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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观宋元文章体派论与文法论

2022-12-30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0期
关键词:时文骈文文法

谢 文 惠

(广州中医药大学 国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审视宋元文章理论发展的整个过程,我们不难发现,文章创作的体制、立意、技法等理论始终围绕着文章语体的构成形式(即散体、骈体)而展开,而随着古文运动的深入,同时受科举程文的直接影响,时文与古文的文法亦成为宋人关注的焦点,由此,以不同文体擅场的诸多文派相继产生并兴盛,它们之间相互抗衡与融合,力倡各自的体派学说,文法观点异彩纷呈。杨庆存先生撰《论北宋前期散文的流派与发展》一文,以北宋前期为界,从流派与群体的视角考察这一阶段散文发展的特征及重要意义[1]60—69。先生论述精辟,极有见地,角度颇为可取,但仅取北宋前期的散文为参考对象。实际上,宋代文章流派始终以骈、散为劲旅,时文与古文彼此抗衡,体派间之体法观一直处于相互整合与竞争的状态,而元人沿着宋之路径延展与深化,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至明清。正因为如此,才造就了宋文特有的宗法渊源和独立体式。此外,先生取“散文”之广义,将骈文、古文尽在论列,似乎模糊了宋元时期“散文”概念的内涵与外延。本文承前贤归纳的部分流派名称,采文体和流派之角度,以时间为序,结合宋元文章的发展和分期,参酌成说,试图初步绎和梳理宋元文章的体法谱系,希冀有补苴罅漏之功。同时探寻宋元文章体派的基本态势和文法观点,以期能更加准确地把握宋元散文的文体和文法特质。

一、宋元文类格局和体派特征

宋前“文章”多为泛概念,包括“有韵”之文和“无韵”之笔,基本上覆盖了诗、文、词、赋等。文笔之分、诗笔之分及诗文之分,构成了宋前文类的基本脉络。降至宋代,文体种类的逐渐细化和分类标准的多样化,加之诗学、文章学、赋学、词学各成轨辙,宋代文章的文类格局总体上呈现为两个特征:一方面,宋代文章创作及其理论与诗、赋、词等区分度愈趋明晰;另一方面,宋代文章在体式上呈骈文、散文两大文类并峙的格局,而散文领域内部“古体”散文和“今体”散文画地分疆,即古文与时文相互对立,推动了宋代风格多样的体派类聚。

陈文新先生指出:“流派风格是文学流派的基本标志。无论是统系的选择,还是代表作家的产生,其指向都是独特的流派风格。没有独特的流派风格,就没有流派。”[2]14同时又说:“我们在考察流派问题时,无须太在意命名方式的差异,而应更多关注流派的风格特征。”[2]211诚哉斯言,文学流派的命名方式不一,可以产生时代、地域、学术思想等命名,文章流派亦然。本文主要按照文章文类格局进行言说,所言的“文章体派”指的是以文体风格和文法体式为标志的文章流派。宋朝取右文政策,作家群体们盟主意识和统系意识空前强化,他们凭借大抵相近的文学观点、写作习尚和审美旨趣,自然地形成了不同的文章流派,王水照先生《宋代文学通论》从历史分期上对宋文流派进行了精要绎述[3]190—221,这些文派从文体上归纳而言,主要有骈文体派、古文体派、时文体派等,这三大体派类聚,基本奠定了宋元及以后文章的文类格局。我们在阐扬这三大体派理论之前,先来分析其在总体上的大致区别。

首先是骈文体派。“骈文”在文章体式上要求两两对仗,与“散文”相对,唐宋无此名目具说,而多以“四六”称之,清代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六载:“骈俪之文,宋人或谓之四六。”(1)参见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62页。继唐李商隐《樊南四六》,宋有李刘《四六标准》、黄虞稷编《千顷堂书目》载《群公四六》《四六丛珠》《四六膏馥》、王铚《四六话》、谢伋《四六谈麈》等,明有王志坚《四六法海》、何伟然《四六霞肆》、马朴编《四六雕虫》等,宋明以“四六”指代骈文极为普遍,直至清人姚燮纂《骈文类苑》、王先谦纂《骈文类纂》等以后,“骈文”才被广泛接受。现代学者多采“骈文”说法,本文亦取“骈文”称谓,旨在区别于“散文”。宋元时期四六文虽不占文坛主导地位,但亦不乏四六著手与佳篇,诚如清代彭元瑞《宋四六选序》所言:“三百年之名作相望,四六家之别裁斯在。”(2)参见彭元瑞《宋四六选》卷首,翰墨书局1910年版,第3页。观该书所辑录之文,大多为诏、制、表、启等应用性文体,可见,四六文体虽然如洪迈《容斋三笔》“于文章家为至浅”所言,然其在公文领域仍无所不用。自欧苏起,宋四六变体始,以散文之字法、句法、章法、技法入骈,创四六新体,谢伋《四六谈麈》卷首即云:“四六施于制诰、表奏、文檄,本以便于宣读,多以四字六字为句。宣和间,多用全文长句为对,习尚之久,至今未能全变,前辈无此体也。”[4]33谢氏指出宋四六散文化的表现,同时点出四六工于剪裁、句自为对的文法规则,从侧面更加彰显了散文和骈文的主要区别并非在于文体而在于文法。《四库全书总目》评南宋李刘《四六标准》时称:“录而存之,见文章之中有此一体为别派,别派之中有此一人为名家。”[5]1396由是,我们权且可将那些以撰写四六为能的名家圣手称为“骈文体派”。

其次是古文体派。承继唐代古文运动提倡者韩、柳之余绪,宋人标榜文章复古。宋初柳开旗帜鲜明地给“古文”下定义:“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随言短长,应变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谓古文也。”[6]367稍后姚铉编选《唐文粹》,其序曰:“止以古雅为命,不以雕篆为工,故侈言蔓辞,率皆不取。”[7]16所收录文章以古体为依归,且专辟“古文”一列,风格上以古质简奥为主,透露了与柳开类同的文章趋尚,即推崇以古雅为规范、以宣扬古道为宗旨、以随言短长为主要体式的“古文”。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古文”自身的基本格调自宋始就已真正形成,即散行单句、古雅通达,而专以古文为擅的诸多体派便称之为“古文体派”。随后,这些体派围绕着古文的基本格调,创作了大量古文,并提出了丰富的古文体法理论,使古文长期盘踞文坛。

然后是时文体派。何谓“时文”?清代学者包世臣说:“唐以前无古文之名,北宋科举业盛,名曰时文,而文之不以应科举者,乃自目曰古文。”[8]67祝尚书先生于《宋元文章学》一书中指出:“‘时文’乃相对于‘古文’而言。”“在科举时代,‘时文’专指按时下科场流行的格式写作、专用于‘举业’的文章。盖时文主要有两个特点:一是流行于一时;二是在流行的时期内,有着基本固定的程序。”[9]62笔者认为,祝先生对“时文”的定义十分贴合宋元时期“时文”的特点,即为流行于科场的趋时性文章。欧阳修称宋代杨亿、刘筠之作“号为时文,能者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当世”(3)参见《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056页。,一则反映了“时文”明确为科举文体这一看法已成为时人之共识;二则说明了当时杨刘之“西昆体”骈文与“时文”相通,故时文无关乎骈散,仅特指应试之文。可以说,时文作为人才考核选拔的重要方式,与宋代士子文人的创作理论和实践息息相关,而由这些士子文人形成的作家群——时文体派,自然与时文有着不解之缘。

由此,在古文、骈文、时文三大文类格局的浸淫下,古文派、时文派、骈文派相互影响和促进,共同构成了宋元文章体派的全貌。

二、宋元骈文体派及其文法观

清人刘咸炘略述宋元文派曰:“宋初文人,大都吴、蜀遗臣,沿晚唐、五代之风,学则类书,文则骈体。”[10]34宋初受五代文风的熏陶与沾染,前朝硕学鸿儒首开宋代骈文体派——五代派,而后崛起了西昆派、新体四六派、文采派、辞章派等,他们好用骈语,精于辞采。

五代派以南唐降臣徐铉为核心,其他成员有陶穀、张昭、张洎、李昉、宋白、李至、陈彭年、胡克顺、吴淑等人。该派讲究文采,创作了大量俊伟典丽、庄重宏肆的骈文,如李昉《进太平广记表》辞约义达,学问宏博;宋白《向敏中罢相归班制》措辞典丽,气度威严;张洎《论北方兵事奏》文采焕发,笔力雄劲;陶穀《太祖登极赦》词藻赡逸,闳达深远等。《后山诗话》云“国初士大夫例能四六”[11]310,《宋文鉴序》称“建隆、雍熙之间,其文伟”[12]1,与宋初五代派的骈体创作不无关系。徐铉素负重名,学殖深厚,他主张文道合一,认为文章创作应“格高气逸,词约义微,音韵调畅,华采繁缛”,他指出文章“丽而有气,富而体要,学深而不僻,调律而不浮”[6]196,其《骑省集》中大部分骈文典雅淹博、词赡理胜,如《上说文解字表》《复方纳书》《重修说文序》等皆是文采斐然、自造精极之作。徐铉的骈文作法理论贯穿于其创作实践中,其门人李至、陈彭年、胡克顺、吴淑等均在骈文上创作颇丰,文名显著。徐铉骈文法效初唐燕国公张说、许国公苏颜,故又有“燕许体”一说:“当五季之末,古文未兴,故其文沿溯燕、许。”(《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二《骑省集》提要)其后追步燕、许轨范者,还有夏竦、宋庠、宋祁、王珪、元绛等人,他们多为台阁文人,所作裁对稳妥、大笔如椽,如夏竦四六谨守法度,用典不僻,尽洗杨、刘四六衰陋之气,集四六之大成(4)王铚《四六话》卷上评夏竦“生事必用熟事对出”,引王素语曰:“本朝自杨刘,四六弥盛,然尚有五代衰陋气。至英公(夏竦)表章,始尽洗去,四六之深厚广大、无古无今皆可施用者,英公一人而已,所谓四六集大成者。至王岐公(珪)、元厚之(绛)四六,皆出于英公。王荆公虽高妙,亦出英公,但化之以义理而已。”王铚《四六话》,参见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一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10页。。金代前中期作文追求雅致工丽,皇室宗族们热衷于整饬精美的骈体文,最典型者当如章宗皇帝,其文多绮靡之作,带有浓厚的求工求丽的取向,这与当时女真汉化、借才异代的时代背景以及由宋入金的文人风尚不无关系。

上谓“杨、刘”乃继五代派之后西昆派的代表杨亿、刘筠,该派先后有钱惟演、张咏、晏殊、李维、路振、刁衍、陈越等。西昆体原指近体律诗,亦兼指骈文。此派文取骈体,尚法李商隐,尚声偶之辞,重切对藻饰。其中,杨亿作为西昆派领袖,为文强调贵骈尚丽,主张“鸿丽”“自然”,其《武夷新集》二十卷,将近十五卷皆为典丽华赡的骈文。钱惟演、刘筠作为西昆中坚,为文“尤精雅道,雕章丽句”[13]1—2。晏殊作为西昆后期代表,其文虽多遗佚,但不乏典重赡丽之四六。陈师道《后山诗话》云:“杨文公刀笔豪赡,体亦多变,而不脱唐末与五代之气。又喜用古语,以切对为工,乃进士赋体尔。欧阳少师始以文体为对属,又善叙事,不用故事陈言而文益高,次退之云。”[11]310宋初西昆文士多主持贡举,凭借科场优势,使昆体俨然成为举子们创作律赋时文的程文范例。而至宋代中叶欧阳修,则始以文为骈,创“新体四六”。

“新体四六”指欧阳修“以文体为四六”文体创变革新的成果,是当时西昆风气盛行下制诰王言体而言的,又称为“欧阳新体”或“宋体四六”。自欧阳修始脱恒蹊之后,师法新体四六者益以众多,名家辈出,诸如三苏、王安石、曾巩等,而后有苏门四学士、陈师道、李之仪、李清臣等,蔚然成富有宋代格调的新体四六派。苏氏父子“以四六述叙,委曲精尽,不减古文”[6]199,直承欧阳修骈文文法,正如程杲《四六丛话序》所言:“宋自庐陵、眉山以散行之气,运对偶之文,在骈体中另出机杼,而组织经传,陶冶成句,实足跨越前人。”[14]6新体四六派发展至南宋,有所分流。杨囦道《云庄四六余话》云:“皇朝四六,荆公谨守法度,东坡雄深浩博,出于准绳之外,由是分为两派。近时汪浮溪(藻)、周益公(必大)诸人类荆公;孙仲益(觌)、杨诚斋(万里)诸人类东坡。”[4]119杨氏把宋之四六分为王、苏二派,前者入于法,后者出于法。罗大经《鹤林玉露》也说:“渡江以来,汪、孙、洪、周四六皆工”,这里“洪”乃洪迈。洪迈《容斋随笔》摘录了大量有关作文之法的内容,尤其是对四六文法的评论不乏可圈可点之处,如他说:“四六骈俪,于文章家为至浅,然上自朝廷命令、诏册,下而缙绅之间笺书、祝疏,无所不用。则属辞比事,固宜警策精切,使人读之激卬,讽味不厌,乃为得体。”[15]517罗大经擅长四六,亦重视四六文写作,其《鹤林玉露》多论骈散文法,认为“四六特拘对耳,其立意措词,贵于浑融有味,与散文同”[16]27,充分发扬了欧苏杂以古体散句入骈文的传统。

王、苏二派并非分道扬镳,而是相互融合、各有所长。如汪藻“游乎苏、王之间”[17]727,汪、孙四六“各得一体,汪善铺叙,孙善点缀”[18]356。他们精于四六骈文,间用散语,又属对精切,语言自然流畅。除汪、孙等人以外,其追随者还有王安中、林希、李邴、綦崇礼、陆游、楼钥、李廷忠、王子俊等人,由此成南宋后期骈文流派,曰“文采派”,基本上承新体四六文法,在保留骈文对偶声律的基础上,以散文气势、措语、长句法、议论法、虚字法等注入骈文结构中,如王子俊著《格斋四六》,其中不乏为人称道的佳作,《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九称杨万里谓其四六:“踵六一、东坡之步武,超然绝尘,自汪彦章、孙仲益诸公而下不论。”[5]2130该派作家一洗五代宋初骈俪浮华之风,南渡以后学者皆师之,金源诸贤多取法之,尤其是欧苏四六,有北宋风味,代表人物主要有党怀英、赵秉文、李俊民、元好问、杨弘道、王若虚、李纯甫、刘祁等。党怀英“始知为文法,以欧阳公之文为得其正”[19]205,其作文取法欧文,雅正淳朴。赵秉文推崇欧、苏,注重四六典丽的同时,用长短句相互配合,承转文段,开阖得体。元好问作文娴熟有法、兼备众体,其以散入骈,自然得益于欧苏四六文法的启发。王若虚撰《文辨》,深入讨论了四六文法,他认为“四六而无俳谐偶俪之弊”“四六不精于汪藻”,并反思了杨、刘四六之文弊,主张“必当为欧苏之横放”[4]1146—1149。刘祁亦言:“四六宜用前人成语,复不宜生涩求异。”[20]138这些都是金源文人在文法观上贯彻欧苏四六文法观之显例。

南宋后期,道学家们趋于锻炼,四六创作俊逸流丽,产生了一个以李刘为代表的道学辞章派。清四库馆臣云:“南渡之始,古法犹存。……迨(李)刘晚出,唯以流丽稳帖为宗,无复前人之典重。”[5]1396李刘过分雕琢,以至于近乎纤冗,同时有刘克庄、方岳,稍晚有真德秀、魏了翁、林希逸、周南、陈耆卿、吴子良等,所作典丽雅重、裁对工巧,脱穷理说教之陋习。该派文章学著述颇丰,其文法理论虽多有创见,但由于笼罩于学术之下,复杂而又多面,学派之见甚浓。至元代,文章创作更是服从于理学,孙梅《四六丛话》中列举的元代骈文代表数量较少,仅阎复、姚燧、王恽、袁桷、虞集、刘埙六位。元代骈文亦以散入骈,但学宋不至,无派系可言,如刘埙“才力雄赡,尤工四六,隶事铸词,具有精采。然埙之所长,在以散体为四六,埙所短在以四六为散体,故其杂文,不古不今,转成伪体”[21]718。说明了元人学宋人骈体多停留在骈文技法上,画虎类犬,成就不高。但也正因为如此,元代涌现出了一大批文章学著作,研磨宋四六文法,如王构《修辞鉴衡》论四六、潘昂霄《金石例》论王言之制、陈绎曾《文章欧冶》有《四六附说》等,元代骈文文法理论与创作实践呈现出极不平衡的局面。

三、宋元古文体派及其文法观

宋元时期的古文体派相继有复古派、古文派,其后有欧苏古文派、苏门后学派等,与骈文体派双峰并峙。

宋初骈文盛行,柳开、王禹偁诸人“倡言古文、古学,复于韩、柳”[10]34,形成与五代派相对的复古派。柳开首倡复古,他除了明确定义“古文”外,还力主文道并重,认为作文应“简而深,淳而精”“言疏而理简”;在文用论方面,他提出:“书以喻其道,序以列其志,疏以刺其事,箴以约其行,论以陈其义。”[6]284—285柳开将其理论学说运用于其创作实践中,其散文不事雕琢,流畅自然。王禹偁“以雄文直道独立当世”(苏轼《王元之画像赞序》),其作文主张“远师六经、近师吏部,使句之易道,义之易晓”[22]253—254,其《待漏院记》《黄州新建小竹楼记》等散文名篇,语言简雅古淡,理正言明。王禹偁学侣罗处约、柴成务、毕士安,门人孙何、丁谓等,另外还有高锡、梁周翰、范杲、赵湘、张景等,都是复古派的作家。

随后以穆修为核心的古文派作家步趋复古派,亦以韩柳古文为旗帜,反骈尚散,倡导作文传道明心,其追随者有石曼卿、尹源、尹洙兄弟、苏舜钦、苏舜元兄弟等人,稍后有姚铉、李之才、祖无择等人。穆修“专以古文相高,而不为骈俪之语”[23]134—136,推崇“辞严义伟,制述如经”[6]31的古文。苏舜钦独为古文,其《上孙冲谏议书》围绕道、德、文、词、辩五者之间的关系展开论述[24]102—103,反对当时以藻丽为胜的形式主义骈文文法观,同时也反映了其政教本位的文道观。通过古文派作家的散文创作,我们也可窥其对古文文法认知之一斑,如穆修《答乔适书》《静胜亭记》,苏舜钦《上执政启》《沧浪亭记》等,文辞章法凝练简洁,风格体式劲峭拗折,与当时骈文风尚毫不苟同,为北宋中叶欧、苏古文派的崛起奠定了文法理论基础。

欧、苏古文派以欧阳修、苏轼为主要代表,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范仲淹、李觏等为羽翼,后有苏门后学派即苏门六君子秦观、黄庭坚、晁补之、张耒、陈师道、李廌等接续斯道。《宋史》指出:“庐陵欧阳修出,以古文倡,临川王安石、眉山苏轼、南丰曾巩起而和之,宋文日趋于古。”[25]12997—12998北宋中叶名家迭出,大部分作家都可纳入欧、苏古文群体中,他们骈、散兼容,解决了骈、散之争的世纪性问题,因此部分古文大家也是骈文体派代表作家,他们造就了宋代乃至整个中国古代散文史上规模巨大、影响深广、成就卓异的文章体派。在囿于古文一体的情况下,这些古文家们疑古惑经,对古文文法的思考愈趋细密化和系统化,新见不断。欧阳修的文法观主要见之于其散文中,其核心观点是“简而有法”[26]987,如《与黄校书论文章书》论述政论文的写作方法;《与石推官第二书》论述书信文法:“然至于书,则不可无法。”《与杜祈论杜公墓志》强调文章的简洁自然,主张“纪大而略小”[26]1020;《论尹师鲁墓志》论碑传文体的写作宜“文简而意深”[26]2210,以简为贵。苏轼的文法理论简单概括来讲为两个方面,一是重视“立意”,如他用商品交换比喻“意”的重要性,认为“作文先有意”[27]62,主张“有意而言”[28]225;二是崇尚自然法度,反对过于拘守定法,诸如“文理自然”[28]1418“随物赋形”[28]2069“出新意于法度之中”[28]2210等。苏洵重史著叙事文法,其《史论》曰:“大凡文之用四:事以实之,词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检之。”[29]73见解独到。苏洵又以风、水喻文,提出“风水相遭”[29]144的命题,后来苏轼“行云流水”承其父之衣钵。王安石提倡为文尚“简”尚“精”,如“约而明,肆而深”[30]1202“同简而精,义深而明”[30]1327,其为文善用“揭过法”(5)《艺概·文概》言:“半山文善用揭过法,只下一二语,便可扫却他人数大段,是何简贵!”刘熙载撰:《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2页。,语言简贵,与其“言高旨远”[30]1279“言微旨奥”[30]1407“辞阔义风”[30]1547“言质意直”[30]2212等文法主张息息相关。

同时,欧、苏古文派相互杂糅而又整体统一,其内部多元分化而又各为一系,“荆公以经术,东坡以议论,程氏以性理,三者要各自立门户,不相蹈袭”[31]23。傅璇琮等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通论·宋代卷》一书据此姑且称之为文章派、经术派和议论派,王水照《宋代文学通论》一书依据风格将该体派分为欧曾体、大苏体和荆公体。无论其属于何门何派,其体法观的总趋势和取向大体一致,即平易自然、骈散兼行,确立了宋文基本的创作模式和风格范式。后之学人都十分注意领略欧苏文法,从语言章法、构思布局、立意境界等总结创作经验,弘扬并保持了欧苏古文的体法思想和创作特色。苏门后学派接苏文余绪,秦观长于议论,他抓住散文议论性的艺术特质,说“文以说理为上,序事为次”(6)参见秦观撰、徐培均笺注的《淮海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515页。,一语中的,吕本中《童蒙诗训》说秦观“终身从东坡步骤次第”;陈师道继欧之“看多、做多、商量多”文法观,与诗法相通;张耒以水喻文法,主张“脉理”;黄庭坚论文讲求“关键”“开阖”“斧斤”“绳墨”“作文关纽”等,各有独到之处。宋代理学派作家的古文及其文法观颇值得我们注意,北宋中叶的道学派,代表有周敦颐、张载、二程等,至南宋队伍发展庞大,有浙东事功派、理学“正统”派、湖湘派等,诸如陈亮、陆游、朱熹、吕祖谦、张栻、薛季宣、陈傅良、叶适等人,他们以学术思想为宗旨,兼以道学家和古文家的身份,传道授徒,发扬学派思想,这些流派更多的是以地域、学术思想划分彼此界限,文章体派之别相对来说不甚鲜明。

金元时期的古文作家比较分散,虽然在文体上没有显而易见的派系之分,但其古文师法欧苏一派班班可考。阮元序《金文最》述及金文渊源曰:“金之奄有中原,条教诏令肃然丕振,故当大定之后,其文章雄健,直继北宋诸贤。”[32]1元人戴良在《夷白斋稿序》以虞集、揭傒斯、柳贯、黄溍等人为代表论及元文说:“其摘辞则拟诸汉唐,说理则本诸宋氏。”[33]437他们不仅继承北宋文家的诸多文法理论主张,还接受了欧苏平易晓畅之文风。金代王若虚推苏轼文章为第一,提倡古文,其为文擅长夹叙夹议,语辞简易,极有欧、苏韵味,刘祁《归潜志》评价王若虚古文说:“贵议论文字有体致,不喜出奇,下字止欲如家人语言,尤以助辞为首。”[20]88继王若虚后,元好问古文造诣极高,新意迭出,欧苏古文议论风发、古朴平易等特点在其古文作品尤其是一些记体文章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如《赵州学记》《邓州新仓记》《扁鹊庙记》等,与其《诗文自警》《锦机》等文法理论著作中的文法观相互印证。元初恢复科举取士制度,一大批作家如袁桷、“元四家”虞集、杨载、范、揭傒斯,还有吴莱、欧阳玄等,都在这期间崛起。元四家宗法渊源不一,流品各异,他们大部分是理学传人,通经习儒,故其作文既阐扬名教,又兼有欧苏辞旨精赅、简洁生动的古文之范。而作为元四家先路之导的袁桷,颇擅墓志及记体文字,其叙事文法简括,足见古文家功力。金元时期的古文还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特点就是南、北二派由分立逐渐走向融合,如刘咸炘《宋元文派略述》分三方论元之文,一是北方之文,以元好问、姚燧为雄;二是南方之文,内分江西与浙东二派;三是金华一派,以黄溍、柳贯、吴莱三先生为宗,以明初戴(良)、胡(翰)、王(袆)、宋(濂)四先生为传[10]38。刘氏虽是从地域上考述金元文章派别,但诸家在体派渊源上又互为授受,文中道:“江西自欧阳、曾、王以降,直至近代,多以古文名,故有古文家乡之称。而元之虞集,尤为卓著。”[10]38由此可见,金元古文一派南北混一、融合古文与理学,也正反映着南北方“文擅韩欧”与“道从伊洛”的兼容。

四、宋元时文体派及其文法观

时人对宋元时文的评价持一味贬抑的论调。欧阳修曾言:“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摘裂,号为时文,以相夸尚。”[26]614苏轼曰:“嘉祐二年试礼部,方时文磔裂诡异之弊胜,主司欧阳修思有以救之。”[28]566欧、苏皆批判时文,但所指不一。欧针对西昆骈文派而言,时杨、刘等人承五代之弊习,以偶俪藻饰为工,该派既是骈文体派,亦是时文体派。欧阳修又指出时文“穿蠹经传,移此俪彼,以为浮薄”[26]660,正是西昆骈文在文法形式上的典型特点。而苏轼所言“时文”主要指嘉祐“太学体”,是继西昆时文后流行的时文文体。

“太学体”的产生源于太学。为复古通经,太学学官们如石介、孙复、胡瑗等,作文标新立异,迂阔矫诞。“太学体”本为古文之属,太学弟子深受其浸淫,作应试文章翕然效之,骤为险怪奇涩之语,遂成时文体派“太学派”,刘几、何群、姜潜贤、徐积等皆是该派的代表人物。嘉祐二年欧阳修权知贡举时曰:“时举者务为险怪之语,号‘太学体’。”[26]2704在嘉祐“太学体”之前,又有庆历“太学新体”,关于二者的关系,朱刚先生《“太学体”及其周边诸问题》[34]44—55一文已作了明晰的区别,兹不引述。庆历年间,张方平上奏指斥当时的科场文章“怪诞诋讪”“流荡猥烦”,并称为“太学新体”,张氏此奏之目的不仅在于讥刺太学派求深务奇之弊,同时,也意图借诋毁石介以打击异党,与党派之争脱不了干系。客观而言,张方平作为一位考官,对于诞漫不合程式的太学新体时文表示排抑态度,其行为十分合理;而站在庆历党人之对立面,张方平痛加惩抑太学新体,其所作亦是巩固和回归平易自然的古文,表现了他欲图救庆历新政时文因改革拘检过甚而导致的文弊。嘉祐以来,文章以古文为贵,太学派迂阔诡激、艰涩深奥不得其法,欧、苏指责太学派,以时文为导向,意在纠正古文写作的不良倾向,复求自然通脱之文法。由此观之,时人所黜落的“太学体”“太学新体”,实质是科举与文学、时文与古文运动、文学与党争政治诸种因素影响下的产物。

随后,王安石变进士科罢诗赋,科场改试经义,经义成为熙宁时期的“时文”,遂演成以王安石为主导的经义派。经义实为古文中“论”的一种,在其设定之初,还未形成固定的程文法式。从程序上说,经义大致有三段:具注疏本意、引诸家杂说、以己意裁定(7)司马光《论选举状》称:“若能先具注疏本意,次引诸家杂说,更以己意裁定,援据该赡,义理高远,虽文辞直质,皆为优等。”见司马光撰、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巴蜀书社2009年版,第89页。,黄庭坚论作经义法曾说:“但以韩文为法,学作文字,且不用作时文经义之类,如此等物,若修学成,看《大学》经义三五日,便可成就有余也。”[35]1892观黄氏之说,当时经义派所倡时文实际上无定体。宋神宗熙宁年间,王安石主张:“试义者须通经、有文采乃为中格,不但如明经墨义初解章句而已。”[30]155他主持撰写《三经新义》,奠定了时文以经义取代诗赋的认识基础。李纲《文乡记》称:“宋兴,刬五季之余习,欧阳修以古作导之于前,王安石以经术成之于后,而蜀人亦有以奇辞佳句铿锵于其间者。是以文乡之盛,接武三代,而下视汉唐,为不足多也。”[36]1274这里肯定了王安石及其门人以经术振兴斯文的功绩,王不拘泥于经书章句的注疏,使经术推行于科场。最初义理与文辞兼重,而南宋时期由于渐重程文文法,经义呈现出“华叶波澜”(晁补之《汴都赋序》)的弊端,导致时文对偶、格律之法的僵化,直接促生了明代八股文。李纲《诫谕学者辞尚体要诏》谓:“比览贡士程文,猥酿不纲,气格卑弱,刻意以为高者,浮诞恢诡,而不协于中;骋辞以为辩者,支离蔓衍,而不根于理。文之不振,未有甚于此者。”[36]460朱熹黜落南宋经义曰:“今人为经义者,全不顾经文,务自立说,心粗胆大,敢为新奇诡异之论。”[37]2042即是其证。从这个意义来看,士子空疏不学之风,经义书写程式化的倾向更为突出。

孝宗年间,随着拨乱反正的政治风气及儒学思潮的变化,吕祖谦、楼钥、叶适、陈亮等人反拨科场谄谀之风,变“太学体”为“乾淳体”,乾淳体派开始兴起和流行。周密《癸辛杂识》中“太学文变”条记载:“南渡以来,太学文体之变,乾、淳之文师淳厚,时人谓之‘乾淳体’,人才淳古,亦如其文。”[38]65周密还梳理了南宋太学体派的变化历程:从端平以后“自成一家”到淳祐时期“全尚性理,时竞趋之,即可以钓致科第功名”,再到咸淳“奇诡浮艳,精神焕发”,多“换字文章”,谓之“文妖”。马端临《文献通考》记载乾淳体“词章雅正”,杜范再次述及:“乾、淳之间,词人辈出,见之方册,质而不野,丽而不浮,简而不率,奇而不怪,士子所当仿效。”[6]187乾淳体时文以经义、论、策等散体文为体式,熔铸经史,同时援入古文结构和议论笔法,“文”的体法特点和流行程度备受关注。乾淳体派代表们进行科举时文创作的同时,不断致力于时文体制的创变和规范,在时文文法理论方面成就斐然,最突出者乃陈傅良著、方逢辰批点的《蛟峰批点止斋论祖》。此书卷首有《论诀》一卷,专论科举论说文,涉及认题、立意、造语、破题、原题、讲题、使证、结尾。《论诀》后为评点,评点概其选文内容为题,篇首以“评曰”述评语,以示“体制大意”,随之奉原文,附夹批即注脚,以标“法度微旨”,是一部典型的科举程文评点式的文法理论著作。是书论及时文字句、篇章、论证、叙事等各方面,主张学习古文,呈现出宋元之际“时文取法古文”的理论特征,为举子们提供了一套极具参考价值的时文创作范式,颇受当时士子青睐。值得说明的是,乾淳体派实际上也是理学事功学派的范畴,前者以时文体法为特色,后者乃以学术思想为指导,二者只是称谓不同罢了。乾淳体派的兴起,反映了南宋道学家们利用科场宣扬学说的迫切愿望,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乾淳体兼具哲学思辨和散文艺术,既是学术流派的话语武器,又是南宋后期科场考察的取士准则和时文典范。

纵观两宋时文体派的更替演进,其潜在的脉络为理学、古文、科举等的联合与对立。直到元代理学作为官方哲学的确立,道学由微至著,时文体派渐渐褪去程文法式等硬性指标,徒讲济世治道,甚至有迂腐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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