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绅化:杀死一座美国城市
2022-12-29彼得·莫斯科维茨\\文吴比娜赖彦如\\译
对纽约的穷人来说,缙绅化不是一种社区特质无形的改变,而是他们真切面对的群体驱逐、金权暴力,还有悠久在地文化的消失。
当我大学毕业回到纽约,我发现自己同时属于两种族群:被驱逐的弱势人群,以及驱逐别人的中上阶层精英。我在纽约西村长大,离著名的加拿大记者和社会运动者简·雅各布斯在1961年写下城市巨著——《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的地方,只有几街之遥。简·雅各布斯在400页的篇幅里,探讨纽约西村的魅力从何而来——那小而有变化的街道景观,多样化职业、阶级与种族的居民,文化上的多样流派。简·雅各布斯认为,美国的每个城市都应该借鉴西村,借由创造小店家而非大卖场,以小型街道取代大条马路,鼓励多种尺度的公寓和住宅形态,而非大型的集合建案。
但当我从大学毕业,西村跟简·雅各布斯笔下自由平等的乐园已大不相同。过去我家至少每周会订一次外卖的中国餐厅已经关门,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银行。我哥哥高中打工的录像带店,变成了每次只展售几件昂贵单品的精品服饰店。周边街廓原本中等人家的住屋,变成了高昂的房产。布里克街一度沿街都是古董小店,现在已经被一些大的连锁品牌商店取代。
如今,那些充满我儿时回忆的建筑中,矗立的是我们闻所未闻的财富象征。与我父母家一街之隔、美国明星建筑师理查德·迈尔设计的3栋玻璃大楼拔地而起,高不可攀。在我旧居的对面,一个原本由艺术家经营的旧仓库工作室,上面加建了一栋粉红色的公寓,被重新命名为“朱壁宫”,2008年开放出售时,每间公寓的售价高达2500万美元。
我父母住的大楼也不一样了。人们进出不再为彼此拉住大门,在电梯里不再互相打招呼。我不再认识我们的邻居,开始对大楼里经过的每个人面无表情。那种社区感——西村之所以让我和父母觉得有家的感觉,50年前给简·雅各布斯带来灵感的魅力,已经消失了。
从1961年到现在,或者说,从1980年代我父母开始搬到这个小区到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简·雅各布斯所描述的西村已不复存在,而新的西村看起来像是旧西村的游乐园版。好多人都走了,因为负担不起涨到天价的房租而被迫搬走。现在西村一间普通单间公寓的月租大约是4000美元。简·雅各布斯原本的小屋子现在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办公室。西村也不再像以往那么族裔多元了——现在有90%的居民是白人。在曼哈顿地区,西村在居民族群多元性上只比上东区好一点。
对于像西村这样的改变,纽约人一般会抱怨这样的小区“不酷”了。但对简·雅各布斯来说,像西村这样的地方不只是酷而已,它们的存在证明城市可以不需政府干预而自我运转,无须太多外力帮助就可以达到平衡。
简·雅各布斯提出:这些小店家、吸引艺术家和作家的便宜租金、长短不一的街廓,以及多用途混合的分区政策,让西村的街道成为观看人来人往的好地方,也让社区成为一个亲密的系统。多样性的建筑,从高级华厦到旧出租屋,意味着一群多样的人可以负担不同的租金从而入住同一个社区,不会因为收入多寡、族裔背景而被区隔。
一度昭示着多元平等最佳楷模的西村,如今变成全美最昂贵、纽约族群最单一的社区,这对美国城市的未来来说意味着什么?而那些被迫离开这个新的西村的人们,他们又怎样了呢?
当我决定搬回纽约时,我知道西村已经贵到无法入住,我开始在别处寻找住处。很快我就发现,对于一个年轻记者来说,曼哈顿的单间公寓还是太贵,所以我开始往外围的市镇找。有一年的时间,我跟我的男友住在皇后区的艾斯托利亚,然后是布鲁克林区的贝德福德-斯泰弗森特,然后是威廉斯堡和布什维克。
每一处我都感觉到类似的事情正在发生,只不过我身处的是角色的另一方。同一个小区里,好像有两个世界在彼此推挤——一边是我和朋友会去的商店、酒吧、餐厅,另外一边是当地更早的老居民会去的店。我看到我的新邻居们脸上皱眉的表情,我想象他们的感觉,和我父母在西村看到新面孔时一定很像。
一开始这些变化看起来新奇而古怪,我难以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事物在改变,关系在紧张,但却难以具体描述。往布鲁克林区深处搬迁的白人朋友尽管略感不安,却也没有其他选择。我知道发生在纽约的事只是冰山一角,只要看看路边街廓每年的变化你就能感觉到它无所不在。但这些事却没有言语可描述。渐渐地,当人们抱怨新纽约的改变时,有个词开始在报章杂志、社交网站、酒吧闲谈里流传:缙绅化。
到了2010年,每个人都听过这个词,没有人有办法精准地定义它,但这个词却足以描述所发生的事:老居民搬走、在地文化消失、财富和白人开始涌入纽约小区。我看到的景象和听到的一手、二手故事开始形成一个完整的画面:朋友们离开纽约,搬到奥斯汀、费城或洛杉矶;小区里的杂货店和洗衣店倒闭,取而代之的是银行、搬入的新邻居;在募款平台上人们寻找租屋的法律协助、租金协助,这都是缙绅化这个词所描述的现象。
某种程度上,我也是这种变化的受害者,我从小长大的小区贵得让我必须搬走,但我知道自己的处境也还算不错,在布什维克或者贝德福德-斯泰弗森特走一圈就知道,从一个街廓到另一个,看到那些正在翻新的老旧残破的公寓楼,看到它们封死的窗户和门前售出的招牌,我知道这意味着老居民被逐出了。对纽约的穷人来说,缙绅化不是一种社区特质无形的改变,而是他们真切面对的群体驱逐、金权暴力,还有悠久在地文化的消失。
但我看到所有缙绅化的报道都在关注社区里的新兴事物——高级的比萨店、咖啡店、嬉皮士的潮店。就某方面来说这很合理,你很难报道一些空洞、已经消失的事物。报道新的比报道那些被移除的东西容易多了。但终归来说,这就是缙绅化:一个社区、城市、文化上的空洞。某方面来说,缙绅化像一个伤口,一个由流入城市的大量资本所引发的破坏而造成的创伤。
缙绅化不是由个人的行动造成,它基于美国数十年来种族歧视房屋政策下的系统性暴力,否定有色人种,特别是黑人跟美国白人一样取得房屋、获得同等财富地位的权利。如果不是因为根深蒂固的不平等,缙绅化无法发生,如果我们都是平等的,就不会有驱逐别人的精英,也不会有被驱逐的弱势群体,不会有坏人和受害者。
美国关注财富创造与扩张更胜于人民福祉的政治系统(我称此为新自由主义),也无可避免地导致了缙绅化。当联邦政府对于房屋、交通、各种公共服务的投入减少,美国城市被迫依赖本身税收去负担基础服务,而城市的税基越高,就越容易支付这些服务,这意味着城市会积极吸引有钱人,将穷人推开(这是城市的财政缺口),而这些年来大多数城市似乎更加倾向于后者。
缙绅化是20世纪后期席卷并改变美国城市最重要的现象,但我们往往只是在细节层面去讨论它。每个星期都有一些关于“下一个布鲁克林”“下一个威廉斯堡”的文章,“嬉皮士”成为描述美国城市重大改变的缩写。2011年,“美国的嬉皮士化”登上了国家公共广播频道的头条标题。《纽约时报》旗下的T杂志有一篇《布鲁克林:一个时尚品牌》,详细描述了世界各地“布鲁克林化”的现象。因为太过滥用“布鲁克林化”这样的描述,编辑菲利普·科比特甚至在2010年惩处了新闻室对“嬉皮士”一词的过度使用,并且在2014年禁止将“布鲁克林化”随意套用在各处。
如果我们希望逆转这个过程——希望在美国城市改变的过程中,低收入的人能留下来,建造我们城市的劳工不用被迫迁移到城市的边缘,被推向交通不便、设施不足的地区,我们就必须了解实际发生了什么。
当我们把缙绅化想成是某种神秘的过程,我们只能接受它的结果:无数个家庭被迫搬走,文化被摧毁,每个人的经济生活更加窘迫。
(摘自山西教育出版社《杀死一座城市:缙绅化、不平等与街区中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