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试析鲁迅作品中对看客群体的问诊、寻根与疗救
——以《药》《祝福》《孔乙己》等为例

2022-12-31孙成烨杭州师范大学杭州311121

名作欣赏 2022年35期
关键词:祥林嫂孔乙己鲁迅

⊙孙成烨[杭州师范大学,杭州 311121]

鲁迅首次提出“看客”这一概念,可追溯于 《呐喊》的自序部分。在文中,他指出“无论国民体格如何健全茁壮,然而一旦精神愚弱,便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由是,“看客”一词正式登上现代文学的历史舞台。

毫无疑问,在鲁迅的诸多作品之中,“看客”一直是其极力描摹的群体之一,只是不同于对关键人物的精雕细刻,在对这群人的塑造上,他给予读者的信息少之又少:或无名无姓,或没有清晰的五官,更有甚者模糊得只剩下若隐若现的轮廓。然而,笔者以为正是他有意地模糊淡化甚至抹去了每一个具体、确切的看客个体,从而更能使读者聚焦于看客的整体形象,进而从他们身上提炼出一个时代的缩影,集中反映出他们性格的弊病与弱点,以达剖析因果、谋求出路之效。

一、问诊:看客群体发病的轻重症候

在鲁迅的文字中,看客群体无疑是病态的。他们往往喜欢扎堆,也喜欢凑热闹,“张望”是他们的生活状态,“旁观”是他们的基本准则。不过,倘若以韩非子《扁鹊见蔡桓公》中病症的四个阶段为据,上述情形不过“疾在腠理”,而余下各病症仍能分出个轻重缓急、三六九等来。

(一)病在肌肤:爱管闲事好奇欲

在小说《药》中,鲁迅描绘了这样一幅有意思的画面:“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进;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一人看则众人聚,一人动则众人乱。“一眨眼”“忽然”“突然”“轰的一声”极言速度之快,“一大簇”“一堆”“潮一般”“挤倒”极言人数之多。看客们不知或者根本不关心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遇事便饶有兴致地围上去,好奇地伸长颈项去张望。“爱管闲事、看戏取乐”的根已深深扎入每一个看客的潜意识,街头巷尾的每一丝异样,都能牵动他们“敏锐”的神经,激发起他们无穷无尽的好奇欲。在他们这里,看什么已然不重要了,只要有“戏”,什么都可以使他们驻足流连,只要“戏”在上演,人间处处是看台。

在小说《祝福》中,看客爱管闲事之风则更甚。在祥林嫂痛失爱子之后,鲁镇的老女人们第一时间闻风而至,非要听她讲这段与她们毫不相干的故事。她们簇拥在祥林嫂的身边,仅仅是为了从她身上搜刮些许欢乐,以装饰卑微惨淡的人生;侧耳聆听她的痛苦,也只是为了满足好奇欲,以填补内心无聊浅薄的空白。然而,一个人的欲壑最是难填,无聊与浅薄也非一朝一夕可改变,因此她们那颗爱管闲事的心便永远跳动,至死方休。

(二)病在肠胃:全无心肝冷漠情

在散文《藤野先生》中,鲁迅同样提到了一群看客。在日本留学期间,霉菌学课上放映“时事的片子”,片中有一中国人因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捉捕,即将毙命,而“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倘若他们只是围着看也就罢了,可是身为国人,他们面对自己的同胞被处决,有的不是将心比心、一辱具辱,而是没心没肺地“拍掌”“欢呼”与“酒醉似的喝彩”。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鲁迅每每忆及此事,总是深恶痛绝。

而《祝福》中鲁镇的那群老女人,也同样全然罔顾邻里身份,仅仅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不惜去揭一位痛失爱子的母亲的伤疤。只不过她们“演技在线”,并未像上文的国人一样将喜乐形于色,而是一齐“流下眼泪”“叹息一番”。可是装腔作势之余,女人们的内心却无半点怜悯与关爱。于是,祥林嫂等待来的不是安慰和关切,而是她们满足而去的背影和来日的飞短流长。难以想象,在她们平素的闲言碎语、围观赏玩之中,曾寒过多少人的心。

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国不宁,家难安;家不齐,国何在?然而,正如你我所见,看客们面对国之同胞受难,不会想着同气连枝;面对家之邻居受苦,不会想着彼此扶持,他们表现出来的只有生死前的毫无敬畏和弱者前的毫无悲悯。其全无心肝、冷漠麻木之甚,令人瞠目;而反映出社会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亦令人结舌。

(三)病在骨髓:磨牙嗜血残忍心

于是鲁迅掘入人物灵魂的深层,犀利指出:正是麻木的鲁镇人放任祥林嫂走向万劫不复的末路,他们是“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

是的,如果说看客们的冷漠麻木、愚昧无知在某种程度上已然足够残忍,更遑论鼓舌摇唇、言行无状之辈。当一个人一步步走向深渊的时候,他们不去拉扯、劝解、拯救,反而红口白牙、飞短流长,加速了可怜之人的堕落,其本人也与磨牙嗜血的“杀人魔”无异了。

对于这一悲剧的针砭,在小说《孔乙己》中也表现得同样突出。孔乙己每一次的不幸遭遇落在酒店众人的眼里,皆是上好的取笑材料。他们“赏鉴”着孔乙己屈辱的伤疤,使得他“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他们讥讽他碌碌半生捞不到半个秀才,使得他“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他们嘲笑他腿被打断、狼狈不堪的模样,使得他露出乞求的眼色,像是在说 “不要再提”……

和祥林嫂一样,孔乙己的存在仿佛就是生来给人取笑的。在此起彼伏的哄笑声中,我们看到了看客的卑劣和鄙薄,也感受到孔乙己身心所受的摧残和羞辱。鲁迅没有直接落墨于孔乙己的不幸,而是以乐衬哀,以喜审悲,以店内外充满的“快活的气息”,更衬孔乙己人生之可悲。

冷嘲热讽之至,挖苦践踏之极,于是许许多多的“祥林嫂们”“孔乙己们”就在屈辱和痛苦之中,慢慢走向“没有活路、不堪设想的境地”了。

二、寻根:看客群体染病的主客原因

至于看客群体的形成及其得病之由来,早已不是某一因果关系就能说清道明的了,结合鲁迅语言以及其时代背景,我们可知,“身染沉疴”的看客们实乃个人及社会因素杂糅下的复合型产物。

(一)主观原因:认识的局限与人性的扭曲

看客们长久地浸淫在封建礼教思想下,并没有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仍处于未开化的蒙昧阶段。此外,除了百年如一日的男耕女织生活之外,他们的生活再无多少波澜,因此无奈地陷入琐碎与无聊的旋涡之中,更加轻易地为好奇之心所摆布、为周围人之看法举动所左右,进而产生盲目从众的心理且一发不可收拾。综上所述,就不难理解为何每每一事发生,便总会有看客们扎堆围观的现象。

然而,虽然大多数看客的形成无非是生活无聊、好奇心使然,但也有一部分人却已然在这吃人的旧社会扭曲了人性。

看客们在腥风血雨面前哄笑喝彩、游戏人生的作法可谓在心理上达到了一种另类的狂欢与恣意,为求寻欢不惜猎奇,他们在人性上已魔怔、病态到了极致。譬如在小说《阿Q 正传》中,被斩前游街的阿Q 看着街道两边喝彩的人们,觉得他们的眼睛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皮肉,而且已经在咬他的灵魂了。阿Q一点也没察觉错。文中直言到,他们(看客)一路跟踪,最终的遗憾仅是“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简直是白跟了一趟。”有言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所见亦真,鲁迅借阿Q 之眼,为读者呈现了这样面目狰狞的一幕,深刻揭露了在封建社会下人性扭曲之事实。

(二)客观原因:文化的束缚与政治的钳制

可令人费解的是,看客为什么偏偏止步于“看”?既然如此爱管闲事,又为何只隔岸观火?

“‘济人利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梁启超曾在《呵旁观者文》中一针见血道:“此数语者,旁观派之经典也,口号也。”可见,自古流传下来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明哲保身之法,成了看客所秉持而坚守的人生哲理,并非在所有情形下都适用、甚至已失偏颇的儒家思想,成了他们缺乏社会责任感、中庸无血性的重要培养皿之一。

此外,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即脱离群众性也是重要的社会因素之一。如前所述,看客自身文化程度不高,生活无聊又极易盲从。在看到那些为革命殊死拼搏的人接二连三地惨遭毒手,封闭落后的他们会选择做“沉默的大多数”,还是反抗封建统治?在这种风雨如晦的乱世之中,这些底层看客的生存伦理是高于一切的。在他们看来,与其选择稍有不慎便会掉脑袋的新文化、新思想革命,倒不如继续依附着已经习惯了的、根深蒂固的封建统治安稳过活。因此他们麻木冷漠、自私残忍的心理孕生,固有封建文化荼毒之因,但更多的是源于对封建制度与生存伦理的屈服。

三、疗救:看客群体去病的内外出路

然而,鲁迅之所以着大量笔墨于看客,绝非其偏狭刻薄之故,更不是因丧失民族自信而一味否定弃绝国人。他曾在文章中剖白心迹道,他之所以书写不幸人之不幸,无一不意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毫无疑问,那些看客便隶属于“不幸之不幸人”的群体,罹患病苦而难以疗救。虽然现实中他们的病症轻重不一,但鲁迅深知倘若讳疾忌医则“不治将深”的后果,那么与其不管不顾到最后病入骨髓悔之晚矣,不如当机立断,阻断病因。因此,他对“看客”不吝笔墨,其根本目的在于揭露与批判,更在于唤醒与拯救。

(一)内寻出路:反客为主

《说文解字注》云:“客,寄也,乃与‘主’相对、寄人篱下之意。”一个本能直立行走的人为何不选择行端坐之态直走自己的康庄大道,反而选择以一副奴颜媚骨之姿旁观他人生活。鲁迅百思不得其解,因此他之所以对看客横眉冷对,更多的还是出于对他们其人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以及他们身上所附着的劣根性的“深恶痛绝”。一言以蔽之,他希望看到的是看客们堂堂正正地做回自己的主人,而不是行尸走肉般地做别人的观众。

在《呐喊》的自序中,鲁迅将“看客”定义为体格健壮而精神愚弱的人,这让读者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前文所述《药》中的一段比喻:“(看客)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

这一比喻无疑是形象而生动的。鸭子的最鲜明特征便是肉质肥美而行动迟缓,而它们需要有素的训练而绝非饲料的喂养。看客群体亦是如此,他们亟须精神的拯救而非身体上的滋养。医者治病,文者正心,所以鲁迅弃医从文,希望通过文章启迪民智、唤醒国民,让他们从呆傻蠢笨、只会嘎嘎乱叫的鸭子,进步成昂首阔步、一唱天下白的雄鸡。

(二)外辟出路:拆毁戏台

在鲁迅看来,看客之所以存在,自然是还有“好戏”在上演,因此,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扭转一个群体枯索的精神,而是要阻源截流,一改社会积弊已久之风气,以达重振乾坤之疗效。

在《呐喊·自序》中,鲁迅将如今病态的社会比作“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而在其中熟睡着且不久都要闷死的人里便躺着拥有庞大基数、“身染沉疴”的看客群体。鲁迅不愿意看到他们从昏睡入死灭,却不觉就死之悲哀,于是通过“看客”这一类形象的艺术创作,“大嚷起来”,希望能惊醒一些人,动摇铁屋子的根基。

然而,封建社会几千年的文化根基,又岂是一人一时一力便能动摇的?在那个悲凉的时代里,鲁迅深谙其道,但却依旧凭借着满腹才气,从不惮于前驱。他一心为民族气节呐喊,是希望此举能够唤醒当今社会中麻木就死的人们,进而重塑精神;他写下近乎拆肉剔骨般的文字,是希望此举能够打响拥民主反专制、拥现代反封建、拥科学反迷信之战,进而破毁这个害人吃人的时代,拆除这个流毒千年的戏台!

唯有如此内外兼施、双管齐下,方能达成“自然六合内,少闻贫病人”的夙愿。

四、结语

“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鲁迅穷极一生致力于劣根性问题的思考与疗救。他认为欲构建“最理想的人性”,当从改造劣根性起;推动整个民族的进步,当从启迪民智、解放思想起。而看客们恰恰是他这条路上数量最多、根基最牢固的阻碍,因而由此处落笔,鲁迅是有其深刻剖析和深切考量的。而这些剖析与考量,曾给那个时代迷茫的人们送去光和热,而放到今天的后现代语境中,仍然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立人”仍然还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根本之图。

鲁迅着笔于看客,终究还是服务于看客;从百姓中来,终究还是回到了百姓中去。“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他将心意寄托给人民,将心血奉献给祖国,用一生追随着“毁坏铁屋的希望”,其思想价值已不单单局限于某个时代,而是早已成为华夏儿女的精神栋梁和文化瑰宝,融入民族血脉,化为永不磨灭的民族魂。即便陨落,余光也能跨越时空,辉映万年。

猜你喜欢

祥林嫂孔乙己鲁迅
基于祥林嫂称谓感知其人物形象
祥林嫂是怎么死的?
——《祝福》的文本细读与推理
《孔乙己》“读写结合”教学设计
鲁迅,好可爱一爹
孔乙己(下)
孔乙己
阿迅一族
柳妈的善良是把刀
她曾经来到鲁迅身边
《祝福》中祥林嫂的抗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