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亭亭对中国故事的“反记忆”式重构
2022-12-28孙明明徐文培
孙明明 徐文培
(1.黑龙江大学 西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2. 大庆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712)
0 引言
华裔美国作家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1940年10月出生于美国加州,1962年毕业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后担任该校名誉教授。2008年,她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之杰出文学贡献奖,成为华裔美国文学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她创作的三部颇具影响力的作品《女勇士》(TheWomanWarrior:MemoirsofaGirlhoodAmongGhosts)、《中国佬》(ChinaMen)和《孙行者——他的伪书》(TripmasterMonkey:HisFakeBook)确立了她在美国文学史上的一席之地。1976年,她创作的第一本书《女勇士》付梓出版,这部集自传、历史、小说和神话于一身的作品,荣获了美国国家书评人协会奖,并被《时代》杂志评为十大非小说类图书之一。如果说《女勇士》关注的是华裔美国女性的生活,《中国佬》则聚焦华裔男性在美国的经历。继这两部风靡美国文坛的作品之后,汤亭亭于1989年首次以小说家的身份亮相,出版了小说《孙行者》。它以20世纪60年代的旧金山为背景,讲述了一位时髦、沉迷于文字的第五代华裔诗人、剧作家惠特曼·阿辛的身份探寻之旅。这本书同样获得好评,并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占据一席之地。“讲故事”是这三部作品中最为常见的写作形式,但是她却以一种“反记忆”的方式重构故事情节,改写人物形象。不仅如此,她以复调的、多重叙事方式将幻想和现实交织在一起,并不断打破甚至颠覆记忆中的中国故事图像。
虽然生在美国,长在美国,在她成名之前也从未到过中国,汤亭亭却巧妙地将美国华裔铭记于心的中国故事根植于作品之中:《女勇士》中的母亲是个循循善诱的讲古行家、《中国佬》中的曾祖父是个永不止歇的话匣子、《孙行者》中的惠特曼则是一个文思敏捷的高谈雄辩者。通过这些人物以及他们的故事,汤亭亭想要突出“讲述”这个概念,并以此来传递一个信息,即美国华人必须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讲述中国故事、描述中国、述说中国文化是其文化表达的话语策略,也是她努力寻求身份建构的重要手段。她大量借用家族故事、民间故事、神话传说抑或是文学经典,但同时,她又故意将这些记忆中的故事修改、重写、移植,甚至是改造。虽然立意于文学创新,但她的这一做法仍饱受争议,她常被批评为“过分夸大女性压迫,强化种族主义成见,以虚构中国传统故事来吸引西方眼球”。批评家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论曾提出:“任何一篇文本的写成都如同一幅语录彩图的拼成,任何一篇文本都吸收和转换了别的文本。”(蒂费纳·萨莫瓦约,2003:4)内置于汤亭亭作品中的中国故事就是这些“别的文本”,而对故事多元性重述以及反记忆式重构策略,是对她如何讲述、吸收和怎样转换“别的文本”这一追问的解答,也是使得她的创作大获成功的“玄机”所在。
1 多元性——重述中国故事的范畴意识
要弄清楚汤亭亭“如何讲故事”,首先要厘清她“都讲了哪些故事”这个基本问题。汤亭亭自己曾用“讲故事”(talk story)这个词来描述一种中国人或华裔美国人记忆中的口述历史、神话、家族史、睡前故事或成长教育故事的传统,它们世代相传,是家庭和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Medoff,1991:257)。可见她的故事涉猎范围广,类型多元化,不仅包括无名的姑妈、前去赶考的父亲和充当劳工的祖父、曾祖父等家族成员的经历,也涉及蕴含历史背景、文化要素、民族精神的中国民俗故事或神话传说,如花木兰、蔡琰、杜子春、林之洋,还有关公、八仙、孟姜女、后羿、女娲、牛郎织女,以及形形色色的鬼等(康兆春 等2011:58)。虽然五花八门,琳琅满目,但大致可将这些故事划分为以下三类:
1.1社群口述故事
社群口述故事是一种口头讲述故事的形式,指由家人、朋友等社群成员凭借记忆,口口相传的故事或事件。这些故事具有典型的群体性特征,并非被大多数人所熟知,因而往往缺乏故事或事件的溯源性,也充斥着极大的个人演绎成分。它们不仅是汤亭亭了解中国历史、文化的重要途径,也赋予她创作的灵感,成为她故事重述的重要原始素材之一。
汤亭亭的作品涉及几代华裔美国人的历史、家族变迁,亲人、朋友的轶事,也是对华裔族群生活的重新叙述或重新演绎。小说《中国佬》以“中国来的父亲”“檀香山的曾祖父”“内达华山脉中的祖父”以及“其他几个美国人的故事”为叙事章节,重述了父亲的出生、童年、工作,父母如何来到美国生活的传奇故事,曾祖父们在夏威夷的生活和磨难,以及祖父在修建太平洋铁路时惨遭剥削的辛酸史。这俨然是通过讲故事来重述的一部家族史,也好似一部华裔美国人的回忆录。
与此同时,作者也通过这些故事来揭示或影射一个时代的特征,那些旧中国所经历的愚昧、无知,人们思想、行为的迂腐和落后。作为故事原始叙述者之一,母亲为实现“教育目的”总能讲出千奇百怪的奇闻逸事。在《女勇士》的“胡笳怨曲”章节里,割舌筋、月食的时候要敲锅盖吓走蛤蟆、通过“叫魂”的方式来安抚被吓到的小孩,以及扫地扬尘会带来霉运是因为扫帚中住着扫帚星等,都是她们记忆里顺手拈来的“教育故事”。母亲心中最具“教育意义”的“无名姑妈不可为人知”的故事,被作者施以重墨,并在《女勇士》的开篇章里向读者讲述。母亲偷偷把家族的八卦或“丑事”讲给孩子们听,是劝诫,是警示,是希望他们足够聪明,从而去走一条万无一失的道路。也正是这些从母亲口中常听到的故事,为她的创作提供了无限可能。
但是,批判并不是汤亭亭中国故事重述的唯一向度,也不像一些评论家所说的那样,“只读到被丑化的中国形象或蒙昧思想”,或者可以说,她未曾忘记弘扬和赞美。“头悬梁、锥刺股”是对其父不畏辛劳的学习精神的褒扬。母亲“斗鬼”则刻画了中国女性勇敢、大胆以及富于反叛精神的品质。在“巫医”一章里,作者完全打破人们记忆中鬼故事叙述的框架结构,一改刻意制造的鬼魅狰狞,通过描写母亲大胆破除对鬼神的恐惧,扭转了对中国女性形象的传统认知,展现出多重性格下隐匿的东方女性形象以及文化符号表达。在成长的岁月里,汤亭亭听到的是一个个“家长里短”式的故事,零散且杂乱,但她将这些故事进一步审视、理解、整合、创新构思,并以反记忆的故事叙事架构重述,使得其内涵意指得到进一步延伸。
1.2神话传说故事
汤亭亭也将中国民间故事、神话传说作为故事重述的重要资源。相对于第一类口述故事而言,虽然这些故事也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口述性特征,但这些故事已被更大范围群体所认知,在其传播过程中,人们对其内涵或价值表达已经达成某种共识。因此,神话传说故事以其普遍性意义根植于民族文化之中,也成为作家创作过程中乐于呈现和利用的“原型”。《女勇士》第二章“白虎”以花木兰为故事原型,重述了木兰从军的故事。在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主体框架下,作者脑洞大开,集历史、传说和神话于一体,用第一人称讲述了一个女孩跟随两位仙人在白虎山修得神功,之后返乡替父从军、保家卫国的故事。她首先融合了“木兰从军”“岳母刺字”等中国传统故事,但同时又跳出故事记忆,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对故事重新加以演绎。汤亭亭重述的中国古代传说故事,从它们所存在的原生语境和叙述场域,被移植到全新的美国社会文化语境之中,目的是为了面向这些全新的美国读者,中国神话传说也由此被赋予了新的功能和意义。
1.3 文学经典故事
有研究统计,在汤亭亭的这三部作品中,涉及或引用过的中国文学经典,不仅数量多,而且范围广,其中包括:《易经》《道德经》《三字经》《百家姓》《离骚》《太平广记》《说岳全传》《镜花缘》《聊斋》《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等(卫景宜,2004:22)。在《中国佬》第一章“论发现”中,作者讲述了一个寻找金山的华人探险者身陷女儿国的故事。他被变身为女子,嘴巴被缝上,耳垂被刺穿,双脚被缠上三寸金莲的裹脚布,脸上被涂脂抹粉,最后成了女国王的妾。这是对中国小说《镜花缘》中一个著名情节的改编与重述。《镜花缘》原著本意在于颠覆封建社会的父权统治,因此,女儿国中的女人可以戴着帽子、穿着靴子,像男人一样统治社会。而在汤亭亭笔下,女儿国的故事用来诉说最初踏上美国土地的华人在美国所做出的牺牲,他们在不同程度、不同意义上被驱使、被阉割。此外,小说《孙行者》的故事原型取材于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西游记》。孙悟空由开天辟地后的仙石孕育而生,因带领群猴进入水帘洞而成为众猴之王被尊为 “美猴王”。小说《孙行者》的主人公惠特曼·阿新自称为现代美猴王(汤亭亭,1989:35),继而中国美猴王的传统形象被“移花接木”,用以描述一个美国青年的困顿和挣扎。
当被部分华裔美国作家及评论家批评为“篡改了真正的中国民间传说”时,汤亭亭反驳说,“我们必须做的不仅仅是记住神话,我延续古老的中国神话的方式是用一种全新的美国方式来讲述”(Timothy Pfaff, 1980:1)。她的这一申辩也是她在这三部作品中,对讲述中国故事所秉持的态度,即她用自己的方式,完成对中国故事的再叙述。也许还保留对中国故事的原有记忆,也许已经将这种记忆彻底颠覆,但无论怎样,读者还是通过汤亭亭的视野,读到了那些似曾相识又截然不同的中国故事。
2 反记忆——重构中国故事的策略意识
福柯在《尼采、谱系学、历史》(Nietzsche,lagénéalogie,l’histoire)中,提出了“反记忆”(contre-mémoire)这个概念,它指通过变换一种方式来重叙过去的事件,以使原来被贬低的话语重新运作起来,从而瓦解人们对历史一成不变和铁板一块的刻板印象。福柯认为,“记忆”是为传统历史服务的,是知识的传递、铭刻和认可,具有真理所不可满足的地位。而“反记忆”则抵制官方版本的历史连续性,反对“作为知识的历史”,从而揭示“作为视角的知识”(Foucault,1977:160)。也就是说,记忆对于历史固然重要,但是反记忆也为人们了解历史、认知历史提供了更为广阔的视角和空间。汤亭亭讲述故事的方式,可以理解为一种“反记忆”式故事重构意识。她通过改变记忆中故事的原本叙事框架,来打破人们对故事、事件、历史的定式思维,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自觉地思辨,能动地发掘真谛。故事的重述与重构本质区别在于,重述是故事在重新讲述行为驱动下获得了新的样貌,强调静态的故事生成品,而重构则强调对故事重新建构的设计思维和策略意识,关注动态性故事生成过程。因此,具体来说,汤亭亭反记忆式故事重构体现在通过对中西方文化、虚构与写实叙事手法以及传统思想与现实生活之间动态关系的思辨和运用,来消解读者对故事、叙事以及现实的固化认知与记忆。
2.1东方色彩记忆中融合西方文化
“花木兰”是汤亭亭作品中最为亮眼的中国女性形象代言人,她代表中国妇女突破礼教桎梏的精神,她勇敢、淳朴、孝顺,敢于跟封建思想战斗,敢于担当责任。她同时拥有女人质朴的本性,恪守优良传统的美德。于花木兰基本故事情节关照之下,在《女勇士》的“白虎”一章中,汤亭亭增加了少年女主人公修炼本领的详细叙述,对战斗场面的生动描述,以及插入了婚姻和生育的情节。同时,她一改中国经典中花木兰替父从军为尽其孝的参战目的,而让小主人公踏上了报仇之路。传统记忆中的“花木兰”形象被融入了母性与少女的身份,因而在她身上又增加了两种重要特质,一种是大爱无畏,一种是果敢纯真。此外,在本章里,作者还刻画了一只鸟的形象,这只鸟召唤小花木兰前行,引领她来到了修炼本事的白虎山。
中国记忆中的传统花木兰形象被重新塑造,汤亭亭赋予她更多西方文化元素,从而更容易被美国读者理解和接受。西方文化影响下的女性形象不止于奉献与孝道,也还更加强调独立个性与自我完善。“鸟”在西方文化内涵中象征自由,寓意为引领小主人公走向突破自我的成功之路。此时,花木兰这个典型东方文化主体身上糅合了西方的女性主义思想、民主意识(康兆春 等,2011:58),表达了女性对自由、独立的追求。汤亭亭通过重塑的新故事,不断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也为美国华裔族群的个性增添了新的维度。
《女勇士》可谓故事叙事作品中的一部佳作,它为小说的多层、多声部但却往往同质的大厦开辟了一个全新的楼层。在这里,作者让传记与自传、历史与神话、原型与新的社会角色之间彼此发生碰撞。故事重构过程中,作者超越了记忆、阐释、过滤和挪用之间的界限,最终在一种另类的背景之下,重铸美国华裔过去几代人流畅的声音。但是,汤亭亭的终极目标并不限于描绘一个家庭的个人历史,或者一个华裔族群的历史,而是旨在通过由想象回溯的中国文化以及亲身体验的美国文化,来重构美国华裔的生存故事。最为重要的是,在所重构的花木兰形象中,我们能深刻体味到东方传统文化色彩与西方文化内蕴的融合。这一交融不仅实现了中国传统人物形象在西方世界的有效推介,也打破了中国传说故事中,人物形象内涵的泛化。现在看来,花木兰故事的这一反记忆式重构映射和预设了中国时代特征、人文精神的变迁,中国女性在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发展历程中所经历的真真切切的改变,也进而体现了中国文化有极大包容性的优秀特质。
2.2自传体式叙事中露迹虚构
关于《女勇士》所属文类的问题讨论,曲折而复杂,在文学界也一度成为热议的焦点。出版商为实现更大的市场价值,建议将《女勇士》纳入非小说类别(Huntley, 2001:24),这也是为什么作者以“回忆录”一词命名此书的原因。如果自传是一种以所谓外部世界为基础的生活事件的有序塑造,那么,在最明显的形式层面上,《女勇士》违反了人们对自传的普遍看法(Wong, 1992:205)。诚然,《女勇士》并没有遵循传统自传的叙事模式。汤亭亭在一次采访中提到:“我认为在我的每一本书中,我都必须创造出一种新的方式来表达我要说的话。我觉得我突破了什么是小说,什么是非小说,什么是自传的束缚。我的下一个想法是想办法把小说和非小说结合起来。”(Fishkin, 1991:791)因此,就体裁而言,汤亭亭的故事,已经突破传统的自传体叙事的言说方式,在宣称写实与暴露虚构的交替中重构。
在“无名女人”章节中,无名氏姑妈的悲惨故事以母亲的命令开始——“我要对你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妈妈说,“你爸家里还有个妹妹,她跳进家里的水井,自杀了。我们跟别人说,你爸只有兄弟,没有姐妹,就当她从来没来到这个世界上……”(汤亭亭,2018:3)这位姑妈因婚外关系而意外怀孕,在孩子要降生的当天夜里,按照当地的陋俗,遭受了村民的惩罚。她被故意遗忘,是因为她给家庭和村子带来了“羞辱”。母亲通过讲述这个“反面教材”来告诫女儿,不要做“不妥当之举”。但小主人公未能接受母亲英兰对故事的描述,也无视劝诫,并决定通过虚构手段来揭露、反抗现实,因而她决心抛弃母亲对于姑妈的种种记忆,进而自行虚构了关于无名姑妈通奸的各种可能:一位软弱的受害者,被迫与男人发生性关系,被人操控命运,从而表达作者对中国传统社会结构中女性地位的批判;抑或是一位整日“对镜贴花黄”的引诱者,因内心充满激情与渴望,不惜逾越那条无形的界限(汤亭亭,2018:9),作者借此表述对建构女性自由与独立身份的心愿。作者通过虚构的向读者揭示故事叙事的不确定性,进而不断推测、勾勒以及重构一个记忆中旧故事的全新意义。
《中国佬》以真实的人物和事件为基础,生动描述了华裔美国人的经历,同时也唤起读者对记忆不可靠性以及叙事虚构性的关注。在讲述父亲的故事之前,主人公这样对父亲说道:“我想告诉你,在你寡言少语时我感觉得出你在想些什么;假如我猜错了,请你告诉我。如果我对你有误解,那么你只须讲出事情的真相就行了。”(汤亭亭,2000:8) 这不仅是主人公对父亲的坦白,也是作者对读者的告知,即你看到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不只是关于父亲的故事,就连她心中的中国,她都坦言是通过想象建构出来的(汤亭亭,2000:82)。在这样一部被普遍视为自传体叙事的作品中,作者对于故事虚构性的坦白是为了向传统宣战,意在打破故事叙事框架的定式思维,也是对自传叙事成规的质疑和挑战,以及在作品中对创作意识的自我投射。她没有竭力使叙述显得更加逼真,相反,她怀疑自己的记忆,袒露自己的猜测,并借此来抵制事实与想象之间的绝对对立关系,从而暴露美国主流权力话语控制之下,美国华裔历史所呈现的虚假一面。汤亭亭不仅关心如何复原一位华裔美国人的过去,尤其是当这些人的贡献不断从美国官方历史上被抹去时,她通过写实与虚构的无缝对接,一反美国官方记忆,并为美国华裔族群发声。
美国官方对美国华裔的历史记忆常常以垄断性、强加性加以表述,企图保持历史的某种统一性和连续性,他们甚至压制对历史的不同解释。汤亭亭则将披露这一现象视为己任,利用揭示叙事的虚构性来证明历史虚构的可能性,并试图打破官方权力话语规约之下的美国华裔历史长期所处的失声状态。在她的创作中,被重新建构的中国故事展露了新的样貌,起到了反记忆的作用,而揭示故事的虚构性便成为一种反抗美国官方历史叙事的话语。通过中国故事重构,汤亭亭致力于重现那些不为人知的美国华裔历史,成为对抗美国官方历史的强有力武器。由此,美国华裔曾经沉默的历史经验转化而成了一股强大的颠覆力量,这股力量不但唤醒了真正属于美国华裔自己的历史过去,同时,他们崭新的、多样的身份含义也被彰显出来。
2.3用中国古典精神述说美国现实
小说《孙行者》借鉴中国文学经典《西游记》中孙悟空这一文学人物,来构建一个叛逆的美国嬉皮士寻找自我的人物形象。小说之巧妙在于,它完全打破了一个人们记忆中那个固态的神话世界秩序,以“孙行者”的精神内核重构了一位华裔美国人全新的、现代生存空间。小说主人公惠特曼是一位第五代华裔美国加利福尼亚人,于20世纪60年代毕业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英国文学专业,从事戏剧写作。在双重文化背景下,惠特曼以对话故事的叙事形式,试图创作一部戏剧巨著,并以此来实现一次艺术追求上的冒险,同时开启了华裔美国人的身份探寻之旅。种族主义观念影响下,美国社会所呈现的疏离与排斥对华裔美国人来说并不陌生,他们的身份一直受某种无法改变的刻板印象所影响,从而被美国主流社会打上“他者”的烙印。作为土生土长的第五代华裔美国人,只因不可更改的面庞和肤色,惠特曼的美国身份不断遭到质疑。因此,惠特曼“西天取经”的追求与探寻之路,不仅反映出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年轻人找寻自我之困,同时也折射出华裔美国人的身份确立之难。
《西游记》所蕴含的中国传统儒家济世思想在与美国现实生活碰撞之中,构筑了惠特曼的故事框架:一个典型的美国年轻人,习得一身“本领”,充满对现实的不满,在生活中接连受挫,但始终没有停止追寻的脚步。可是,不论怎样追寻,他似乎并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因为“没有写字的经卷才是真经”(汤亭亭,1998:43)。“真经非定式,真经在心中,真经无需言说”的中国古典佛家思想与小说想要诉说的美国六七十年代反文化思潮紧密交织在一起。主导反文化运动的中产阶级年轻的嬉皮士们渴望挣脱一切传统桎梏和束缚,在他们看来“没有文字的真经”是自由的象征,是他们的终极追求。
小说中,汤亭亭将孙悟空这一中国古典精神的代表人物置于美国的现实片段之中,让他在嬉皮士生活和反文化运动的背景下获得新的身份。美国一直被认为是一个“大熔炉”,是一个由不同历史和身份构成的多元社会。中国移民来到这里,同样面对重申,抑或是重新概括自我身份的现实境地。通过借用中国古典文学人物的创作机制,作者讲述了现实中美国华裔族群的生活百态,成功地展现了那些完全受美国教育、美国文化、美国现实影响的华裔移民后代的生存经历以及价值取向。一改中国人记忆中的古典神话人物,在构筑的全新故事图景之中,作者将孙悟空移植到异地他乡,让他操着不同的语言,获得大相径庭的生活体验,但却从未让孙行者失去自我身份探寻、寻找生活真谛的形象隐喻。
3 结语
汤亭亭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故事叙事形式,她不仅重述典型的中国故事,同时又对它们进行反记忆式、创造性重构。她将中国传统故事的美学形式与西方文化、美国现实相融合,通过高度复杂的故事讲述过程,建立了不同时间和地点之间、当代社会价值和古代精神蕴涵之间、以及家庭事件和传统神话之间的交错空间。访谈中,她表示很羡慕那些讲故事的人,在每次复述故事时总能自如地使每次讲的故事有所不同。因此在创作中,她不断尝试保持静态文字的模糊性,保留自由发挥的余地,令不同的读者拥有不同的阐释空间。她所擅长的反记忆式故事叙事打破了写作的范式、规约,成为其作品独具特色的内驱动力,并同时实现两大功效:一方面,她的创作成为中国与美国之间的交融界面,为中国故事创设了表达的新场域;另一方面,它们再次激活了中国故事,使其产生新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