民而言,现实中哪有这般风云际会?鱼跃龙门、发迹变泰谈何容易?何处去寻俞仲举这般彻底市井化的文人才子?几曾见得选才任官如此轻佻的皇帝?当受众接触此类文本,恰如是福柯所言,是接触了镜像式的“异托邦”。主体通过镜子映射,看到了仿佛现实的空间,却也意识到自己未在镜中。镜子即是异质空间,主体在反观自照中发现虚幻性。因此,在《俞仲举题诗遇上皇》的结尾,作者诗曰:“若使文章皆遇主,功名迟早又何妨?”言下之意,便是现实中太多自诩有能之人未遇其主。“发迹变泰”类小说,不过是人为营造的精神“异托邦”。
结语
中国有着悠长、繁杂的城市发展史,岁月的包袱使我们须以更多精力,考佚文化遗存,重新认知古代城市。而在明晰宋代城市之发达后,我们便可将“异托邦”等现代空间理论大胆引入话本小说研究。借由“异托邦”这一“他山之石”,我们既可深入研析作为叙事空间的宋代城市,对驱动情节、塑造人物之作用,更可结合话本小说的“生活史”性质,回溯宋代历史语境,窥探萌生于传统中国城市中的现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