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乡间去”:20世纪20年代知识分子的道路选择
2022-12-27赵翀
赵 翀
(武汉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在20世纪20年代知识分子中,“到乡间去”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群,其次还有以乡村建设派为代表的非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群。知识分子与乡村的关系从来是双向互动的,知识分子在改造乡村的同时,自身也成为了乡村改造的对象,近代以来新的城市知识分子与乡村社会的紧张关系正是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趋向于缓解。作为近代知识分子城市化大潮中的一股支流,“到乡间去”不仅是20年代部分知识分子的道路选择,更显示出这一时期知识分子内部观念上的分歧。本文试图勾勒20世纪20年代这批“到乡间去”的知识分子群像,从而窥探这股百年间成为决定近现代中国历史走向力量的最初模样。
一、20世纪20年代知识分子“不在乡间”的自我思过
“到乡间去” 的提出,存在一个知识分子群自我意识觉醒和自我思过习惯建立的过程。自清末新学堂开办以后,一批批接受了新学教育的知识分子在对“乡间”的关注及对知识分子与乡间关系的定位上一直都缺乏清晰认知,更不认为自身需要逆着“城市化”的潮流重新认知和理解乡村。
近代之前,中国以乡绅为主体的知识分子群体普遍将“乡间”视为落叶归根之地,将城市仅视为拼搏事业的暂时栖身地,到了20世纪20年代初,鸦片战争80多年后中国所培养的新知识分子却大都实现了“城市化”和“西洋化”,称其为新城市知识分子并不为过。这些新知识分子或醉心于建设心目中尽善尽美的民国,或投身于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或在军阀的互相争斗中选边站,极少有人将“乡间”视为知识分子的安身立命之所。到了20世纪20年代初,与知识分子城市化相伴的,不少新知识分子认识到民国的混乱和腐败远甚于前朝,开始反省思考民国以来数十次革新结果均难以摆脱传统的原因,进而产生出一种看法,即中国的腐败堕落最根本在于乡村的腐败堕落,一个为广大落后农村所拖拽的中国不可能走向现代化,而乡村的腐败堕落的原因恰在于知识分子与乡村的背离。经此一反思,20世纪20年代的知识分子群体竟发现他们身上生出许多缺点来。
其一是不少知识分子形成了一种适应城市生活的习惯。民国后不少人观察到,本来幼年都生长于“乡间”的知识分子在接受了新教育之后,已经不愿意再回到“乡间”,就是身在“乡间”的也实已不是乡民。1924年,李景汉在京兆农村进行调查时听人说:凡受过高等小学教育的人就不肯在田间工作。[1]7梁漱溟认为,新学堂培养出的知识分子在学校里养成了一种城市生活习惯,“便对他旧日乡村简朴生活已过不来。旧日饭亦不能吃了,旧日衣亦不能穿了……”[2]102黄之栻也认为毕业学生失业者众多的原因有二,其一便是“毕业的学生不肯做纯粹的平民”。[3]3“乡间”对于新知识分子既已成“空”,知识分子与乡民之间这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便越拉越大,到了20世纪20年代初,“智识阶级”一词跃然纸上,引起了社会和知识分子群体内部的相当警惕。
其二是“空谈主义”的流行。20世纪20年代初的知识分子,哪个宣传不说得冠冕堂皇,动人听闻。清华大学学生何清儒就自省:“做事本当以成绩示人,我们反多在口头上,炫人的耳目。”[4]2于是,“各省军阀专制如故,社会劳逸不均如故,民生凋敝如故,政治腐败如故,士人服务军阀官僚如故。”[5]20种种现实衰弱与各种各样的美好宣传俨然如火车的双规并行,这表明,20世纪20年代初知识分子尚未真正认识到解决中国问题的症结所在。理想旗帜的高扬是重要的,但在当时城市中主义理想泛滥的时候,“乡间”却存在着主义理想的荒漠,如社会主义的宣传,身在农村的彭湃就期望:“……那住洋楼食白米的人快出来认真的提倡社会主义!”[6]9
中国知识分子中存在着一个传统,即一种对于自身强烈地改造欲望,这种超越性的品格常常使得知识分子能够摆脱一定时空下社会关系的阻滞,成为相对超然的阶层,故当部分知识分子意识到自身与“乡间”的背离后便决然“到乡间去”。正如李景汉所言,这批“到乡间去”的知识分子抱持的信念是“所以真中国是在乡间,农民光景好起来,就是中国好起来。”[7]35
二、到那个“乡间”去,到农村去
20世纪20年代,不同知识分子群体在关于“乡间”的认识上基本达成了一个共识,即乡间就是农村,而农村已经破败不堪。
其一是以乡村建设派为代表的非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群的认识。在较早提出到“乡间”中去的人中,陶行知是比较著名的一个。陶行知自承“我本来是个中国平民,无奈十几年的学校生活渐渐地把我向外国的贵族的方向转移……”[8]60晏阳初与陶一样都经历了“发现平民”的过程,“鄙人到法,乃知所谓真正的中国……那时拿少数大学生代表中国,而不知有平民。”[9]383、384但不久陶、晏就发现:“乡间”才是更需要知识分子关注的对象。陶开始高声疾呼:“中国乡村教育走错了路!他教人离开乡村往城里跑。他教人吃饭不种稻,穿衣不种棉,做房子不造林。”[10]1在陶的语境中,“乡间”就是指与种稻、种棉、造林等事业联系在一起的农村。历史学大家钱穆也自认为是一个“乡间人”,他讲:“余本乡间人,不闻城市趣。偶然入城市,觉与乡间异。”[11]35在钱那里,乡间作为一个与城市相对立的存在更是与一般农村无异了。1927年,时人在湖北西北部农村所观察到的现象是“佃农自作农差不多都要破产,就是一些大地主此刻也感觉到有身家性命之虞了。”[12]41与欧美工业化冲击下的农村衰败不同,中国的农村衰败还必须面对一个现实:中国绝大部分人口不在城市而在农村,“吾们晓得中国的人口,在乡间的,差不多占百分之八十五”。[13]3同时,农村人口的文化素养随着近代乡绅的入城不升反降,现代化并没有带来农村人口素养的相应提高,不少资料都显示出20世纪20年代中国农村的识字率甚至低于宋以后大多数时期。上述资料表明,经济破产、文化衰退的农村需要知识分子的反哺才能获得重新组织起来的力量。
其二是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群体的理解。在早期一般的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眼中,不光“乡间”指的是农村,在更大意义上的“民间”指的都是农村,彭湃就曾无意识地将“民间”等同于农村,“暑假后,湃就决定到民间去了。可是农民被人欺骗的多,总以为湃的话是假的。”[6]24恽代英比较早地关注到了农村运动的问题,他认为“农民哪一天觉醒,改造的事业便是哪一天成功。”[14]511不得不承认的是,彭湃、恽代英一类真正投身农运工作的人在早期共产主义知识分子中只是绝对少数,受马克思主义经典原理和俄国革命道路的影响,大多数早期共产主义分子被强烈地模仿心理所左右,在他们眼中农村不过是城市的附属,不过是与大工业生产方式不相容的东西,在革命进程中起不到什么决定作用。面对农会一日千里的发展,彭湃却心急如火,他讲:“我的最憾事,即是少同志。这个问题,我差不多夜夜都梦去寻求同志。唉!同志在那里[哪里]!”[6]35彭湃所感慨的“少同志”反映了早期共产主义知识分子集聚在城市的现实,他们所投身的城市工作同时期虽取得一定效果,但付出的代价同样高昂。当北伐之势席卷中国,农村中普遍兴起“打土豪、分田地”的农民运动时,部分共产主义知识分子惊而发现“中国农民实在同时受两种剥削:一是资本主义以前的(即封建制度式的)剥削,一是资本主义式的剥削……”[15]187面对着重重剥削下的农村,毛泽东在1925年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已经注意到农村中存在一种“类马克思主义”的情景,他称农村中存在着广大的半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这意味着毛对无产阶级属性的判断已经摆脱了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解释,无产阶级已经不需要再与大工业生产方式产生联系,这一认知在后来的时空中不断发酵,最终成为中国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群体的共识。
三、怎么“到乡间去”
知识分子的理性仍然是有限的,进入“到乡间去”的实际操作阶段,由于自身知识背景、主义认同、历史记忆和经济利益的不同,不同知识分子群体的认知便有了差异,提出了不同的解决方案。
其一,以乡村建设派为代表的非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群的设想:尽管在非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群中,对于解决乡村堕落的具体方案也有不同,但大体上还是遵循着“教育救乡”的逻辑,即将知识分子的使命首先限制在专业领域内,试图通过教育乡民来实现灵魂深处的革新,进而推动其他方面的进步。
陶行知是较早践行“教育救乡”理念的人。从回国时起,陶就立志一生致力于以和平的方式寻求“真正的平民教育”,为此,20世纪20年代陶逐渐认识到“平民教育是到民间去的运动,也就是到乡间的运动”,[8]59进而于1927年创建晓庄师范学校,希望通过培养适合乡村需要的新师范教师,以教育为先导推动乡村改造实验。与陶行知类似,以晏阳初为核心发起的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也将乡村教育视为工作的重中之重,并选定河北定县作为试点,进行了先教育民众,后革新县政的探索。平民教育运动开展仅数年后,晏阳初不无夸耀的总结道:“先后受平民教育的,已达三百余万人。”[16]53陶、晏二人之外,梁漱溟则希望在乡村“恢复儒家的社会组织和教育模式”,[17]323在儒家意识形态已经祛魅的20世纪20年代,梁氏这种很容易让人误解为“复古主义”的主张应者无几。还有一些相对独立的学者虽然没有直接投身于乡村建设实践,但是从他们研究的课题中依然可以窥见他们对于改造乡村的主张。比如李景汉在观察到农民“往往借债到期无力归还,则又另举他债,或以更高之利请求展期”的现象后,细查此种恶像,得出了“其最大原因由于农村无正当放款机关造成之”的结论,并由此主张:近代之经济合作制度于我国最为适合。[18]10
其二,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主张。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从上海转至嘉兴召开,这一经历本身就暗示了中国革命的基本历程,即从城市向农村的转向。然而,回到20世纪20年代的具体情景,中国共产党人仍花费了数年时间才逐渐认识到农村才是挽救中国危局的关键,认识到知识分子应该与农民相结合,特别是与农村中的无产阶级和半无产阶级相结合,为他们注入组织的力量。伴随着这种认识的深化,他们不断对如何到乡间去,以何种方式与农民大众相接近等问题发表自己的见解。值得注意的是,在20世纪20年代初,共产党人进入乡村的办法并没有立即显出十分不同于非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的地方,彭湃自承:“一九二二年五月间我为海丰教育局长,还是发着梦的想把从教育入手去实现社会的革命……”[6]122恽代英在1924年5月致一名读者的信中也公开建议他“先用平民教育或娱乐的事情,与农民多接近”。[14]312事实上,直到20世纪20年代后半期,经历了国民革命失败的惨痛教训,经过八七会议的猛烈转向,共产党人才对如何进入农村的问题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并形成了较为明确的态度。与同一时期非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群的主张不同,共产党人最终选择以效率更高、烈度更强的手段进入农村,这就是以土地革命为核心政策,以农村革命根据地为主要载体,在农村发展党员、选拔干部,组织农民实行对农村的全面变革。对于这条进入农村道路的前景,毛泽东称之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而共产党人所要做的事情只是“站在他们的前头领导他们”,[19]12从而将历史上再三上演的旧式农民运动置于共产党人的引导之下。毛泽东所践行的农村道路获得了共产党人内一部分人的热烈响应,瞿秋白就为毛站台打气,他说:“中国革命家都要代表三万万九千万农民说话办事,到战线去奋斗,毛泽东不过开始罢了。”[20]559
应该说,相较于非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群体,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共产党人所找到的道路更为实际,其原因在于:他们洞察20世纪20年代农村的第一需要,并且借助土地革命在农村中汲取组织力量,从而使得农村成为一个主要依靠自我管理的革命根据地。
四、“乡间”对进入“乡间”知识分子的改造
无论是共产主义知识分子还是非共产主义知识分子,无论是采用教育先导还是土地革命的方式,归根结底这些新知识分子都要在与“乡间”的互动之中去寻求贯彻自己的理念。事实上,当从城市而来的知识分子改造乡村的同时,乡村也在改造着这些知识分子。
首先是乡村对以乡村建设派为代表的非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的改造。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城乡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农民虽然不能全然体会到这种大的趋势,但他们看得到“农家子弟一旦接受中等以上教育,便尽量留在都市而不愿返回乡村”,[21]328他们也经验着“城市的人每遇乡人是不让路的,只有负担的农人让那空手的城市人”[6]124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且不用外来的力量挑拨,农民天然就会生出一种对城市的恐惧与愤恨。陶行知初到晓庄之时,“农民们用惊异的眼光看着这些从城里来的洋学生,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离他们远远的,不愿亲近。”[22]92这种视城市知识分子为鬼神的态度势必会将一般下乡走马观花的知识分子吓得急忙跑回城去,一并说上一堆农民的坏话,但是以陶行知为代表的一批非共产主义知识分子却舍得扎根乡下,久久为功,他们觉悟:“非我们(知识分子做乡村运动者)使他们发生公共观念,教他们大家合起来如何解决问题不可。”[2]113于是这些知识分子进入“乡间”不久,首先是形象气质大变,奢华享乐之气一扫而尽,陶行知在家信中讲自己在乡村工作,快乐得像活神仙一样,“整日打赤脚,穿草鞋,自由得很。昨天竟这样走进城来和穿马褂的先生们一块儿吃饭,别有趣味。”[23]206除了外在形象上的变化,这些知识分子原来喜好空谈主义,贩卖西洋学说的毛病也尽去除干净,他们自承:“我们现在要在中国实际生活上面找问题,在此问题上,一面实行工作,一面极力谋改进和解决。”[24]290
其次是乡村对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的改造。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初,党内的学生气很浓,当时党内甚至不互称同志而互称师生,这种风气不能不影响到第一批进入乡村的知识分子。据彭湃回忆:“五月某日我即开始农民运动的进行、最初到赤山约的一个乡村。我去的时候,是穿得白的学生洋服及白通帽……”[6]123农民本就对城市知识分子怀有深深的疑虑,彭湃的衣着更是加重了农民对城市知识分子的刻板印象,其结果可想而知。农民的冷漠立即引起了,反思,“是晚我忽然想到,以来我对农民所说的话,太过文雅了……二来是我的面貌身体服装与农民不同……”[6]1251926年3月间,恽代英游历潮汕一带,注意到一些共产党人身上喜好“空谈主义”的问题,恽敬告他们“若只是一味游谈诡辩下去,便是再过一万年,这个问题(指发动工农进行阶级斗争的问题——引者注)亦是解决不了的。”[25]56正是在彭湃、恽代英等一些中共党内先觉者的带领之下,原先抱持着“城市工作还忙不过来,怎么能再去搞乡村呢”[26]333想法的一批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纷纷纠正了过去的错误观念,投身于农村工作,毛泽东在其中无疑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毫无疑问,进入乡村给共产主义知识分子所带来的改造是深刻的,以至于彭湃在1923年6月间慨叹“我逐渐的无智识阶级化了!”[6]35
综上,20世纪20年代兴起的这场“到乡间去”的潮流,后来在中国共产党人的推动下成为决定近现代中国历史走向的力量,直到1945年中共七大的口头政治报告中,毛泽东还在反复警告全党不要忘了农民,“不要把‘农民’这两个字忘记了;这两个字忘记了,就是读一百万册马克思主义的书也是没有用处的,因为你没有力量。”[27]305一方面,在20世纪20年代与共产党人“一时瑜亮”的非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的乡村实践也留下了巨量的物质精神财富,由于晏阳初领导的平民教育促进会在河北定县的不懈努力,到20世纪80年代时,定州(即定县)还是河北省内唯一一个无文盲县。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已经进入了21世纪20年代,中国共产党也已立党百年,然而历史却在上升过程中呈现了某种程度的循环,新时代知识分子城市化的规模远胜于20世纪20年代,新时代城市知识分子与乡村的背离也远胜于20世纪20年代,与此同时,新时代中国的许多问题却仍需“到乡间去”才能寻得解决的出路,比如精准扶贫和生态文明建设的问题。十九大报告提出了“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新发展理念,既然使用了“振兴”一词,一方面说明我国乡村曾经存在着辉煌与灿烂,另一方面也点明了当前我国农村面临着衰败堕落的危险,而要挽救当前乡村的衰败必须要培养造就一支“懂农业、爱农村、爱农民的“三农”工作队伍,毫无疑问这支队伍的建设必须借助城市知识分子的反哺,这不仅需要体制资金的硬性保障,更需要一种精神的柔性滋养。回顾20世纪20年代的历史,那批“到乡间去”知识分子身上所表现出的“对城市生活的反思精神”、“对乡村衰败清晰认识的理性精神”、“扎根乡村的决然精神”和“在乡村中实现自我的奉献精神”都能给当下城市知识分子以有益的启示。