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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亮舍身营救地下党员

2022-12-29马识途

现代阅读 2022年10期

1941年,我奉中共中央南方局之命,考入在昆明的西南联合大学隐蔽,执行周恩来指示的“勤学、勤业、勤交友”三勤方针。我第一个交好的朋友就是齐亮。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也是我的妹夫,更是我一生最尊敬的革命战友,一位舍身救党员、英勇就义的烈士。

我在西南联大和齐亮是上下铺。我们一块儿上课,一块儿到茶馆喝茶,真有相见如故的感觉。一谈起来,我们对许多时事问题有相近的观点。

他似乎有猜测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正如我也猜测这个如此想亲近我的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如果不是最坏的特务想来试探我,便是最好的党员。

我们彼此警惕却又隐隐试探,真像京戏《三岔口》,在黑暗中对打对试了好半天,最后终于真相大白,原来正是想寻找的战友。当我为不久前牺牲的爱人暗自伤悼不已,他忽然也情难自禁地喊出“血呀,血呀,中国的血要流到哪年哪月”的话,我不禁泪奔如雨时,他才对我说:“我猜想你很久了,现在我明白了,你是……?”我马上阻止他再说下去:“不要说了,我也明白了。”

我们各自请示了自己的上级联系人,上级云南省工委决定打通关系,建立一个新支部,领导西南联大进步学生活动。我任支部书记,齐亮任委员,在同学中寻找流散的党员和进步分子,组织各种进步活动。

齐亮按现在的说法是一个颇为出色的“帅哥”,也是一个特别富于魅力、生就一种亲和力的人。无论什么场合,只要他一出现,不久便成为耀眼的中心。他举止文明,谈吐优雅,乐于助人,颇有燕赵遗风。他的一表人才和进步思想,吸引了大家。

他在和“三青团”争夺学生自治会领导人的选举时,旗开得胜,先被选为联大学生自治会三主席之一,后又被选为昆明全市学联主席,领导全校和全市学生的进步活动。他发起组建了“民主青年联盟”,并在其中发展了许多党员。

1945年秋,我们两人都在中文系毕业了。中文系有意留他做研究生,可是当时云南省工委决定要在滇南一带农村发动武装斗争,我和齐亮被选中到那里工作。我任滇南工委书记,齐亮被派往滇南少数民族地区做农民发动工作,并负责几个县中学的地下党员联系和领导工作。

1946年夏,南方局领导调他到重庆负责学生工作,不久我也被调到中共川康特委工作。我到南方局又和他见面了,十分高兴。他说,他像在西南联大时那样,把工作重点放在争取中间分子身上,颇有成效。这对我到成都做学生工作,也有启发。

1947年3月,国民党挑动内战,已迁到南京的原南方局和留在重庆的重庆分局被迫撤回延安。齐亮本在撤退之列,可他却设法留在重庆市委工作,担任了渝北县委书记。

南方局撤走后,整个蒋管区的地下党组织都由上海分局钱瑛同志领导,但是上海分局、云南省工委、川康特委一时失去了联系。钱瑛大姐知道重庆市委下的齐亮认识云南省工委的书记,也和在成都川康特委的我更熟悉,于是派齐亮到成都和昆明的党组织联系。

齐亮首先到了成都,住在我家。我们都舍不得分离,他决定在我家里多住几天。

我的妹妹马秀英从四川大学刚毕业,也住在我家里。她在川大参加学生进步活动,是党的外围组织“民协”的成员。她知道我是干革命的,很亲近我。齐亮来了,她当然也知道他是干革命的,对他也亲近。齐亮的“帅哥”模样,一下便被我妹妹看上了。她偷偷对我说,她想和齐亮做朋友,要我介绍。

其实这都用不着我介绍。齐亮喜欢做群众工作,见到秀英就对她进行思想工作,以提高政治觉悟。秀英当然乐于听齐亮的教导。秀英有意带齐亮去成都各地旅游,几乎天天出去,晚上才回来。看来不仅秀英有意,齐亮也动心了。

齐亮离开的头一天晚上,他们两个在小屋里,叽咕了多夜深,不知说些什么。第二天齐亮走了,秀英牵心挂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过了几天,她忽然对我说:“我要去找齐亮。”

我说:“你不是党员,怎么找他呢?”她说:“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我要跟他去干革命。”

我莫奈何了,只好让她去重庆找齐亮。她欢天喜地地到重庆去了,一去便再也没有音信。

1948年4月,因重庆党组织市委书记刘国定叛变,特务在各处抓人。我为此搬了家,也不知秀英怎样了。

那年6月,我到已搬到香港的上海分局钱大姐处汇报工作。一个月后,我从香港返回四川。路过重庆时,我设法找到罗广斌(小说《红岩》作者),才知道重庆党组织被破坏的详细情况,也知道齐亮和秀英没有被捕。

罗广斌跟我回成都避难。不久齐亮和秀英也逃到成都,找到了我。我才知道他们两个已经结婚,秀英也已经入了党,和齐亮一块儿做党的工作。齐亮说他冒着很大危险,紧急疏散一批党员后才到成都来避难。我把他们安排到温江中学教书,却因有特务去中学查问,他们又走避成都。我为他们找好了避难去处,却不知道叛徒刘国定由特务押着,天天在街上转悠,抓重庆逃到成都的地下党。后来听说齐亮上街被刘国定撞上了,当场被捕。特务由从他身上搜出的身份证上得知他的住处,赶到那里抓了秀英。后来又听说,秀英打扮成一个无知识的乡下女人模样,特务看得并不紧。那院子的主人安老太太是我们联络站的人,她叫秀英上厕所时,可以从厨房小门走掉。秀英却不理会,只管收拾衣物,说要去找齐亮,是死是活要跟齐亮一起。结果特务把他们两个抓回重庆去了。两人在重庆快解放前的渣滓洞大屠杀中英勇牺牲。

重庆解放前夕,罗广斌等人逃了出来,我们不久见了面。广斌说齐亮入狱,表现非常英勇。一进去特务威胁他说,两条路,一条自首,放他走人,一条马上枪毙。齐亮站起来就往外走,特务惊问他干什么,齐亮说:“你们不是说两条路吗,我走第二条,你们执行吧。”把特务都惊呆了。广斌说,特务们认为对这样的共产党人,动什么刑罚都是白费劲。所以齐亮入狱快一年,直到他走上刑场,没有被审问过。他在狱中还写了《支部工作纲要》,组织难友过“组织生活”。

广斌说,在狱中能听到解放军的炮声了,大家都高兴,齐亮却说他要上路了。果然,特务叫他出来,对他说换个押他的地方。齐亮知道他的大限到了,从容地走向刑场。秀英是在狱中集体大屠杀时被杀害的。

时间过去了60年,广东作家吕雷和几个作家到重庆出差。吕雷临走前,他的父亲吕坪告诉他:“你有机会到重庆,一定要去歌乐山烈士陵园,一定要找到齐亮烈士的塑像,向他叩拜,默哀致敬。”吕雷这才知道,新中国成立前,他的父母曾在重庆做地下党工作,由于叛徒出卖,特务已准备逮捕他们。是齐亮冒着巨大的危险,赶在特务前面找到他们,叫他们马上离开。如果不是这样,吕雷的父母甚至整个支部的人都会被捕牺牲。齐亮当时已经清楚地知道,特务正在四处抓他,然而他为了救出其他同志,不惜冒生命危险,在千钧一发之际,救同志于危亡。

吕雷到重庆后,在歌乐山烈士陵园专门找到齐亮塑像,向他叩拜,告诉他,通知到的同志都平安转移了,他的父母活了60年后,一直念念不忘救他们的烈士。为此,吕雷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说,没有齐亮舍身救人,就没有他的今天和其他许多人的今天。吕雷问,这是一种什么力量,使得烈士们视死如归?是信仰,是坚定的革命信仰。

《光明日报》的编辑把这篇文章转给了我,我后来写文章说:“人无信仰,生不如死。”我把这8个字写成书法作品,由《光明日报》刊登在副刊上。

(摘自人民出版社《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