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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子夜》中的“媒介”因素

2022-12-28刘世浩

齐鲁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子夜茅盾媒介

刘世浩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作为我国1930年代现实主义小说的代表性作品,《子夜》一出版便备受关注。自此以后,学界围绕《子夜》展开的讨论,层出不穷。从作品发表之初“左翼”评论家视其为“不只是在这一九三三年间是一部重要作品,就在五四后的全部的新文艺界中,它也是有着最重要的地位”[1]210“中国第一部写实主义的成功的长篇小说”[2]226;到八九十年代“重写文学史”过程中将其视为“一份高级形式的社会文件”[3];再到近些年一些研究者从“审美”“人性美”的角度重新对《子夜》进行评价——可以说,关于《子夜》的评价史十分典型地反映出了我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与时代社会互动的基本态势①。

然而,回顾以往研究成果,大多以社会历史、文学思潮或者文学史等角度作为考察的重点,而对于《子夜》中的“媒介”因素进行较为详尽的论述,则尚未出现系统性的研究成果。20世纪90年代,日本学者铃木将久以人物之间所展开的“交流”作为切入点,较早对《子夜》中的“媒介”因素进行了考察。但是,铃木将久主要是从人物之间进行交流的语境方面,对“电话”“电报”等媒介因素进行了分析,并未扩大到文本中的其他“媒介”形式[4]。最近几年,随着媒介研究在文学研究领域的逐渐升温,出现了一些分析《子夜》中“媒介”形式的针对性研究成果②,但此类研究亟需进一步完善。事实上,《子夜》中大量出现的“媒介”因素以及由诸多“媒介”所构成的独特“环境”,不仅仅是价值无涉的工具与背景,这些“媒介”与“环境”以及与此紧密相连的“信息”形式,无不具有意义生产的功能,这就使其与文本叙事逻辑相互缠绕在一起,并与金融资本一道,共同构成了《子夜》叙事维度的多重样态。沿着这一思路对《子夜》中所描写的种种“媒介”“环境”以及由此产生的“信息”等因素进行考察,梳理出这些因素是如何参与到了小说文本的叙事过程中,并最终传达了作者透过此类描写所传达出的对现实的批判意识,便能够为解读《子夜》提供一个全新的观察视角。

一、《子夜》中出现的几种“媒介”及其叙事功能

在阅读《子夜》的过程中,我们很难想象,如果让吴荪甫坐在人力车而不是“一九三〇年式的雪铁笼汽车”上来往于上海各个场所会是怎样一番场景;同样难以想象的是,如果没有“电话”“电报”这样的通讯工具的出现,以吴荪甫为代表的民族资产阶级和以赵伯韬为代表的买办资产阶级之间的争斗,以及他们与军政界人物之间的种种“交易”将如何进行。显然,“媒介”因素在《子夜》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可以说,尽管从文本中呈现出的人物与事件本身来看,其时代特征已然十分明显,但是,如果离开了这些“媒介”因素的点缀,我们同样无法确认《子夜》所描述的具体故事情节是如何在特定历史环境中逐步展开的,更无法准确把握故事发生的“环境”与人物命运之间的具体关系。因此,有必要将这些“媒介”本身作为研究对象,考察它们与文本之间的内在关联。

(一)“媒介”信息的虚与实:报纸、电报与电话

报纸这种“媒介”在《子夜》中的叙事作用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作为传达“信息”的主要载体,报纸可以使人了解到当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关于战争的“信息”[5]38,还是关于公债市场的“信息”,无不成为人物采取行动的重要依据;另一方面,刊登在报纸上的种种生活信息、商业广告等内容[5]31,共同构成了小说中人物活动的整个“信息环境”。然而,在《子夜》中出现的“报纸”并非中性的“媒介”,报纸上所登载的内容的真实性同样值得怀疑:“满脸黑汗在这柏油路上喊卖各式各样‘快报’的瘪三和小孩子,也用了各式各样的声调高叫着各式各样矛盾的新闻。”[5]364

在传递“信息”方面,“电话”与“电报”在小说中的作用同样值得关注。瞬息万变的公债市场和战场的动态紧密相连,而这些消息又借助“电话”与“电报”这些“媒介”工具及时传递给吴荪甫、赵伯韬等人,这又影响到他们接下来的一系列应对举措。因此,当黄奋将前线传来的军事电报告知吴荪甫他们之后,立刻引起了他们紧张的情绪,并开始商议化解危机的对策:“幸而消息得的早。上次张桂军退出长沙的当儿,可不是我们早得消息就挽救了过来么?”“那么,我先打一个电话找陆匡时来,——谋事在人;我们花一个草头,也许可以提前两天。”[5]378-379另外,在第十章中,当吴荪甫得知雷参谋从天津传来电报时,几乎在一瞬间,他的思绪迅速转向了自己的生意,随之在脑海中引起了一系列的疑问和应对计划。这一系列的举动,无不由“电话”“电报”这样的“媒介”因素所引发,而人物的举动又进一步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可以说,“报纸”“电话”“电报”等“媒介”在文本中显然已经具有了某种独立性,它们不仅承担传播信息的功能,同时也成为人物行动的推动力量。不过,“电话”与“电报”在传达“信息”方面与“报纸”一样,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壮飞!你相信外边那些快报么?那是谣言!……请问他们那些电报哪一条不是肚子里造出来的!”[5]353

可即便如此,对于“双桥镇”这样的乡村地区的农民来说,由于交通闭塞、经济落后等因素,那些真假难辨的新闻消息,他们往往也无法及时获取。这无疑加剧了中国现代社会的分裂:生活在都市的人们可以十分便利地获得每日发生的新闻,也可以及时获得瞬息万变的金融市场的交易信息,因此能够在这个逐渐趋于“现代”的都市中不断进行投机活动,以便从中渔利;而作为中国社会主体力量、生活在广大乡村地区的普通民众,却无法及时获取相应的信息。尽管茅盾在《子夜》中并没有明确对比“双桥镇”与上海在信息传播方面存在的差异性,但是从作品中可以看到,“双桥镇”与上海之间仿佛存在着巨大的阻隔,以至于吴荪甫只能通过费小胡子来间接获取“双桥镇”的信息,而吴公馆的年轻人们围着逃出“双桥镇”的曾家驹探听农民暴动的场景。这也从侧面表明,“双桥镇”与上海之间的信息沟通存在迟滞的情况。

(二)“时间”的意义:钟表

钟表在《子夜》中也多次出现,并成为提示人物行动的重要“媒介”。无论是吴荪甫等人对公债市场信息的把握,还是冯云卿计划翻盘时的谋划,或者在“五卅纪念示威运动”中,“钟表”都起到了组织人物行动的重要作用。这显然是一种“现代”的叙事方式,其中包含了严密的组织计划。“钟表”在这里不再仅仅是计时工具,它还制约着人物的行动,也正是依赖“钟表”提示的时间,人物的行动才表现出了不同于以往的新的特点。

媒介理论开山鼻祖马歇尔·麦克卢汉认为,“钟表”的产生改变了人们对季节、时令的观念,进而催生出一种新的时空观念。在这种时空观念中,人们不再根据自身的实际需要安排自身的活动,而是按照一种“抽象的时间”来组织自身行动[6]191。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时间”的强调使《子夜》具有了明显的“现代”气息,而对“时间”这一“现代”因素的突出也促使作者对情节的安排不再局限于以人物或者事件为中心,并且也不同于“五四”小说忽视时间层面上的人与社会之间的紧张关系,而是将“时间”作为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基本动力之一,尤其强调人物在“现代”的时空环境中组织行动的精确性。吴荪甫、周仲伟等人,无不对时间有着敏感的意识。公债市场的波动瞬息万变,无法及时、准确地掌握有效信息势必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游行示威运动同样需要借助“时间”的精确性来统一行动、扩大影响。李玉亭在小客厅等候吴荪甫时所产生的那种百无聊赖之感,恰是借由“钟表”这一“媒介”来凸显出来的:“他看看自己的表,才得五点钟。原来他在这小客厅里不过坐了十分钟光景,可是他已经觉得很长久了”[5]308。这显然是对一种“现代”时空观念的体验:突出强调客观时间的短暂和心理时间的长久,分明提示出了在这种“现代”时空观念中人物内心的焦灼状态,以至于引发了李玉亭内心的复杂体验。

同样,在第十章中,杜竹斋在和吴荪甫、唐云山会晤之后,决定为了他的两万元再冒一次险。于是,“他连鼻烟也不嗅了,看一看钟,六点还差十多分,他不能延误一刻千金的光阴。”[5]326在这里,“时间”就是金钱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特别是对那些在公债市场中摸爬滚打的投机者而言,更是如此。所以杜竹斋对“时间”的敏感也就透露出“时间”在文本中所具有的独特意义。另外,在第十二章中,当吴荪甫在益中信托公司和几个合伙人商议如何整顿手下七八个工厂时,黄奋突然闯入,并宣告了战事的发展出乎意料的迅速。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消息”使孙吉人下意识地“望了吴荪甫一眼,又看房里那座大钟,正是四点。他立刻想像到交易所里此刻也许正在万声的狂噪中跌停了板。他的心跳了,他不敢再往下想。”吴荪甫则当机立断,在紧急情况下想到了应对措施,这使得孙吉人勉强得到些许安慰。有意思的是,与孙吉人一样,吴荪甫此时也注意到了墙上的“大钟”:“吴荪甫的口气镇定些了;他皱着眉头,一边说,一边看那大钟。现在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紧急时期!”[5]378-379“时间”再次和人物的命运直接关联到了一起,并且,它时刻提醒读者注意,故事中的“时间”是和公债交易所的“信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所以当孙吉人“无意中”看到那座大钟时,他便立刻由战事的发展联想到了交易所的情况,进而联想到自己的命运。而吴荪甫虽然急中生智,想出了应对措施,但也不得不争分夺秒,企图谋求最后之希望。

除此之外,在第十六章中,周仲伟在火柴厂的生意越来越惨淡,想依靠本国经济力量避免破产风险而不可得的情况下,只有两条路可走:破产或者投靠日本人。最后他选择了后者。而促使他从与益中公司毫无结果的谈判中警醒过来,“猛然跳起来说一声‘再会’,就赶快跑了”的契机[5]523,正是他从徐曼丽口中听到了“两点钟”三个字。真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即便是投靠日本人,也同样要抓住时机,否则可能连这个机会都不会再有了。在这里,“时间”的“意义”功能不可谓不明显。

(三)都市文化“氛围”的营造:广告

在1930年代的上海,各种各样广告的出现,极大地改造了这座都市的生活文化。广播广告、橱窗广告、路牌广告、霓虹灯广告以及刊登在各类报刊上面的广告等广告形式的出现③,对营造现代都市文化“氛围”起到了重要作用。李欧梵在《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中以《良友》画报为例,专门讨论了广告对1930年代上海都市生活产生的潜在影响[7]99-104。

在《子夜》中,开篇第一段就提到了极具视觉冲击感的“霓虹电管广告”:“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5]3-4在第十一章,韩孟翔告别刘玉英之后,“慢慢地走到对面的街角,就站在那边看《字林西报》的广告牌。‘Reds threaten Hankow,reported!’”[5]332-333这些“摩登”广告给人造成的感官印象,不可谓不深刻。然而,多种多样的广告形式都是外在于人的经验的,只有当人透过“橱窗”“广播”“路牌”“霓虹灯”这些媒介形式,将自身的实际生活经验和这些“广告”结合到一起时,他才能真正参与到由“广告”所伴生出来的文化氛围之中。换句话说,这种文本现象表明,在《子夜》所描述的1930年代上海都市生活中,“广告”这种媒介已然深入到了都市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广告”无一例外都只有在人付诸“看”这一行为时,才能获得意义。

实际上,无论是“报纸”“电影”“广告”,还是“电话”“电报”,这些“媒介”形式都要求主体以“卷入”的方式参与到与“媒介”互动的过程中来,而“媒介”在被人“看”的同时也深刻地影响了人的思维方式,以此生产出特定的意义模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子夜》中的人物可以说是生活在种种“媒介”形式之中的“媒介人”,他们无法彻底摆脱彼此之间的内在关联,即使是相互对立冲突的双方,也都需要继续在这种相互关系中缠斗下去。强硬者如吴荪甫,也未能意识到其身处的“媒介环境”已然像一张巨大的网一样,将他牢牢困住,任他再怎么挣扎,身上的枷锁只会越来越紧。这或许是茅盾为什么在《子夜》中如此详尽地描写三十年代上海的种种“现代”事物的根本原因——正是由于他意识到了“媒介”在文本叙事过程中的重要作用,所以才会将其全盘描绘出来,以此来提醒读者,“媒介”因素已经溢出了工具与背景的范畴,参与到了文本叙事过程中来。

二、“媒介”与“环境”的共生关系

简单地将《子夜》中的“环境”描写看作是故事发生的背景,并不能真正指出这种描写与文本意义生成之间的深层关联,只有从“环境”本身出发,将其作为具有独立品格的意义生成空间,或许才能为解读《子夜》的意义生成机制提供不同的视角。同样地,如果从一般意义上分析《子夜》中的“环境”描写,而忽视这种“环境”中种种“媒介”在重构人的主体意识层面的作用的话,那么,这种分析也无法捕捉到小说中“环境”描写的深层意蕴,而这种深层意蕴正是茅盾艺术独创性的重要体现。只要看看茅盾在1930年代前后发表的一系列评论文章和理论专著便可发现,他以极其敏锐的艺术感觉,意识到了“媒介”与“环境”之间的共生关系。

在茅盾出版的两个讨论文学创作的理论专著中,对“环境”的分析都被列为重点讨论的对象。在1928年8月由世界书局出版的《小说研究ABC》中,茅盾曾专列一章的内容来讨论小说中“环境”的重要性,以及如何进行环境描写。在这一章中,茅盾指出:“举其荤荤大端而言,小说的环境诚不外乎时,地,自然与社会的周遭三者;若详言之,则凡书中人物之服装,房屋的建筑式,室内的陈设,用品,宴饮用的酒浆肴馔,乃至樽杯上的釉彩花纹,都包括在‘环境’的范围内,都是作者应该仔细研究的。”[8]82如此强调“环境”中的种种“媒介”在小说创作方面的重要作用,以至于连人物的服装样式、鞋帽款式、樽杯釉彩花纹等细节都不放过,足以见得茅盾对“环境”中“媒介”因素的重视程度。因而,我们便可以明白茅盾为何在《子夜》中不厌其烦地描写了“码头”“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洋栈”“洋房”“霓虹电管广告”“一九三〇年式的雪铁笼汽车”“上海总商会”“小火轮”“速率”“勃郞宁”“戴生昌轮船局”“华商交易所”“益中信托公司”等等一系列带有鲜明“现代”气息的事物——正是在由这些“媒介”所组成的时代“环境”中,《子夜》中的故事才获得了具体生动的空间场域。换句话说,这些“现代”事物本身就构成了特定语境下意义生成的时空“环境”。

此外,茅盾对“媒介”与“环境”之关系的关注,还体现在准确把握特定时代环境与文本故事之间的对应关系方面。他将那些在环境描写中出现的“张冠李戴”的现象称为是一种“时代错误”:“譬如把已经废革的制度,风俗,已经不流行的帽式鞋样引入小说内,或是把当时没有而日后始有的制度风俗服装式样引入小说内,都是一种‘时代错误’。”[8]87这种“时代错误”无疑会影响到小说的真实性。

在1936年11月由上海生活书店出版的《创作的准备》中,茅盾再次提到“环境”的重要性。他认为,“环境”描写应当和“人物”的行动统一在一起,“应该从交流的,在矛盾中发展的关系上去观察‘人’和‘环境’。”进而提出了应该“从人的行动中写出环境来”的创作主张,只有如此,才能“把‘环境’和‘人’的关系放在交互发生作用的基础上来表现”“也只有如此,‘人物’才是活的人,‘环境’才是活的环境”[9]29-30。由此可见,茅盾从来没有将“环境”处理成一种静态的、价值无涉的客观存在物,而是将其视作是与周围的“媒介”以及“人物”的行动、故事情节的开展“交互发生作用的”有机组成部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便可以理解茅盾为什么要在《子夜》中对上海的物质生活环境描写的那么细致入微——他本来就是要将人物的行动放置在那样一个“声光化电”的环境中来加以表现,以此来突出在这个被称为“东方巴黎”的大都市中,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的命运。换句话说,离开了对上海物质生活环境的描写,势必会在很大程度上削弱《子夜》的艺术丰富性。

实际上,早在发表于1922年8月的《文学与人生》这篇文章中,茅盾就已经意识到了“媒介”因素在“环境”描写中的重要意义:“我们在上海,见的是电车、汽车,接触的可算大都是知识阶级,如写小说,断不能离了环境,去写山里或乡间的生活。”[10]308这里的“电车、汽车”等“现代”事物显然充当着特定“环境”中的“媒介”。此后,在《玉腿酥胸以外》(1933)、《电影发明四十周年》(1936)与《对于时事播音的一点意见》(1938)等文章中,茅盾分别对“电影”“广播”等“媒介”形式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尽管这些文章有“劝导”的意味,但这也从侧面表明,茅盾在1930年代前后对文学艺术领域之内的“媒介”因素所给予的关注程度之深、之广,是具有其独特意义的。

另外,在写于1933年4月的《机械的颂赞》中,茅盾指出了“机械”在现代社会中的重要作用:“现代人是时时处处和机械发生关系的。都市里的人们生活在机械的‘速’和‘力’的漩涡中,一旦机械突然停止,都市人的生活便简直没有法子继续。”尤为值得一提的是,茅盾在这篇文章中表达了他对当时的文学创作避免正面描写“机械”的写作倾向的不满:“我们现代的文艺作品却没有受到机械的影响。虽然机械在我们生活中已经霸占了很重要的地位,甚至已经在我们的意识感情上起作用了,可是我们的‘反映生活’的文艺却坚决拒机械于门外。”他认为,“机械”本身没有善恶之分,应该将“那操纵机械造成失业的制度”和“机械”本身区别对待。并且,他对将“机械”纳入到文学创作中来的做法持乐观态度:“也许在不远的将来,机械将以主角的身分闯上我们这文坛罢,那么,我希望对于机械本身有赞颂而不是憎恨!”[8]454-456显然,在茅盾看来,对“机械”进行文学描写,并不意味着以一种“价值无涉”的态度表现“机械”本身,而是需要作家深入到社会生活内部,通过观察、分析“机械”对社会生活带来的实际影响,得出切合实际的结论。此外,对“机械”进行文学描写,同样不意味着仅仅将“机械”视为一种客观存在物,更应该发现“机械”本身所具有的属性给文学创作带来的多重影响。这类观点清晰地表明茅盾在1930年代对种种“媒介”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有着十分敏锐的洞察力,而这种洞察力的现实基础,无疑离不开当时物质生产水平的发展。

从统计资料来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从1912-1920年,中国现代工业的增长率达到13.8%(这样迅速的增长,只是在1953年至1957年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才再度遇到)。”并且,“1928年登记的120家纱厂中,有47家是在1920年至1922年间建立的。”这一时期,上海及其附近“机械制造业的进步最惹人注意。”[11]737-738而在1928-1931年间,厂矿企业的发展势头更是超过了“黄金时期”的1914-1919年。其中,新开办的厂矿企业662家,资本总额达25441万元,远超1914-1919年间新增的379家,资本总额8580万元[12]435。由此可见,“机械”以及与此相应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实际上构成了茅盾在《子夜》中试图营造的时代“环境”,在这种情况下,“机械”既具有“媒介”的属性,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环境”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媒介”与“环境”在1930年代所形成的共生关系,以及这种共生关系所培育出的文化氛围,实际上包含了茅盾对中国现代历史进程的深刻思索。

三、“媒介”描写的政治隐喻

上文提到,茅盾在《子夜》中对各种“媒介”因素的描写的目的不仅仅是将其作为故事发生的客观背景,而是赋予这些“媒介”因素特定的叙事功能,从而传达了他对1930年代社会现实的深刻思索。通过对“媒介”叙事功能的强调,茅盾得以窥探1930年代在资本主义力量控制之下的上海所呈现出的畸形繁荣的背后,潜伏着更大的危机。这种危机无疑与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及其携带的意识形态有关。

考察《子夜》中“媒介”描写的政治隐喻之前,有必要对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进行简单梳理。在1930年代的上海,资本主义对我国经济、社会的入侵开始借助金融资本的手段来实现对经济以及文化进行同化的目的,一个显著的标志就是现代金融行业的迅速崛起。1917—1923年,上海及其附近一带地方,工业以及机械制造业获得了长足发展。这就促进了新式银行的兴起:“仅在1918年和1919年两年,就创办了96家,其中大多数都与政府当局保持有密切联系。……另有十多家新式银行,大部分设在上海,纯粹是商业经营”。此外,股票、证券、期货等交易所开始在上海大量出现。“到1921年末,上海共有交易所140家”[11]739。这就为“金融买办”阶级的兴起提供了现实依据,而“‘金融买办’这个特殊的行业充当了资本主义通过金融对其扩张地实施监控与控制的工具。”[13]103在《子夜》中,赵伯韬无疑就是这样一类人物形象的典型代表。实际上,赵伯韬只不过是“金融资本”操纵下的一枚棋子,“金融资本”本身才是故事的真正“主角”。捷克汉学家雅罗斯拉夫·普实克在研究中发现,“美国资本对中国的渗透,世界经济危机,日本工业的扩张”等因素才是《子夜》中“真正的演员”,而作品中的人物只不过是作者借以表现这些“真正的演员”的力量的道具,“在用不着的时候再把他们踢到一边去”[14]144。

从某种意义上说,“金融资本”在1930年代的上海已经获得了超越自身经济属性的意义生产功能,即作为资本主义入侵中国经济的有效方式,“金融资本”开始展现出其“媒介”的属性。而正是由于金融资本力量的渗透,使得投机热潮在1930年代的上海蔚然成风。在《子夜》中,无论是“华商交易所”,还是“益中信托公司”,都可以看作是这种金融资本力量的实体转换。而小说中的主要事件,无不与这些金融机构息息相关。因此,“华商交易所”和“益中信托公司”这些金融机构实际上在投机者之间起到了“媒介”作用,而这些来自不同行业、不同地域空间的投机者又勾连起更大范围的社会群体与经济力量,进而形成一个较为庞大的金融关系网络,这种关系网络是如此之庞大,以至于双桥镇地主冯云卿也一步步陷入其中,直至倾家荡产。这也就揭示出金融资本力量之强大,已经渗透到了观念最为陈腐的乡下土财主的思想意识中。

在这种时代语境中,吴荪甫看似手腕强硬,但不管他如何运筹帷幄,却最终难以逃脱金融资本的控制。他为了摆脱对金融市场的依赖,联合了几家大大小小的企业成立益中信托公司,借以重整旗鼓。但是他没有意识到的是,这种小范围的金融机构根本无法与背后有帝国主义势力支撑的整个资本主义金融体系相抗衡。反讽的是,“益中信托公司”作为金融机构,它原本就是内在于金融资本逻辑框架之内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吴荪甫的努力注定难以摆脱失败的结局,只不过从媒介角度对这种结局加以分析,可以更为清晰地看出“金融资本”所具有的“媒介”属性。有研究者认为,《子夜》中关于金融资本的描写实际上提示出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虚幻性,这种虚幻性增强了金融市场的发展势头,却在资产阶级与劳动者之间产生了深刻的矛盾——资金越来越集中在银行、公债市场这些金融机构,资本家用以促进生产和保障工人收入方面的资金则越来越少[13]103。这种虚幻性表明,在金融资本环境下,民族资产阶级要想摆脱金融市场的控制,使中国工业发展壮大,几乎是没有任何希望的,而在经济独立的基础上培养具有思想独立品格的主体,更是无稽之谈。茅盾让雷厉风行的吴荪甫败得一塌糊涂,就极为深刻地指出了这一点。即使是“金融买办”赵伯韬,也只是作为帝国主义手中的一枚棋子,根本不具有独立的主体性。从这个角度来看,吴荪甫和赵伯韬只是立场不同而已,二者实际上都对中国经济独立形成了威胁(吴荪甫对小企业的吞并、对工人的镇压都表明,在经济利益面前他和赵伯韬没有实质性的区别)。这也是为什么有的学者认为《子夜》中所构建的都市生活更像是“舶来品”与“乌托邦”[15]68。

但是,这仅仅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方面是,按照茅盾最初的创作计划,他本来是要写出中国革命在乡村和城市的对照,也就是说,他对民族资产阶级的描写,实际上是要以他们所选择的道路之不可行,来反衬出只有进行以工农为主体的无产阶级革命,才能彻底改变帝国主义对中国的控制。因此,《子夜》中对金融资本及其运作逻辑的描写并非是将其作为价值无涉的“环境”,而是在人与这种“环境”的互动关系中,寄寓了作者对“民族—国家”未来的想象。所以说,对金融资本控制下的上海进行详细的“环境”描写,一开始就是内在于作者的叙事框架之内的有机组成部分。而这些“环境”描写背后所透露出的,不仅仅是茅盾作为一个出色的写实主义小说家对1930年代的上海以及周边村镇的详细描绘,同时也表明一种全新的“革命史观”逐渐浮出水面。他通过这种“环境”描写,将他对中国革命的思考嵌入到对以吴荪甫为代表的民族资产阶级的刻画当中,以详细的“环境”描写来证明,自晚晴以来颇为盛行的“进化史观”早已危机重重。在充斥着“现代”事物的“环境”里,人不可避免地卷入了时代与历史的维度之中,在这个过程中,人的主体性追求同样被卷入其中。无论是吴荪甫、赵伯韬等资本家,还是双桥镇的老百姓,或者以何秀妹、张阿新、朱桂英为代表的工人群体,都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速,被深深地卷入到资本主义经济的逻辑框架之中。因此,如果仅仅把《子夜》中的“现代”事物视为是价值无涉的中性因素,无疑将会忽略其“媒介”属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茅盾在《子夜》中对种种“媒介”因素的描写实际上包含着他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强烈批判,同时也传达出他对颠覆这种社会秩序的革命力量寄予厚望。

四、结语

从社会历史角度出发,考察茅盾在《子夜》中表达出的对人生与社会现实的深刻思考固然重要,但同样重要的是,《子夜》中所涉及到的种种“媒介”因素以及由这些“媒介”因素形成的时空“环境”,在文本叙事过程中所具有的意义生产功能。与其说茅盾是想通过这种描写方式描绘出一幅关于1930年代上海有头有尾的画卷,不如说这种描写方式表现出他试图利用这些“媒介”的拼接,来制造出一种“氛围”,在这种“氛围”中,人物的一切行动都显得浮躁不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极其不稳定(如刘玉英、韩孟翔的两面派性格,冯云卿对待女儿的态度,杜竹斋的倒戈等等都表明了没有什么关系是稳定不变的)。在这个“媒介”与“信息”的世界里,人与物都不再是其本源意义上的存在物,而是充当某种工具的角色。或许可以说,经由各种“媒介”所传递的“信息”才是《子夜》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它不仅左右着各类人物的行动,它还借助种种“媒介”形式,提示文本内部力量之间的矛盾与张力。但是这并非西方资本主义经济环境中人与物的“异化”,而是充满了各种力量的缠斗。这种缠斗最典型的表现就是,以吴荪甫为代表的民族资产阶级尽管劣迹斑斑,但他们至少还有一个最基本的价值诉求,即兴办民族工业。这就使得他们的反动行径背后又包含着一定程度上的积极因素。而工人阶级通过借助印刷“媒介”的力量,逐渐发展壮大,反过来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构成了巨大威胁。因此,尽管上海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现代意义上的“媒介环境”,但是茅盾在《子夜》中通过对种种“媒介”因素的描写,最终的目的却是要让读者认清充斥在这个“东方巴黎”都市空间中的虚幻性与反动性力量。

另外,从“媒介”角度出发,我们还可以看到资本主义在现代中国发展过程中存在的深刻悖论之处:被卷入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之内的“双桥镇”农民,却始终在某种程度上被排斥在“现代”文明社会之外,他们不但无法保障最基本的劳动报酬,而且他们无法及时获取有效的“市场信息”。推而广之,正是由于农民无法及时获得足够有效的“市场信息”,才会出现“丰收成灾”的怪事。这种横亘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的隔阂,很大程度上与金融资本在城市中的畸形繁荣密切相关。在帝国主义借助金融资本对中国社会方方面面进行控制的过程中,对信息传播媒介的控制显然加剧了中国现代社会的分裂态势。因此,茅盾在《子夜》中对种种“媒介”的描写,实际上触及到了中国革命的一个重要议题,同时寄寓了茅盾的“民族—国家”想象:身处于这样一种社会现实中,只有从经济和思想两个层面上彻底摆脱帝国主义的控制,现代中国才有可能获得独立自主之品格。

注:

① 参见妥佳宁.“高级形式的社会文件”何以妨害审美?——关于《子夜》评价史[J].当代文坛,2018(4);吕周聚.人性视野中的《子夜》新论[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1)。

② 参见夏芊芊.《子夜》中的媒介生活研究[D].济南: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李京京,张晓东.论电灯在《子夜》中的叙事作用[J].安徽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8(4)。

③ 茅盾本人就曾在报纸上登过“寻人”广告。参见钟桂松.茅盾传[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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