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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真实:后真相时代对“真”的探索
——基于皮尔斯“真知融合理论”的思考

2022-12-30安紫煜

视听 2022年10期
关键词:皮尔斯真知符号

安紫煜

互联网、智能手机、虚拟现实技术甚至机器人写作等新的媒介技术带来了一个信息无限增殖、公民声量扩大、社会群体空前活跃的新时代。政治立场、经济博弈、群体认同等因素导致社会上众说纷纭、自说自话的现象愈演愈烈,网络谣言随之而起。或者说,激烈的情绪掩盖了客观事实本身,后真相时代已然到来。后真相时代对真相的掩盖或许并不能阻止现代人追求“真”的脚步,然而以往建立起来的求真方法在新的媒介环境下面临极大挑战,人们又该如何重塑新闻真实?

美国哲学家皮尔斯从其符号理论体系中延伸出来的“真知融合理论”给了当代人重新思考新闻真实这一传统议题的机会,他明显的实用主义倾向也帮助了该理论在实践领域的落地。有别于以尼采为首的视角主义的束之高阁和从笛卡尔以来的主客观二元论的身陷囹圄,皮尔斯讨论的“真”的议题鼓励人们沿着一条新的路径重新树立新闻的真实性。

一、现实困境:传统求真方式面临极大挑战

后真相时代,信息传播的一大特点就是部分公众会摒弃对事件真相的追求,甚至根据自身观点来拼凑事件,以满足自己表达观点的欲望。在信息高速流通和大量增殖的新媒体时代,新媒体的内容生产追求流量,自媒体以自己或团队为中心生产内容,从生产流程和审核人员配置上都与传统媒体相距甚远,把关人的缺失常常导致信息失实。新闻被后真相裹挟的现象是由新闻产生之初所依赖的符合论的缺陷导致的,失去对真相的把控始终是其本质隐患,而新媒体技术只不过是一条导火索罢了。

陆定一对新闻下了一个简洁且基础的定义,即“新闻是公开传播新近变动事实的信息,或者说新闻就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①。学者陈力丹认为,“新闻真实,就是使新闻报道尽可能地与客观实际相符合。”②以这两个定义为例,我国新闻学者对新闻追求真实的认知实际上是建立在经典的符合论的基础上的。也就是说,新闻报道与客观实际相符合的倾向,同符合论“主观认识与客体存在相符合”的核心观念是一致的。作为一种古老的西方哲学真理观,符合论必然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缺陷,学者曹剑波已经从哲学层面分析了符合论所面临的困境③。在此基础上,传统新闻真实在实践过程中也面临着相似的困境。

其一,新闻报道的内容融入了新闻工作者的主观倾向,部分脱离了纯粹的客观事物。其二,新闻真实性,也就是新闻报道与客观实际相符合的程度能否被检验、该如何检验的问题也存在矛盾。倘若新闻报道加入了新闻工作者感性观察的素材,是否完全符合事实,受众则不易考证。其三,根据已知的经验来判断是否真实的方法存在局限。且不说经验认识自身具有主观性,根据经验来判断客观事物必然会有认识上的偏差。因此,已知的经验很明显不能完全满足如今高速发展的社会需求,新闻媒体在过去几百年间积累的经验有时也会跟不上潮流。

二、重温皮尔斯的“融合真知理论”:对“求真”的定义

皮尔斯的“融合真知理论”(convergence theory of truth)来源于作为其思想内核的三元符号传播模式。该传播模式由“意向解释项”(intentional interpretant)、“效力解释项”(effectual interpretant)、“共同解释项”(cominterpretant)组成。其中,“意向解释项”是发送者将所看之物转化成符号的过程,包含符号、对象和解释项3个因素;“效力解释项”是传播过程,包括发送者、解释者和符号文本3个因素;而“共同解释项”则是发送者和解释者通过交际获得共同心灵(commens)的过程。④皮尔斯提出的符号传播过程是传者与受者平等交流的过程。

在现实中,这样的交流过程是循环往复发生的,传者与受者交流无限性的基础在于符号表意过程的无限性:皮尔斯将解释项看作是解释者心中新产生的符号,这一符号依然能被解释者转化为新的解释项。⑤符号的“无限衍义”说明我们在交往过程中形成的“共同解释项”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而其与所谓的“最终解释项”(ultimate interpretant)始终存在一定的距离。更进一步,皮尔斯给“真相”下了定义,即任何符号的最终解释项(CP 8.814)⑥。皮尔斯从人的主观认知出发来定义“真相”,突破了主客观二元论无法定义认识对象的牢笼。“最终解释项”不仅揭示出新闻报道对象中蕴含的新闻工作者的感性认识和主观倾向,还昭示着新闻报道只能无限接近真相,而接近真相未必是单篇报道就能做到的,需要依靠“共同解释项”尽可能地追求新闻真实。

在如何由“共同解释项”通向“最终解释项”的问题上,皮尔斯提出应该由足够多的探究者组成“探究社群”(community of inquiry),通过长期的传播和沟通得到一个一致同意的终极意见(ultimate opinion)(CP 8.814)。探究社群的工作过程需要满足4个条件,而这些条件恰恰是新媒体时代新闻工作需要满足的条件。其一,探究社群的成员必须为了真相本身而行动,也就是说,它要求新闻工作者抛开个人的利害得失,将探求新闻真相的理念摆在首位。其二,探究社群的成员需要依靠科学方法来自我修正,也就是说,新闻工作者必须通过科学的方法来探究真相,新闻报道是一个科学性和严谨性共存的过程。其三,由于符号的无限指涉,探究真相常常存在一个漫长的过程,这说明新闻工作者往往需要经历科学调查、客观报道、理性怀疑、解答交流等一系列可循环且长时间的过程,才能接近那些需要深度调查的新闻事件的真相。其四,“最终解释项”一定是众多探究社群成员的合意,也就是说,经过一段时间的新闻报道,针对某一具体的新闻事实,不论是新闻生产者还是新闻用户,都对此形成了一致的看法。

综上,皮尔斯的“融合真知理论”和以符号学为基础的传播思想鼓励人们对“真”或者“真相”重新定义,他极富实用主义倾向的理论研究也为人们在后真相时代探索追求新闻真实的道路指明了方向。

三、重塑新闻真实的途径

移动媒体时代的网状传播格局比传统大众传媒时代一对多的传媒格局更符合皮尔斯的“三元符号传播模式”,这也是进入移动媒体时代,特别是面对新闻反转、媒介公信力下降等后真相症候时,新闻学者们开始重新审视皮尔斯理论重要意义的原因。从网络传播的思维出发,要想重新踏上追求新闻真实之路,就必须从思想上改变对新闻真实的看法,并且意识到传统媒体必须打破单向传播信息的模式,必须革新新闻的生产环节和消费环节。

(一)新闻认知:由“真相”到“真知”

在皮尔斯对于“真相”的定义中,所谓“最终解释项”就是人们在具体的时间、语境、条件下对某一具体的事物所形成的相对固定的理解或意义。从人的主观能动性出发考虑“真相”与中国古代对“相”这个字的本义——人所见之物——可谓不谋而合。而他强调的“最终解释项”的理想性、极限性又与中国古代对“真”这个词的描绘有异曲同工之处。皮尔斯对“真”的哲学反思就是追求与客观实际相符合的理念。

在关于“真”的探讨中,学者赵毅衡将“真理”定义为客观事物的规律在人脑中的反映,将“真相”定义为事物本来的或真实的面目,将“真实”定义为与客观实际一致,将“真知”定义为一种品格。他对皮尔斯关注“真”的解读非常独到,认为相比“真理”“真相”“真实”,皮尔斯更加注重“真知”,即“真的认知”,用于描述意识获得的认知的品格。⑦“品格”这一概念的引入表达出根据“品格”的指引一步一步走向“真”的过程。在新闻传播领域中,“品格”与皮尔斯提出的“融合真知理论”则告诫人们,广大新闻工作者不仅是新闻真相的播报者和呈现人,而且是探寻真知的实践者和领头人。

后真相时代的新闻工作者首先要清楚,发掘客观存在的新闻真相这一新闻认知在哲学层面和实践层面都需要与时俱进,必须建立起“新闻是谋求社会共同认知的事业”的新认知。由此延伸而来的新思路是:指引新闻工作者探求“真知”的是抛开个人利弊、探索“真知”的品格精神。新闻工作者的真诚表达既肯定了新闻报道过程中人的主观能动性,又为保证新闻之真提供内省式的方案。除此之外,由“真相”到“真知”的转变还提示人们,探求新闻真知往往有一个漫长的周期,获得新闻真相不能一蹴而就。

(二)新闻生产:由“宣传”到“对话”

进入移动媒体时代,至少有两个方面的巨大改变冲击着传统的新闻生产模式。一是随着移动技术与智能技术的飞速发展,移动互联网、物联网、传感器新闻、机器写作、VR新闻、AR新闻等新鲜事物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原有的新闻生产流程。⑧新闻业从反馈机制、写作模式到分发渠道、新闻体验的重新定义,不仅让学者重新思考新闻的含义,还动摇了新闻从业者的主体地位。二是借由互联网和媒介技术对传统传播模式的强烈冲击,公民新闻迅速发展壮大,在中国突出地表现为微博平台、短视频平台和直播平台的公共言论和信息分享。⑨不加遏制且缺乏引导的信息、情绪和意见在网络上呈指数级传播,很容易造成虚假新闻、舆情反转、网络骂战等消极现象。新闻媒体在信息洪流中如果不能兼顾新闻的时效性与准确性,就会逐渐丧失媒体公信力和舆论影响力,由此陷入后真相的混乱漩涡中。为了打破这样的怪圈,当今传统媒体应努力扩大宣传的“声量”,相关部门应不断加强对平台的监管力度。然而,这样的做法未能从本质上改善真相地位不断降低、众说纷纭甚至群体极化等问题。

符号学理论对上述问题的原因做了非常详细的解释:人认识世界的过程也是一个利用符号解读世界的过程,其中必然带有人的主观性和片面性。然而,通过平等的对话和交流,单一主体对新闻事实片面的、不客观的认知不断地与其他主体的观念碰撞交融、相互弥补,最后形成一致的看法。这正是皮尔斯提出“融合真知理论”的基础逻辑,也为后真相时代新闻生产的根本转向提供了理论依据。过去,新闻生产的核心环节是报道新闻事实,基本要求是客观真实;现在,新闻生产是一个引导公众探寻“真知”的长期过程。面对机器人写作等新技术的冲击,新闻工作者可以凭借追求“真知”的品格确立自身的主体地位;面对来势汹汹的公民新闻,新闻媒介引导公民如何探寻“真知”要比引导公众舆论更显重要。因此,后真相时代的新闻生产不仅要严格审查信息源的独立性、可靠性,还要和新闻当事人、新闻目击者、新闻用户以及其他立场的新闻媒体展开广泛的社会对话。

(三)新闻消费:由“向内”到“向外”

移动媒体时代的信息过载必然导致信息个性化服务,大数据的应用和智能推送使得根据用户喜好提供信息产品成为可能。美国学者桑斯坦用“信息茧房”一词来形容人们只听或只看他们喜欢的东西的现象。⑩尽管人们这种“选择性接触信息”的心理在传统大众传播的研究中就已经被发现,但是数字时代的个性化推送无疑从技术层面助推了人的这种选择性心理。当每个人都只关注使自己产生愉悦心情的内容时,他们对世界上其他事物和观点的了解也就越来越匮乏。这会导致当面对社会公共议题或者展开公共对话时,人们因缺乏共同的视角而难以对某一具体议题达成共识。这恐怕是阻碍皮尔斯运用“共同解释项”追求新闻真实的一大难题。

为了减少外界信息和已有经验之间的相互矛盾,从而达到一种认知协调的状态,人们倾向于接受与自己原有观点相近的信息。要想改变这样的心理规律,则存在着巨大困难。但是,人的社会化过程是人类相互联系的过程,是个人渴望得到群体和社会认可的过程,这同样是一个不可阻挡的趋势。因此,需要通过完善算法机制和提高新闻用户“向外”获取信息的积极性来平衡上述两种趋势,以达到培养社会共识、追求新闻“真知”的目的。

其一,在完善算法机制方面,学者彭兰指出,算法推送要用“流动”性的、“奇遇”性的、“刺耳”性的信息和观点来“刺破”个体的信息茧房。⑪新闻信息的智能分发需要给予用户充分的机会来挣脱信息茧房的束缚,给新闻用户提供一个接受不同群体观点的平台,促进不同群体的互相理解与讨论。另外,在公共性内容的匹配方面,要发挥融合议程的作用,有效聚集社会群体,促进社会公共意见的有效达成。

其二,社会成员积极“向外”获取新的信息和观念有利于完善个人社会化人格,也有利于形成社会合意。一方面,较高的信息检索能力、判断新闻真实的能力、综合吸收不同视角观点的能力是新闻用户积极突破信息茧房的基础。另一方面,以人为本的网络舆情监管与引导将成为促进社会成员积极交流和理智讨论的重要推手。利用人工智能动态屏蔽情绪性言论,为新闻用户营造良好的对话氛围,以引导其进行理智讨论。舆论引导必须回归人的本质,回归人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为民众提供贴近生活的公众议题,以促进新闻用户的积极交流。

注释:

①陆定一.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A].陆定一.陆定一文集[C].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321.

②陈力丹,闫伊默.新闻真实与当前新闻失实的原因[J].新闻传播,2007(07):9-12.

③曹剑波.符合论的困境[J].科学技术与辩证法,2003(01):51-54.

④[美]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皮尔斯:论符号[M].赵星植,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43-48.

⑤赵星植.论皮尔斯符号学中的传播学思想[J].国际新闻界,2017(06):87-104.

⑥CP68.814,即为《皮尔斯文献》第8卷,第814段。此夹注形式遵照国际皮尔斯研究引用规则。下同。

⑦赵毅衡.哲学符号学[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237+348.

⑧彭兰.移动化、智能化技术趋势下新闻生产的再定义[J].新闻记者,2016(01):26-33.

⑨范东升.公民新闻的兴起和启示[J].国际新闻界,2006(01):60-63.

⑩[美]桑斯坦.信息乌托邦[M].毕竞悦,译.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8.

⑪彭兰.假象、算法囚徒与权利让渡:数据与算法时代的新风险[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05):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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