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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没有一家不死人的”

2022-12-29谢卓弈

现代阅读 2022年7期

2022年6月7日,南京大屠杀幸存者余昌祥去世,享年95岁。根据他的遗愿,遗体捐献供医学解剖用。2022年是南京大屠杀85周年。目前,南京侵华日军受害者援助协会登记在册在世的幸存者仅剩55位。

采访时间:2016年10月30日、11月5日、11月27日

采访地点:南京市建康路桃叶渡小区

躲在防空洞里避难

我家从我祖父那一代开始,清末的时候就从武汉到南京来了,那时候做小生意。我是在南京长大的,就住在现在中华门外的大报恩寺后面。我4岁就在那里住,就在朝天宫西街黄鹂新村,一直住到1967年。

我的亲生父亲叫余必福。因为舅舅家没有男孩子,我4岁时过继到舅舅余必文家里。舅舅住在中华门外大报恩寺的后面,那时候叫宝塔山;外婆家也住在宝塔山。而我自己的父亲住在西街。生活上靠我舅父收猪肉皮过活,猪皮从馆子里收回来是潮的,等晒干了再卖出去,那时候就做这个小生意来维持家庭生活。

日本人来的时候我才10岁,日本人在南京烧杀掠夺的这些事情我都看到了。我住在宝塔山4号,还有一个2号,跟我们是门对门的,隔一个小巷子。日本人来的时候是1937年12月13日。他们来的时候,看见了人,远的就用枪打,近的就用刺刀捅。当时我在门缝里看,不敢出去。2号里面住着4个中央军,来了两个日本人,他们跑进去,一个人一手拖一个,4个人就被拖出来了,鬼子用刺刀往人脖子处捅进去,再一搅,血就一喷。正好我在门缝里看到了,吓得我跑掉了。我跑到家后面的扫帚巷,那里有个王全胜粮行,下面有个地洞,那个地洞通到秦淮河,像个桥洞子一样,一直通到里头,下面铺了一层板。大概有三四十个人住里面,都是老弱病残和妇女。我看到日本鬼子戳死了人,非常残忍,就跑到地洞口,因为后门通到粮行,我就躲到里头去了,非常害怕。

那个地洞相当大,我们铺的板又长,人靠人打起铺来睡地上,一家一家的。我们几十个人在里面,用一个板把洞口挡着,上面铺上稻草,铺上被单,有个老太专门在那儿看着,像看门一样。那是个排水沟,再加上几十个人,吃喝拉撒都在里头,生活的确不好过。米问题不大,我们的上面就是粮行,好几百担米堆在那里,地下水是淌着的。在里头不好烧不好弄,就拿着米来煮稀饭吃。小菜的话,我们扫帚巷里有一家“东来酱腌”,酱菜多,就弄点酱菜下去。那个稀饭煮出来以后都不能吃,因为洞里几十个人在下面,气味相当重。我们在岔道的旁边挖了一个坑,用滤过的水来烧稀饭。但是稀饭烧出来以后,小便什么味,它就什么味,气味相当大。几十个人每天就在那里坐着,你不管我,我不管你。不光是难受,有些人都在哭。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从来没受过。就这样过了一些日子。

但过这种日子还是小事。上面有几个人,包括我舅父,他们都在上面不肯下来。他们都是三十几岁的人,认为男的没有问题,但实际上日本人来了以后不客气的,他让你把衣服揭起来,看看有没有枪支什么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用刺刀捅进去了。我的舅父被他们捅了7刀,打了两枪,肠子都出来了,腰间腿上都被戳。戳了之后,日本人看到他好像还在动,就补了两枪,一枪打的手心,他一挡,就打穿了。第二枪把牙打脱落了,没打到脑袋瓜子,还算不错,但还是打昏过去了,他认为自己死了。到夜晚的时候,流血流多了,嘴也干,想要喝水,到处找水没有,最后摸啊摸地回到家里面。我家离粮行大概不超过两百米,绕一个小巷子就过去了,但就这点路,他爬回家,爬了两个小时。没有什么水,就用淘米的那种小缸,过去住过中央军的每家都有,弄点淘米水喝。喝好以后进门,就跑到房里的床头底下,过去床都有帐子,躲在里头,一直躲到第二天早上。他肚子饿了,又想吃饭,肚肠子流到外面,又没办法了,又爬到地洞里面喊开门。舅父在这个地洞里待了一个多月,和我的舅母在一道。他牙都被打矬了,又不能吃。稀饭喂了一点,我舅母把小菜嚼碎了以后再喂他吃,他才能咽下去。要活命啊,没有办法,不吃又不行。

在上面的人,一行有7个人,实际上当场死了5个人,那个跑掉的,姓方,三十多岁。他过去是做电工的,弟兄俩都是做电工的。衣服一脱,两个膀子的肌肉相当发达,日本人就戳这个膀子,胸口戳一刀,胳膊又戳一刀,他疼得吃不消,就跑到地洞里去,日本人在后头追,他跑得快,从洞口跑下来了,然后那个老太赶紧把帘子扒扯扒扯,把洞口堵严,要不然底下几十个人都会被发现。我们都是老弱病残和妇女,都没办法。实际上,这个人下去之后就死掉了。虽然没有伤到要害的地方,但是肌肉里神经都被戳断了,疼到吃不消,又哭又叫的。他说,你们要是不把我弄死的话,我反正要死掉了,那我就喊,一喊被上面的日本人听到了,下面的几十口人都跑不掉。其他的群众也讲了,我们这里有几十口人,要是让他喊,不行的,这一喊是要被听到的。万一这样,我们这些人不要活了?他自己也要死了,不死也吃不消,再救也没有意义了。后来他嘴里冒血,膀子上也流了一摊血,搞得大家都没有办法。最后是他自己家的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用绳子把他摁着勒死的。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多惨啊!人还没死,家人把他勒死了。假如有医院可去的话,他这条命也许还可以救回来,但那时候哪会有医院?什么也没有。没办法,只能硬是把他勒死在那儿。

没有一家不死人的

我在地洞里面和我的祖母待了十几天。祖母那时候有70岁了。我们当时就听下来的人讲,原来那一批到南京的日本人,就是无恶不作、烧杀抢掠、奸淫盗抢的人,调走了。又换了一批人来了,没有这样乱杀人了,社会上也平静一些。剩下我和我祖母两个人,在里头待不下去了。在里面没法吃,稀饭、小米粥能有什么味?又听说,他们对年纪大的老太和十二岁不到的小孩子管得比较松,在上面问题不大。我祖母讲,干脆我们上去算了。于是我就和祖母上来,住在邻居老太的房间里。那个老太也生病了,假如我们不去,那个老太就死了,她又不能烧火,也不能弄饭。还有另外一个老太,也在地洞里,就是儿子被勒死的那个,她也上来了,跟我们住在一起,五十多岁,岁数还不大。那个房间里面住了3个老太,再包括我,都是从地洞里面出来的。上来以后的生活很艰难,没有办法,就从粮行里挖点米来。我又没多大劲,用个小筲箕,顶多装十来斤米,就这样弄回去,和我祖母烧稀饭吃。

我的父亲住在西街,小市口靠铁路那个地方。家里的人,有姐姐、妹妹,还有我的母亲。我家正好有个老邻居,他家在扬州,就把我母亲她们带到那边去了。只有我父亲一个人在家里。日本人到每家去翻东西,到处翻,好的东西就带走,搬不动就到附近找人抬。我父亲一个人在家里看家,日本人在家里拿东西,拿不动了,叫我父亲把它抬过去,一直抬到西街下面,送到日本人住的那个地方。送到了之后,我父亲就被日本人杀掉了。被杀掉后连尸体都没找到。那我怎么晓得我父亲被杀掉呢?因为我上来以后,就到西街下面去看看他。我看见房子被拆掉了,走到西街里,看到一个更惨无人道的事情。一个妇女,肚子开了,一个小孩的头在外头,是被日本人用刺刀捅的。我当时吓得立马哭出来了。没有办法,我到下面几家看看。家里房子还在,没人了,碰到一个年纪大的老太,她说:“你在这儿喊爹,你爹死掉了,被日本人拖去杀掉了。”我这时候才知道,我父亲已经给日本人杀害了,尸体都没找到。那时候,抛尸一直抛到第二年的5月份。12月13号的事(大屠杀),到第二年5月份,尸体一直摆在这里,人们走过来走过去都能看到,太多了。天热尸体就有气味了,马上就要烧,一烧连房子都烧掉。因为尸体都在家门口,家家有死人。过去有保长、家长,在地方上稍微有点名气的人,组织红十字会的人出来,用竹席把尸体捆起来,抱起来带走,也没有地方埋,都是抬到雨花台旁边,找个空地。那个地方以前菜地多,就在那里埋掉了。我之前看到的4个中央军,12月13日死的,一直到第二年5月份才被收尸,而在我家门口有个井,就把他们一起扔在井里了。

有一天,两个日本人跑到我们住的地方到处看。我们一般都不敢乱跑,看了之后,他就喊我出去。我出去了之后,他们就进去了。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太,看上去比较少壮的,日本人就去强奸她。那个老太被强奸以后,她犹豫,不敢待在那儿了,就进城到南边去,躲起来了。

我舅父、舅母在里面等了一个多月,实在等不下去了。我舅父的肠子慢慢蠕动蠕动又回去了。他待在那里不行,浑身的伤,还是想看看大夫去。听别人说,可以到难民区去。所以我舅父、舅母两个人,清晨从中华门出去,跑到难民区去了。难民区在汉口路,是一个学校,过去的大学就在那里。我听我舅父讲,住在难民区里面还好,每天三顿饭还有得吃。日本人常常来骚扰他们,但是有美国人在,日本人看到有外国人在这里,就晓得不能进去。要是进去的话,里面都是妇女、儿童,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住了一两个月之后,舅父的伤渐渐好了,他又回到雨花路我们住的这个地方,靠做猪皮生意,养活一家四口,祖母、舅母、他和我。

我的姐姐和妹妹被母亲带到扬州住了半年多才回来,看家里人都没了,也没有办法。被日本人杀的也不是一家子,我住的那一条街,巷子里面没有一家不死人的,都死在家里面。他们认为女人走了之后,男人留在家不要紧。但日本人不管这些事情,特别是男的,他们杀得更厉害。

日本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在雨花路上,日本人住在晨光厂里,过去我们喊它三〇七厂。特别是放假的时候,礼拜天,他们就出来花天酒地。喝得醉醺醺的,从长干桥、中华门那里回来。看见女的就拖走,就强奸。对于这些事情我们就觉得,像畜生一样,日本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现在想想当时的生活,真不容易过。

当时中华门的桥被炸掉了半个,日本人的炮就架在雨花台,城门也关了。过去那里是水路码头,下面是竹排和木排,上面的尸体堆成山。哪来的这些尸体呢?都是中央军。他们是被日本人杀害的,手都是被绑着的,看着就觉得惨无人道。

日本人来了一个多月以后,我们才真真实实地在家里面生活,以前都不稳定的。日本人这批走掉了,那一批又来了,在家里翻东西。个把月以后,像这样的事情就少了。但看见他们,我们还是离得远远的。那时候日本人控制着一切,老百姓很多事情是受限制的。走到城门口,日本人站岗,你要不对他鞠个躬,他就甩你一个嘴巴子,用枪把子在你身上戳戳。年轻的女同志,有意识地用点锅沿灰把脸擦擦,用老头帽把头套起来进城。一般女同志不出去,免得找麻烦。

一直到日本人投降之前,骚扰还是有的。他们住在晨光厂的周围,三三两两的,4点钟以前在大街小巷到处转。我看见他们来了都跑远一点。我有时候出来玩,我家舅父就讲:“要注意一点噢,看见日本人你离远一点噢。”我说我晓得,基本上都是这样子。

(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被改变的人生: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口述生活史》 主编:张建军 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