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记
2022-12-29徐则臣
我在山东某地出差,因离家近,朋友顺道送我回了趟老家。家里正在翻盖房子,两层半的小楼已经完成了两层。父亲带我爬上空荡荡的毛坯房的二楼。钢筋水泥混凝土的楼顶很结实,有登高望远的豪迈。我踩着楼顶尚未抹平的水泥板,转着圈子把邻居们的院子看了一遍,生出的就是这感觉:想飞。
这感觉从老屋里来。老屋在旁边,低矮的平房,红砖白瓦,为了给新房子腾地方,拆了一半,看上去悲伤破败,像一只折了翅膀的老母鸡。多少年来一家人就生活在老屋里。当然,那时候还不觉得它老,也不叫它老屋,我们在瓦房里出出进进,不认为它狭矮陈陋。那时候我还小,对世界充满最朴素的好奇,坐在院子里仰脸望天。
整个村庄的人声和狗吠都涌到院子里,我想站到高处,看一看别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看一看到了夏天的傍晚,他们是如何在院子里摆出一张桌子吃饭。但是院落低矮,除了爬到树顶,我只能坐井观天。我爬过很多树,可是村子里的树能有多高,到处又都是树,目光越过别人家的山墙就被枝叶挡住了,能见度太差。所以羡慕鸟,能飞上天,在某一个瞬间静止,一动不动。我想像一只鸟飞抵村庄上空,将十万人家尽收眼底。
因为我住在老屋里,在一个几千人的村庄,我们低矮,贴着地面生活,如同一枚棋子,被摁在了低海拔的角落里。当然,所有人都在自己低海拔的角落里。
只是我想看清楚,大家是如何生活在自己的角落里。所以我想飞。我喜欢像一只鸟飞抵村庄上空,我更喜欢像一个人一步一步走到高处,足够高,直到我把这个世界看清楚。所以我想登高望远,这是一个贫乏的孩子对世界最微小的好奇心。
此后的很多年,我离家念书、工作,寒暑两季放假回家或是小住,不是钻进书本里不出来,就是火烧屁股一般转个身就走。也是待在老屋里,但全然没有了少年时的天真,自以为知道外面的世界也无非如此,也不再会对邻居家的院子和饭桌感兴趣。就算坐飞机经过村庄上空,我也不过是从舷窗往下看看,在千篇一律的村镇中挑一个可能是我故乡的位置。小时候每见到飞机经过头顶都要大喊:飞机,停下!那只鸟从虚构中飞走了,回到家我几乎再想不起要登高望远。
但是现在,站在二楼粗糙的房坯上,我突然想起了那只鸟,想起了童年时我一个人的关键词:登高望远。现在,房子的确长高了,长到二层,还要再长高半层。以我小时候的想象力,也许我曾经设想过有一天房子会做梦般地长高,但我肯定不会想到,真正站在长高了的房子上看村庄,究竟是什么感觉。
母亲一直不愿意盖新房子。三十多年里她参与盖了6次房子,搬家三年穷,何况造新家,穷怕了也累怕了。这几年但凡谁动议破旧立新,母亲都要历数6次里的穷困与操劳。在乡村,一穷二白的家境却屡建新居,和城里空着钱袋去买房的年轻人一样,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母亲扳着指头说:你看,草房子盖了几间,瓦房盖了几间,半边草半边瓦的房子盖了几间。这样的房子我都经历过,只是每一间都是该款的绝唱。那一年,我们从草房子里彻底搬进白瓦房,就是现在的老屋。当时我只有四五岁,把自己的小零件蚂蚁搬家似的往新屋子里运,光脚踩到了一枚图钉,一扎到底。因为疼痛,记忆从那枚图钉开始,蔓延到整只脚,然后是白瓦房和草屋子,然后是新旧两个院子,然后是新旧两个院子所属的两个时代的生活——过去的世界通过一颗图钉闪亮地与现在咬合在一起。那是我关于这个世界最初的完整记忆,从此,大规模的记忆才开始和我的生活同步进行。在白瓦房里,我们家一住了二十多年,直到把白瓦房的颜色住灰,把新房子住旧,成了老屋;直到这些年有了一点钱的邻居们都把小瓦房砸了,原地盖起了雄伟敞亮的大屋子。
祖父说:“没法活了,人家都住在咱们头顶上,喘不过气来。盖不盖?”
我说:“盖。”
祖父说:“怎么盖?”
我说:“两层半。宜早不宜迟。”
前后左右的邻居们,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我们家成了峡谷,头顶只有院子大的四方的天。年过九十的祖父要了一辈子强,现在低头抬头都憋得慌。那就盖新的。我负责说服父母:还有三五十年要活,新房子早晚要盖,好日子早过一天算一天,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母亲还犹豫,我向她保证,这是她这辈子盖的最后一次房子,咱们全用好材料。
母亲说:“就算用金銮殿的材料,不还是得我和你爸操持?”
那天下午,我站在父母亲此生建造的最后一所房子的二楼上,在33岁这一年,终于在高处看遍了半个村庄,20年的时光倏忽而逝。除了拿出一点钱,关于这座新房子,我做的只是在电话里说了几次设想,嘱咐材料尽量用最好的;3个月之后回到家,我直接站到了二楼顶上。下一次再回来,我看见的将是一座祖父祖母和我父母这辈子住过的最完美的房子,他们把二楼朝阳的最大一个房间留给了我。搬家的时候我不会在,从老屋到新楼,我其实希望自己能像四五岁的时候一样,蚂蚁似的一趟趟搬运;就算出现第二枚图钉也未必不是好事,踩上去,疼痛将贯穿我一生。这可能也是我在自己的村庄里建造的最后一座房子。
我从二楼下来,给祖父祖母买了烟酒和点心,陪他们说话,和父母吃了顿晚饭,就拎着行李去了机场。从下车到离开,我在家一共待了4个小时。
(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无法返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